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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在这条山道上学到了驾驶技术的司机,才把真技术学到了家,到哪儿开车都不怕。将车子开到宁波、杭州不怕,开到上海、北京不怕,就是开到伦敦、纽约去,照样不怕。在这条道上开车的司机这么说,珊尔——周远鸿的老婆,一个只骑过电瓶车,其他什么机动车都不会的女人——也这么说。这儿山道九曲十八弯,好多处呈之字形、发夹形,崎岖坎坷,令过往的司机和旅客惊恐不已。周远鸿在这条山道上开着小型面包车,提心吊胆的,他一天要在这山道上上下四五个来回,把每个山道的转弯处记在心里,该怎么转弯,该行多少车速,该何处加速,他逐渐摸熟。他在这儿开车,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他相信自己会有用处,去哪儿都会发挥特长。在峻岭村的山路上,应该是锻炼,修养身心的好时候。

周远鸿躺在野山坡上,坡上铺了厚厚一层落叶,近两天阳光灿烂,把落叶晒干透了。

这是春节之后的一个下午。他迷迷瞪瞪地来爬山。群山中,主峰就是浪峰岗。他心里是想着找仙草铁皮石斛的,要发现这大山中,峭壁上所蕴藏着的秘密。这里有那么好的气候条件与地理环境,跟铁皮石斛生存环境所需的特殊要求几乎完全吻合,有山泉而又阴湿,有高峻山崖,山风送爽,清新通透,所有适合铁皮石斛的生存条件一一具备。只要有心里所期望的宝物存在,周远鸿会不辞辛劳去寻找和采撷。

这个春节,过了初七八,珊尔回甬城打工去了,亲朋好友都开始忙各自的工作。周远鸿理应也该去上班了,但他心里非常纠结,去,再去北京上班?还是不去?春节前,他在林有财和钱隆多手下干活,在北京已经尝够了生活的各种滋味,他其实对北京没有一点留恋。他把在北京的几乎所有自己的生活用品都带回了老家,在那儿只落下几双旧鞋子和几身旧衣服。这个春节,他没有主动打过林有财和钱隆多的电话,他们此前也没有打过周远鸿的电话,连一个节日问候都没有。周远鸿与他们好像是一些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即使这样,仍无法改变他们之间的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

周远鸿躺在野山坡上想,他爬山累了,需要休息。他在爬上山坡的时候,身边还有一条小溪在无忧无虑地欢腾,在奔流,发出哗哗哗的水声。一路上,水声时而声势宏大时而轻柔呢喃。他在这时候接到林有财的电话,林有财问:

“你什么时候出来上班?”

“再过几天吧,我正犯感冒,一直咳嗽不止,整个人虚弱无力,怎么上班?”

“怎么啦?”林有财问。

“春节期间,大约爬山越岭去看二姑妈,出过汗,脱了衣,受了凉啦。那天乘上车回家就感冒了。可能没有及时穿衣,贪了一会儿凉,就把病添了。”

“你把病养好再说。”

“好的。”周远鸿咳嗽了一阵,他答应道,“我也这么想,带病上班,我就害怕把自己的感冒病毒传染给大家。公司里来了哪些员工,他们都来了?”

“钱隆多来了,小柚子也来了。”

“祁燕枝,王玲珍,她们来了么?”周远鸿问。他问的两个女人是他在北京的同事。

“她们没有来,王玲珍春节时候遇上车祸,腿骨骨折了,来不了。”

“那么谁在做饭?谁在给衣服扎标?谁又在搞卫生?”

“叫了另一位员工汪芊娥,她以前也是我们的员工,这次她回来帮着。”

“我就说嘛,祁燕枝煽动王玲珍、小柚子一齐辞职不干,看来她当初的邀约并不是口头说说而已。”周远鸿说,“那你们辛苦了,人手那么缺,捉衿见肘了。”

“你就早点病好,早点来北京。”

周远鸿确知林有财是忙碌得分身乏术了,从林有财疲惫的语气中听出他已经极其无奈了。周远鸿胸口憋着一口气,那口气突然窜出来,他连声地咳嗽着。他见不得别人的困境和无助,这会触动他内心的软肋,他的意志和全盘计划,就会发生动摇,他开始牵挂着北京的那些人和那些事,那些院子里的花草、池子里的金鱼和翠竹中的亭台,还有龙潭湖的溜冰人、独自跳健美操的女人都纷纷地扑面而来。

2

周远鸿躺在野山坡上想。他要是能采到铁皮石斛,这有多好。他可以连根挖起,移栽到家里,可以分蘖繁殖,可以租些土地,搭一个大棚,铺设灌溉水管,喷这些花花草草,对自我身体调理保养那是极为便利的。另外,还可以给病弱的母亲做滋补品。若有可能,可以扩大再生产,去发动大家在山村里种植,自己可以培育铁皮石斛幼苗,等花农种成了铁皮石斛,自己可以收购下来,把成品销往国内外,这应该是一条不错的经营门路。但周远鸿跑遍了这山崖,就是没有发现铁皮石斛。他听老农说,他们在年幼时看到过老药农在山崖中间采到过一丛米筛大小的铁皮石斛,还是套上吊索从崖顶上垂下来采挖的。

周远鸿躺在积了厚厚一层落叶的野山坡上想。他要是能采到一丛米筛大小的铁皮石斛,该是多么高兴,可以制成石斛标本,可以泡制石斛酒,至少可以挣到两三万。到北京打工,累死累活,两千块月工资,不吃不喝,一年也就两三万钱,这么点可怜的年薪,能做什么?去崇山县能买到一两个平方米的商品房。他想想冒险探宝,很值,富贵险中求。周远鸿的致富经,他的致富梦,可不是灵光乍现的奇思妙想,他在北京的时候,曾经看到过央视四套中华医药栏目里的一个养生故事《杨明志痴迷“神仙草”》。故事讲的是杨明志痴迷“神仙草”的神奇经历。周远鸿对杨明志佩服得五体投地,杨明志太神了,简直聪明绝顶,他就是西南边陲的神仙。周远鸿异想天开地想,在杨神仙身边做一个仙童该是多好,帮他晒水拂尘,可以给他收发邮件,可以给他开车,侍弄侍弄仙草,沾染一点仙气,便觉得劳有所得,干有所值。周远鸿曾几次三番将这段故事介绍给小柚子,这是一条难得的致富经。小柚子不响应,态度冷淡。周远鸿给小柚子看视频故事,小柚子不看。周远鸿独自反复播放,细心观察,对这个养生故事,已经烂熟于胸。

周远鸿躺在鸟鸣啾啾的野山坡上想。当初,周远鸿还在开鸿光照相馆时,林有财说,给钱隆多开的年薪就是十来万,加上年终奖,另外,他有入股分红,总计二十来万。这份待遇很有诱惑力,尤其在周远鸿的店面生意正处在走下坡路的时候,周远鸿想,给这么多工资和奖金,要是同钱隆多那样跟随林有财,不巴望多少,年薪十万总会有吧,这样苦熬三五年,就能在偏僻的小县城买个房,在崇山县里置个家,这样,不至于待在峻岭农村,蜷缩在岳父母家,不必被人家瞧不起。这样算是城里人,脱离了乡村的城里人了。事实上,就在林有财返回家乡崇山县,要与周远鸿在崇山大酒店里直面资薪问题时,钱隆多提前打来电话告诉周远鸿:“能够开给你的工资不多,月工资两千多点,你要有心理准备啊。”当时气得周远鸿差点背过气去,他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会是这样低的月工资,与自己期许的待遇真是霄壤之别。他见着林有财时,林有财与周远鸿一边喝着龙井茶,一边谈着去北京述职的几点共同关注的问题。林有财说:“给你的工资不高,两千元月工资,给你的提成奖励是不封顶的。因为,给你安排的主要工作是电子商务,开一个淘宝店,我出资金、硬件设施和场地,你出谋划策,你就是我们淘宝店的店长和客服。你的特长和智慧将会被充分利用,北京许多电子商户,是有几百万几千万业绩的。你只要做好了,赚个五百万,给你四成提成的奖励,一下子就是两百万。所以,你的前景是十分乐观的。”周远鸿将信将疑:“这么好赚?”林有财道:“那是自然,京温市场、大红门市场有好多电子商户,他们的业绩非常可观,每天有好几万收入。”周远鸿十分惊异地说:“那么你们在干什么,这么好赚的业务为什么不干,钱隆多为什么不干,等着我去开创?”林有财回答说:“这不是适合你么,你既会拍照,又会电脑,网上买卖又会点,没有谁比你更适合做淘宝了。”周远鸿仍是将信将疑,他“哦”了一声。他离开崇山大酒店的路上,一直思考着四成提成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是否意味着与林有财是在进行商业合作,而不是他的附庸。他甚至梦想着,这样完全可以发一笔财,可以扬眉吐气地过日子。

3

周远鸿躺在柔软的野山坡上想。万一跟随林有财没有落到好处,是否意味着在北京的一棵树上吊死,回不了家,无脸见江东父老?周远鸿最怕的就是乘这样一去无回的单程车。他的追求,情感的、内心世界的、他的欲求还是不可低估的,心安即是家,在一处连心都安不下来,是无法久待的。他觉得学习驾驶技术是多么及时。在他的潜意识里,学开汽车是很早就有的。在市区里禁摩开始之时,他的摩托车只能忍痛割爱被贱卖了,卖了不足买进价钱的十分之一,当时,他就想着了去学开汽车。而珊尔的冷言冷语打击了他的学习热情,阻挠了他的学习进程。她觉得周远鸿学了车,难以安分守己,早晚要飞出她的视线范围。她十分恐惧自己在这个陌生城市里成了落单的孤雁。周远鸿也理解珊尔的心思,一直拖下来没有学车,一直坚守着并无多大产出的店面,直到店面生意实在无法坚持,才重新提出去学车。有了驾照,过三年,便可以考出出租车驾驶员资格证,可以开出租车;过五年,可以考驾驶员教练资格证,可以做驾驶员教练。别看人家汽车教练工资高,吃香喝辣的,他们都也是一步一步熬过来的,是考过来的,才有了当教练的资格。周远鸿考出了驾照,总不能干等三年五载,他总得找个工作过渡一下。店面是关张了的,而去北京就成了周远鸿下一步不得不走的一步棋子。他与珊尔有一个共同的美好愿景。

“你去北京干好了,就在北京发展吧。”珊尔说。

“你怎么办?”

“北京我从来没去过,也想去北京。”

“林有财的公司,都是些手工活,没有太多技术含量,都是粗人活。”

“我什么没干过?”

“林有财卖毛衣,是些缝缝补补,线头线脑的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有缝纫技术。”

“这个容易,我们能在一起,生活能够照应。那时候,孩子也快考入大学了,我们到哪儿工作都一样。”

“我也是这么想。如果还行,我会跟林有财说的,把你也叫去北京。”

4

周远鸿躺在野山坡上想。周远鸿追随林有财,就为了挣点生活费?就为了两千工资?这显然无法满足周远鸿的需求。他虽然身处逆境,但他一直没有把追逐金钱放置在个人奋斗的首位。这在以财富多寡而论成败的社会上,成王败寇,他其实是走在失败的路上,走得越来越深,走得泥淖深陷。周远鸿一直觉得,钱隆多是个无比复杂的人物。钱隆多展示给周远鸿光鲜亮丽的一面,那么他的另一面,躲在光鲜亮丽后面的,去除伪装的,身处寂寞世界,寂静夜晚,他内在的幽暗的一面,这一面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真实的人性,周远鸿亟须见识到的就是钱隆多的这一面。钱隆多很牛,一个山村娃,出生在靠柴村,没有什么出身背景,在崇山县仙女针织制衣厂当过副厂长,在崇山县针织制衣(北京)有限公司当上副总经理,他在崇山县城里置了家,在社会上呼风唤雨,他的能量日渐巨大,他的成功之道,一直是周远鸿在与友人聊天时候津津乐道的,这令周远鸿痴迷不已。周远鸿渴望知道钱隆多成功背后所付出的努力和艰辛。周远鸿十分惊异,自己与钱隆多处了这么多年朋友,为什么,钱隆多眼巴巴看着穷途末路的周远鸿,他怎么就不向周远鸿召唤一声,喂,朋友,过来一起共个事吧,一同发点财啊!周远鸿考虑来考虑去,觉得只有这么几种可能。要么,钱隆多喜欢独食,林有财身后有钱隆多跟随着,足够了,一山不容二虎嘛。要么,钱隆多的处境分外恶劣,过得生不如死,欲罢不能,不想害了周远鸿,不想熟人见到他的卑微和艰辛。要么,他过着神仙居、天上人间一般的生活,乐不思蜀,忘记了周远鸿的存在,忘记还有周远鸿这样为了生计而奔走号呼的世间疾苦。总之,这是一个谜,周远鸿内心如此强烈渴求揭开这个谜底。究竟钱隆多是怎样一个朋友?他究竟是快乐着或是痛苦着?就算是林有财给周远鸿一碗饭吃,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周远鸿也要去北京将就几宿。这么一想,周远鸿北漂低薪述职,钱多钱少,真不是周远鸿内心纠结的最大问题。

5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周远鸿躺在野山坡上想。

周远鸿守在鸿光照相馆店里,心里经常感到莫名地发慌而又茫然无措。拆迁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店里的生意越来越益清淡。一条街像笼罩在阴霾之中,人们呼吸不到一口清新的空气。

许多店家在寻找未来的活路。因为他们拖家带口,有许多家具柜台和商品,有商铺的合约在身,他们行动起来,比不上拉着板车的小贩反应迅速。原来在这一带熙熙攘攘的小摊小贩,早在半年前作鸟兽散。

远在崇山的董蕙兰坐在办公桌前想着什么,又似无事可想,她自己也搞不清在为什么发待。拍打着身上尘土的司机老王,从门外急匆匆走进来,他问董蕙兰,你想心事啊?董蕙兰没答应,她是在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个人,每当她空闲的时候想着他,他给她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不是很清晰。她看着西墙角上慢慢爬着的壁虎,爬一会儿,停一会儿,像在捕捉虫子,小心翼翼,伺机行动。这会儿她很想给他打个电话,听听他的话音,想知道他正在干啥,想知道他在想啥。他就是周远鸿。他的存在和活动已经牵动了她的心。她为捕捉到有关他的每一点消息而兴奋。

周远鸿一听是董蕙兰的电话,这并不使他感觉意外,但听着董蕙兰弱弱的气若游丝的话音,不免感到有点局促不安。

董蕙兰对着话筒,先是叹了一声:“唉!”

周远鸿连忙安慰董蕙兰说:“累了吧?还没有休息?”

“是的。”董蕙兰说,“这一周下来,每天出差,早晨出门,摸黑回家,连儿子聪聪也顾不上,只好把他放外婆家去了。”

说这话,董蕙兰明显感到劳累和无奈,语意间又不乏自傲和光荣。

周远鸿提醒董蕙兰:“越是忙呀,累啊,天气多变的秋冬季节,你越要小心谨慎,注意休息,把身体调养好,精神健康,就万事吉利。”

董蕙兰想,远鸿说得没错,可有时候是身不由己的。董蕙兰在孤独感频袭而茫然无措时,能得到远鸿的几句宽慰话,哪怕一句问候、一个词,她心里便会敞亮许多,好像突然间增添很多活力。每当寂寞像野草一样疯长的时候,她太需要一份安抚和慰藉。生活需要充实和精彩。

董蕙兰问周远鸿:“你在干吗?”

周远鸿说:“没有忙啥,现在空闲,在上网哩。”

周远鸿问董蕙兰:“你这些天出差都去哪呀?好玩儿不?”

董蕙兰说:“去桐乡,一点儿都不好玩,去的次数多了,会玩厌烦的。”

“这是个好地方,江南鱼米之乡,”周远鸿说,“到桐乡也不算远,每天可以打一个来回,那儿羊毛衫市场办得多,而且很红火,买羊毛衫是个好机会,的确是个好机会。”

董蕙兰说:“要不要给你买一件羊毛衫?”

此话一经说出口,董蕙兰心里起了波澜,远鸿会怎么看呢,他会怎么答应呢?最好会答应,明天出差,可以去桐乡羊毛衫市场随处转悠转悠,有事儿可以做;她可是除了父母和自己小孩没有给人家承诺带过什么礼物,给周远鸿带羊毛衫,她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说的。要是他一口回绝了,破灭了董蕙兰心中多大的希望,叫边上的几个司机听去,那就更糟,叫董蕙兰好不无地自容。

周远鸿愣了一会儿,董蕙兰会给自己买羊毛衫,那感情美的,周远鸿喜不自禁。这羊毛衫是好东西,贴身的防寒的衣物,穿着它,多久也会想到董蕙兰的好,想的是董蕙兰的爱;尤其,正值防御严寒的时令,正合时宜。他心里暗自一乐,支支吾吾地说:“不,不用了,可以穿用的羊毛衫,我多着啊!”

远鸿啊,远鸿!

周远鸿一说出那句拒绝的话,他自己便自责起来。咋能这样说呢,换一种口气多好,譬如可以讲,我穿的是足够了,你真要买,谢谢啊。这话多好,礼貌又体面,买与不买,任凭董蕙兰去决定。但周远鸿就是绕不过弯来,即使这时候有很多的时间和机会,他还是改不了口。周远鸿对自己的表现很失望,简直不可饶恕。在家里,周远鸿有许多羊毛衫是不假。身上穿的,箱里叠置的;料子上,有羊毛的、羊绒的、腈毛的;领子和款式上,有鸡心领的、圆领的、翻领的、高领的等等。要说周远鸿急需什么的,真不需要,说他赶时髦,标新立异,周远鸿真的一点儿都不指望。但他心里确确实实地乐意收到董蕙兰送的羊毛衫。这份礼物,无论贵也好贱也好,都是她的一份心意,要是这一回拒绝了人家的好心好意,往后,董蕙兰还会送礼物给远鸿么!

念及此,周远鸿对自己更加失望起来,远鸿啊,你个榆木脑瓜。

周远鸿无法饶恕自己的拙嘴和笨脑。他听到董蕙兰那边有嘈杂的话语声,就问董蕙兰:“你在哪儿,与很多人在一起?”

董蕙兰有些不冷不热地说:“在办公室里,他们是司机老王和小梁,一块儿刚回来的,还在张罗晚饭。唉,真的苦命哇,这么累,这么背,这么倒霉。”

周远鸿接过话茬:“你不用说倒霉了,论倒霉,还有谁比我更倒霉的么,置身市井街巷,犹如乾隆皇帝陷山东,难以自拔,我是不再叫倒霉了,知命了;你还是自己多保重吧,一切会好起来的;你我相距遥远,只能带给你远方的祝福和安慰,虽然,语言的力量显得苍白无力,但是真心祝愿你过得比我好。”周远鸿听董蕙兰那头没有声音,再仔细倾听了一会,仍是静悄悄的,他觉得董蕙兰可能做晚饭去了或忙别的事儿去了,就问:“你还在么?如果你忙,你去忙吧,我挂了。”

6

贫苦的生活,蕴藏着甜蜜的回忆。周远鸿躺在野山坡上想。

董蕙兰和周远鸿是同学,他们一起过了两年文科班的同班生活。在学校里两人极少接触,那时,周远鸿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男女同学之间划了一道鸿沟似的,都不敢越雷池半步。留存在董蕙兰记忆里最深的是帮远鸿妈带一茶缸熟菜给住校的周远鸿。那时候,学生带的多是生菜和干菜,像乡村里非常普通的土豆、土豆片、黄豆、萝卜干、萝卜丝干、霉干菜等等,装袋子里可以放着,多久也不坏,蒸多少可以任意调节,将菜放在搪瓷茶缸里,加适量水,放学校食堂蒸熟,便是一顿下饭菜。一张蒸菜票很便宜,才一二分钱。去食堂里打一份炒菜,那是少数家境不错的同学才有的生活。家境不好的同学,只有偶尔遇到特殊情况才去打一次便宜的食堂菜。所带熟菜,一餐吃不了,往往要馊掉,像一茶缸芋奶青菜,吃不过两餐的。那天董蕙兰是在男宿舍楼道口递给周远鸿的,董蕙兰穿得很漂亮,扎着两条小辫子,看着周远鸿走近了,她冲周远鸿喊了一声:“嗳!”周远鸿停下来。董蕙兰递上茶缸说:“这是你妈叫我带来的。”周远鸿说:“谢谢你!”董蕙兰一低头,脸上火辣辣的,心儿扑扑扑地跳。看着周远鸿走上楼去,她才离开。

董蕙兰没有考上大学。高考前,一碰到考试的时候她就头痛,越是重大的考试,头痛更加厉害,她有点惧怕考试,头痛欲裂,不逃避不行。老师和她的父母知道董蕙兰有考试恐惧症,也同意她放弃考试和复读,劝导她学好一门技术,早日找个工作,早日投身社会。毕业后,她去一家小厂里做了一名会计。周远鸿在厂边荒草地上放牛时,还能见到董蕙兰。在离小厂不远处,周远鸿可以看到董蕙兰的厂办,但不容易看到董蕙兰。董蕙兰乘倒开水的时候总能透过窗户看到周远鸿。不知为什么,周远鸿很少去董蕙兰的厂办。董蕙兰叫周远鸿进去吹吹电扇,进去喝口茶,进去洗一把手和脸,周远鸿也极少进去。董蕙兰问周远鸿:“怎么不进来坐啊,很多时候,我们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的。”周远鸿红了脸,他说:“外面舒畅,谢谢。”那时,周远鸿还在市里读大学,在假期里放牧是免不了的。山村里放牧的孩子,尤其老大不小的青年,通常被村里人瞧不起。而在周远鸿看来,这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既可以帮父母做点事,又可以看书看杂志,这是难得清静的读书机会。其实啊,他也是过于实在,在父母面前他不及弟弟娇宠,懒惰油滑与周远鸿不沾边,推托和说谎他都会脸红,其他的兄弟姐妹都成家立业了,因而,父母的担子他不挑着点儿,很过意不去。需要放牛他就好好放牛。他把凡是能借到的书都看了,尤其文艺类书和杂志,他喜欢在书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和养分。董蕙兰走过去,跟周远鸿借书、借杂志,周远鸿给她书和杂志,有时会告诉董蕙兰这里面或那一本书里是如何精彩,故事是怎样地感人,人物是怎样的饱满,说着说着,周远鸿陶醉在其中,觉得书中的爱情故事,仿佛与他跟董蕙兰之间懵懂感情有几分相似。董蕙兰借了书,看后还给周远鸿,再向周远鸿借书。董蕙兰借书的事传得很开,邻近的乡亲都知道。其实,对她来说,消遣是一方面原因,人人都会喜欢读好书,这是一个崇尚读书,热爱文学的时代,读书是很有出息的事情;更主要还是想接近周远鸿。但周远鸿总与董蕙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若即若离,不离不弃。在周远鸿看来,董蕙兰下班回家,走在太阳底下,用从周远鸿那儿借去的杂志遮头盖脸,遮住西晒的太阳,分明是董蕙兰大方展示她爱的语言。这不能说周远鸿不懂得爱,他曾经听同桌说过借书是恋爱的开始。后来,周远鸿找到了这句话的出处,钱钟书先生在《围城》里说,爱情通常是从借书开始:“借书是恋爱的开始,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

有一次,董蕙兰被她的父母和来求亲的人家逼急了,她亲手用周远鸿的书刊,打翻了来她家求亲的小伙所带来的礼物。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嫁!”

来提亲的是大徐老师的儿子,虽说他个子矮了些,长相丑了点。但他的家里,殷实富足,乡里也是数得着的好人家。他对一般的姑娘,还真看不上,不漂亮的不爱,不喜欢的不娶。他受了董蕙兰的绝情拒绝,当时,他心里真的很受伤,情绪落到了最低点。董蕙兰不爱财,她心里喜欢周远鸿。但周远鸿没有及时地明确地把握住,一直到周远鸿在工作和生活中几遭失意,所在的工厂改制了,他被迫下岗了,要遵循父母之命去见对象的前一天,也就在那天,周远鸿犹豫再三,鼓足勇气,跑去问董蕙兰,问她是否爱着他。他们在城里的综合市场里见了面——那时候董蕙兰已经离开了小厂,正在市场里卖服装。她被周远鸿这么突如其来地一问,拿电熨斗的手在颤抖,在熨斗板上不知道熨哪一处好了,她犹如面临一场突如其来的重大考试,头都快晕了,不知如何回答,不说不爱,也不说爱,没有点头,也不摇头,始终保持沉默。董蕙兰告诫自己,镇静些,再镇静些,考试有啥可怕,爱情有啥可惧呢。沉默始终没有谁来打破。董蕙兰无话可答,周远鸿无话可提,都显得有点儿尴尬。周远鸿待不下去,连小竹椅子都未坐热,他只好心灰意冷地离去。然而,留给周远鸿选择和等待的时间不多了。

后来,周远鸿结了婚,新娘不是董蕙兰。董蕙兰也在不久之后嫁为人妻。借去周远鸿的书籍和杂志,董蕙兰是托付乡村老师转交给周远鸿的。周远鸿问那位老师,为什么董蕙兰不来亲自还书?她是否有什么不方便?那位老师说,董蕙兰不想再见你。

7

一只黑蚁爬到了周远鸿脸上,他伸手拍死了黑蚁。周远鸿躺在野山坡上想。

周远鸿零星地听得父母亲说,董蕙兰有一阵过得不如意,又听说董蕙兰进城买了一套商品房,蕙兰妈过来闲聊的时候,说董蕙兰不如嫁给周远鸿,现今后悔当初的选择。慧兰妈说得诚恳,不像是在揶揄。这些究竟为什么,周远鸿也没有细问;以周远鸿自己的处境,是关心不过的。

后来,周远鸿知道董蕙兰的事儿多起来,董蕙兰在结婚六七年后,她与丈夫骑摩托车外出办事,经过摊晒谷物的道路边,避让汽车时自己胯下摩托车的车轮一滑,与迎面正在超车的货车发生猛烈碰撞,他们夫妇俩被撞飞了,飞出很远,她丈夫当时就丧了命,董蕙兰似是断了气,她是在被送往火葬场路上才苏醒过来,经全力抢救保住了性命,住了整整三个月医院。

虽然法院判了肇事司机负全责,赔偿25万元,但执行起来很困难,司机家里穷,拿不出钱,经多次协商,董蕙兰作出很大让步,结果赔得16万元。她将这笔钱,分一笔给公婆,再还了房贷和一些别的债务,剩下的也不多了。现在,董蕙兰的身心一下子空了,总觉得少了什么,环境也空了,感情也空了。董蕙兰似生活在太空里一样,虚无缥缈的,不着地儿,有一种失重的感觉。时间能否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吧,董蕙兰总嫌闲暇的时间走得太慢,她都不知道怎么去消遣大把大把的时间。有时候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却找不到对象倾听她的诉求和痛哭。

董蕙兰心慌的时候,想起了周远鸿。

她带聪聪路过周远鸿家时,告诉他:“这里是我一个同学的老家,现在不知道他在哪儿了。”聪聪噘着小嘴说:“妈,你老是说你的老同学,每次经过都要说,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为什么你总是要说呢,不说难道不行啊。”董蕙兰叹了一口气,说她的孩子:“你不爱听是吧,小孩子懂什么。”聪聪说:“你一定很想他吧,这点心思会看不出来。”董蕙兰说:“我对你又不经常说的。”聪聪说:“上次,前次,每次路过都要说这是我一位同学的老家,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了,不用动脑筋,妈妈一定跟他很要好,而且,他是个男同学。”董蕙兰用手指戳了一下聪聪的头说:“你瞎猜什么。”“妈妈,”聪聪拽了拽董蕙兰的衣服说,“你这么想他,为什么不去问问人家。”董蕙兰抚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快走,别磨蹭着。”

后来有一天,董蕙兰回娘家时,路过周远鸿老家,问远鸿妈:“远鸿妈,你家远鸿常回家不?”远鸿妈摇着头说:“不常回来,有时一年回家两三次,有时一年才回家一次,是到过年时节回来的。”远鸿妈手里择着菜蕻,抬起头看了又看董蕙兰,她夸董蕙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长得水灵,是个好孩子。”董蕙兰笑说:“哪儿还漂亮,都显老了。”远鸿妈说:“我鸿儿在家的时候,你会来我家走一走,能见个面,好多年来,你倒像是消失了一般,究竟到哪儿去了?”董蕙兰说:“你没看见我,我是经常看见你的,见你一刻也不闲着。”远鸿妈眯起眼睛又看了看董蕙兰,问:“有事么?”董蕙兰说:“没事,没事,噢,这样,有远鸿的电话么?”远鸿妈慢慢地起身,把竹椅挪了挪,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手说:“我这就去翻翻看。”远鸿妈进屋,在四车架床的抽屉里,翻动着杂物,从右边抽屉翻到左边抽屉,一边翻一边说:“记忆不好,也不知藏哪儿了,记得写在一个写字本上。”终于,在抽屉底下找出一个旧本子。董蕙兰问:“平常不太打电话?”远鸿妈说:“不打,家里没装电话机,去外面接打电话,路远不方便。”远鸿妈找出周远鸿的电话号码给董蕙兰看。董蕙兰在自己手机里加了周远鸿的电话号码。

周远鸿得到董蕙兰的第一条手机短信时,知道董蕙兰心里一直装着他,感到既甜蜜又讶异,心情也显得有点沉重。能否给一个受到创伤的女人以极大的安慰,尤其一个他曾经喜爱过的女人,是周远鸿要尽力而为的。因而,周远鸿要尽情地做到极为有礼而不失轻佻,言语变得更为睿智而不卖弄,行为更为体贴和善解人意。因而,周远鸿这一次在电话里拒绝董蕙兰送羊毛衫给他的好意,周远鸿一直觉得有失体面,他想了很久,希望跟董蕙兰解析清楚,有时想着想着,周远鸿在心底吼叫起来,好想好想一件羊毛衫!

8

周远鸿双手手指交错枕在后脑勺。他躺在野山坡上想。

夜深人静,周远鸿在蹲坑里方便的时候,乘隙给董蕙兰发了问候短信,希望董蕙兰来个回音,以便他再向董蕙兰解释解释有关羊毛衫的事。可以跟她说说,自己是如何想要,这是真心的,只是说不太好说,说不出口,心里急,越是着急的事儿,越容易说错话,就这样说成不要羊毛衫,这便是“心口不一”;家中的羊毛衫有不少,是实实在在地摆在那儿,咱就是实在人,缺心眼,算是瞎说了。思考问题的时候很理智,谈起感情就昏庸了。

周远鸿等了很久,也不见回音;再等等,还是没有。可见董蕙兰是在生气了,不理周远鸿了。周远鸿当时是这样想着睡去。半夜梦醒的时候,他还去看了一回手机,手机里是否有一条未读的短信。然而,很令周远鸿失望。

周远鸿不愿就这么让它过去了,还想着向董蕙兰解释。他在第二天又发去一条短信给董蕙兰。董蕙兰仍然没有回音。可把周远鸿急的,是不是董蕙兰气急败坏,再不理周远鸿了?周远鸿不敢多想,那么赶紧打个电话呀,然而令周远鸿顾忌的是,既然她在气头上,电话里也不会听到好声气。

到了周一,周远鸿试着在短信中问,你今天还出差么?董蕙兰回信说,没有,老爸昨天住院,是老毛病,医生说没事的;我心里始终担心着,忙得团团转,好像一下子应付不过来了;唉,这生活真是乱套了。

想起这一阵忙乱,董蕙兰的确心烦。那日很晚去父母家接儿子聪聪,聪聪噘着嘴不理董蕙兰。董蕙兰问:“聪聪,你怎么不理妈妈了?”聪聪向上翻了一下眼睛,说:“你整天工作啊工作啊,也不看看外公身体好不好。”董蕙兰一阵心酸,抱起聪聪后说:“告诉妈,外公怎样了?”聪聪说:“外公躺倒了,浑身哆嗦着;妈妈,你明天不去上班好不好?”董蕙兰说:“好。”聪聪说:“妈妈你不许骗人,骗人是小狗。”聪聪伸出小拇指要与妈妈拉钩。董蕙兰说:“妈不骗你,说话算数,来,现在看看外公去。”聪聪说:“慢,先拉钩。”董蕙兰说:“好,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母子俩走进里屋到床边去看生病的老人。老人正躺在床上轻轻地咳嗽着。董蕙兰问:“爸爸,你这是怎么了?”她爸爸说:“没事,被冷风吹了,有点感冒,休息几天会没事的。”董蕙兰拽了拽压在爸爸身上的被子说:“得了病别硬撑着,明早去医院查一查。”她爸爸说:“没有那么严重,用不着去医院。”董蕙兰坚持着:“不行,查了才会安心。”

周远鸿这下总算明白过来,董蕙兰是忙不过来了,家里有老人和孩子要照顾,公司里又不好随便脱身,她感到左右为难,心力交瘁。周远鸿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董蕙兰以心理安慰:望你爸爸早日康复,这天气太冷,易发病,要注意提防,你把心放宽点,日子总会好起来的。然后,周远鸿又编发短信不安地问:你在办公室还是在医院?

董蕙兰看看手机短信,又看看躺在医院病床里的爸爸。她爸问董蕙兰:“谁呀?”董蕙兰说:“一个同学。”他爸问董蕙兰:“他喜欢你?”董蕙兰说:“爸,不是这个意思。”

董蕙兰给周远鸿回了一个短信:今天没去上班,答应儿子不去的,现在在医院里陪着老爸。

周远鸿又编发了一条问候短信:问好蕙兰和你的亲人们!

董蕙兰看了短信对她的老爸说:“我老同学还问好你呢!”她爸莞尔一笑,眯起双眼,他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浑浊,也有点儿迷茫,年轻人的事,他猜不透,以前猜不透,现在仍然猜不透。当初董蕙兰死活不嫁大徐老师的儿子,他至今想不明白女儿的心思。人家书香门第,要啥有啥,哪点都不输给人家,她就是不爱,看看现在的情况,董蕙兰失去了丈夫,聪聪没有了爸爸,这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啊!

这会儿,董蕙兰才不去想这些,她写短信给周远鸿:谢谢了,坐着心慌时才想着和你聊几句的,有时候忙碌了,没给你及时回复,别介意啊。

周远鸿心里一激灵,他似乎想到了,一个人不能老是希求别人给予自己什么,而应该想一想有无脚踏实地地帮助了人家,帮了什么。周远鸿想再说点什么,但已无关羊毛衫的事了,手机屏上写了几行文字又删了,因为他发现妻子推着自行车进来了,他就短短地写了几个字:好,妹子!

周远鸿发出了短信,收起手机,去看一些网上新闻。周远鸿明白,人人都有危难之时,自己心里发慌而茫然无措时,何尝不是需要亲友给予的爱抚和温暖。就这一点而言,也有让妻子认识和理解的必要。

9

周远鸿躺在野山坡上想。时间真快啊,十五年前,周远鸿已经在北京打拼过。他清晰地记起,那一年的五一节前后,周远鸿在北京向林有财借钱的情景。

5月3日,适逢星期天。推己及人,周远鸿心想别人也多是休息的日子,就鼓起勇气向林有财家里拨了电话,电话那头是老秦接的,他说:“林老板不在家。”周远鸿又拨打了林有财的手机,对方问了一声:“你是谁?”周远鸿说:“我是周远鸿,崇山县周远鸿,我们是同学啊。”也许周远鸿回答得过于土里土气,也许他回答得过于急切让林有财听出有所欲求,林有财一下子就按了关机键。周远鸿又一次打通手机,林夫人小薛接的,她问:“你是谁?”周远鸿说:“我是周远鸿,崇山县周远鸿,是林有财的老同学啊。你不记得了?我刚来北京时候,在你家蹭了一顿饭,谢谢你的招待。”她就把手机交给有财,林有财说:“噢,是远鸿呀!刚才手机断线了,不好意思,中午来我家吃饭吧!我买了辆老爷车伏尔加,练习用的,你在哪里?要不我开车来接你?”周远鸿很为难:“不好意思,我自个儿乘车来吧!”

此时,林有财夫人正在外面练车。

周远鸿步行一程,乘上300路公交车,来到劲松,在果摊前买了一大串香蕉,拿到林家去。

林有财家哪像一个家,完全是一个小作坊。这样家庭式作坊在京城随处可见,林有财的家底就是这样倒腾殷实的。各人做各人的活,有做缝纫的,有打包装的,有外出发完货刚回来的,老秦在做账,而林有财独坐着看电视。老秦在职时,钱隆多还在崇山县;老秦离职后,钱隆多才来北京接替老秦离职后留下的空缺。周远鸿曾经问起老秦为什么离职,林有财说老秦犯了精神病,要死要活,在北京待不下去了。

林有财替周远鸿沏了杯茶,林有财说:“来喝茶。”

周远鸿说:“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客气什么啊。”

“你的生意一直还是那么红火,不容易呀。”

“还行,”林有财说,“我们就是挣点辛苦钱。市场竞争很激烈,能够生存下来,算是幸运儿。当初,崇山县一起来京卖羊毛衫有二十多家,现在仅剩两三家了。”

“你经营得法啊。”

“你们的生意怎么样?”

“做了几单生意,谈不上好。建筑材料的生意,愿意拿出现钱经销的店家不多,代销的话,我们没有那么多本钱,再说结算也是难题。”

“来,我们还是下两三盘围棋吧。”林有财去拿来围棋罐,在桌上摊开棋枰,“下围棋,消消闲。”

“我不会。”周远鸿有些为难,“以前会一点,现在有十年没有摸过围棋子了。”

“没关系。”林有财说,“我也一样不会走围棋,正好一起学习。”

周远鸿是围棋生手,才认识些基本的气、手筋、飞以及是否存活等知识,自然不是林有财对手,周远鸿离开校园后,有近十年没接触过黑白棋子了。而林有财似有兴趣又兴味索然地要周远鸿陪着下棋,说是有兴趣,林有财找到了虐杀对手的淋漓尽致和乐趣,说他无兴趣,这结果是毫无悬念的,此番游戏有一种大人与小孩子甩纸帕子找乐的味道。

“你看看,你看看,我又一次输给你了。”周远鸿说,“我真不会,输了也就输了,于我倒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对于你来说,提不起你的兴致呀。”

“没事,没事,你尽管下棋就是。”

“不能给你带来一点欢乐,我内心非常愧疚。”周远鸿说,“技不如人,没办法。”

“我喜欢这样。”

“我们改一种玩法如何?”

“怎么玩?”

“下五子棋。”

“不行。”

“为什么?”

“下五子棋要动脑子,我怕头痛。”

“这——哪里需要动脑子?”周远鸿说,“随便下的。”

“我就怕动脑子,与你下围棋就不要动脑子。”

“下围棋,我头痛。”周远鸿说,“我苦于不知道怎么下围棋啊。”

“你头痛我不管。”林有财下了一子,他说,“不是在棋盘上与你争多争少,争输论赢,而是如何把你的棋子儿都吃掉,不给你留下一颗活子,不给你留下一口气,不给你留下一条路,在棋盘上做到赶尽杀绝。我要看,如何尽快做到这一步,我是自己跟自己在比。”

“那我得赶紧逃生,做活一些棋子。”

林有财雄心勃勃,说要吃光周远鸿的棋子。但每盘棋在结束时,周远鸿总归有一两片棋子苟延残喘。周远鸿也存心要做活一点点,以求星火燎原,虽不求胜果,但只争一口气。

他俩边下棋边谈话,谈男人和女人,谈同学钱隆多和母校,谈蓝岛、望京和方庄,谈市场和商厦……就没谈周远鸿此次来的目的。

“好吃中饭了!”薛凤娇与保姆一起,在餐桌上摆好了一桌菜,薛凤娇催促道:“先吃饭吧,手上的围棋放一放。”

“中午与远鸿喝一点啤酒,凤娇,你开两瓶啤酒。”林有财说。

薛凤娇打开了啤酒瓶。

“凤娇,你拿一下筷子。”林有财说。

“你没眼睛啊。”薛凤娇整好了饭菜,又拿了啤酒,见林有财仍然作威作福继续差遣,便收起了笑容,“筷子不就在你身后,你伸手懒动,大家都像你这样是要饿死的。”

林有财本想继续显摆一下自己的威风,经妻子一顿数落,便不再搭话,安静地喝酒吃饭。几位员工,夹了菜,端着饭碗去某个角落里坐下吃。薛凤娇给年幼的林枢喂食,哄他多吃点。

饭后,林有财对周远鸿说:“我有点头痛,要去卧室午睡。我有午睡习惯,你看看报纸,看看电视,随意啊。”

周远鸿觉得病痛是个好借口,可以免去许多应酬,可以获得别人谅解。病痛,看不见摸不着,是有,是无,只有自己知道。

周远鸿就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林夫人也没多久就外出了。室内剩下林枢和他叫着大妈妈的那个女人。

周远鸿甚觉无聊,此时回自己住处吧,多日来的计划又将成为泡影,还要叫阿哥笑话,日后也不好再来,就强忍干坐着,而小孩子不到几秒钟就切换电视画面,后来干脆放了一盘儿童VCD,看了又看。周远鸿看电视是不能再看下去了,专注于此,无异于三四岁的小孩。周远鸿拿起一撂旧报,看起报纸,以打发时光。

约摸4点钟,周远鸿终于等不住林有财睡醒,就来到他卧室门外,在门板上连叩数下,拧动门,开出一小点缝隙,向他招呼道:“你还睡着?”

周远鸿见林有财睁着眼睛躺着,就踱了过去。卧室铺设了两张床,一大一小,小床是给孩子睡的,小床与大床形成曲尺型。周远鸿躺在小床上凑向他讲出了此行来的原委:

“我想开个照相店已是数年来的愿望,如今进京带钱不够,我阿哥可供我借的钱又不多,今天特来向老同学借点钱,买些相机及别的器材回去。待回家乡后凑钱还你。”

林有财问:“不如在杭州买更方便些吗?”

“杭州相机太贵,每一款相机均要贵七八百元。”

“那要借多少?”

“估计要一万二三千元。”

“这个零头就向阿哥借,希望你能借一个整数。”

“一万?不小的数目。”

“嗯!”为了打消林有财的顾虑,周远鸿说:“我来的时候,妻给我六千元钱,叫我买相机,我见钱不多不少,不上不下,就拒绝了。来的时候在杭州治了病,所带也不多了。回去后偿还这点钱不成问题,妻毕竟也开过一段时间服装店,总归有个家底的。如信不过,可以去问问老钱。”

“那好吧!现在是星期天,银行里拿不出钱,再说每次只能拿五千,得分两天去取,你就在两天后再来电话,我准备了钱你就来取。”

“谢谢,谢谢!”周远鸿连声道谢,感激地说,“这事就拜托你跟你夫人商量商量。我在此地只有你这么一个熟人可求了。”

“没事!”

待周远鸿走了,林有财给钱隆多打去电话。

“钱隆多,周远鸿来北京了。”

“他来做什么?”

“他来做生意。”

“他在北京有什么生意可做?”

“他没告诉你?”

“没有。”

“他在做建材生意,与他连襟一起做的。”

“生意怎么样?”

“现在的大环境摆着,各行各业生意难做,市场萧条,能好到哪儿去?”

“哪咋办呢?”

“他有意到我这里来做业务,他今天来了我家。”

钱隆多沉默不语。

“你在听吗?怎么不说话?”

“我在,在的,刚才掉了一张纸,我弯身去地下捡纸了。”

“你觉得周远鸿来我们公司,好不好?他人怎么样?”

钱隆多又沉默不语。

“你说,怎么样吗?”

钱隆多保持沉默不语。

“钱屁!”林有财火了,“你怎么不放一屁?”

“我想……不……我是说……哦……我觉得吧……你……你是老板……你的眼光,就是我们的眼光。”

“屁话。其实,周远鸿今天来我家,是向我借钱,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噢——”钱隆多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问,“他借多少钱?”

“一万。”

“不多,一万能做些什么?”

“他人怎样?我是说他的话可靠不?”

“行,行,他是个实在人,这个你可以相信。”

“他做生意亏了呢?”

“不会这么背运吧?至少他家里可以偿还你的钱。”

“这点钱,就由你负责收回,去年底要给你的一万元年终奖,你自己去收回来便是了。”

“谢谢老板,没问题。”钱隆多手拍着胸脯说。

10

周远鸿躺在野山坡上想。等待的日子,真似戳心肝般漫长而又难耐。周远鸿在北京草塔惶惶不可终日。

5月5日,周远鸿如期打去电话,老秦说林老板不在。周远鸿待了一会儿,并问:“他出去时有没有提到我借款的事?”此时周远鸿多么希望林有财临出们时会托他们将钱转交给自己。

“不知道,你等等,我问问小薛。”

“好的。”

“对不起,这几天手头紧,又进了不少货,我们没那么多钱借你。”老秦说。

周远鸿愣了一会儿,慌乱地说:“那……那我再与有财联系,他……身边带手机吗?”

“不清楚,你试试吧!”

周远鸿很失望地返回住处。对阿哥说:“这事又黄了,说好了的,莫非叫他妻子一鼓捣这钱就没个着落了。”

阿哥说:“你还经历得少呐,借钱并不好借!能痛快借给你的毕竟很少。男的拒绝不了,往往叫女的来说;再说,如若借给你吧,也分两种情况,即使有钱,也要叫你过几天去取,名义上以便从别处借来钱给你;或者总要打折扣,这钱只有少一点,没那么多钱给你;剩下的你向别处去借。故你要借钱,必得要借一万就要开口借一万五千,借二万就要向他借三万。让他打打折扣就刚够你需要借的钱。这事你还可向他本人去说说,他手下人的话带有试探的成分,不必当真,要是他说不借就彻底完了。”

“这是意料中的事。”周远鸿显得非常无奈,低语道,“当时打电话和去他家就有这种不祥的预感,就是自己有求于人,不说而已。”

这天下午周远鸿给林有财打了手机,周远鸿向他讲述自己借钱的心理感受。

“我本不想给你打手机,只是觉得你待我不错,再说以前还叫我来你处做生意,说明你看得起我;上次去你那儿,本来想到你处找点事做的,没承想,你说生意不好,故而我就没再言及此事,就转而向你借点钱买点摄影器材,回去开个相馆得了。再说,我也没向你长期借款,只是一个月为期限,实际上只要一周二周即可,我一回家乡就可以凑还。只是怕汇款误期,就故意说长了时间,不想失信于你们,你看我值得信赖,就伸手帮一帮。”

他说话一激动,话有些啰唆,周远鸿两边脸颊的毫毛都要竖起来了。

“那好吧!今天忙,两天后你来取钱。”

“明天行吗?我急于回家乡做笔生意,可以赶上拍学生的毕业照。”

“明天怕不行。”

“那也好,但你一定要帮我做好你的夫人小薛的工作。”

“好的。”

两天后,周远鸿一早洗了头和脸,准备去取钱。

“你去之前是否给他先挂个电话?”阿哥问。

“不打为好,若去了电话,万一是他夫人接着,抢白你几句,这就完了;另外的人接听电话,谎称他不在家,你也无可奈何。所以,人先去,白跑一趟也不冤。”

“我觉得先打个电话是个不错的选择。”

“去电话亭打电话,我容易吗?”

“理发店边上有个电话亭。”

“我怕还未见到林有财本人,就遭失败,我怕打电话。”

“祝你好运。”

周远鸿此次来到劲松,已经熟门熟路。他透过街边的窄道向小区望去,见到伏尔加老爷车还在,知道林有财没有外出,就到果推前买了一挂鲜荔枝,两斤来重,约38元。

到了林有财住处,周远鸿敲门进去,屋里忙乱得很,刚有一批货从市场上吃进,正在摘除更换商标,重新整理包装。

林有财无甚话语,他家里还有一个看样订货的生意人。

老秦不无责怪地对周远鸿说:“你来时也不打个电话,这里也没个准备,屋里乱七八糟,多尴尬。”

周远鸿自知其弦外之音,话中有话,周远鸿本就羞愧难当,不便回话,就一个人讷讷地与同学林有财去拉话。谈5月5日玉泉营家具城失火,谈图书出版生意之类。就没言及借款一事,仿佛不存在借款之事,又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小薛从内室出来,她与周远鸿依旧毫无隔阂,谈笑自如,其实本来就没有直接交涉,更谈不上言语间的争执。周远鸿知道她是个很能干的贤内助,就不便多与她交谈,只是嗯啊招呼一下。

许久,林有财吩咐办事员去外面取什么,两人出去良久,去银行取了钱回来。

有财递给周远鸿一踏百元面值钞票,周远鸿清点一次,一万元整。

周远鸿问:“我回笼钱后将钱寄到你府上如何?”

“这钱就放老家的老钱处吧!”林有财说,“我还要给他这笔钱。我这里你写个借条。”

周远鸿写好了借条,问:“以后还钱给了老钱,这借条咋办?”

“你可向老钱打一个钱款还清的字条,日后我把这条子就撕了。”林有财说。

“谢谢林兄,那我赶紧走了。”

“你吃过中饭再走吧。”

“我要赶紧去摄影器材商场购相机,等不及了。”

“你熟悉相机市场么?”

“我已经摸熟了,捷诚、中国摄影、北国图片、西单,各家商场我都跑过好几次了。”

“你路上小心。”

“好的。谢谢!”

周远鸿坐在公交车里,任凭左右晃荡,心里思绪万千。人与人,真与假,相互间能心心相印扶危济困的毕竟少而又少,但也有;在尔虞我诈的生意场上,求生与扼杀,希望与失望相伴,像一盘围棋博弈的双方,较着清剿反清剿的手劲,周远鸿似乎有点明白,林有财拉他下围棋时流露出略带血腥的眼神和漠然的脸色,以及他摆明的绝人后路的用意,周远鸿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周远鸿带着满腔希望返回家乡,首先给老钱通了一次电话,给他带去一个心理安慰。

回到崇山县城不到两周时间,周远鸿的寻呼机就响个不停,老钱迫不及待呼叫周远鸿,约周远鸿去钱隆多家小坐。

“兄弟,实在抱歉,经常到你家来叨扰。”周远鸿见到钱隆多,歉意地说。

“哪里这样说话,你来寒舍,我那是荣幸之极。”

“这一次,我是下了狠心,要自己挑战自己,挑战自己的胆识和能力,挑战自己的耐力。能不能在日后的经营活动中,守不守得住那份清贫和寂寞。”

“老兄,你会成功的,手有一技之长,吃遍天下都不怕。”

“虽说我会一点摄影,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真正见识过别人怎么开照相馆,也没有请教过相馆业主。前台和影室,暗房和厨房,不知道该怎么搭配起自己的经营小天地。”

“摸着石头过河,你总会有办法的。现在自己创业的人多如牛毛,没人会饿死。真正赚到钱的,是敢吃螃蟹的人。下海真的是一件好事。”

钱夫人许秋波和他女儿钱莉,早早地吃完饭,去卧室看电视和休息去了。酒桌上只剩下周远鸿和钱隆多。周远鸿感慨万分地说:

“真的,我感谢林有财,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给我施以援手。”

“大家都是同学,应该的嘛。”

“不是我爱人凑不到这些钱,真实的情况,是她压根不支持我。她不热心支持我,我的连襟也不支持我,就看我的落魄和我的笑话。我真是无计可施,我借了林有财的钱,购置了摄影器材,等于是背水一战,先斩后奏,容不得她在这件事上投反对的一票。”

“你的勇气可嘉,我祝你一杯。”

“谢谢。”

“开店的准备工作筹备得怎么样?”

“差不多了。”

“还缺钱么?”

“过得去,我预计是要早日还去林有财的借款,林有财说,这个借款还给你就行了?”

“是的,这是他要赏赐给我的奖励,去年的年终奖。过年时候,林有财将这个奖励专用款用掉了,这次,他补给我。”

“很好,我祝你好好干,多拿奖金。”

咕噜咚,他俩喝干了杯中的啤酒。周远鸿多么希望,钱隆多像喝酒一样豪爽,能够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帮衬一下,让周远鸿的资金多周转那么一年半载,就是感恩戴德了。

“我说远鸿兄,你真是好运气。”

“是的。”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老板是很小气的。别人很难从他手中借到钱的。他有求于人的时候,出手大方,别人有求于他的时候,十分吝啬。”

“我觉得,一个业主要守得住家业,这些大概是必须具备的素质吧。”

“他行事是非常谨慎的。”

“我也是能感觉到的。”

“你还在北京的时候,他曾问我,周远鸿的为人怎么样,我说,周远鸿是可以信任的,我拍着胸脯担保,周远鸿家那爿服饰铺摆在那儿,跑不了。”

“谢谢兄台仗义相助。”

“应该的,应该的。”

钱隆多强调自己如何仗义,为周远鸿拍胸脯说好话。周远鸿感觉这里边有两三层意思:老钱一方面在周远鸿面前要面子,大家都是老相识的,不帮点忙也过意不去。另外,林有财与老钱是生意伙伴,万一周远鸿留在有财身边做事,老钱想想多半于己不利,就极力作保怂恿有财借钱与周远鸿。再说,碍于此,看在他为周远鸿拍胸脯说话的情面上,可早日向周远鸿索回借款,换而言之,也即是向林有财要到该付老钱的去年年终奖赏。

这晚,在老钱家吃完晚饭后,周远鸿还去一万元借款,并收取了清欠字条。

“这钱是他春节时要给我的,没想到那时林老板给用掉了,这是去年给的奖金。啧啧,这钱,我还急着派用场。”老钱掂量着这一沓子钱,不无兴奋地说。

对于前途未卜的周远鸿来说,毫无高兴可言。钱隆多的话,说给周远鸿听,是炫耀?还是对周远鸿的诱惑和嘲弄?周远鸿无法揣摩清楚。但周远鸿觉得拾人牙慧式的生活对他并无多大吸引力;更何况还得听林有财夫妇的闲言碎语:“钱某的房子是我们给他买的,他的家电是向我们要去的。”诸如此类极为鄙夷轻薄的话语。换作周远鸿是无法忍受的严酷事实。

在周远鸿借款还款期间,为筹措还去他在北京的借款,妻子珊尔曾在二嫂家小坐,嫂子家刚浇铸过水泥道地,居家环境比以前好多了。当问起她家近况如何时,嫂子说:“我们现在也很紧张,生意比以前清淡多了。”珊尔回来之后,总结出一句话:“嫂子那里的钱无论如何要去还掉。”周远鸿愣了一会儿,还没反应过来,珊尔解释说:“咱们结婚时向她借来的钱,要赶紧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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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过庭录

    过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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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云晓纪

    云晓纪

    云游四方,为求仙道晓行九州,不从天命世道成俗,自有人不服世道这一世,但求得正道,逆天命!
  • 驳何氏论文书

    驳何氏论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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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未语知心

    未语知心

    文案:都说从天而降的是馅饼,不,也可能是这样,譬如:第一天,一件白色体恤盖在姜知未脑袋上,第二天,一只高跟鞋落在姜知未的脚边,怕污了住处,拎着这些物件扔进了洗衣机。结果,第三天,大红的bra直接高挂在他正在喝咖啡的右臂上。姜知未打死都没想到向来冷清的自己第一反应竟是:这个他真的洗不了!于是第四天,他决定和这位姑娘,好好聊聊。后来的某天,他情到深处时,摊开她的掌心,写下那句:相见情已深,未语可知心。她才知道,他不是不会说,是不能说。嘘!不用写,我都懂。男主身有残疾,不能说话,不喜勿入。甜文,结局he,内容绝对不小白。
  • 全能反派

    全能反派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苏祤从来没有成为棋子的觉悟。为了摆脱宿命,他唯有一步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