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突然很想进宫一趟。
太平盛世的庆熙朝国力强盛,河清海晏,万方来朝。自然用不着宵禁。云京有名的风月场里尽是夜夜笙歌,舞兮蹈兮。各色生意,到了夜晚反而愈加风火。
云京朱雀府的南边,是极热闹的梨花巷,连接着东边的棋盘街,西边门庭若市的牛马巷口。各条街道有四四方方的坊市将区域隔开。高楼林立,鳞次栉比。而再往里就是皇城。是朱雀府极好的地段。不消说节庆佳日,就是平常多雨肃杀的日头里,也能见的熙熙攘攘。
好一派温柔富贵乡,烟柳繁华地。
可偌大的繁华的京城,就是没有我要找的琴。
我这儿最吸引外客的,当然是清雅堂的茶。我定了一条,在外人看来非常奇怪的规定,一天最多只接三十个客人。
对外说,来者必须带上一把七弦琴,和五两银子。
需要先抚琴一曲,若是我满意,就可以让蕖儿将客引上楼上装潢精致的雅座,供上上好的绿茶,丝竹管乐。
不论茶何品何数,皆收五两。若是琴好,则分文不要。
都是表面文章,不过借此寻琴而已。
我为了吸引茶客,便于寻琴,特特去我外祖母的仙居望南山亲自采摘仙茶,又用天界时所学的弄茶技艺烹制,方能余香七里,三日不绝,这才引得那些贵人饮后不忘,魂牵梦萦。
这样的心思,自然不能让人窥探了去,于是自我来朱雀府,其余茶坊茗肆顿时门可罗雀,背地里不知如何咒骂,却抓耳挠腮毫无应对之策,所接之客,只能是些囊中羞涩的平头小老百姓了。
唯一能与我茶品相较的,唯有棋盘街北的春和景明居,皇室的茶品供应除去各地的每年上贡,主要来自其间。
其女主人汤氏是贵妃孟氏的母家亲眷。若说我靠的是仙术,那两位年轻女掌柜靠的则是莳茶的好技艺。
我甚以她们春和景明居为掣肘——天底下琴最多的地儿莫过于皇宫的乐司,我要进宫亲自去寻,可又怕做了和她们同等地位的“茶贡造使”,极有可能树敌,多了不必要的麻烦。
更何况,她们的背景,是孟贵妃孟家。
而孟家,与叶家矛盾已久。叶家的败落,和右仆射孟怀仲脱不了干系。
我很是烦忧。这日近晚,正是朱雀府最热闹的时候。遂把茶事交代给白蕖,独自一人出门散心。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眼见着到了梨花巷的尽头,满庭芳。我之前所说的妙筝姑娘,便是在这儿挂牌。她唱的小曲儿很有韵调。
我来了兴致。左右大宣恁是开放,勾栏瓦舍的青楼都有“雅座”“干铺”,未必一定要行“那事儿”。我上去喝盏豆乳酪,点个台子,也没有什么不妥。
满庭芳内门庭若市,热闹非凡。鸨母花娘笑吟吟来迎接,“哟,舒姑娘好兴致!怎的,今日还是点妙筝姑娘的牌?可惜了儿了,今有贵客在此,正叫了妙筝丫头唱霓裳羽衣呢!怕是不便来伺候姑娘的——妾身唤了弄琴丫头来,也是好的。到底两个丫头双姝争艳在我这儿多年,一起挂过花神榜的十双双台,论曲艺自然是不相上下……”
我皱眉,客人这还没说话呢,坐庄的就有十句来候着了,一个听差了还以为是变相下逐客令呢。
花娘这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别是看我好欺负好打发?
实际上,我和花娘早就商量好,这几日都让她留着妙筝,我会随时来。连一锭金宝的定钱都早早付了。
怕不是她口中的“贵客”给了两锭金宝。
若换了平日,我也温言一笑作罢了。可今日本是赌了一肚子气来,又不得意,更是难捱不快。
“花妈妈,我不是说了,这两日定来的吗?如何背着我接其他的客人?”
她讪讪,有些不自在地赔笑着。“这个,舒姑娘,你看,这老身也不知道——”
我有些生气。遂不掩不满之色,径直打断道,“花妈妈这话说差了,奈何是看我舒云意的手笔不够大呗?什么贵客,叫云意也见见。说不准还能借个光,共赏妙筝姑娘的好曲儿。花妈妈也不是不知道,云京城哪个贵客没在我清雅堂门前落过车马?”
说出口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过都讲到这里了,顾忌到面子问题,我也硬着头皮,理不直气还壮地看着她。
花娘瞠目结舌。大概是没见过“素娴雅称”的茶堂女主也有这样阵仗的时候。我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待她也算客气。遂也愣愣怔怔唤了身旁的拾二丫头领我去上座。
我示意拾二下去,自己往上走。顺着妙筝独有的婉转悱恻的长腔,步上最东边临栏迎风的“牡丹阁”。果然见那窈窕的身姿当风一立,水袖翩跹。
里头只有两个穿着考究的翩翩佳公子,举着茶盏交酌着。清俊少年,也不过二十的样子。
我皱眉,径直向里步去,拾六姑娘不明所以,要来拦我,被一旁的拾二挡下。顺手关了门。
我纳罕,云京城的贵胄人家我大抵都见过,独独不识得这二位。
大概是哪户暴发户的少爷,自然就没那个雅兴来我清雅堂拿琴换茶。我轻蔑地想。
二人见了我一愣,面面相觑。妙筝更是有些讪讪地看着我,行了一礼,“见过舒姑娘。”
看起来稳重些的一个将墨竹折扇往手中一打,收回了便起身,曳着一袭云纹绸缎白袍向我步来。
“这位姑娘可是迷了路?要不要在下领姑娘回去?”他微微侧目道,“这满庭芳可不是女子适合来的地方。”
少年红唇白齿,温润如玉,只带笑看着我,极尽温雅。
我面容一松——他们果然不认得我。
咳,我虽不是什么水性杨花的浪荡子,但是被这样一个模样清俊言语温柔的少年含笑盯着看,心还是不能免俗地开始砰砰乱跳。
唉,老娘多年的修行啊,不奏效了。长的好看,实在是罪过。
我怕露怯,强镇定住反驳道,“凭什么女子不能来?这是大宣朝!看你的样子是想体面人家,说出的话来怎的如此迂腐?莫不是前朝遗少!”
他身后的那位穿着一身青衣长裤,行伍模样,亦是很清贵。为人却是放浪形骸。见了我有些戏谑,“二哥,你怎知这是走错了路的姑娘,不是妙筝姑娘的同门,花妈妈特特叫来陪着妙筝唱双姝同台,专程给咱助兴的。”
妙筝愣神,正要开口解释,被我一手拦下。
他如是一说,可把我惹恼了,今日本来就不快,妙筝被抢了去不说,如今还要来作贱贬低人家,是何道理?!
我大叫道:“你胡说什么!”
青衣少年自得地摇摇酒盏:“敢说不是?”
我见他模样生的俊俏,剑眉星目,眉眼之间隐隐一股子英气。可叹为人却是轻狂孟浪,没个正形,白遭贱了这张好面皮。
“你——你瞧着,我像是满庭芳的姑娘么?”我被气笑,“真真儿没眼力见儿!”
“唔……既不是——”青衣少年端详我一阵,笑道,“看你的衣着应该也是非富即贵的富家小姐,怎么也学那些登徒子,净往这等烟花之地跑。”
登徒子才往烟花之地跑,那么你也是登徒子。
我心里头虚,总不能说是为了来听妙筝的曲儿,和那些公子哥抢场子吧?姑娘家家,也太不像话。
遂强做镇定:“自然是为了谋生计。这家花楼的鸨母,也是我的客人之一。”
“你?一个姑娘家,还需要谋生计?不如想想,如何嫁的好些。后半辈子也有的是荣华富贵。”少年剑眉似挑非挑,眨眨那双好看的星眼,半笑着看我。
我一紧张,口不择言道,“靠男人养,有什么本事!那和一条狗有什么区别?狗还能看家护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