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1943年6月9日
意大利米兰
跟历史上所有的法老、帝王、暴君一样,领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法西斯意大利经历了兴盛之后却分崩离析、土崩瓦解了。在那个暮春的午后,权力从贝尼托·墨索里尼的手中流逝,就像年轻遗孀心中消逝的欢乐。
法西斯独裁者墨索里尼的军队遭遇打击从北非战场撤离之后,盟军顺势在西西里岛登陆。阿道夫·希特勒每天都不停地向南部调遣部队和物资,巩固意大利的防线。
皮诺·莱拉每晚都会打开短波收音机,收听英国国家广播电台的广播,对这一切了若指掌。他察觉到,无论自己到哪里,纳粹军人的数量都是越来越多。皮诺在米兰中世纪的大街上转悠,全然无视因冲突双方部队之间的对立而不断恶化的形势,这倒真是他的福气。第二次世界大战,也不过是则新闻消息罢了,前一秒听说了,后一秒就过去了。他的思绪很快就转移到姑娘、音乐、美食上,这三样事物才是他最关心的。
毕竟皮诺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七十五公斤,身材瘦削,手大脚大,头发直,很不服帖。他满脸粉刺,老是一副束手束脚的样子,所以至今还没有姑娘答应过陪他一起看电影。还好,皮诺天生就是个从不气馁的性子。
米兰大教堂坐落于米兰市中心,是一座雄伟的哥特式教堂。皮诺意气风发、大步流星地和伙伴走在米兰大教堂广场上。
“我今天会遇到漂亮姑娘的,”迎着肃杀的猩红色天空,皮诺手舞足蹈地说道,“我们一见倾心,爱得疯狂,爱得惨烈,四处游历,享受各地的音乐、美食、美酒,日复一日、从早到晚都厮守在一起。”
皮诺的好友卡莱托·贝尔特拉米尼说道:“你活在幻想里。”
“没有。”皮诺轻蔑地说道。
“你就是。”比皮诺小两岁的弟弟米莫说道,“一见到漂亮姑娘,你就动心了。”
“但还没哪个姑娘也对皮诺动过心呢。”卡莱托戏谑道。他长着一张圆脸,个子很小,比皮诺矮许多。
米莫个子就更小了,也补充道:“这是真话!”
皮诺反驳道:“你们真是一点浪漫都不懂。”
米兰大教堂外有一群工人在施工,卡莱托指着他们问道:“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呢?”
一些人在给大教堂的窗口安装木质窗框,窗口里一般会安上教堂的彩色玻璃。另一些人则从货车上卸下沙包,围着大教堂基座垒起一堵墙来。还有一些人在安装聚光灯,一群神父正立在教堂的双开大门旁关切地注视着。
皮诺说道:“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别想抢在我前面。”他的弟弟说着也朝那些工人跑过去。
“米莫遇事就急。”卡莱托说,“他得学着让性子静下来。”
皮诺一听笑了,转过头说:“你要是能有法子让他性子静下来,一定要告诉我妈。”
皮诺绕过那些正在干活的工人,径直向那群神父走去。他拍了拍其中一位的肩膀,打招呼说道:“神父,您好。”
那位二十多岁的神职人员也和皮诺一样个子很高,不过身材要壮硕一些。他转过身,从头到脚把眼前的少年打量了一番——皮诺那天脚踩新鞋,下穿灰色亚麻裤,上着纯白色衬衫,系一条绿色薄软绸领带,这条领带是母亲送他的生日礼物——目不转睛地直视着皮诺的双眼,仿佛能看穿他脑中所思所想,看到他内心深处让人不好意思的青春萌动。
他回道:“我是神学院的学生,还未被授予神父一职。没带教士领。”
皮诺吓了一跳,赶紧道歉:“啊,对不起。我们就是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安装那些聚光灯。”
那位神学院学生正要回答,一只骨节粗大的手碰了碰他的右手肘。他往旁挪了挪,身后是一位身材矮小瘦削的神父。这位神父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穿着白色神父袍,头上戴着红色小圆帽。这是米兰的红衣主教!皮诺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心里一沉,赶紧单膝跪下行礼。
皮诺低着头问候道:“红衣主教大人。”
神学院学生严肃地纠正他:“请尊称他为‘阁下’。”
皮诺抬起头来,困惑地答道:“但我的英国保姆教我,遇到红衣主教,要叫‘红衣主教大人’。”
听到这话,神情严肃的年轻神职人员立刻板起脸来,但红衣主教伊尔德方索·舒斯特只是和蔼地笑道:“巴尔巴雷斯基,我觉得他说得对。在英国,我的确被称为‘红衣主教大人’。”
红衣主教舒斯特在米兰位高权重很有声望。他是意大利北部天主教领袖,深得教皇庇护十二世信任,是经常上报纸的人物。舒斯特的笑容传达出善意,但眼神却透带着威慑力,这给皮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那位神学院学生明显有些不快了,反驳道:“我们现在在米兰,‘阁下’,不在伦敦。”
“这没关系。”舒斯特说道,他把手搭到皮诺肩上,示意他起身。“年轻人,你叫什么?”
“皮诺·莱拉。”
“皮诺?”
“我妈以前叫我朱塞皮诺,”皮诺说着,站起身来,“后来就干脆只叫皮诺了。”
舒斯特抬头看着眼前的“小约瑟夫”笑道:“皮诺·莱拉,这个名字我会记住的。”
为什么红衣主教这样的人物会说出这样的话?皮诺觉得很困惑。
一阵沉默过后,皮诺突然脱口而出:“‘红衣主教大人’,我之前见过您。”
“哦,在哪里?”这让舒斯特感到有些意外。
“在阿尔卑斯山的‘阿尔宾那之家’,那是雷神父在马德西莫的营地,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舒斯特露出了微笑:“我记得去过那里。我当时对雷神父说,整个意大利也就是他负责的教区教堂,比米兰大教堂、圣彼得大教堂还要壮观。这位年轻人,巴尔巴雷斯基,下周就要动身去与雷神父共事。”
“你肯定会喜欢雷神父的,也会喜欢阿尔卑斯山的。”皮诺说道,“那里很适合登山。”
巴尔巴雷斯基闻言也露出了微笑。
皮诺不知所措地鞠了一躬,并开始往回退。舒斯特见此,更是给逗乐了,他问道:“你来是想问那些灯的吧?”
皮诺停了下来,答道:“是的。”
舒斯特说:“安装那些灯是我的主意。今晚宵禁以后,只有米兰大教堂的灯夜里会一直亮着。祈祷轰炸机飞行员经过米兰大教堂时,也会被它的美所震撼,手下留情放过它。建造这座宏伟的大教堂花了五百年左右的时间,如果一夜沦为废墟,那就太可悲了。”
皮诺这才抬头从正面细看这座美轮美奂的宏伟教堂。米兰大教堂以产自坎多尼亚的浅红色大理石建成,尖顶、塔峰林立,阳台鳞次栉比。教堂看上去银装素裹、宏伟壮丽,带着梦幻般的色彩,宛如冬季的阿尔卑斯山脉。
皮诺喜欢在阿尔卑斯山滑雪和登山,这种热爱与他对音乐和姑娘的兴趣相比,毫不逊色。看到米兰大教堂,他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到阿尔卑斯山脉。
然而,现在连红衣主教也认为,米兰大教堂和米兰正面临灭顶之灾。这是皮诺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觉空袭的威胁如此真实、如此迫在眉睫。
他问道:“我们会被敌机轰炸吗?”
“我只能祈祷空袭不会发生,”舒斯特说道,“但谨慎的人必须时刻做好最坏的打算。再见,皮诺,愿上帝保佑你在未来的日子里平安无事。”
*
红衣主教走了,魂不守舍的皮诺回到卡莱托和米莫身旁,两人也是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卡莱托惊道:“那可是红衣主教舒斯特啊!”
皮诺说道:“我知道啊。”
“你和他聊了很久。”
“是吗?”
“是啊,”皮诺的弟弟回道,“他和你聊什么了?”
“他就说他会记住我的名字,还说,这些灯是用来保护大教堂不受轰炸的。”
“看到没?”米莫对卡莱托得意地说道。“和我猜的一模一样。”
卡莱托不解地盯着皮诺。“红衣主教舒斯特凭什么要记住你的名字?”
皮诺耸了耸肩:“‘皮诺·莱拉’,他也许觉得这个名字读起来很好听吧。”
米莫讥笑道:“你还真是活在梦幻里啊。”
他们离开米兰大教堂广场时听到了轰鸣声。穿过街道,沿着大拱门下面的街道往前走,就是埃玛努埃莱二世长廊。这是世界首个室内购物中心,由两条宽阔的步行街交叉而成,道路两旁商铺遍布,覆盖着铁和玻璃制成的穹顶。三人到时,玻璃板已全部拆除,只剩下支撑的架构,四四方方的阴影在商业街上方交织成一张大网。
“轰隆”的声音不断迫近,皮诺发现商业街上的人脸上都露出忧虑的神色,但他却毫不在意,这不过是正常的打雷声吧,又不是爆炸声。
一位姑娘推着载着新鲜玫瑰的手推车过来问道:“要买花吗?给女朋友买朵花吧。”
皮诺答道:“等找到女朋友了,就来买。”
米莫嘲道:“女士,等他找到女朋友,那可能要等上很多年。”
皮诺一拳朝弟弟米莫打过去。米莫慌忙躲闪,拔腿就跑。出了长廊,就到了一个有列奥纳多·达芬奇雕像的广场。雕像再往前,街道和无轨车道的另一头坐落着斯卡拉歌剧院。此刻,这座著名大剧院大门敞开,里面飘出小提琴、大提琴弹奏的乐曲,其中还可以听到一位男高音在进行不同音阶练声。
皮诺紧追不舍。突然,视线内的一位漂亮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位姑娘头发乌黑亮丽,皮肤宛若凝脂,黑色的眸子熠熠生辉,她正穿越广场,往长廊这边走来。皮诺刹住步伐,停下观望,他被向往之情攫住了,惊得说不出话来。
姑娘从他身边走过去了,皮诺才缓过神来。叹道:“我恋爱了。”
跟在后面的卡莱托说道:“那又要失恋喽。”
米莫早已绕了一圈,到了他们身后。“刚刚有人说,同盟国的军队会在圣诞节开进米兰。”
卡莱托说:“我希望美国人能比同盟国的人先到。”
“同意,”皮诺赞道,“多来些爵士乐!少来些歌剧!”
皮诺说着一个冲刺,翻过没人的长椅,落到达芬奇雕像周围的一段铁护栏上。他熟练地沿着护栏光滑弯曲的表面滑行了一段距离,而后跃到护栏的另一头,最后稳稳地落在地上,活像一只猫。
米莫向来不甘示弱,也要来耍一下。“扑通”一声,他摔倒在地上,摔倒时正对着一位女士。那位女士穿着印花长裙,戴着蓝色宽边遮阳大草帽,提着小提琴箱,她发色深深的,身材十分臃肿,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样子。
*
女士吓了一大跳,手里的小提琴箱差点没拿稳。她一把将琴箱搂到怀里,脸上露出愠怒的神色。一旁的米莫手捂着胸口,痛苦地呻吟着。
“这可是斯卡拉广场啊!”她怒斥道,“为纪念伟人达芬奇修建的!你不知道放尊重点吗?这种小孩子玩的幼稚把戏,到别的地方玩去。”
“你觉得我们是小孩子?”米莫急了,气喘吁吁地反问,“小孩子?”
女人的目光越过他向前看去,说道:“确实是小男孩,都不知道身边正在发生什么大事。”
黑云滚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皮诺扭身望去,只见斯卡拉广场和斯卡拉歌剧院之间的街道上缓缓驶过一辆黑色戴姆勒-奔驰军用大轿车。轿车两侧的翼子板上插着红色纳粹旗,天线上飘扬着一位将军的旗帜。一个笔挺的身子端坐在后座。看到那位将军的背影,皮诺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他转过身时,那位提着小提琴箱的女人已经走了。她昂首阔步,毫无惧色地经过纳粹军车,穿过街道,走进斯卡拉歌剧院。
三人离去时,米莫一瘸一拐,揉着右臀,怨声载道。但此刻皮诺完全没理会他,因为一位长着茶褐色头发、蓝灰色眼睛的姑娘正沿着人行道迎面朝他们走来。皮诺猜她应该二十出头,颧骨很高,琼鼻娇俏,嘴角微翘,像带着微笑。姑娘身材苗条,中等身高,美丽大方,真可谓造物主的杰作。她穿着黄色薄连衣裙,提着帆布购物袋,从人行道拐进前头一家面包店。
“我又恋爱了,”皮诺双手抚着胸口叹道。“你们看到她了吗?”
卡莱托不耐烦了:“能消停一会儿吗?”
“不能。”皮诺答道。他小跑着来到面包房的橱窗前,朝里望去。
那位姑娘正忙着把一块块面包装进购物袋里。皮诺注意到她左手没有戴戒指,便一直候到那位姑娘结完账走出面包店。
姑娘刚走出面包店,皮诺便一头凑到她跟前,手抚着胸口,说道:“对不起,女士,我被你的美丽征服了,不得不来见你。”
“说什么呢。”姑娘笑道,她灵巧地绕过皮诺,继续往前。
她经过的时候,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夹杂着少女的气息和茉莉的芳香。这香气让皮诺如痴如醉,他从未闻过这样的味道。
他赶紧跟上,急道:“女士,千真万确啊,我见过很多漂亮姑娘。我家住在米兰时装街圣巴比拉大街,我见过不少模特。”
她瞥了皮诺一眼:“圣巴比拉大街确实是个好地方。”
“我父母经营一家女包店,叫‘莱拉女士箱包店’,听说过吗?”
“嗯,我老板上周在那里买过包。”
“真的吗?”皮诺喜道,“那你知道,我出身于名门世家。能邀你今晚一起看场电影吗?《现在的你最可爱》正在上映,男主是弗雷德·阿斯泰尔,女主是丽塔·海华丝。有歌唱、有舞蹈,非常优雅,就像你一样优雅,女士。”
她终于转过头来,目光尖锐地看向皮诺,“你多大了?”
“快十八了。”
她笑道:“对我来说,小了点。”
“只是看场电影啊,作为朋友一起看场电影,我做你朋友总不算小吧,对吧?”
她没有答应,只是继续往前。
“行还是不行啊?”皮诺催道。
“今天晚上有宵禁。”
“电影开始时,天色还没黑。看完电影,我把你安全送到家。”皮诺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我夜里视力可好了,像猫一样。”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一言不发。皮诺的心沉了下来。
她问:“哪里看电影?”
皮诺给了她地址,又不放心地问道:“你到时候会去的,对吧?七点半售票亭见?”
“你这个人有点意思,人生苦短,为什么不去呢?”
皮诺咧嘴笑了,手扶胸口,说:“到时见。”
“到时见。”她说着,微微一笑,然后到街道另一头去了。
皮诺一直目送那位姑娘离去,感觉志得意满,激动得呼吸都上气不接下气了。直到姑娘到车站等电车,回过头看着他笑,皮诺才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女士,对不起。”皮诺朝她喊道,“还没请教你的芳名呢?”
“安娜!”她喊道。
“我叫皮诺!”他喊道,“皮诺·莱拉!”
电车进站发出尖锐的停车声,盖过了皮诺最后喊出的姓氏。姑娘的倩影也被隔绝出他的视线。电车发车了,带走了安娜。
“她绝对不会去的。”一直在身后追赶的米莫说。“她之所以答应你是为了不让你继续纠缠她。”
“她一定会去的。”皮诺回道,转头朝一直跟在身后的卡莱托问道:“你也看到安娜的眼神了,她会去的,对吧?”
米莫和卡莱托两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天空突然电闪雷鸣起来,先是下了几滴豆大的雨滴,刹那间,大雨瓢泼。三人赶紧跑了起来。
“我要回家了!”卡莱托喊道,调转方向跑开了。
第二节
天空仿佛裂开了,街道渐渐被雨水淹没。皮诺跟随米莫向时装街狂奔而去,毫不在意会被淋湿。想到安娜答应了要陪他一起看电影,皮诺几乎要被喜悦冲昏头脑。
皮诺的舅舅开了一家皮具工厂店,叫“阿尔巴纳斯皮具箱包店”,位于彼得罗弗里大街7号的一幢铁锈色建筑内。天上电闪雷鸣,两兄弟进去避雨时,全身已淋得湿透。
两个男孩湿漉漉的,走进狭长的门店,一股很重的新皮革味扑鼻而来。货架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精美的公文包、手提包、书包、手提箱、行李箱。橱柜里展示的是真皮编织钱包、带漂亮印花图案的香烟盒、文件夹。店里有两位客人,一位是年长的女士,站在门附近。另一位是穿着黑灰色军服的纳粹军官,站在女士另一边很里头的地方。
皮诺眼睛盯着那位纳粹军官看,耳朵听到那位年长的女士说:“阿尔贝特,买哪个好啊?”
“挑一个您喜欢的。”站在柜台后面招呼顾客的男人应道。这个男人高大魁梧,留着小胡子,套着帅气的鼠灰色西装外套,穿着上过浆的白衬衫,打着时髦的蓝色波点领结。
他的顾客抱怨道:“但我两个都喜欢。”
阿尔贝特捋着胡子轻笑道:“那就两个都买了!”
她犹豫片刻,咯咯笑道:“好吧,那我就都买了!”
阿尔贝特搓手高兴道:“太好了!太好了!您的品味真可谓无可挑剔。格蕾塔,能帮我把这位女士的包装盒拿过来吗?”
格蕾塔是皮诺的舅妈,奥地利人,长得又高又瘦,留着棕色短发。她正忙着招呼那位抽着烟在看皮革香烟盒的德国纳粹军官,于是应声回道:“阿尔贝特,我现在正忙呢。”
皮诺说:“阿尔贝特舅舅,我去给你拿。”
阿尔贝特瞥了他的侄儿一眼:“拿包装盒之前先把身上的水擦干。”
皮诺往舅妈和德国人前面那扇通往工厂的门走去,脑子里全是安娜。皮诺经过时,那位纳粹军官转身看他,露出翻领上的月桂叶标识,这个标识说明他的军衔是陆军上校。他的军帽正面有一只挟着德国纳粹党党徽“卍”字的老鹰,老鹰下面有一小幅“纳粹骷髅师”的骷髅图案。皮诺知道眼前这位是盖世太保,希特勒专设高级秘密警察部队的成员。这位盖世太保中等身材,鼻翼窄窄的,嘴角没有一丝笑容,深色的眼睛毫无波动,不透露半点声色。
皮诺感觉得慌。他穿过门,走进厂房。里面大多了,天花板也高很多。女裁缝们正在收拾手头的活计准备下班。皮诺找了些碎布把手擦干,一把抓起两个印着“阿尔巴纳斯”商标的纸板包装盒,往门店走去,他的思绪又不禁转到安娜身上。
安娜长得好看,人也成熟……
推门出去前,皮诺探了下头。那位陆军上校盖世太保刚离开,正走到外面的雨里。舅妈站在门口,点头哈腰,目送那位上校离开。
舅妈关上门那一刻,皮诺觉得心里舒坦很多。
皮诺帮舅舅把两个女包打包。等到最后一个顾客离开后,阿尔贝特舅舅吩咐米莫把前门锁上,然后把“休息中”的标牌放到橱窗里。
米莫搞定后阿尔贝特舅舅向格蕾塔舅妈问道:“有问到他的名字吗?”
格蕾塔舅妈答道:“党卫军分队长瓦尔特·劳夫,新上任的盖世太保头子,负责意大利北部事务。他从突尼斯过来的,图利奥在盯他。”
皮诺又惊又喜道:“图利奥回来了?!”图利奥·加林贝蒂是皮诺的偶像,比他大五岁,两家是世交。
阿尔贝特舅舅答道:“昨天回来的。”
格蕾塔舅妈嘴里咕哝:“意大利现在归谁?墨索里尼,还是希特勒?”
“归谁不重要,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美国人要来了,到时到处都是爵士乐!”皮诺这样说道,他这么说也是让他自己信以为真。
阿尔贝特舅舅摇了摇头:“那要看德军和领袖的脸色了。”
格蕾塔舅妈提醒道:“皮诺,你看过时间了吗?你妈要你们两个帮忙准备家宴,你们一小时前就该到家了。”
皮诺心里一沉。他的母亲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
皮诺告别:“回见?”说着往门口冲去,米莫紧随其后。
阿尔贝特舅舅说道:“我们会再见的。”
*
“莱拉女士箱包店”位于蒙特拿破仑大街3号,两个男孩赶到时,店门已经关上了。想到自己的母亲,皮诺感觉有些紧张了。他希望父亲会在一边劝慰大发雷霆的母亲。爬楼梯时,一股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向他们飘来:大蒜煨羊肉、新鲜碎罗勒、刚出炉的热面包。
他们打开门,走进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公寓房,家中人来人往,非常热闹。餐厅里,除了家里长期雇佣的女仆外,还有位临时工。两位女仆正忙着布置冷餐会要用的各式餐具,有水晶的、银的、陶瓷的。客厅里,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正举着小提琴、琴弓,弓着背,背对着大厅演奏,皮诺没听出来是什么曲子。那个男人拉错了音符,小提琴发出刺耳的声音。他连连摇头,停止了演奏。
“爸爸。”皮诺小声唤道,“我们是不是有麻烦了?”
米凯莱·莱拉咬了咬腮帮里的肉,放下小提琴转身。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怒气冲冲地从厨房里闯进大厅。这个小女孩是皮诺的小妹妹希希,她冲到皮诺跟前责问道:“皮诺,你跑哪去了?!妈妈很生你的气。米莫,还有你。”
皮诺对希希视若无睹,因为他妈妈围着围裙,像一列火车似的从厨房里冲出来。他发誓,自己亲眼见到母亲的耳朵里冒着蒸汽。波尔齐亚·莱拉虽然比她的大儿子至少矮三十公分、轻二十公斤,但她冲到皮诺身前,扯下眼镜,在他的眼前挥舞着。
她呵斥道:“我要你四点回家,现在都五点十五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懂事,你妹妹比你可靠多了。”
希希点头表示同意,骄傲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一时间,皮诺不知如何应答。他灵机一动,弯腰捂住肚子,装出一副可怜相。
他答道:“妈妈,对不起。我在街上吃了一些小吃,吃完以后肚子有些痛,然后突然下起了雷阵雨,我们只好去阿尔贝特舅舅那里避雨。”
波尔齐亚双手抱臂凝视着皮诺,希希也做出一副怀疑的样子。
波尔齐亚望向米莫:“多梅尼科(米莫的教名),这是真的吗?”
皮诺小心翼翼地瞥了他弟弟一眼。
米莫点头如捣蒜:“那些香肠看上去就不干净。我都和他说了,但他就是不听。皮诺路上停了三次,找咖啡馆上厕所。对了,阿尔贝特舅舅店里来了位盖世太保上校。他说纳粹军队正在接管蕾佳娜酒店。”
“什么?”他的母亲大惊失色。
皮诺见状做出一脸苦相,腰弯得更厉害了。“我现在就要去厕所。”
希希依然一脸怀疑,但皮诺母亲心里的怒气早已转为忧虑。“快去!快去!记得洗手。”
皮诺匆匆离开大厅。
他身后的波尔齐亚疑惑地问道:“米莫,你要到哪儿去?你又没肚子痛。”
“妈妈,”米莫抱怨道,“怎么皮诺什么事都能逃掉。”
不等母亲回话,皮诺冲过香气四溢的厨房,爬上通往公寓二楼厕所的楼梯。他进洗手间整整待了十分钟,利用这段时间回想和安娜度过的每分每秒,尤其是她在电车轨道的另一头回过头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瞬间。皮诺冲了马桶,但厕所里没有臭味,他只好点燃一根火柴,利用烧焦味掩饰一下。接着,他躺倒在床上,把短波收音机调到英国国家广播电台,差点就错过了一个爵士乐节目。
收音机里,美国爵士乐作曲家艾灵顿公爵的乐队正在演奏乐曲《白尾野兔》(Cotton Tail),这是他最近很喜欢的一首乐曲,他闭上眼睛,如痴如醉地欣赏着本·韦伯斯特的次中音萨克斯独奏。皮诺对爵士乐的热爱始于一卷录音带,那是他第一次听到美国爵士乐天后比莉·荷莉戴演唱美国爵士乐传奇莱斯特·杨的乐曲《我无法开始》(I Can't Get Started)。从那一刻起,他坚信爵士乐就是世间最伟大的音乐艺术形式。然而在歌剧、古典音乐地位无比崇高的家里,这种思想可谓离经叛道。皮诺最大的梦想就是期盼有朝一日能去美国,因为那里是爵士乐的发源地。
皮诺很好奇,美国人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语言对他来说不是问题,把他带大的两位保姆,一位来自伦敦,一位来自巴黎,所以他几乎一生下来就开始说英法意三门语言。美国到处都放爵士乐吗?每一首爵士乐结尾处都有这样绝妙酷帅的声音吗?美国姑娘呢?她们当中有像安娜一样漂亮的吗?
《白尾野兔》乐音刚落,美国单簧管演奏家本尼·古德曼的乐曲《摇滚吧》(Roll'Em)响了起来,这首曲子以4/4拍的布基伍基(注:布基伍基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节奏摇滚的一个重要支流,发展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曾经有一段时间人们对这种音乐情有独钟。)节奏开头,最后以一段单簧管独奏收尾。皮诺从床上蹦了下来,踢掉鞋子,伴着音乐摇摆起来,想象着美丽的安娜就在身旁和自己一起狂热地跳着林迪舞——没有战争,没有纳粹,只有音乐、美食、美酒,还有热恋情人。
音乐声音太大了,皮诺意识到了。他把声音调小,停止跳舞。他可不想把父亲招惹上来,再为音乐的事吵一架。米凯莱鄙视爵士乐。一周前,皮诺用家里的斯坦威钢琴弹奏美国钢琴家作曲家米德·勒克斯·刘易斯的4/4拍布基伍基爵士乐曲《落水狗》(Low Down Dog),不巧被抓个正着,父亲那样子好像皮诺亵渎了圣徒。
皮诺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下午六点整,大教堂的钟声响了。几分钟后,皮诺爬回床上,朝着敞开的窗户望去。雷雨云已化作记忆,熟悉的声音又在圣巴比拉大街响起。只剩下几家商店还在关门。米兰富有、时尚的人们匆匆忙忙往家赶。女人们为鸡毛蒜皮的乐事发笑,孩子们为微不足道的挫折哭泣,男人们为无关紧要的琐事争论,不过是因为意大利人喜欢逞口舌之快,也喜欢假装发火——在皮诺听来,这熙熙攘攘的人声正是圣巴比拉大街的大合唱。
楼下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皮诺吓了一跳。他听到人们互相问候迎接的声音。皮诺瞧了一眼大钟,下午六点十五分。电影七点半开始,到电影院见安娜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皮诺一只脚已经伸出窗户,正往通向消防逃生梯的窗台够去,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米莫笑道:“她不会去的。”
“她一定会去的。”皮诺说着,爬到窗外。
窗台离地面整整有九米距离,而且不宽。皮诺必须得后背紧紧贴着墙,侧着身子,拖着双脚,一步一步朝另一扇窗户挪去,翻过这扇窗户,就能通到公寓大楼后面的消防梯。然而,仅仅一分钟以后,皮诺就下到了地上。他一到了外面就飞奔而去。
*
由于宵禁的新规定,电影院没有亮起招牌。但看到弗雷德·阿斯泰尔和丽塔·海华丝的名字出现在海报上,皮诺还是感到心潮澎湃。他很喜欢好莱坞的歌舞片,尤其是有摇摆舞爵士乐的电影。他曾经幻想过和丽塔·海华丝一起……咳……
皮诺买了两张票。其他观众排队依次进场之时,他站那儿眺望着街道、人行道,试图寻找安娜的身影。他等待着,直到最后他意识到安娜不会来了。现实让他感到茫然失措。
米莫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旁,说道:“我都和你说了她不会来。”
皮诺想要发火却发不出来。内心深处,他很欣赏弟弟那勇往直前的倔脾气,欣赏他那装满市井智慧的头脑。他递给米莫一张票。
两兄弟走进影院,找到座位坐下。
“皮诺,”米莫轻声问道,“你几岁开始长个子的?十五吗?”
皮诺忍住笑。他的弟弟总为自己身高太矮而焦虑。
“其实,我是十六岁才开始的。”
“也是有可能提前的吧!”
“有可能的。”
观众席的照明灯光熄灭了,开始放映一段法西斯宣传新闻影片。就在皮诺还在为安娜爽约感到沮丧之际,领袖的身影出现在大银幕上。贝尼托·墨索里尼穿着挂满功勋章的夹克和束腰上衣,扎着腰带,穿着马裤,脚套漆黑发亮的及膝马靴,俨然一副总指挥官的打扮,他和一位野战司令走在利古里亚海边的一处断崖上。
旁白解说称,这位意大利独裁者正在检阅防御工事。大银幕上,领袖两手攥紧背在身后往前走着。这位意大利皇帝的背弓着,但努力昂首挺胸。
皮诺说:“他看上去像只小公鸡。”
“嘘!”米莫低语提醒,“别这么大声。”
“怎么啦?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他像是要去打鸣了,‘喔,喔,喔’。”
他的弟弟吃吃地窃笑。新闻影片接着开始吹嘘意大利国防如何坚不可摧,墨索里尼在世界舞台的地位如何与日俱增。这些纯粹是宣传造势。皮诺每晚都收听英国国家广播电台,他知道眼前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还好新闻影片终于结束了,正片开始。
电影的喜剧情节很快就吸引了皮诺,阿斯泰尔和海华丝共舞的每一帧画面他都爱不忍释。
海华丝快速旋转,舞裙飘了起来,仿佛斗牛士手中的红斗篷。“丽塔,”皮诺感叹道,“多么优雅啊,就和安娜一样。”
米莫的脸板了起来:“她放你鸽子了。”
皮诺低语道:“但她真的很美。”
防空警报突然响了起来,像是在哀鸣。影院观众大喊大叫,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大银幕定格在阿斯泰尔和海华丝脸颊对着脸颊共舞的画面,他们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与之对应的是影院里惊恐慌张的观众。
大银幕上的电影画面消失了,影院外传来防空高射炮的轰击声。第一批不为人知的盟军轰炸机摧毁了海湾防御工事,拉开了米兰战火纷飞、满目疮痍的序幕。
第三节
观众尖叫着往电影院门口蜂拥而去。皮诺和米莫惊慌失措,被裹挟在汹涌的人潮中,动弹不得。就在这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巨响,炸弹爆炸的冲击波将电影院后墙掀翻,碎片飞溅,将大银幕撕成碎片。电影院陷入一片漆黑。
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猛地击打在皮诺的脸颊上,划开一个大口子。他感觉到伤口在跳动,血在往下巴流。内心的震惊超过了恐惧,他忍受着呛人的浓烟和尘土,拼命往前挤。眼睛里、鼻孔里,都进了沙子,火辣辣地疼。皮诺和米莫弯腰弓背,一路披荆斩棘,总算逃出了电影院。
电影院外,防空警报在哀鸣,炸弹不断从天而降,空袭还远未达到高潮。大火从电影院肆意蔓延到街上高高低低的建筑。防空高射炮砰砰作响。曳光弹在夜空中画出一道道歪七扭八的红色弧线。曳光弹药迸射出强烈的光芒,皮诺看见头顶上方兰开斯特轰炸机的轮廓。轰炸机呈“V”字队形,翼尖对着翼尖,仿佛一大群在夜间迁徙的大雁。
越来越多的炸弹落了下来,一起爆炸发出的声响就像一群嗡嗡作响的大黄蜂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火柱冲天,油烟滚滚。莱拉兄弟正在奔逃,有几枚炸弹恰好落在附近,冲击波猛烈袭来,差点让他们失去平衡。
“皮诺,我们往哪儿逃?”米莫喊道。
惊魂未定的皮诺脑子一片空白,但还是马上反应过来说:“米兰大教堂。”
皮诺带着他的弟弟往米兰大教堂跑去,这是米兰所有亮着的东西中,唯一不是被火光照亮的地方。远处,米兰大教堂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显得超凡脱俗,仿佛天赐之所。他们逃跑的时候,天空中的嗡嗡声、四周的爆炸声逐渐小了下来,最终消失。轰炸结束了,炮击停止了。
只有防空警报还在哀鸣,人还在哭嚎。一位父亲提着灯不顾一切地刨着一堆瓦砾,一旁的妻子伏在儿子的尸体上痛哭流涕。另一边,一群人提着灯围在一个女孩的尸体旁哭泣,这个惨死在大街上的女孩断了一只手臂,双眼圆睁,呆滞无声。
皮诺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死人,也跟着哭了起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少年能感觉得到,他的耳中还在回响着轰炸机的嗡嗡声、爆炸的轰鸣声。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两人终于到了米兰大教堂。大教堂附近没有轰炸留下的弹坑,没有瓦砾堆,也没有火光。如果不是远处传来的恸哭声,空袭仿佛从未发生过。
皮诺勉强欣慰地说道:“红衣主教舒斯特的计划成功了。”
米莫皱了下眉头说:“我们家虽然在大教堂附近,但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两个男孩跑步穿过错综复杂的黑暗街道,回到蒙特拿破仑大街3号。女包店和楼上的公寓看起来和平常一样。经历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之后,这简直是个奇迹。
米莫打开前门,就往楼上冲。皮诺紧随其后,他听到楼上传来音乐声,一位男高音在小提琴、钢琴婉转悠扬的伴奏下正在歌唱。不知为何,这音乐让皮诺怒不可遏。他猛地把米莫挤到一旁,用力捶起公寓的大门。
音乐戛然而止,他的母亲打开了门。
“整座城市都起火了,你们还在听音乐?!”皮诺怒吼道,波尔齐亚被吓得往后一跳,“那么多人都死了,你们还在听音乐?!”
跟在皮诺母亲身后进入门厅的还有好些人,有他的舅妈、舅舅、父亲。
米凯莱说:“皮诺,我们就是靠音乐撑过艰难时光的。”
皮诺看到挤在公寓里的其他人都频频点头。其中一位正是米莫今天早些时候差点撞倒的女小提琴手。
“皮诺,你受伤了,”波尔齐亚说,“你流血了。”
“有人比我严重多了,”皮诺说,眼角溢出了泪水,“妈妈,对不起。真的太……可怕了。”
波尔齐亚的心软了下来,张开双臂拥抱两个脏兮兮、还流着血的男孩。
“现在,都没事了,”她挨个亲了他们,安慰道,“你们之前到哪儿去了,又是怎么去的,我现在都不关心。只要你们平安回家,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让两个儿子上楼把自己收拾干净,好让一位来参加聚会的医生检查一下皮诺的伤口。波尔齐亚吩咐之际,皮诺注意到母亲脸上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表情。她在害怕——害怕下一次轰炸机来的时候,他们也许就没这么幸运了。
医生在给皮诺缝合他脸上那道大口子时,波尔齐亚还是一脸害怕。等伤口缝好后,波尔齐亚用责备的目光注视她的大儿子说:“我们明天再好好谈一谈。”
皮诺垂下目光点了点头:“好,妈妈。”
“去吃点东西吧。准确地说,要是你还没难受到恶心想吐的话。”
皮诺抬头看到母亲正狡黠地看着自己。他本该继续演戏,假装身体不舒服,然后说自己什么也不吃,只想马上躺到床上休息。但他实在饿得不行了。
皮诺说:“我感觉比之前好多了。”
“我觉得你比之前差多了。”波尔齐亚说着离开了房间。
*
皮诺愁眉苦脸地跟着母亲下到客厅走到餐厅。米莫已经堆起一叠吃剩的盘子,正绘声绘色地向父亲的几个朋友讲述他们的惊险遭遇。
“皮诺,听起来你这个晚上过得很精彩啊。”身后有人开玩笑说。
皮诺过转身发现一位英俊青年,打扮得一丝不苟,二十来岁的样子。一位美得让人惊艳的姑娘挽着他的胳膊。皮诺一下子笑了起来。
“图利奥!”他惊喜道,“我听说你回来了!”
图利奥说:“皮诺,这是我朋友克里斯蒂娜。”
皮诺礼貌地向她点头示意。克里斯蒂娜看上去有些无聊,礼貌地找了理由离开了。
皮诺问:“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昨天,”图利奥答道,“火车上认识的。她想要当模特。”
皮诺摇了摇头。图利奥·加林贝蒂一直都是如此。他很会推销衣服,也很擅长和美女打交道。
“你怎么办到的?”皮诺问,“能搞定这么多漂亮姑娘?”
“你不知道?”图利奥说着切了些奶酪。
皮诺想说大话,但又想起自己才被安娜放了鸽子。她是为了摆脱皮诺才接受他的邀请。“显然,我不懂。一点也不懂。”
图利奥忍住笑说:“要教会你,那可是要花好多年。”
“别这样,图利奥,”皮诺说,“肯定有一些小窍门,我……”
“没什么小窍门,”图利奥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倾听。”
“倾听?”
“女人说话,”图利奥气道,“男人大多听也不听,就开始喋喋不休大聊特聊自己如何。女人需要理解。她们说话,你要听,还要夸,长相漂亮,歌声好听,夸什么都行。会听,会夸,那你的水平就比这世上的男人都要高出一大截了。”
“那要是对方话不多呢?”
“那就风趣一点,要么嘴甜一点,要么兼而有之。”
皮诺觉得自己在安娜面前表现得算风趣了,嘴也够甜了,但也可能还不够。他思绪一转问道:“劳夫上校今天去了哪儿?”
图利奥亲切和善的态度瞬间烟消云散。他狠狠抓住皮诺的上臂,嘘了一声:“这种场合我们不讨论劳夫这类人。听明白了吗?”
朋友的举动让皮诺又羞又愧,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图利奥的女伴又现身了。她款步到图利奥身旁,朝他耳语了几句。
图利奥放开皮诺,笑道:“当然,亲爱的。我们可以那样。”
图利奥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皮诺上:“等到你脸上的伤好了,不再像肠子开花一样,你就到处去风趣幽默,听女孩讲话吧。”
皮诺歪着头迟疑地笑了,这一笑扯到脸颊上才缝合的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看着图利奥带着女伴离开,他又心生羡慕,要是自己也能像图利奥那样就好了。图利奥这人可谓完美无缺,举止优雅,诚实正直,穿衣服有品位,做朋友讲义气,笑容还很真挚。但是他有点神秘兮兮的,到处跟踪一个盖世太保上校。
皮诺咀嚼时脸颊会疼,但他实在饿坏了,堆了两大盘食物。他堆好第二盘食物时,无意间听到父母的三位朋友的谈话声,这三位都是乐手,两男一女,女的正是那位小提琴手。
“米兰的纳粹士兵现在一天比一天多。”身材比较壮硕的男人说,他是斯卡拉歌剧院的圆号手。
“更糟糕的是,”打击乐手说,“还都是纳粹党卫军的人。”
小提琴手说:“我先生说,有传言说纳粹正在筹备‘波格鲁姆’(注:波格鲁姆:pogrom,指“屠杀、灭绝犹太人的行动”。),佐利拉比(犹太教教会领袖)要我们在罗马的朋友赶快逃跑。我们在考虑逃到葡萄牙。”
“什么时候动身?”打击乐手问。
“越快越好。”
“皮诺,该睡觉了。”他的母亲厉声说道。
皮诺带着餐盘回到楼上的房间。他坐在床上,边吃边思考刚刚无意间听到的对话。他知道那三位乐手是犹太人,也知道希特勒和纳粹分子憎恨犹太人,尽管他无法理解这种憎恨。他的父母有很多犹太朋友,大多数是音乐人,或是时尚界的。总的来说,皮诺觉得犹太人聪明风趣、心地善良。“波格鲁姆”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位拉比要所有在罗马的犹太人都逃走?
他吃完饭,又检查了一遍绷带,然后爬上床。熄灯后,拉开窗帘,向窗外望去,外面一片黑暗。圣巴比拉大街没有火光,他曾亲眼目睹的惨烈景象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皮诺努力不去想安娜,然而头枕在枕头上,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盘旋起他们相遇的点点滴滴,以及弗雷德·阿斯泰尔和丽塔·海华丝脸颊对着脸颊的定格画面。还有被炸倒的电影院后墙,还有那个死去的断臂女孩。
皮诺睡不着。他一点都忘不掉了。最终,他打开收音机,摆弄起调谐度盘,有电台正在放一首小提琴曲。他知道这首曲子,是他父亲一直想要学会拉的曲子:尼科罗·帕格尼尼帕的《第二十四首a小调随想曲》。
黑暗中,皮诺躺在床上,听着狂热的小提琴演奏,这曲子强烈的情绪波动就是他此刻心情的写照。曲子放完后,他觉得精疲力竭,脑袋空空。最后,他终于入睡了。
第二天下午一点左右,皮诺动身去找卡莱托。他乘电车时发现一些街区已沦为浓烟滚滚的废墟,另一些街区则完好无损。这种毁灭和幸存的随机性和这场毁灭本身一样让他感到心烦意乱。
皮诺在洛雷托广场下了车,广场由中央城市公园和大型环行交叉路组成,周围开了各式各样生意兴隆的商店和企业。皮诺的目光越过交叉路朝安德烈亚·科斯塔大街望去,脑海中浮现出由战象组成的大军。二千一百年前,北非古国迦太基名将汉尼拔率领战象骑兵征讨罗马,大军翻越阿尔卑斯山后曾途经此道。皮诺父亲说,自此以后,所有军队征服米兰时都是走这条道。
他经过一家埃索加油站,加油泵和油箱上方三米高的地方吊着铁制的系梁。穿过环形交叉路,加油站的斜对角可以看到“贝尔特拉米尼新鲜果蔬店”白绿相间的遮阳棚。
果蔬店正开门营业,看上去完好无损。
卡莱托的父亲在店外秤水果。皮诺咧嘴而笑,加快了步伐。
皮诺快要走近时,贝尔特拉米尼先生正跟一位年长妇人说话:“别担心。我们在城外的阿达河有秘密防空菜园。因为有了这些菜园,我们店里的果蔬永远都是米兰品质最好的。”
那位妇人说:“我不信,不过你能把我逗笑还是很令人开心的。”
“尽情去爱、开怀大笑,”贝尔特拉米尼先生说,“哪怕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也是最好的灵丹妙药。”
那位妇人离去时,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卡莱托的父亲个子矮,胖乎乎的。他看见皮诺,脸上的喜色更浓了。
“皮诺·莱拉!你去哪儿了?你妈妈呢?”
皮诺握着他的手,说:“在家呢。”
“上帝保佑她。”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向上凝视着皮诺。“你不会再长个子了,对吧?”
皮诺笑着耸耸肩:“不知道。”
“你要再长个子,走路都要碰到树枝了。”他指着皮诺脸上的绷带说,“嗯,看来你已经碰到树枝了。”
“我被炸弹炸到了。”
老是一脸欢笑的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瞬间认真起来:“不是吧。真的吗?”
皮诺把整个故事给他讲了一遍,从自己偷偷从自家窗户爬出来讲起,一直讲到他回到家中发现所有人还在享受音乐结束。
“我觉得他们挺聪明的,”贝尔特拉米尼先生说,“如果有炸弹要炸你了,那就一定会朝你来。既然避无可避,与其忧心忡忡,还不如继续做喜欢的事情,继续享受生活。我说的对吗?”
“我想是的。卡莱托在吗?”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朝身后示意了下:“在里面干活呢。”
皮诺立马动身往店门走去。
“皮诺。”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在他身后叫道。
皮诺回过头,看到这位水果贩面露忧色:“怎么啦?”
“你和卡莱托,你们互相照顾,对吧?就像兄弟一样,对吧?”
“贝尔特先生,我们一直如此。”
水果老板欣然说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也是位可靠的朋友。”
皮诺走进果蔬店,发现卡莱托在用力搬运装着枣子的麻袋。
皮诺问道:“你出去过没?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了吗?”
卡莱托摇了摇头:“我一直在干活,你刚也听到了,对吧。”
“我听过很多次,所以亲自来看看。”
卡莱托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他把一麻袋干果扛到肩上,踩着木头梯子,从地板上的一个开口走到地下。
皮诺说:“安娜,她没有出现。”
卡莱托站在地窖的泥土地上,抬头问:“你昨晚出门了?”
皮诺笑道:“炸弹击中电影院的时候,我差点被炸到了。”
“你又在撒谎。”
“我没有,”皮诺说。“不然我脸上的绷带是哪来的?”
皮诺解开绷带,卡莱托的嘴唇因为吃惊翘得老高:“太吓人了。”
*
经过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的许可,他们决定趁着白天天亮去电影院瞧瞧。一路上,皮诺把故事又从头到尾给卡莱托讲了一遍,看到朋友的反应,皮诺洋洋得意,讲到弗雷德和丽塔的电影,他激动得手舞足蹈,讲到自己和米莫在城里逃跑的经历时,他还模拟起炸弹爆炸时的音效。
皮诺的心情一直很好,直到他们抵达电影院。电影院的废墟还在冒烟,带着一股刺鼻呛人的恶臭,这是爆炸残余物的味道,皮诺立刻闻了出来。电影院周围的街道上有一些人似乎在漫无目的地徘徊。另一些人则还在刨废墟里的梁木瓦砾,希望能找到幸存的亲人。
卡莱托被眼前的满目疮痍所震惊,说道:“要是我,肯定不能像你和米莫那样逃出来。”
“你肯定也可以。人只要恐惧到一定程度,就会放手一搏。”
“要是有炸弹落到我头上?!我肯定会吓趴下,缩成一团,双手抱头。”
看着被炸得四分五裂、焦黑如炭的电影院后墙,两人出了神,一时无话。弗雷德和丽塔当时就在这堵墙上方的大银幕上,离地面有九米高,接着……
卡莱托问:“你觉得轰炸机今晚还会来吗?”
“不听到那嗡嗡声,谁又会知道呢。”
第四节
6月接下来的日子里,盟军轰炸机几乎每晚都会来到米兰,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1943年7月。在这期间一栋建筑接着一栋建筑倒塌,尘土漫天飞扬,尘浪席卷街道,在空中久久弥漫,直到血日初升才缓缓消散。轰炸开始的头几周,烈日炎炎,高温加重了这里的苦难。
皮诺和卡莱托差不多每天都会到米兰的大街上游荡,他们看到了肆意的屠杀,见证了损失,每一个地方似乎都能感受到伤痛。一段时间后,皮诺已经觉得麻木,甚至觉得自己渺小。有时候他也想像卡莱托那样顺从自己的本能,蜷缩成一团,逃避生活。
他每天都会想起安娜。常常跑去最初相遇的面包店,企望能再次与佳人偶遇,尽管他也知道这种行为很傻。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他向面包师的老婆打听过安娜,但对方并不清楚他口中的安娜到底是何许人也。
7月23日,皮诺的父亲把米莫送到绵延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脉科莫湖北边的“阿尔宾那之家”,让他在接下来的夏天一直待在那里。皮诺的父亲曾试着把皮诺也送过去,然而他的大儿子却拒绝了。皮诺小时候非常喜欢雷神父的营地。自打六岁起,他每年都会去“阿尔宾那之家”待上三个月,夏天的两个月登山,冬天年末的最后一个月滑雪。雷神父的营地非常好玩。但现在在那里的孩子年纪对他来说就太小了。他更想留在米兰,和卡莱托一起在街上历险,顺便寻找安娜。
轰炸更猛烈了。7月9日,英国国家广播电台报道称,盟军登陆西西里岛的海滩后与德国法西斯军队展开激烈交火。十天后,罗马遭到轰炸。空袭的消息传来,震动了整个意大利,也让莱拉一家大为震惊。
“罗马都被轰炸了,那墨索里尼和法西斯就命数已尽了,”皮诺的父亲大声说,“盟军将德国军队赶出西西里岛之后,就会攻进意大利南部。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7月下旬,皮诺的父母大白天打开留声机放起唱片,跳起舞来。国王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三世已将墨索里尼逮捕,并将其关押到罗马北部大萨索山的一座堡垒里。
8月,米兰所有街区沦为废墟。遍地都是德国士兵,四处在设置防空高射炮、军事关卡、机枪堡垒。距离斯卡拉歌剧院一个街区之遥的蕾佳娜酒店上方飘扬着艳丽的纳粹旗帜。
盖世太保瓦尔特·劳夫上校实施宵禁后,过了规定时间外出被抓到就会遭到逮捕。没有携带任何书面证明违反宵禁规定被抓到,甚至会被就地枪决。持有短波收音机也会招致杀身之祸。
但皮诺并不在意。晚上,他躲到储藏室里听音乐,听新闻。到了白天,再适应米兰的新规矩。电车时有时无,出行基本依靠步行、骑车,或者搭便车。
皮诺骑车出行,顶着酷暑把整个米兰城区逛了个遍,路上经过各种各样的关卡,明白纳粹士兵拦下他会查些什么。不少路段已经被炸得弹坑遍布,必须得绕行,或者去找其他通道。骑行途中能经过一片又一片的废墟,不少人家就住在瓦砾间搭起的帆布篷里。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很幸运。第一次体会到生活有时只取决于一眨眼的瞬间,或者炸弹闪耀的一瞬间。也不知安娜幸存下来了没有。
*
8月初,皮诺终于了解了盟军为什么要轰炸米兰。英国国家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播报称,盟军差不多摧毁了为希特勒制造大量军火的鲁尔河谷工业基地,盟军目前正在尝试炸毁意大利北部的机床,以免被德军占用,拉长战争时间。
8月7日和8日晚间,英国兰开斯特轰炸机向米兰投掷了成千上百枚炸弹,目标是工厂、工业设施、军事设施,轰炸也同时波及了邻近的街区。
炸弹爆炸有时离得很近,莱拉家的房子摇摇欲坠。波尔齐亚被吓坏了,请求丈夫把全家人都转移到西海岸小镇拉帕洛。
米凯莱说:“不行,盟军不可能轰炸大教堂附近的地方。这里还是安全的。”
波尔齐亚说:“就怕万一啊,只要一颗炸弹掉下来就全完了。我带希希走。”
皮诺的父亲有些伤感,但态度坚定:“我留下来照顾生意。皮诺也该去‘阿尔宾那之家’了。”
皮诺又一次拒绝了。
“那里是小男孩待的地方,”皮诺说,“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8月12日和13日,五百多架盟军轰炸机袭击米兰。米兰大教堂附近第一次发生爆炸。圣玛利亚感恩教堂被一枚炸弹击中,不过教堂内的列奥纳多·达芬奇名画《最后的晚餐》竟然完好无损,不失为一个奇迹。
斯卡拉歌剧院则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一枚炸弹击穿剧院屋顶后爆炸,整座剧院燃起熊熊大火。另一枚炸弹击中长廊,造成严重破坏,爆炸还震动了莱拉家的房子。那个可怕的夜晚,皮诺一直躲在外面的地下室。
他第二天见到了卡莱托,贝尔特拉米尼一家正要出门去乘火车,准备到郊区过夜躲避炮火。次日下午,皮诺、皮诺父亲、格蕾塔舅妈、阿尔贝特舅舅、图利奥以及图利奥的新女友,一行人加入到贝尔特拉米尼一家的夜间避难小队。
火车驶出中央车站后向东前进,车厢内挤满了夜里避难的米兰人,皮诺、卡莱托、图利奥三人被人群挤得站在车门口。火车加速前进。皮诺抬头望去,天空蔚蓝无垠,难以想象这样的天空会被黑压压的战斗机遮蔽。
*
列车驶过波河,离黄昏还有段时间,乡村笼罩在昏昏沉沉的夏日里。随着一声嘶鸣和叹息,列车在绵延起伏的田间停了下来。皮诺下了火车,披着毯子跟随卡莱托来到一处郁郁葱葱的小山坡,山坡下有个果园,果园的西南方向便是米兰城区。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说:“皮诺,当心点,要不然明早耳朵旁边都是蜘蛛网了。”
贝尔特拉米尼太太轻声责备:“你怎么说这话?你知道我怕蜘蛛的。”贝尔特拉米尼太太长得很漂亮,不过身子骨很虚,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水果商强忍住笑意:“说什么呢?我只是好心提醒这孩子罢了,草丛这么深,夜里躺进去睡觉是挺危险的。”
他的妻子看上去还想再跟他理论,但最终挥挥手打发他走了,仿佛丈夫是只惹人厌的苍蝇。
阿尔贝特舅舅从帆布包中拿出面包、红酒、奶酪、风干肉肠。贝尔特拉米尼夫妇切开五个熟透的罗马甜瓜。皮诺的父亲坐在草地上,身旁放着小提琴箱,双手抱膝,一脸陶醉的样子。
米凯莱感叹道:“多么壮丽啊!”
阿尔贝特舅舅四处环顾,疑惑地问道:“哪里壮丽了?”
“这里啊。空气清新,气味芬芳,没有火灾的焦臭,也没有炸弹残余物的恶臭。这里给人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很纯洁?”
贝尔特拉米尼太太赞同道:“说得对。”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反驳道:“哪里对了?稍微走远一点,就不纯洁了。牛屎、蜘蛛、蛇……”
啪!贝尔特拉米尼太太反手扇了她丈夫的肩膀一巴掌:“你能说些好话吗?总这样?”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笑着抗议:“唉,好疼啊。”
她说:“够了,你也该消停了,昨天晚上讲了一夜的蜘蛛、蛇,害得我一晚上没合眼。”
卡莱托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起身往山坡下的果园走去。皮诺注意到山坡下的石墙处有几位姑娘,正围在小果园边。虽然这些姑娘没一个有安娜好看,但或许是时候寻找新的恋爱对象了。他小跑下坡追上卡莱托,说出自己的计划,两人决定巧妙地拦截那几个姑娘。可惜,被其他几个小伙捷足先登了。
皮诺望着天空说:“我想要的不过是一段爱情。”
卡莱托说:“我觉得你最后只会得到一个吻。”
皮诺叹息:“给我来个微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两个男孩翻过石墙,走过结满果子的树林。桃子还有些生,不过无花果已经熟了,地上掉了不少无花果,两人从地上拾了一些,掸了掸灰尘,剥掉皮,吃了起来。
自从实行配给制后,能吃到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新鲜水果不失为一件难得的乐事,但卡莱托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皮诺说:“你还好吗?”
他的好友摇了摇头。
皮诺问:“怎么了?”
“一种感觉罢了。”
“什么感觉?”
卡莱托耸了耸肩:“感觉生活永远事与愿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上历史课从来都没有注意听讲吧?两军交战,获胜方是要大肆劫掠失败方的。”
“也不总是如此。萨拉丁就没有洗劫耶路撒冷。看到没?我上历史课还是听讲的。”
卡莱托反而更气了,说:“我不管。反正我现在就这种感觉,无法控制自己,看什么都是这样……”
他的朋友哽咽了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从脸上流了下来。
皮诺说:“你到底怎么啦?”
卡莱托歪着脑袋,仿佛在看一幅怎么也看不懂的画作。他的嘴角颤动着:“我妈妈生了重病,情况很不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卡莱托哭喊道,“她就要死了。”
“天啊,”皮诺说,“确定吗?”
“我亲耳听到我父母讨论葬礼要怎么办才好。”
想到贝尔特拉米尼太太,皮诺转念想到自己的母亲。要是得知母亲不久与世,也不知自己又会如何反应,内心空落落的感觉。
皮诺说:“对不起。你妈妈是个伟大的女人。她能和你爸爸那样的人将就,称得上是圣徒了,人们说圣徒到了天堂会得到奖赏的。”
尽管还有些伤心,卡莱托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也就她能让我爸爸安分一点。但也该消停了,对吧?病得这么厉害,还总戏弄人,尽说些蜘蛛、蛇什么的。太狠心了,好像都不爱她似的。”
“他爱你妈妈的。”
“他就不表现出来,好像他害怕示爱。”
他们开始往回走。两人行至石墙处,听到小提琴拉出来的乐曲。
*
皮诺抬头望向山坡,只见他的父亲正在给小提琴调弦,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则站在一旁,手里握着一张乐谱。落日的余晖笼罩着两人和周围的人群。
“噢,不,”卡莱托抱怨道,“我的神啊,不。”
皮诺也觉得很沮丧。虽然米凯莱有时能发挥得很好,但发挥不好却是常态。皮诺的父亲要么把握不住节奏,老拉得断断续续的,要么在需要轻快的地方,拉得鬼哭狼嚎似的。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的歌喉可谓惨不忍闻,要么破音,要么调子升不上去。这两个男人,无论哪一位表演,对听众来说都是一种酷刑,完全不能让人放松下来。跑调是家常便饭,有的时候还实在太过刺耳,让听众都大为尴尬。
皮诺的父亲站在山坡上,调整了一下小提琴的位置,这把漂亮的意大利中部地区小号小提琴制造于十八世纪,是波尔齐亚十年前送他的圣诞节礼物,也是米凯莱最珍贵的宝物。他深情地握着小提琴,把它贴到下巴下面,举起弓弦。
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站稳身子,两臂放松。
卡莱托说:“火车要脱轨了。”
皮诺说:“事故要来了。”
皮诺的父亲拉起《今夜无人入眠》(Nessun Dorma)开场的旋律,这是意大利著名作曲家贾科莫·普契尼歌剧作品《图兰朵》第三幕中男高音演唱的咏叹调,也是他父亲最喜欢的曲子之一。因此,他听过意大利指挥家托斯卡尼尼指挥的《今夜无人入眠》的录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他还曾在这部歌剧首演的时候欣赏过斯卡拉歌剧院管弦乐队演奏这个乐曲,当时演唱这首咏叹调的是嗓音浑厚有力的著名男高音米格尔·弗莱塔。
弗莱塔当时扮演鞑靼王子卡拉夫,这位富有的皇室子弟乔装打扮后在中国游历,爱上了外表美丽但内心冷酷残忍的公主图兰朵。国王颁布法令,任何想要娶公主的人必须先解开三道谜语。求婚者只要说错一道,就会被处以极刑。
第二幕的最后,卡拉夫虽然猜中了所有的谜语,但图兰朵却并不愿意履行承诺。卡拉夫立下约定,图兰朵若能在黎明之前猜出他的真名,那他就会离去,否则就必须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然而公主却变本加厉地提出,如果在黎明之前猜出卡拉夫的真名,就要把他的头砍下来。卡拉夫同意了这个约定。公主于是下令:“这个求婚者的真名不查清楚,今夜无人可以入眠。”
在歌剧《图兰朵》中,卡拉夫在黎明来临之时演唱了这首咏叹调,当时公主已经逐渐失去希望。《今夜无人入眠》这首曲子,要求演唱者嗓音越来越高亢,从而表现出卡拉夫对图兰朵的深情,以及随着黎明到来,他不断迫近的胜利。
皮诺曾以为,这首咏叹调需要整个管弦乐队和弗莱塔那样的著名男高音合作,才能营造出激动人心的胜利场面。但他的父亲和贝尔特拉米尼先生的版本,只剩下颤抖的旋律和歌词后,竟然变得更加强大有力,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卡莱托那晚演奏的小提琴,乐音浑厚淳正。贝尔特拉米尼先生更是超常发挥。不断上扬的曲调和歌声在皮诺听来仿佛两个天使令人难以置信的颂歌。一个天使在父亲的指尖发出高音,一个天使在贝拉特米尼先生的喉咙发出低音,这完全是天才灵感,非技艺所能企及。
卡莱托惊讶地问:“他们怎么办到的?”
父亲大师级的演奏究竟由何而来,皮诺也是无从所知。但他注意到贝尔特拉米尼先生并不是对着人群在歌唱,而是只针对这群人中的某一位,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位水果商的歌声为什么那么优美,曲调为什么那么缠绵。
皮诺说:“看你爸爸。”
卡莱托踮起脚尖,看到他的父亲唱咏叹调的观众正是人群中即将去世的妻子,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两人表演结束后,山坡上驻足的观众热烈鼓掌,吹起口哨。皮诺热泪盈眶,有生以来第一次用看英雄的目光注视自己的父亲。卡莱托也同样热泪盈眶,但却是为了更加深层次的原因。
夜幕中,皮诺对米凯莱说:“太不可思议了,《今夜无人入眠》这首曲子太应景了。”
“如此壮丽的风光,我们所能想到的就只有这支曲子。”他的父亲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演奏之中。“然后我们就陶醉了,就像斯卡拉歌剧院的演员们说的那样,演出的时候充满了激情。”
“爸爸,我听到了。我们都听到了。”
米凯莱点了点头,如释重负地叹口气,说道:“现在,去睡觉吧。”
皮诺踢开草皮找了个落脚的地方,脱下衬衫当成枕头,把身子裹进从家里带来的床单里。他舒服地躺了下来,闻着青草的芬芳气味,感到昏昏欲睡。
他闭上眼睛,想起父亲的演奏、贝尔特拉米尼太太神秘的病,还有她那位老爱开玩笑的丈夫的演唱。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觉得自己刚刚或许亲眼见证了一个神迹。
几小时后,皮诺酣然入梦,他梦见自己在街道上追赶着安娜,听到远处传来的雷声,便停下步伐,安娜则继续向前,最终消失在人群之中。他没有为此沮丧,而是好奇雨水何时会落下,好奇雨水在舌尖上,滋味又是如何。
卡莱托把皮诺摇醒。月亮高悬头顶,撒下一片光辉,将山脚染成枪支上铁皮的蓝色,所有人都在驻足西望。盟军轰炸机正在对米兰展开潮水般的攻势,虽然因为离得很远,看不到战斗机或是米兰城区的影子,但他们能看到地平线升起的火光和闪光,听到战争的喧嚣。
第二天黎明之后不久,列车驶回米兰,城区上方冒出一卷卷黑色的浓烟。一行人下了火车,走到外面的大街上。皮诺发现夜里逃离米兰的人和留在米兰经历空袭的人之间,光是外表上就有巨大差异。留下来的幸存者,肩膀耷拉着,眼神空洞,下巴松弛,爆炸的恐怖让他们惊魂未定。男女老少畏畏缩缩、慢慢吞吞地行动,仿佛脚下的大地随时会裂开,露出深不见底的火坑。四周弥漫着烟霾,一切都被罩上一层灰白色的烟煤。汽车扭曲破裂。建筑也被撕碎。大树被炸弹余波连根拔起。
接下来的数周里,皮诺和父亲继续按照这种模式生活。他们白天工作,傍晚乘火车离开米兰城区,次日黎明返回,每天都能发现米兰又添了许多道新的伤口。
1943年9月8日,意大利政府在9月3日签署无条件休战协议后公开宣布,意大利正式向盟军投降。第二天,英美盟军登陆意大利版图脚背上方的萨莱米。来自德国军队的抵抗开始的时候是微弱的,后来是顽固的。大多数法西斯士兵看到马克·克拉克中将率领的美国第五集团军上岸后就举起了白旗。美国进军的消息传到米兰,皮诺和他的父亲、舅妈、舅舅全都欢呼起来。他们以为战争几天之内就将结束。
纳粹在之后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内夺取了罗马的控制权,将国王监禁起来,派兵包围梵蒂冈,并将坦克的炮口对准圣彼得大教堂的金色穹顶。9月12日,纳粹敢死队利用滑翔机向关押了墨索里尼的大萨索山堡垒发动进攻。敢死队杀进监狱解救墨索里尼。他先被飞机送到维也纳,而后又被转移到柏林,并在那里会见了希特勒。
几晚之后,皮诺在短波收音机上听到了这两位独裁者的战前动员讲话,两人发誓,德国和意大利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与盟军死战到底,不死不休。皮诺觉得这个世界疯了,他心情十分低落,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安娜的影子了。
一周后,轰炸变得愈加猛烈。皮诺的学校继续停课。德军从北边的奥地利和瑞士开始全面入侵意大利,并扶植墨索里尼成立傀儡政府“意大利社会共和国”,首都设于米兰东北部加尔达湖畔的萨洛小城。
1943年9月24日黎明,皮诺一家在郊区田间又过了一夜后,从火车站跋涉返回圣巴比拉大街,皮诺的父亲米凯莱一路上一直在聊这些事情。他的心思全在纳粹夺取意大利北部控制权这件事情上,没有看到从时装街的蒙特拿破仑大街上方冒出一股股黑色的浓烟。皮诺看到后立马跑过去。皮诺片刻间穿过几条小巷,拐过一个弯,便看到了正前方自家的房子。
房顶裂了一个大洞,浓烟冲天。黑色的落地窗玻璃碎了一地。女包店看上去像是煤矿被切开了内部。除此之外的其他东西已经被爆炸的火焰烧得无法辨认。
米凯莱惊呼起来:“天哪,不!”
皮诺的父亲松开小提琴箱,跪倒在地上,不住地哽咽流泪。皮诺从来没见过父亲哭,也从来没想过父亲会哭。看见米凯莱痛苦不堪,他惊呆了,觉得又悲痛,又屈辱。
皮诺试着扶父亲起来,安慰说:“爸爸,没事的。”
“全完了,”米凯莱流着泪悲叹道,“我们的生活全完了。”
阿尔贝特舅舅抓住妹夫的肩膀:“说什么瞎话呢。米凯莱,你银行有存款。你要是缺钱,我借你。公寓、家具、皮具店,都可以重新置办啊。”
皮诺的父亲低声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波尔齐亚。”
阿尔贝特满不在乎地说:“米凯莱,炸弹炸中你家纯粹是运气不好,怎么弄得像是你的罪过似的。你告诉她真相就好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格蕾塔舅妈说:“这段时间,你和我们一起住。”
“爸爸?”
“你到‘阿尔宾那之家’去,去那里学习。”
“不,我想待在米兰。”
皮诺的父亲勃然大怒:“你不准待在米兰!这件事你没有发言权。你是我的大儿子。皮诺,我不会让你莫名其妙就没了的。我……我接受不了。你妈妈也接受不了。”
皮诺被父亲的突然爆发怔住了。米凯莱是那种闷着生气的性子。一般不会情绪激动地大呼小叫,更不会选择在圣巴比拉大街上这样发火。要知道流言蜚语在时尚圈总是传得很快,而且永远不会被人遗忘的。
皮诺轻声说道:“那好,爸爸。我不在米兰待下去了,我去‘阿尔宾那之家’,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