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想,弄得不巧她可能真的捡到了十圆的硬币,正在用心阅读没读完的杂志呢。后来还是没有联络,我又想象,莫不是呼唤解除不彻底,值班医生直接出来后发现了患者。不时听说那位医生有与女性有关的传闻,所以记得当时我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被反复问及为何会产生放心的感觉,这就无可奉告了。后来,当我听说那值班医生未离开休息室一步时,为自己会产生如此胡乱猜疑感到后悔,心里觉得对不起他。而且后来关于患者的消息只能说太不可思议了。现在确实可说的就是自那个时间点以后,没有一人从便门进出过的事实。
门卫将以上讲述的内容重读一边,确认记录正确后,签名盖章。
于是,再次返回自己的家,碰巧热水壶的铝盖儿开始鸣叫起来。为了静下心来,想冲一杯咖啡喝。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滤纸,阴冷的丧失感又向我袭来,那辆救护车不仅载走了妻子,同时把过日子的细节也一起带走了。站着啜饮白开水,额头冒出汗来,然而,插入胃部的冰片却没有任何融化的迹象。
不知何处传来了猫叫声,不对,那是奔向数百条街巷而去的救护车的鸣笛声。好不容易发现自己搞错了,莫不是又把妻子给送了回来?打开窗户一瞧,镀锌薄铁皮围墙上的蜘蛛网被夜间的露水濡湿了,闪闪发亮。警笛声消失了,发情的机器猫意外与新对象相遇,在这没有行人通行的时间里,似乎整条大街都成了发情的机器猫聚居的巢穴。
吹起一股炒豆子般的甜蜜的风,胶卷工厂的焚烧炉开始启动的时间到了,乘着沁入脑海的微风,又返回现实的感觉。关上窗户,听到自行车吱吱呀呀的刹车声。橡胶鞋底蹑手蹑脚地送来了早报,虽不想读报却又欲罢不能,粗粗扫视了一下第一版的政治栏目,再看最后一版的算卦运气栏。
天顶饱满地阁方圆耳垂珠头圆腹低垂足板厚实衣食住齐备之大象
忽然间意识到妻子并未带上替换衣服出门,她那身穿着,就连出租车也上不了。除了从医院打电话回家之外别无他法,向谁借点钱打个电话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知道她的滑稽的遭遇,谁都会带着毫无恶意的微笑,敞开胸襟对她宽大为怀的吧。
决定等待妻子的来电,期间将报纸反复看了三遍。可是,借一枚十圆硬币,怎么会要这么久呢?报上刊出了因煤气罐爆炸而被烧毁的中华面馆的照片,还看到同一版面的右下方有一块小小的寻狗广告。
下决心主动打一一九询问一下。
不愧是紧急电话,第二声铃响尚未结束就传来了应答声。
“这里是一一九,请说。”
被对方一催促,觉得自己有点贸然仓促,不好意思地悄悄把电话听筒搁了回去。返呼的电话铃声响起,男子不由狼狈地朝房间的相反方向退去。一般紧急电话一旦接通就会被自动锁定,不完成通报的事情就不会罢休,电话铃不停地响着,毫不留情地呵斥着他。
只能投降了。拿起话机。
一旦开始说明,就如曾经担心的那样,并非一下子就能说服对方的。对于当事人自身都无法释怀的事情,他人不理解就没有什么可以不可思议的了。
接听者颇为耐心地、慎重地选择词句来回答。只要不是死在半路上,家属打电话询问患者送到哪个医院这件事的本身就是史无前例的。倘若没有请求,救护车就不会出动,既然出动了,那旁边一定有相关的家属陪伴,而现在,人被收治了,可家属却否认提出过请求,那么这人是不是家属就值得怀疑,回答的义务也随之消失。急救中心的记录对外一概保密,而当事者不说也知情的话,事情就算这样结束。
虽然无法领会,却也不可反驳。男子用衬衣底襟擦去掌上的汗水,挺了挺身子,重振精神。如此看来急救业务的实施比预想的要靠谱得多。急不得,现在还不到六点,能接触到妻子的充其量只是上夜班的几个人,即使那几个人身上都没带十圆硬币,也绝不能断言那就是不可能的偶然。
太阳升起来了,清晨,只是夏季清晨的几分钟时间里,刚升起的阳光会一如既往地照射在围墙的薄铁皮的接缝处。隐私总是会使人怯懦。倘若自己笨拙地吵闹,让妻子处于蒙羞的境地也没意思。于是,刮好胡子,洗了脸,咬起洗过的番茄来。然后检查一下工作用皮包里的东西,确认了剩余弹跳鞋商品目录的份数。
所谓的弹跳鞋,其实就是鞋底装有特殊气泡弹簧的运动鞋,将空气密封的橡胶管排满,其复原力绝不亚于优质橡皮球,经测定,跳得好可平均提高百分之三十七的弹跳力。以中小学生为主,校外竞技中已出现流行的征兆,也有人在议论,下一步会成为政府承认的一项新的体育项目,是一种可能大放异彩的划时代的新产品。
今天的大小生意共有六宗。近来的风潮是,即便对交易不很热心的事务性公司的进货部门对增进健康类的器具也出人意料地表现出兴趣,其中有还特设了“自主保健柜台”的商场。领带选择了淡蓝色的,配上银色的富有朝气的领带夹。
决定首先步行去邻近的消防署,由于一一九的缘故,对其比较熟悉,再说也没抱有特别可以宽心的期待。可是正在里院对着做体操的年轻消防队员喊号令的黄褐色肌肤队长助理让别的队员接替自己,亲自来回应问题,说是虽然距离很近,但管辖不同,还特意打电话去相邻的消防署帮忙询问。在等待回复的时间里,他还端出热茶来招待。
他说,的确查到了凌晨四点钟救护车出动的记录,查证了男子的地址、姓名,之后就没有任何条件,告之了送往的医院。与一开始的唐突相比,一切进展得过于顺利,令人相当欣慰。在消防署的大地图前,他还说明了医院的所在地域和车行道路。觉得医院偏远,但是他说。急病的接收条件与路途远近无关,听起来有道理。接着就立马直奔公交站,时间虽然早了些,但可不愿意放过好不容易得来的幸运。
七时三十二分,公交站头上已经排起了十四五人的队伍,从巴士换乘私营电车,再换地铁,又一次乘上巴士。
按照指教,在“医院前”这一站下了车,与巴士车行道呈直角交叉的宽阔马路里侧,一看就知道是医院的大门。樱花街树枝叶繁茂,呈拱门形,毛毛虫的粪便像葡萄籽那样凌乱地洒落了一地,明眼人立刻会明白这是条交通流量很小的马路。医院门还未开启,一边涂成了黑色,另一边是蒙上了灰尘的红锈色,油漆大门的作业正在进行之中。
十字路口的一角有个公用电话亭,现在是八点零六分,离开门还有时间,决定与公司联系一下。销售部的职员还没有人上班,于是找个住在公司后面宿舍里的年轻职员打听,他好像正在穿鞋,拜托他找人替代我上午预定的工作。无法勉强,对于男子而言,寻找妻子还得花多少工夫真是难以判断。年轻的职员也不好好听男子解释,就爽快地约定帮忙。弹跳鞋的销售行情,如今正呈急转弯直线上升,销售担当者从早到晚地热衷于老主顾们的争夺战,股长自己让出原定上午一项大宗工会购买业务请旁人代劳,别人怎么会有什么意见呢。
不愧为鞋子组的负责人,男子的合同成绩总是鹤立鸡群,尤其在大宗业务的成功签约方面颇有一套,已有定评。也许在顾客面前他有实际使用弹跳鞋的特技,穿上鞋子一走,看上去就像一流的中距离运动员做最后冲刺的慢镜头一般,而现实中又是伴随着速度感的。仿佛在蹦床上弹跳一般,不必助跑就可以腾空翻个筋斗。不过事实上,工作量大的话,还是消耗不少体能的,会产生相应的极度疲劳感,可在外行眼中,这鞋子绝对可以提高弹跳能力,口碑极佳。因为不是在鼓吹超能力,所以不构成欺诈。只要麻痹仅有的一点羞耻心,耍一下杂技,那么他就有自信能与三分之二的顾客签上约。白白浪费今天一个上午,男子并不怎么介意。
可是,他很想参加下午的销售会议,去参观了加拿大玩具样品展览的经理也预定出席。早就开始努力从事的气泡弹簧的改良计划已经出了图纸,想当面交给经理。男子并未舍弃学生时代作为发明比赛入选者时的自豪与野心,希冀自己技术方面的才华能得到认可。或许是过度思虑,他总觉得现在自己股长的职务主要源于他感兴趣的体育项目和当裸体模特的经历,并非出于其本意,虽然做出了相称的成绩,却不认为自己的本领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倘若善始善终地再取得什么新设计的专利,恐怕还可期待得到更好的待遇。
电话亭的玻璃外,一个靠近的人影与男子的身影重叠了。
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女人朝电话亭一角凑近身来,往亭子里张望。两人的视线重合,没有眼镜架的玻璃后面的眼睛,恰似正在观察什么东西似的丝毫不见畏缩。她穿着大腿轮廓突显的深蓝色便裤,很合身的白底蛋黄色水珠的罩衫,身材修长。出现在这里,她大概是个护士吧。男子放好电话听筒走出电话亭,推开门让出地方。
然而,对方原地站立,一动不动,两人靠得很近,显得极不自然。她的头发像燃尽的火柴棒那样发臭,被斜射的阳光照射着,眼镜的镜片看上去有淡淡的颜色,胸前的凹陷处渗出的汗水变成光亮的粉末粘在肌肤上。
“哪儿不舒服?”
她做出讲机密话语的样子轻声说。冷不防被女人发问,男子结巴了。
“哪儿也,没有……”
“身子挺结实啊,常搞体育锻炼吧?”
女人轻轻抓住男子的肘部,并沿着手臂的肌肉将手指挪到肩根部,就是做医学检查,这也太具挑逗性。男子只能往后退,但身后的井字木框围墙阻挡着他,已退无可退了。
女人接着往下说,话语中带着戏弄的语气。
“讨厌,还起了鸡皮疙瘩。你大概有神经痛或哮喘的毛病吧,肌肉发达的人自律神经就弱些。有没有给哪位医生的介绍信?”
“我可没有生病。”
“是嘛。”她稍稍减轻了音量,可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语调,“不过,有道是行家看门道,比起那些蹩脚熟人关系的介绍,还是委托可靠的专业介绍代理者好哇。按照医生的级别,费用也有所不同,可即便是便宜的,也有一流的年轻医师,不管生了什么疾病,什么科的哪位医生行,没有长久的经验和信用的积累都免谈!”
说罢,同时递过来一张名片。
创立十年
代为急病、外来患者热情办理住院出院及其他一切手续
公认介绍代理业 真野斡旋
医院前并木道八号
电话(二四二)二四二四
携带对讲机突然响起。
——要用停车场的请到这边来,要停车的到这边来。
另一台携带对讲机也应道:
——有效的住院套装。住院病人的所需生活用品套装,只在上午出血大甩卖!
女人轻轻地咬一下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
“竞争很激烈呀。”
樱花行道树的两侧,挤挤挨挨地盖满了店铺样式的建筑物,且都正在忙着做开店的准备。防雨套窗和百叶窗都打开了,既有正在泼水、插上旗幡的商家,也有摆好了架势,一手拿着小麦克风坐在屋檐下椅子上的生意人,他们是摆出为商家代办手续招牌的便利店中介。
“我真的没事儿,没有计划看病的预定。”
“看病以外的事儿也行,任何事都可商谈。”
“我自己能办好。”
“前几天我帮一个做躺着也可以下的磁性象棋盘批发商找到了购买部,他高兴极了;我还帮想拍患者临终表情的电视制作人按其要求如愿完成……”
“这儿应该有夜间值班或接受急病人的窗口吧,我只想见见有关的当值人员,确认两三个问题。”
“你不是新闻记者吧?”
“不是的。”
“你想确认,简单地说吧,他们的强硬是有名的,除了救护车,一概禁止入内。要放宽的话是没底的。那些流浪汉和酒鬼都会用各种借口混进去。”
“我可以从正门进去,办好正规的会见手续……”
“所以说外行真叫人不好办。正门口开始办理的时间是九点,而夜班交班的时间是八点,人大都回家了,你怎么赶得上啊?”
“现在几点啦?”
“八点过两分。”
“真不好办。”
“所以说,虾有虾路嘛。申请费用为七百八十圆,这是合同费用,不能减价。要是谈得好,是啊,包括付给对方的礼金在内,可以优惠,只收你二千五百圆。”
(倘若只是出于自我调查的目的,那么我似乎对并不重要的公用电话亭的场面过于拘泥了。也就是说,如果不方便使用第一人称的话,那么不必客气,要求改用第三人称也无妨。实际上,马儿交给我的录音带的开头部分就是从这时开始的。还没有对医院的任何人自我介绍过,要说那时候利用窃听器进行监视业已开始,是难以令人置信的,妻子的失踪也只能认定是事先策划好的事件。这一疑问,打算明天早晨直接抛给马儿。)
女人的店铺位于电话亭同一侧的第七间,店面的一半是橱窗,陈列着附有定价的“探视问候”、“祝痊愈”之类的样品。拉门旁挂着的卷帘子大概是防西晒的。店里很暗,另一侧隔开的柜台里,待着一个留有胡子的秃顶小个子男人。
“有客来了。”女人冲着胡子男起劲地说,“拜托代理啊。”她向他使了个眼色,从一张大大的身穿泳装的模特儿月历遮挡的门中消失在里屋。胡子男从月历下方取出一张纸,请来人坐到椅子上。
“今天看来挺热啊。”
“多少钱?”
“七百加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