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莉安,今天上午我要去公园复习功课。”
“带着孩子去吧。”
“婴儿车坏了。”
“抱她去。”
“她会尿在我衬衫上。”
“带上隔尿布。”
“看着她,我怎么学习?她会爬到池子里去。”
“我说,你看不见吗?我有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要收拾,腾不出手来。瞧瞧这天花板。哎呀,你看你,穿了我的毛衣。我不喜欢你穿我的毛衣。我穿什么?”
“唉,上帝。”
“你为什么不去找斯卡利先生,让人把这恶心的卫生间修好呢?我知道为什么了,你怕他,就是这个原因。”
“我才不怕他呢。”
“你怕。我只要一说斯卡利你就像一只受惊吓的兔子似的跑上楼,而且你还别以为我听不见你往床底下钻。”
“你就告诉我,我的太阳镜在哪儿,其他就别说了。”
“上次不是我戴的。”
“我得有太阳镜。找不着我绝对不会出这屋子。”
“那你找啊。”
“你想让我被认出来是吗?”
“是的。”
“这他妈的叫什么房子!就跟一个壁橱那么大,我连自己的脚都找不着。一会儿我就要砸东西了。”
“你砸呀。喏,这里有张恶心的明信卡,你的朋友奥基夫寄来的。”
玛莉安把卡片丢过来。
“我的信件你小心着点,我不想看到你随便扔。”
“你的信件,是啊。看吧。”
一行潦草的大大的字:
我们有动物的尖牙
“呵呵,没错。”
“这就是他,一个让人讨厌的动物。”
“还有别的信吗?”
“当然还有账单。”
“你别怪我。”
“就得怪你。是谁在霍斯开了个赊账的账户?是谁买了威士忌和杜松子酒?是谁?”
“我的太阳镜在哪儿?”
“是谁当了电暖炉?谁当了电水壶——”
“听着,玛莉安,今天早上我们就不能做朋友吗?太阳出来了。至少像基督徒那样对待彼此。”
“看见了吗?你立刻拿出一副挖苦人的腔调。为什么我们要这样过日子?”
“我的太阳镜,该死的!英国人把什么都藏起来。这抽水马桶现在反正是藏不住了。”
“我不想听这种话。”
“你不想听也得听。”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说过这些话。粗俗。”
“你想一辈子都听着英国广播公司那样的鸟叫是吗?我给你做个系列节目叫作‘我的屁股是绿的’。”
“你下流。”
“我有教养。”
“是啊,你的教养来自你在美国的镀铬的生活。”
“我长得一表人才,说一口纯正英语,衣服的裁剪无可挑剔。”
“真无耻。真不知道当初我怎么会让你去见我妈我爸。”
“你妈和你爸以为我很有钱,而我,也同样以为他们很有钱。其实两边都没钱,也没爱。”
“不是这样,你知道不是这样。从来就不是钱的问题,直到你挑起的话头。”
“好吧。去抱孩子过来。我无法忍受了。我需要子宫里的一长段旅行把我从这里带出去。”
“把你带出去?需要被带出去的人是我,而且有可能随便哪一天。”
“好啦,我们别吵了。”
“是啊,这很容易是吧?就像这样,在你恶狠狠地耍完脾气之后。”
“我带上孩子。”
“你也可以买点东西回来。从肉铺给我买些骨头,但别买让人反胃的羊头回来。还有,别让菲丽希缇掉进池塘里。”
“我还是要买个羊头。”
“关这门的时候小心点,今天早上它就倒在邮差身上了。”
“受难的耶稣啊,难道我霉倒得不够还得被人告一把吗!”
出门来到穆罕默德街,这里很热闹,电车隆隆而过。洗衣店成了一个忙活起来的蜂巢。看见她们在那里敲打床单。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暖洋洋的黄色太阳。世界上最美的国家,遍地野草,而野草是人。在这里死,永远不死。看看这肉铺,看看这些钩子,肉的重量使它们发出呻吟。他把袖子卷得高高的,手里拿着剁肉的斧子。柜台后面有一帮像他这样的。
走进公园。绿茵茵的草,一场夜雨后变得柔软芬芳。花坛,圆的,交错的,精致的小篱笆。挑那张长椅,新漆的。如果我爸秋天去世的话,我将会非常富有,富得冒油。我的下半辈子就坐在这公园的长椅上了。多么温暖美好的天气啊!我想脱下衬衫,让阳光照到我的胸膛上,但他们会以有伤风化的名义把我从这里赶出去。阳光有利于我的头发生长,给它们染上一抹时髦的金黄色。亲爱的宝贝,别踢我的后背。来,到这条毯子上玩,别胡闹。上帝啊,快松开这毯子,以为我要害你啊。爸爸得学习,将来好做赫赫有名的王室顾问律师,赚很多钱。大金钵。胸上晒出褐色意味着富有,意味着优越感。但我为自己的谦卑而自豪。现在,我读着死了的语言,读着《罗马法》这本小册子。弑亲罪的惩罚是,把犯人和毒蛇装进一个袋子,然后扔下悬崖。肉乎乎的丑陋玩意儿在裤裆里蠕动。这小丫头,在草地上咯咯地笑。开心地玩吧,因为爸爸算是完了,到处碰壁,连梦里都这样。昨天夜里梦见自己胳膊下面夹着一沓报纸爬上了一辆巴士,在卡勒平原[1]上疾驰,旁边奔跑着一群高头大马。巴士上,有个男人在用放大镜观察着蝴蝶。我们在往西部行驶。这时候,一头小公牛从树篱后面跃出来,被巴士拦腰撞死,后来它被吊在村里一家肉铺前的巨大吊钩上。然后,我突然到了卡舍尔。街上到处是羊,排水沟里是褐色的干了的血。在炎热沉寂的太阳下,一群男女穿着厚厚的黑色大衣走在一条冬日的道路中间,四周徘徊着夏日的热气。那个高利贷商人的葬礼。他逮着了她。在一个从芝加哥过来的货箱上面,她坐在店伙计身上,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他听见货箱倒塌,他拿着一把小斧子去追他们。他们在密谋,嘴唇灼热湿润。他们互相扯一扯对方的衣服,把毒药放进茶里。颤抖的手伸向钱柜,伸向对方的肉体。他们在菠萝和桃子之间织了个罪恶的茧。棺材合上了。夏日。长长的队伍在慢慢前行。走过卡舍尔。有人在唱:
缓步走过卡舍尔
一口棺材在阳光下
走过卡舍尔,走过卡舍尔
放高利贷的人死了。
放高利贷的人死了
在阳光下的棺材里。
店伙计搞了他老婆
放高利贷的人遭了殃。
可怜这放高利贷的倒霉蛋。
有只手伸向收银箱,
有口棺材在阳光下,
上帝可怜这放高利贷的人。
有人在跟菲丽希缇说话。哦上帝啊!哦!
她单膝跪地蹲在那儿,腿绷得紧紧的,菲丽希缇在拉她伸出的手指。她摇着脑袋。嗨,小姑娘,嗨。她穿着绿色短裙,跟草地很和谐,脚上穿着莱尔线长筒袜,脚踝很纤秀,脚后跟之上拱着的是她闪烁着微光的绿色裙子下浑圆的屁股。
“嗨。”
她没有转身。她在逗孩子,轻轻地戳点着孩子的小肚子。神奇的时刻慢慢隐退。她那黑色的发髻。
“嗨。”
她转过头看过来,直率的黑眼睛。圆润的嗓音。
“嗨,正欣赏你的孩子呢。她叫什么名字?”
“菲丽希缇。”
“是吗。嗨,菲丽希缇,你是不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你是不是啊?”
多美的红唇皓齿啊。西装下秀气的肩和胳膊,手从两个小圆袖口里出来。我真想得到你。
“你在洗衣店工作是吧?”
“是的。你住在街对面的那座房子里。”
“对。”
“我想你看见过我朝你的窗子看吧。”
“你在那间屋子里做什么?”
“那是我的办公室。”
“我看见你喝很多茶。”
“咖啡。”
“不错。”
“她的头发真好看。是不是,小姑娘,是不是?我得走了,再见,菲丽希缇,再见。”
摆了摆纤长的手指。浅浅一笑之后,她走上了沥青小道。她小腿上的肌肉现出了V字形,到了大腿上V形的开口变得更宽。她又挥了挥手,笑了笑。回来吧,跟我玩。你大方的衣着竟那么性感。
把这该死的法律书扔到海里吧。我什么也学不进去。孩子就是好的广告,他们是最终的产品,是你奋斗的原因。我猜她腿上有毛,我倒挺喜欢,有点儿男子气。我爱上了那姑娘。她走路的样子多好看啊,屁股一扭一扭的。她的脖子最有特点,有点儿细长。当然,我不是同性恋,也不是什么怪胎。我想知道她住在哪里,晚上做什么。我必须知道。嗯,我想情形开始好转起来。要是能把那卫生间修好就好了。用什么办法都行,把下水管堵上,把管子引到外面街上,反正什么法子都行。可我和房东埃格伯特几乎没什么能说到一起的,尤其是在钱的方面。你怎么跟人去说卫生间下水道出问题呢?我感觉我正在经受另一个层次的体验。我要去当铺把我的黑色西装赎回来,带玛莉安去海豚餐厅,吃烤牛排喝博若莱葡萄酒[2]。她需要点乐子,可怜的女人。跟我这样一个混蛋一起生活真是不容易。我明天再来这公园。
大黑锅里正炖着一个羊头。玛莉安在地板上用一个盆洗屁股。那盆花了六便士,是个好东西。把孩子轻轻地放到楼上的床上。下午过去了,夜晚来临。人们从都柏林城的四面八方回到他们的屋子里,带回去一些香肠、黄油和小袋装的茶。
“塞巴斯蒂安,把窗台上的爽身粉给我。”
“好的。”
“在公园里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这味儿好难闻。”
“我告诉你,这可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了。我需要补补脑。羊头很补脑的。”
塞巴斯蒂安拿起一本电影杂志,一屁股坐进安乐椅,等着羊头。瞧这一张张脸,都泛着自以为是的红润光泽。夏季轮演剧目剧场里曾经有个星探找上我,他说你愿意来好莱坞吗。我跟他说他们得白天晚上都供我白兰地。他说他是认真的,希望我好好考虑一下。我告诉他我家里给我的津贴就有那么多。可是,年轻人,你就等着看你第一部电影拍出来后是什么情形吧。这人的名字是比尔·凯利。叫我本德·凯利好了。他说他的父母出生在爱尔兰,所以他想有朝一日要去那里寻找人才,也许会发现真正的人才。凯利先生说他们有很多从爱尔兰去的姑娘。但是,你瞧,这些爱尔兰女孩子在好莱坞走不远。关键时候得脱裤子。你瞧,你得明白,这个世界不管你走到哪儿都需要妥协,要么让人干,要么被解雇。她们中有些人会抵制,但时间长不了。可是像你这样的人才会大获成功的。你哪儿学的表演?你说什么,凯利先生,我是个天生的演员。反正,他们都这么说。凯利先生又喝了几杯,他说好莱坞会毁了你,就像以前阿兹特克人挑出一个姑娘,把她盛装打扮起来,像个大明星,然后把她放到祭坛上,剜出她的心。凯利先生,这也太卑鄙了。的确是卑鄙,所以你得强悍才行。但我只是个软蛋,我知道我是无法忍受的。好吧,塞巴斯蒂安·毕夫先生。塞巴斯蒂安·巴尔夫·丹杰菲尔德。天呐。嗯,总之,我想结婚生几个孩子。我曾经把几个女中学生的肚子搞大过,也许这不太好,可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不都是逢场作戏逮到机会就下手吗?我风光的时候给几个大牌明星当过经纪人。大牌,十足的大牌。凯利先生喝了个大醉,吐得酒吧满地都是。值得记住的是,在威克洛山地[3]有个村子名叫好莱坞。
玛莉安在厨房里哼着什么曲子。这种情况不常见。
“烤些面包片吧,亲爱的。”
“那你先切面包。”
“我在学习呢。”
“我看见的是那本无聊的电影杂志。”
“玛莉安,你喜欢胸上毛多的男人吗?”
“是的。”
“喜欢二头肌吗?”
“一点点。”
“肩膀什么样的好?”
“穿西装好看就行。”
“那你觉得我是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男人?”
“不喜欢肚子大的男人。”
“你说什么,肚子大?哪里有——瞧瞧,往这里看好吗。看见了吗,根本没肚子。你甚至都可以说我消瘦。”
“还是过来看看你的羊头吧。”
“好吧好吧。哦我告诉你,这羊头煮出来绝对是美味。嗬,瞧瞧,太棒了,魔法师的杰作。吹号吧,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
“切一下面包吧。”
“没问题,亲爱的。”
“你不是这样想就别这样说。”
“我是这样想的。”
“你不是。”
“那好吧,我没这么想。我们为什么不买个收音机?我觉得我们需要个收音机。”
“拿什么买?”
“分期付款啊。就是为我们这样的人设计的方式。”
“是啊,那可以付我们的牛奶账单了。”
“我们也可以这样买牛奶啊。一星期几个先令。”
“你为什么不找份零工做?”
“我得学习。”
“当然,是啊,当然,你得学习。”
“哎,好了好了,过来亲一个。过来,在嘴上,就亲一下。”
“离我远点儿。”
“这就不公平了。”
“把椅子拿进来。”
“那我们去看电影吧。”
“你忘了吗,我们有个孩子你知道吧。”
“妈的!”
“住口,你住口。别对我说这样的脏话。”
“妈的。”
“你要是再说我就离开这屋子。你可以跟你那些干粗活的朋友说那样的话,但我不能忍受。”
“那就离开。”
“每次吃饭都这样,每顿饭。”
“饭?什么饭?”
“我的上帝,我都嫁了什么人。”
“你当初的确不必嫁给我。”
“我现在真希望是这样。我爸说得没错,你就是个败家子。整天无所事事,就知道和你那帮讨厌的朋友喝酒,都是些没能耐的人。他们能让你长进吗?”
“就你们英国人才会说这种屁话。什么长进?往哪儿长进?”
“让你自己有点出息,你以为这很容易是吗?我甚至觉得你会拿不到学位。考试作弊。别以为你的所作所为能逃过别人的眼睛。用不着摆出那副吃惊的样子,我知道你是怎么去拍那些教授马屁的。你觉得这样下去没事吗?能混多久?”
“荒唐。”
“你冒犯了我的每一个朋友,那些本来可以帮你的人。你觉得他们还会帮一个无赖,一个十足的无赖吗?”
“无赖?无赖?我,无赖?”
“还是个骗子。”
“骗子?”
“你不用那样冷笑。我的朋友本来可以帮我们的。高克勋爵原本可以介绍你去伦敦的一家公司。”
“那他为什么不呢?”
“就是因为你。你的无礼的态度。是你毁了我的朋友圈。”
“扯淡。如果你的那些高贵朋友不理你,干吗要怪到我头上?”
“怪你?我的上帝,你骂高克夫人是个婊子,你毁了她的社交聚会,羞辱了我,而你居然有脸说我不能怪你。怪你?”
“那娘儿们是个蠢货,道德败坏。”
“你胡说。你瞧你坐在那儿,一个月没洗过澡,脚臭烘烘的,指甲脏得恶心。”
“没错。”
“而我还得丢这个脸,把自己家里人也牵扯进来。你觉得这什么滋味儿?我爸真是一点儿没看错。”
“你爸真是一点儿没看错。对。我的上帝,让我吃这该死的晚饭吧。你爸,你爸,没种的老混蛋,你那老爸不过是海军部屁股上的一只蚂蝗,一坨自命不凡的臭屎。”
玛莉安冲出房间,跑上狭窄的楼梯。他听见她把卧室的门重重摔上,弹簧床在她倒下时发出吱呀的声音。沉默,然后是她哽咽的抽泣声。他伸手拿起盐瓶,往盘子里撒了撒,什么也没出来。他举起胳膊,盐瓶破窗飞了出去,在外面灰色的水泥墙上砸成碎片。他把椅子踢开,拿起他的上衣。他走到钟的后面,他知道玛莉安在那里放着攒了几个星期的零钱。他全部拿走,让它们叮叮当当地落进他的兜里。
通红的脸。内疚。磨着牙。灵魂想从嘴里逃出来,把它咽回到身体里去。躲开那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他要了杯浓烈啤酒和一杯金方威士忌,又让酒保照此给他再各拿一杯过来。酒保没明白。塞巴斯蒂安跺着脚吼道:
“照我说的做。”
穿着短袖的酒保嘀咕起来。
“我觉得您不应该这样对我说话,先生。”
“抱歉,我心里很烦。再给我拿些香烟来吧。”
真是晦气的一天。我想有个人陪陪。这里乱糟糟的一堆人,黑外套,咳嗽,吐痰。离开这地方。
他穿过街。那里有个投币自动点唱机。点了《古老的黑魔法》和《吉姆从不带给我漂亮的花儿》[4]。喜欢芝加哥。在芝加哥有个人带着指责的口吻说我有哈佛口音。你什么人,来自埃文斯顿[5]吗?别跟像我这样的人说话。这些身上有伤痕的呆头呆脑的吸溜着鼻涕的可怜虫。她带毛的奶头有一种讨厌的味儿。我不是嫌她奶头周围长了毛,那倒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英国人,一个没屁眼生不出崽儿的种族。就他们的动物还有点儿意思。感谢上帝他们有狗。她想过那种日子,屁股坐在印度,挥着鞭子抽打当地人。喜欢邦德街[6],在克拉瑞芝酒店[7]喝下午茶。高克夫人喜欢用中国羽毛扇撩她下面。我要拿什么东西砸那娘儿们的脸。我失去尊严的感觉太糟了。还在为什么可笑的误解担心。她可以离开。我要对她说滚出去,别回来。
歌曲放完了。来到外面,站在电影院前等待轰隆隆开过来的电车。那大家伙太吵了,夜幕中从山坡上开下来,摇摇晃晃,看上去很疯狂,就像是转动起来的咖啡研磨机。但我喜欢电车的颜色和座位,绿色看上去温暖,橙色和粉红色感觉很浪漫。喜欢爬上螺旋楼梯到车顶层看那些小学生坐在室外的平台上。我喜欢电车,因为我可以从上面看到一个个花园和夜晚中的窗子。刚来这个国家时就对电车印象深刻。从顶层上可以看见一些住家窗子里的情形。只穿着衬裙的女人。我经常看到卧室里有大量镀铬的装饰,墙上映照出电暖壁炉的光。还有,床上铺着又大又厚的深褐色的缎绒被。
他在学院街下了车。一群群的人。一个女子风笛乐队正在圣三一学院前面转圈走,全都身穿绿色服装,带流苏,边走边敲鼓。啦,嘚哒,嘚哒,啦,嘚哒。后面跟着一群小混混。成了英国的游乐园。得找个酒馆去。哪家呢?每家我都欠着账。不管怎么说,这算是我的一个能耐,我可以在酒馆里赊账,这很能说明什么。到格拉夫顿街[8]去,在那里的富庶繁华中振作一下自己。有钱人都在哪里?只有像我这样的一些悲惨的穷光蛋无处可去。没有邀请。为什么就没人邀请我。来呀,邀请我。你们都害怕。
到了公爵街,正要过街对面去,一只脚刚迈出马路牙子。等等。
她就在街对面,在鞋店里看。我不能惊慌,不能搞砸。趁她还没走开到她跟前去。她还没走。待着别动。被拒绝。我不会被拒绝的。噢。她看见我了。她有些茫然。最佳时机。表现出一点儿惊喜来。我的确很惊喜。不必表现出来。自然点儿。勇敢而高贵。一个绅士,当然。赶紧打招呼。
“晚上好。”
“你好。”
“在逛商店吗?”
“是的,消磨消磨时间。”
一步把我将死。
“走,跟我喝一杯去吧。”
“这个……”
“走吧。”
“嗯,我也没什么事。那好吧。”
“你住哪儿?”
“南环路。”
“你不是爱尔兰人。”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的口音吗?”
“不是,你的牙。爱尔兰人的牙都很糟糕,你的牙很好。”
“哈哈。”
他们走到了格拉夫顿街的尽头。
“我们去那家酒馆。楼上的座儿软软的很舒服。”
“好的。”
他们在人行道边上等着。两辆甲壳虫似的美国小汽车开了过去。一阵轻风。凉爽的天空。一瞬间握了握她的手,细长的手指,温暖的指关节。只是为了带你安全地过马路。她在他前面走上楼梯,一副好奇的样子。白色的衬裙。略微有点儿内八字。角落和门的周围,人声嘈杂。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稍稍安静了点儿。他们找地方坐下。她交叉双腿,将裙子在她秀气的膝盖上抚平。
“我叫克莉丝汀。”
“我叫——”
“我知道。”
“怎么会?”
“我们洗衣店里的一个女孩子,她有个朋友在你妻子常去的食品杂货店里工作。”
“太巧了。”
“我也觉得是。”
“那你一定也知道我吃什么。”
“是的。”
“什么?”
“羊头。”
“呵呵,没错。”
你真是个漂亮姑娘。白白的,你身上一定很白。让我吃忘忧果吧。我今天晚上出来感觉糟透了。我们的心太脆弱了。因为现在我可以高兴得跳起来。这世界遵循一个法则。大大的,棕黑色。眼睛。
“你喜欢在洗衣店工作吗?”
“不喜欢。”
“为什么?”
“哦,太热,还有蒸汽和噪声。”
“你住的地方什么样子?”
“哦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说好。不管怎么样,那条街上有树,这点还是不错的。反正就是南环路上的排屋中的一幢房子。我住在地下室,不过相对于我住得起的条件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一个人住吗?”
“一个人。我受不了跟别人合住。”
“你要喝什么?”
“黑啤酒吧。”
“你在洗衣店干了多久了?”
“几个月。”
“挣钱多吗?”
“不多。四镑十先令。”
“克莉丝汀,我觉得你是个特别可爱的姑娘。”
“你学什么的?”
“法律。我现在感觉真愉快。见到你之前我很绝望。悲惨,疲惫不堪。到格拉夫顿街走一走有时能感觉好些。可所有人看着都跟我一样疲惫不堪。”
“来的时间不对。正好是人们都在找个什么地方去的时候。”
“你呢?”
“只是看看。我经常就是过来看看。我喜欢店里有我想要的东西的那种感觉。我坐巴士到斯蒂芬绿地的一端下车,然后走路穿过公园。我最喜欢那一段路,可以从桥上看鸭子,然后来到格拉夫顿街。有时候我会去一家冰淇淋店喝杯咖啡。然后回家。我的生活差不多就是这样。”
“没有娱乐?”
“看电影。有时候我会花一先令坐在盖特电影院的后面。”
坐在那里,点上烟。我一般不赞成吸烟。我现在发现情况看起来不错。黑暗中突然出现了光。这是基督精神。光指引着我们当行的路。当我想到这个的时候,我已经走进克拉伦登街教堂,去祈祷,有时候是想看看里面是否更暖和一些,在那里坐上一会儿,放松一下紧张的情绪。我经常处于高度的紧张中,在天主教的忧郁和同样忧郁的盖耳语中,我变得有些悲伤和顾影自怜,想着过往和以后的日子。我在那里经常感觉自己真的要搞些钱。我不知道为什么钱会驱散忧郁,但事实就是这样。哦,克莉丝汀,你不穿衣服会是什么样子?
他们又喝了一轮黑啤酒。她转过身,笑着说她要回家了。那我可以送你吗?不用了。我一定要送。真的没这个必要。就当是让我高兴。那好吧。
他们沿着萨福克街走起来,进入威克洛街,再来到大乔治街。那边是托马斯·穆尔[9]出生的地方。进去看一看,现在是个很不错的酒馆。可我得回家,洗头发。我们就喝一杯,很快。
他们进了酒馆。里面的人有些不自然,一边看着他俩一边鸟儿似的低语着。酒保把他们带到一个隔间座,但丹杰菲尔德先生说他们只是进来喝杯快酒。
噢,没问题,先生。这是个美丽的夜晚。的确是。
经过一个名叫“出血的马”的酒馆[10]时,他想引她进去,但她说她可以自己回去,就快到了。但我得跟你去。
她住的房子在一长排屋子的尽头。通过一个铁栅栏门,里面有个一丁点儿大的花园,长着一小丛灌木,她的窗子外面有栏杆。她的房门就在三级台阶的下面,边上有个引水的下水道,没有这个的话水肯定会从门底下流进屋子里。因为我要洗头发,要不然我就请你进屋了。这倒没什么。谢谢你送我回家。别客气。我可以再见你吗?可以。
她走下台阶。停下,转身,微笑。钥匙。绿色的房门。随即,灯亮起来。身影在窗前走过。她的。多么娇美啊,比所有的玫瑰都娇美。上帝啊,下来吧,到我心里来吧,在这个出现艳遇的星期五。
注释
[1]爱尔兰基尔代尔郡的一块约5000英亩的开阔公地。
[2]博若莱(Beaujolais)是法国南部勃艮第地区的一个葡萄酒产区,所产葡萄酒是公认的佳酿。
[3]爱尔兰境内最大的一片绵延不断的山地。
[4]这里提到的两首歌的英文名分别是That Old Black Magic和Jim Never Brings Me Any Pretty Flowers,都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美国流行歌曲。
[5]美国芝加哥北郊的一个小城,名校西北大学(Northwestern University)就在那里。
[6]邦德街(Bond Street),伦敦一条著名的奢华购物街,有不少高档服饰和顶级珠宝专卖店。
[7]位于伦敦上流住宅区梅费尔(Mayfair)的一家高级酒店,与英国王室素有交道。
[8]都柏林的一条繁华的步行购物街,有很多高级商店。
[9]托马斯·穆尔(Thomas Moore, 1779—1852),爱尔兰诗人,他最著名的一首诗是《夏日最后的玫瑰》。
[10]这是都柏林一家可追溯至十七世纪的历史悠久的酒馆,英文名称为Bleeding Horse,位于上卡姆登街。乔伊斯的著名小说《尤利西斯》也提到过这家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