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腊八一过就是年,腊月里的年味越来越浓,本就繁华的长安城里愈发热闹,大雪下了三日,树枝上地面上都被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却丝毫掩盖不住人们心头的喜悦。晋王府里,一尘不染的青石板路早已被下人们清扫干净,找不到一点积雪的痕迹,晋王披着厚实的宝蓝色绣金丝祥云图的夹棉披风缓步走来,月白色直裾长衫下露出靛青厚底的棉靴,一旁的段墨寒在白袍墨色披风的素净装扮下,精致的眉目更添了几分明艳。
晋王负手而立,望着远处雪地里带着心儿小公主堆雪人的许知君,清冷的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柔和。东方神医说许知君的宫寒可以治,但即便如此,受孕的可能也只有三四成,而且受孕后能不能保住胎儿、胎儿生下来后健不健康都不能妄下断论。相处这些时光,晋王不得不承认,他对许知君是有感情的,但那只是怜悯,亦或是敬重,并不是对萧唤月的那种情爱,那种一往情深。
段墨寒循着晋王的目光望去,开口道:
“王嫂刚嫁过来时,心儿还有些不高兴,如今倒也愿意和王嫂待在一处了。”
晋王苦笑,道:
“红杉跟着云川走了,没有人陪她玩,她也只能去黏知君了,不过好在知君是个聪明的,倒也能把心儿哄得服服帖帖。”
段墨寒收回目光,低声道:
“我听府上的下人说,云川曾规劝过心儿,让她与王嫂好生相处,莫要给表兄你添乱。”
晋王的目光在远处停留了片刻,复又垂下长睫,轻笑道:
“云川也有妹妹,大概能感同身受吧。”
段墨寒的眉心让人难以察觉的一紧,遂道:
“说到唤月,她到底去了哪里,我现在居然有些后悔当初放她走了。”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段墨寒揪心到现在。提到萧唤月,晋王的眼神一沉,复又抬眸道:
“你放心,就算我们找不到,云川也一定会去找,唤月……她不会有事的。”
她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段墨寒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晋王逃避似的打断了:
“对了墨寒,东西都带齐了吗?”
段墨寒一怔,说:
“没什么好带的,当初是因为萧家出事被你强行留下的,没来得及从家里带东西来,除了你差人给我做的一些衣服,也自然不需要带什么东西走。”
晋王笑道:
“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去。”
段墨寒却一脸傲娇:
“你当我是强盗呢!”
晋王却笑着摇了摇头,颇为无奈道:
“你在我这住了那么久,突然就走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段墨寒迟疑了一瞬,说:
“我那继母生的两个儿子子乔和子冉自幼体弱多病,前年子乔没了,不想今年子冉也没了,陛下这才连忙下旨将我爹从函谷关调回。”
段墨寒有些悲伤的叹了口气,接着说:
“从前都是他们一家人一起过年,我和丞相一家一起吃年夜饭,如今……丞相一家被齐王搅得支离破碎,我继母在失去小儿子后受了刺激,整日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家里没个主事儿的,我爹常年在外征战不理家事,这才来求我回家。”
晋王伸出纤长的手指弹去发丝上的飘雪,说:
“墨寒,你那继母是你母亲荣宁公主与你父亲和离后皇爷爷赏赐给你父亲的,可你这个继母连产两子都病弱早夭,你没想过这是什么原因吗?”
段墨寒停下脚步,忽而抬起头,道:
“我继母原是进宫选秀的秀女,当时母亲执意要与父亲和离,那时大周疆域还不甚太平,外祖父还要仰仗我父亲镇守边疆,为了彰显皇恩浩荡,外祖父才赏赐了一名秀女给父亲。这其中……难道……”
段墨寒的眸光中渐渐升起一抹寒意,晋王垂眸道:
“那秀女都是要准备伺候皇上的人,经过万重筛选,你继母若真是身有顽疾,生不出健康的孩子,皇爷爷如何会不知?这样的女子绝不能伺候皇上,所以,他便索性将她赏赐给你父亲,名义上是抚恤爱将,实则……”
段墨寒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连忙道:
“实则是不想让我父亲再有孩子,这样,为了不绝后,父亲迟早还是会认我这个儿子,即便外祖父驾崩不能再护我周全,父亲也迟早会来求我回家!”
晋王微微颔首,道:
“皇爷爷的初衷应该是不想让你继母为段将军生下孩子,结果她还是生了两个儿子,让段将军冷落你这么多年。”
段墨寒听了这话,眸中寒光如利剑般直逼远处,道:
“我爹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有了那两个儿子后对我更是视若不见,我就生成这样,又不是我的错,他若觉得我不像个男人给他丢了脸,就一辈子别来见我才好!”
当初段墨寒就是跟段赫闹得死生不相见,才让全长安城都知道了这段皇室奇闻的,以致于后来荣宁公主病逝后段墨寒出宫都没有去找段赫,更没有回公主府,而是自己买了处宅子,自立门户。时至今日,段墨寒仍旧不愿去荣宁公主府看看,那是他童年时光里少有的温存,那时段赫正因荣宁公主头胎产子而高兴,是一家三口难得的短暂而温馨的一段时光,是段墨寒至今不愿触碰的回忆。
晋王伸出手拍了拍段墨寒的肩膀,道:
“好了,皇爷爷为了你如此用心良苦,你也不要再跟段将军继续冷战下去了,都说伴君如伴虎,段将军为大周的疆域太平常年戍边,劳苦功高,最后,还不是被先帝算计得险些绝后,你爹毕竟是长辈,他既然愿意先做出让步,你又何必如此呢?”
段墨寒从远处收回目光,望向晋王,良久才开口问道:
“表兄是如何知道外祖父的用意的?仅仅是推测?还是……表兄知道了些什么?”
晋王并不想隐瞒,便直言:
“几日前吴王来过,郑昭仪和我安插在宫里的细作有了新的进展,只是那细作无意间查出了当年你继母隐瞒顽疾入宫选秀的事。”
晋王从袖中摸出一方折叠齐整的纸笺,递到段墨寒手上,接着说:
“那细作便将这条消息与其他消息夹在一起,让吴王送出宫来。”
段墨寒伸出白嫩纤长如瓷玉般的手指,指尖触碰到那张纸时略微迟疑了一下,仍是将其接过,缓缓打开,白纸黑字赫然眼前。原来,当年确有一名官家女子隐瞒顽疾进宫选秀,被查出后,先帝将其打入掖庭狱牢,可没过多久,那名秀女就在一天夜里被带走,之后便再也没回来过,而那段时间,恰是荣宁公主与段赫和离的时间,没过多久,先帝便将这名秀女赐给了段赫。
也就是说,先帝确实知道这名秀女身有顽疾,还特意将她赐给了段赫。看完这份从宫里送出的消息,段墨寒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母亲到底是外祖父最疼爱的女儿,外祖父为了外孙能有朝一日重回段家居然做出这种事,表面上是抚恤爱将皇恩浩荡,实则是害段赫断子绝孙。这么多年了,继母难道不知道外祖父真正的用意吗?她都没向父亲提起过吗?还是说父亲本就知道,只是碍于天威敢怒不敢言罢了。
段墨寒俊秀无双的面容上似染了一层冰冷的霜色,他将那纸笺藏于袖中,抬袖行礼道:
“墨寒明白了,表兄请留步,不必再送了。”
晋王不再言语,侧过身去为段墨寒让出一条路。段墨寒从晋王府侧门而出,骠骑大将军府的马车已停在门前,有人上前行礼,做出请段墨寒上马车的手势,段墨寒瞥了那人一眼,道:
“先不回骠骑大将军府,我要回我自己的宅子取一些东西,大将军府的东西我用不惯。”
那侍从忙道:
“大将军料到公子要回去取自己的东西,已在公子的宅子等候。”
段墨寒心中一惊,侧目盯住那侍从,那侍从连忙恭顺的低下头去,段墨寒沉默了片刻,终是一哂,心里暗道:从前若是这样,段赫一定会骂他娘们唧唧的事儿多,可如今,那两个异母的弟弟死了,他成了段家独苗,段赫如今求他回去,居然主动顺着他来。不再言语,段墨寒坐上了马车。
大将军府自然是不缺好马,那匹通体黑亮的宝马在长安城中疾驰,可车里的段墨寒却并不觉得颠簸,马车就这样飞快又平稳的行进着,不多时,段墨寒的宅子便到了。轻巧的跳下马车,望向紧闭的大门,段墨寒在门前站定,看向一旁没有点眼色的侍从,那侍从一阵慌乱,连忙上前欲叩门,却连手都没伸出去,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门童,见到段墨寒,眸中并未有过多惊讶,道:
“公子回来了,方才段大将军来过了,我等按照公子的吩咐没有让他进门。”
段墨寒微怔,他从前确实这样吩咐过,不许骠骑大将军府的任何人进他的宅子,包括段赫。四下望了望,段墨寒正纳闷段赫这会儿在哪,却见转角处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像是听见动静般慢悠悠从侧门方向探过头,一脸笑意的走了过来,此人,正是段赫。
许是常年戍边的原因,他的脸干燥黝黑,像失了水分的老树皮,段赫走上前打量着白嫩俊俏的段墨寒,眼神里似乎已看不出从前的那种厌恶和嫌弃,慢吞吞的开口道:
“我想亲自来接你回家的,又不方便去晋王府门口接,那王爷是何等人物,都到了王府门口哪有不登门拜访的道理,说上几句话又要耽误好久,我估摸着你会回这里取东西,就想到这里等你,结果……你的人不让我进。”
段墨寒唇角一勾,心想:挺把自己当个人物啊,还嫌去拜访晋王麻烦,人家晋王可未必愿意见你,这么大能耐还不是连儿子的家门都进不了。遂轻笑道:
“父亲不是骁勇善战吗?连我家里的几个护院都打不过吗?”
段赫老脸一红,老实巴交的搓着手说:
“那哪成啊,为父好歹是从一品的官员,哪有在人家大门口和家丁打架的道理,他们不让我进,我就没敢吱声,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还挺多,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我实在不好意思了,就去侧门躲了一会儿。”
段墨寒抬眼看了看段赫饱经风霜的脸,声音一沉,道:
“进来吧。”
段赫连忙应声跟了过去,段墨寒让侍女给段赫奉了茶,也不搭理段赫,兀自去房间里取了一些常用的东西,又去书房拿了几本喜欢的书和几支喜欢的毛笔,他收拾东西很快,一旁的小厮打包也很快,不多时,段墨寒和身后提着大包裹的小厮就重新出现在段赫面前,段赫端着滚烫的茶盅吹了半天连一口都没来得及喝,段墨寒见状,坐到一旁,声音不疾不徐地说:
“你慢慢喝,喝完我们再走。”
段赫小心翼翼喝了口热茶,借着氤氲升腾的热气偷窥着段墨寒的神色,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惊叹于浓浓热气中段墨寒若隐若现的与荣宁公主像极的容颜,段墨寒,整个就一男版的荣宁公主,如果非要说出段墨寒与荣宁公主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段墨寒有喉结。
余光注意到父亲那以茶盏掩面偷窥自己的小眼神,段墨寒却装看不见,以肘撑住小案,手扶额鬓假寐。段赫见状,自觉无趣,呼噜呼噜吹了几下热茶,匆忙几口吞下,伸手便要用袖子擦嘴,抬眼却看到已有侍女捧着托盘而来,托盘里是一副洁白的帕子,段赫尴尬的虚咳两声,用帕子将嘴擦干,搓着手暗道:墨寒的宅子不大,可规矩都还是按照从前公主府里的来的。
见段赫那边收拾妥当,段墨寒羽睫微颤,睁开双眼,站起身看了段赫一眼,段赫连忙也站起身跟上来,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到了马车前,段墨寒正欲上车,却见段赫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想要扶他,段墨寒只觉一阵恶心,心里暗骂道:还真把我当成柔弱不能自理的大小姐了,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像个男人吗?愠怒之余,段墨寒还是伸出手搭在了段赫的手上,只一瞬间,手心痛感传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似的,段墨寒连忙将手缩回,垂眸望去,段赫的掌心有一条奇形怪状的骇人的恐怖疤痕,段墨寒十指不沾阳春水,手心柔软白嫩,连习武留下的茧子都很少,触及这粗糙坚硬的疤痕,自是顿感疼痛。
惊讶之余,段墨寒的目光一瞬间黯然:这一刀若是砍得重些,只怕能砍掉段赫的半个手掌。段赫注意到段墨寒的异样,连忙将手拳起,不好意思地说:
“吓着你了吧,我们常年打仗的人就是这样,哪能不受点伤。”
段墨寒微微启齿,问道:
“这是在函谷关留下的?”
段赫搓着手,笑的十分憨厚:
“我也记不清了,我打过那么多仗,哪里能记得那么清楚。”
段墨寒一声轻叹,转身钻进马车,段赫则上了一旁的一匹骏马,往骠骑大将军府赶去。途经不远处的萧府时,段墨寒忍不住掀开一侧的窗帘看了看,大门紧闭,两个上了年纪的仆役拿着扫帚在门前扫啊扫啊的,甚是萧条。以往这个时候,萧家已经开始统计京城的乞丐人数,筹备正月里施粥和发放旧衣物的事宜了,可如今……也不知道唤月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丞相怎么样了,今年没有萧家的救济,那些每年慕名前来领一碗热粥和一套棉衣的乞丐会不会冻死饿死,今年是荒年,吃不饱饭的人尤其多吧?
萧家施粥的善举被乞丐们奔走相告,这几年连邻近郡县的乞丐都赶在正月里慕名前来领粥领衣物。默然放下窗帘,段墨寒倚在马车背上,心里空落落的。前几年一代大儒萧卓文过世时,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乞丐甚至还有邻近郡县里的乞丐全部出动,跟在出殡的队伍后面一路相送,连皇上都被惊动了,特赐了萧家“忠义仁善”的牌匾。就连之前萧立言为萧洛假办丧礼时,出殡的队伍后面都跟着好些个乞丐,一路送到城外,跪下磕了头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