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已是夜深人静。萧唤月轻轻揉了揉眼睛,入目皆是陌生的桌椅,床铺,虽然房间陈设简陋了些,但却整洁素雅,让人看着就莫名的心安。萧唤月不禁一笑,在这陌生的地方都能睡得如此沉,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又四下里看了看,发现自己躺在一方软榻上,身下垫了一个松软的被子,身上盖着萧洛的披风,房间两侧的窗户大开着,窗下垂着浅蓝色纱幔,挡住蚊蝇和外面的视线,空气对流间,大风呼呼刮着,虽是盛夏,却凉快的不要不要的。
萧唤月坐起身,见软榻旁的小凳上摆着一套干净柔软的女衣,这时,有人推门而入,萧唤月下意识的拉住披风遮住自己的身子,她本以为来人会走到屏风后,哪知此人只是推了一下门,连门槛都没跨进来,就隔着半扇门轻声问:“姑娘醒了吗?”
听着声音应是年岁不大,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萧唤月应道:“是啊,你是?”
少年只道:“属下问心,听命于碧梧大人,这里是主公在洛阳的宅子,以供暗卫来洛阳办事时居住,碧梧大人留下属下在此候着,看看姑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萧唤月猜到问心口中的主公是晋王,却也忽然惊觉,原来碧梧真的是萧洛,当初云栖的猜测是对的!萧唤月问道:“碧梧大人去哪了?”
问心犹豫了片刻,说:
“大人带了些人手又去追捕李三全了。”
萧唤月急道:“他方才不是受伤了吗?”
问心只说:“我们是暗卫,哪有不受伤的,一点小伤罢了,大家早就习惯了。”
萧唤月听到问心这样说,心里很是伤感,萧洛可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再是武艺高强,可家里那么多护院哪里轮得到他亲自动手,自是从小到大也没受过什么伤的,何时竟也对此习以为常了?
这时,问心在门外道:
“碧梧大人已命属下烧好水了,姑娘可以先洗个澡,换上衣服,好好睡一觉。”
萧唤月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说:
“这位大人,你可否帮我一个忙,我如今借住在一位前辈府上,我无故失踪他一定会着急的,不知大人能否替我送个信,给他报个平安。”
门外的问心迟疑了一下,略带歉意道:
“姑娘,属下只能听命于碧梧大人一人,碧梧大人不让属下出门,属下便只能在这候着,还请姑娘见谅。”
萧唤月见状,不禁暗自感叹,晋王是怎么做到隔着千百里把这些二等三等的暗卫也训练的如此忠心耿耿的,这个问心估计连他主公的面都没见过吧。
萧唤月起身去洗了个澡,半卧在热水中,才感觉到身上被李三全抓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白皙的皮肤上显现出几道红色的抓痕,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虽说萧洛来的及时,保住了她的清白之身,但一想到那个肥猪一样的变态男人看过摸过她的身体,她就恨不得将那李三全一刀一刀刮了都无法解气。萧唤月洗了三缸水都没觉得把自己洗干净,她知道自己这是心理障碍,必须要克服,况且身上的伤口再泡下去怕是会发炎,这才穿了衣服,坐到软榻上,静静地等着萧洛回来。
萧洛回来时,已是下半夜,他走到房间门口,瞥见灯还亮着。屋里的萧唤月隐约听到了熟悉的脚步上,继而便是两个男人的交谈:
“大人回来了。”
“她还没醒吗?”
“醒了,已经沐浴更衣了。”
“那怎么灯还亮着,不是让你告诉她让她先睡吗?”
“这……”
问心的声音明显带了几分为难,萧唤月却已上前把门打开,说:“我在等你回来!”
萧洛目光微怔,借着朦胧月光盯着萧唤月看了一会儿,良久,才挥手让问心退下。
二人走进屋里,萧唤月见萧洛很是顺手的将剑挂在墙上,又把一些她不懂的东西分类收放在不同的抽屉里,这才惊觉原来这里是萧洛的房间,难怪,虽觉陌生,却莫名心安。
萧洛将一切收拾妥当后,转过身才发现,萧唤月正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他。一时百感交集,萧唤月走上前握住萧洛的双手,萧洛的手指骨节分明,纤长柔软,掌心传来的还是熟悉的温度,只是他原本光滑的手背略微有些粗糙,萧唤月望着萧洛,心里一阵心痛:大哥这些日子隐姓埋名东奔西走,一定过得很辛苦吧。然而,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了萧洛的左手摸起来有些不对,遂低下头将他的手翻过来查看,萧洛左手掌心处竟有两道浅浅的疤痕。
一瞬间,萧唤月又想起了那个残酷的夜晚。萧洛与晋王府亲兵厮杀时,有一名亲兵用短剑刺进他腹部,萧洛当时用左手徒手抓住了剑刃,忍着剧痛将短剑从自己身体里拔出,反手刺进对方的胸膛。如今,他掌心的这两道疤痕,正是那晚握住剑刃时留下的。
萧唤月一时心乱如麻,忽然伸出手慌乱的摸向萧洛的手臂肩膀,着急道:
“你……你身上是不是还有很多伤痕,你那天伤的那么重,你让我看看!”
萧唤月着急的差点扯开了萧洛的衣襟,萧洛连忙捂住衣领侧身闪到一旁,叫住了她:
“唤月!你……你别这样,事情都过去了。”
萧唤月心疼道:“怎么能过去了呢?那可是十一刀啊!我迟早要在秦皓身上砍回来的!”
十一刀……十一刀啊,萧唤月上前复又拉过萧洛的手,可怜兮兮地说:“一定痛死了是不是?”
萧洛轻轻牵起唇角,温和的笑了笑,遂反手握住萧唤月的手,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
“我给你手上涂点药,可别发炎了!”
萧洛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一个小白瓷瓶,把萧唤月拉到桌旁让她坐下,自己单膝跪立在一侧,轻轻的将白瓷瓶里透明的凝胶状药膏涂抹在她手指受过刑的地方。萧唤月垂眸望着萧洛,见他发髻上有一片不知哪里飘落的花瓣,便伸出手将它揪下,轻轻弹开,萧洛耐心地说:
“你别乱动,这种药能消肿止疼,一会儿就好了。”
萧唤月只觉被涂抹过药膏的手指冰冰凉的很舒服,的确减轻了痛感。萧洛收好药后便起身坐到萧唤月对面,二人隔着一张圆桌相对而坐,彼此凝视了很久,谁都没有再开口。
方才萧洛将她从万福楼抢回来时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谁也没有多想,谁也没有多看谁一眼,如今彼此近在眼前,方觉这一别竟是近一年。萧唤月看着这个曾经“死”在她面前的人如今重新出现,好端端的坐在她对面,活生生的气息让人一时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她能明显感觉到,萧洛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待窗外有风吹来,晃动的烛影映到萧洛身侧时,萧唤月才看清萧洛眼角眉梢里暗藏着的疲惫与哀伤。他再也没有了那种一眼望去就觉得风华无双的惊艳,反是敛去了所有的光芒,有种泯然众人的感觉,若现在说眼前这个人曾是长安双绝之一,只怕根本没人会信吧,她一直崇拜着的引以为傲的神仙哥哥,何时竟憔悴至如此,就这样一点点仙气都没有了。
萧唤月鼻子一酸,差点又要落泪,却是硬生生的将眼泪憋了回去。
最终,还是萧洛先开了口,问了她离开友来山庄后的种种,萧唤月一一作答,却也从萧洛言语中得知,自己离开友来山庄后,萧洛曾偷偷回过山庄,见到了义父,也知道了她和云栖的事,甚至还知道了晋王妃许知君也是被友来山庄救下的。
萧洛沉默了片刻,终是问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唤月,你还喜欢晋王吗?”
萧唤月一怔,却又即刻笃定道:“喜欢,我依然很喜欢他,只是……不想嫁给他了。”
她仍旧放不下她的初恋,只是如今历经种种,晋王间接的害死了她弟弟,重伤她大哥,娶了她最好的朋友,在这接二连三的是非冲突之下,她和晋王之间早已隔了一层厚障壁,不复从前。也难怪,他要的是四海升平天下长安,而她要的从来都只是执子之手白头到老罢了,如今想到这一点,才忽然意识到,她和他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能走到最后。
见萧洛眸中略有惊异,萧唤月问道:
“哥,你能理解我这种心情吗?”
萧洛抬眸看向萧唤月,忽而轻笑一声,说:
“能理解,我能理解。可能有的时候,喜欢的人和想要成亲的人真的不是同一个,喜欢只是一种单纯的行为,不用计较得失与后果,可若说到成亲,那便是两个家族之间的牵扯,甚至,关乎江山社稷。”
萧唤月看着萧洛,复又问道:“哥,你恨孙姐姐吗?”
萧洛似乎并不意外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只是平静道:
“不恨,有什么好恨的,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我和她会走到这一步,是我一早就预料到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切真的发生时,会连累了萧渊。”
真的可以不恨吗?萧唤月有些不可置信,照他那样说,自己以后也会原谅晋王吗?萧唤月似在疑问,又似仅仅在自言自语:
“我也会有不恨晋王的那一天吗?”
萧洛怔了怔,沉声道:
“应该会吧,人总是要朝前看的,不能一直沉浸在过去,其实,有些人有些事,你一旦看清了,也就看轻了。”
看清了,也就看轻了,仔细想想也是,虽然她现在还是很想砍晋王几刀解解气,可是,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她真的可以选择释怀。就算晋王真的同意任她砍十一刀不计较,她又不能要了他的命,他养好伤仍旧是堂堂王爷甚至一代帝王,也就只有自己沉浸在仇恨和伤痛中不能自拔而已,那又何苦呢?正像萧洛所言,人啊,还是要朝前看,不然这日子还怎么过?就连段墨寒也说,她既然也不会正儿八经的喜欢谁了,还不如以后嫁个能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总不能因为晋王娶了许知君就为他终身不嫁了。
想到许知君,她转而又问道:
“哥,许姐姐……她还好吗?”
“你说晋王妃?还可以吧,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萧唤月不明白萧洛这是何意,便追问道:
“到底怎么了?许姐姐在友来山庄时身子不太好,晋王究竟待她如何?”
萧洛沉默了片刻,说: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许氏在晋王府享受着最高待遇,人人艳羡。可是,夫妻之间只有尊重,没有恩爱,许氏也只是把苦水往肚子里咽罢了。”
萧唤月闻言,又说:“那……许姐姐有没有怀过身孕?”
萧洛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说:
“正是因为许氏不能生育,久不成孕,刘淑妃便趁机在皇上跟前乱嚼舌根子,皇上也为这事儿把晋王叫进宫问了好几次。晋王也是没有办法了,怕自己像齐王那样被人抓了无后的把柄,就把府里两个王皇后留给他的女官抬为侍妾,我来洛阳之前,她二人已相继怀上了子嗣。”
萧唤月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萧洛,不禁有些同情许知君,成亲不到半年,晋王就纳了新人,虽说是为了他的江山大业,但到底还是冷落了许知君。许知君现在的风光只是暂时的,如今那两个女官一碰就能怀上,这就等于是昭告世人晋王没问题是晋王妃有问题,许知君以后该如何面对世人的眼光,再者,若是那两名女官生下了儿子,许知君在晋王府里的地位必定岌岌可危,如此一来,岂不是里子面子都丢尽了!难怪,当初父亲和哥哥都劝她不要嫁给晋王,当真是薄情帝王家吗?不管是多么重情重义的男人,一旦卷入皇位之争,总是要辜负一些人。
这时,门外有人来报:“碧梧大人,有位叫韩梓墨的老者求见,他还带了一个年轻的姑娘。”
萧唤月心头一惊,回过神来诧异的看着萧洛,萧洛平静道:“让他们去正厅候着。”
见萧唤月一脸疑惑,萧洛解释道:
“我们方才抓捕李三全时遇到了去万福楼寻你的丹青客,他认出了我,便出手相助,这才将那李三全捉了来,我见他急得不得了,便告诉他你已经在我这,让他回去带个丫头来这伺候你,毕竟我这儿没有别的女子,你一个人实在不方便。”
萧唤月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问道:
“这里没有女人?那我身上这件女装从哪里来的?”
这衣服显然不是现买的新的,料子有些旧了,款式也是前两年时兴的,更何况这大半夜的店铺早就打烊了。
萧洛见状,坦然道:“这是红杉的衣服,她去年来洛阳办过差事,走的匆忙,留下不少衣服。”
萧唤月听到红杉二字,心里咯噔一下,低声道:“谭姐姐?”
萧洛心头一惊,但很快又平静地说:“你都知道了?”
萧唤月点了点头:“墨寒哥哥前一阵子在洛阳,都告诉我了。”
萧洛听她这样说,忽而忆起自己在白日里见到的那辆熟悉的马车,想来应该就是骠骑大将军府的马车了。
萧洛见她已然明了,便忽然正色道:
“唤月,红杉……她对我很好,那天晚上我伤的很重,昏迷了数日,一直是红杉在照顾我,帮我换药,帮我浆洗衣物,日后……我希望你也能喜欢她。”
萧唤月见萧洛难得用这种可怜巴巴的神色一脸哀求的看着自己,心里莫名其妙的就脑补了一出大戏:一个伤重病弱的小娘子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被给她换药换衣服的医倌看光了身体,最后迫不得已以身相许……想到这,萧唤月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自己这当真是民间话本看多了吗,竟然能有这种邪恶的想法。
萧唤月见萧洛一脸期待又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不禁一笑,大手一挥道:
“你放心吧,当初在相府,谭灵几招下来就把我给收拾了,我是她手下败将,肯定不敢欺负她!”
萧洛见状,却一本正经道:
“你自然不会欺负她,你只会撺掇她和你一起欺负我!”
“……”
萧唤月一时竟无言以对,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是,早几年姜氏想给萧洛说亲时自己就脑补过怎样带着未来的嫂子一起捉弄萧洛,如今听萧洛这样说,萧唤月不禁心头一颤,难不成这两个人真的会走到一起吗?
萧洛却忽然伸手揽过她的肩膀,温和道:
“好了,快去见见韩老前辈吧,别让他等急了。”
萧唤月乖乖点了头,二人便去了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