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醒来时已经是多日之后了。
段墨寒静静地坐在床边,如墨长发半散着,手里捧一只药碗,白嫩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只小勺,舀起一点又送回碗中,来回反复多次,直到碗里乌黑滚烫的汁液渐渐变温,再一点点灌入昏睡不醒的晋王口中。
“墨寒……”
晋王的声音微弱无力。
段墨寒一惊,连忙垂眸望去,见晋王终于是醒了,当即便欢喜道:
“表兄,你可总算醒过来了!我们都快吓死了你知不知道!”
晋王艰难的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段墨寒的手背,安慰道:
“你放心,大仇未报,我不会就这么轻易死掉的。”
段墨寒苦笑着点了点头,说:
“你不知道府里出了多大的事!”
晋王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晚的事,询问道:
“你是说那个冒充锁春的人?”
“原来你知道那不是锁春?”
段墨寒显然是有些惊讶。
晋王却忽而笑道:
“那不是齐王惯用的手法吗?趁着锁春出府回家探亲,将其杀死,再让与她身形相似的暗卫易容易声成锁春回到王府,伺机将我杀死。当初他不就是用了这样的方法才将自己的人送进了清莲观,害死了萧渊,那晚我见锁春脸色白的不正常,便猜到了是易容术的假面皮所致。”
段墨寒颔首道:
“的确如此,那晚徐以遥生擒了锁春,我们为了防止她自尽,堵住了她的嘴,她受不住云川的酷刑,招了个干干净净。”
晋王有些不敢相信:
“她就没借着招供咬舌自尽吗?”
段墨寒却得意一笑:
“你以为云川是那么好骗的,云川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而是将她两只手分别固定住,右手边放了笔墨纸砚,她想招什么便自己写。”
这倒的确是个好办法,萧洛的办事能力还是那么强。
晋王这样想着,便渐渐想到了萧洛的妹妹,心头顿时一紧:
“对了,唤月如今怎样了?”
“无大碍,她受伤当晚云川就已经运功帮她逼出了体内的积血,服了几副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她没事就好。
晋王轻轻笑了笑,总算放下心来,复又问道:
“知君呢?我出了事怎么也没见她守在我旁边?”
说到底还是她督察下人不力,身边一等侍女竟让人掉了包都看不出来。
段墨寒一听,便将药碗搁在一旁,无奈道:
“别提了!心儿之前不是一直对王嫂有些成见?原本好不容易能接受了王嫂,结果这次你一出事,她当晚就跟王嫂翻脸了,拿着剑堵在你房间门口不许王嫂进去,否则就要自尽,还说什么只要她活一日就不许王嫂再接近你,王嫂担心你的伤情,心急如焚,都跟她跪下了也无济于事,最后还是萧丞相出面将王嫂劝了回去的。从那以后,心儿就日日住在你这了,白天寸步不离的守着你,晚上就窝在外间的软榻上睡,王嫂只得待在自己屋里日日以泪洗面也不敢来见你,生怕逼死了心儿,几个时辰前,心儿终于熬不住了,大白天的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云川上前偷偷点了她的穴道,可算是把她抱回去了!”
当然,说是一回事,事实又是另一回事,远比段墨寒所讲的严重的多。
那日大家都在忙着晋王受伤的事,没有人顾得上心儿公主,谭灵一眼没看住,心儿就跑去偷走了萧洛的佩剑,待萧洛发现佩剑不见了时,心儿已经站在晋王房间门口把剑架在了许知君的脖子上。
萧洛上前欲劝说,心儿却道:
“都给我后退,谁要是再敢上前一步,我就一剑斩了这个贱人!”
谭灵见状,连忙恭敬道:
“公主且慢,晋王妃许氏乃陛下亲自册封,公主万不可如此辱骂王妃,若是让陛下听了去……”
“你给我住口!你们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你们不就是怕父皇听到我辱骂王嫂而迁怒于王兄吗?你们不就是怕王兄当不了皇帝而使你们的家族不能平反吗?可是如今王兄连命都快没了,你们有没有人真的关心过他的身体?王兄为了保下谭家和萧家付出了多少代价,可是你们呢?你们有谁会心疼他?许知君这个贱人连自己的侍女被掉了包都不知道,若是早些发现端倪,也不会酿成今日的恶果!”
许知君已是追悔莫及,任凭心儿拿剑抵着她脖子,半句怨言也没有,只是掩面啜泣道:
“心儿,嫂嫂知道错了,嫂嫂真的知道错了,其实……其实我不是没发现锁春的异样,只是家父前几日来探望,说了一些家里的难处,我最近便一直为父亲担忧,一时疏忽才……”
“你给我闭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许晟来找你是为了何事,你所忧心的不过是怎么骗萧姐姐嫁给王兄,然后借她的肚子生儿子,一旦萧姐姐生下儿子,你便会杀了萧姐姐,然后你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拥有儿子,坐稳你的正妻之位,可怜萧姐姐还在友来山庄救过你,若不是因为你,她才应该是我的王嫂!今日若不是她出手相救,你这贱人只怕要跪在灵堂里哭了!”
萧洛和谭灵面面相觑,这心儿公主是怎么知道许家对萧唤月的算计的,她又是从何处听到的。
然而此时,萧唤月正默默的站在萧洛身后,把心儿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晋王告诉她此事时,她还只以为晋王跟许知君夫妻不和生了嫌隙,才会那样怀疑许知君,可是如今,心儿公主也是这样说的。萧洛似乎感受到了他身后有一双灼人的目光,一回头,恰与萧唤月的眼神相对。
像是没看到萧洛一样,萧唤月绕过萧洛和谭灵,径直走到许知君身旁,清冷的声音在许知君耳畔响起:
“小殿下方才所言,是真的吗?”
许知君的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拼命地摇着头说:
“唤月……唤月你听我说,我……我那日说要让王爷日后封你做贵妃,确实是有心成全你跟王爷的,但是我爹他……他一直逼我,他说我是要做皇后的人,他说我如果不狠就根本不可能在宫里活下去,所以……所以他让我劝你嫁给晋王,这样晋王会因为我的大度而宠爱我,而你以后生了儿子,以我们的交情,你的儿子也可以养在我身边……”
“你怎么知道我稀罕做贵妃?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生出儿子?你又怎么知道我愿意把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交给你抚养?或者说你根本就没想过我愿不愿意,即便我不愿意,你也会按照你爹的意思杀母留子,这样你便可跑到晋王面前哭诉一番我红颜薄命,再以闺中密友的身份顺理成章的抚养我的儿子!许知君,当初在友来山庄,我是不是就该一剑斩了你这恩将仇报的蛇蝎妇人?”
许知君知道萧唤月是彻底要跟她翻脸,心里的委屈难以言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许知君面朝萧唤月缓缓跪了下去:
“唤月,我知道……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再相信了,我很感谢你当日在友来山庄的救命之恩,也很感激你和云少主没有把我不孕的事说出去,那日回到家中,父亲得知我落下顽疾,本是要杀你们灭口的,如果我真的是那恩将仇报之人,你和云少主又岂能活到今日?”
萧唤月狠狠握紧了拳头,长长的指甲嵌入手心里,很疼,却丝毫不动摇。
许知君跪着上前拉了拉萧唤月的衣袖,又道:
“唤月,我不想害你的,我真的不想害你的!可是……可是我爹他逼我!我们许家一共四个姐妹,我爹最疼的就是我,他说我那几个庶出的妹妹都比不上我,从小到大他都没凶过我,出门应酬夸的都是我,打仗回来也是给我带最好的礼物,可是……可是那日我跟他说了实话,告诉他当日在山上把我救下的人是你,所以我不能对你恩将仇报,可我爹却说,如果我不能顺利把你拉到晋王身边生下儿子,他就把我庶出的妹妹送给晋王替我生孩子。我……我也是身不由己,我不想让我爹对我失望,我不想让他觉得他最疼爱的女儿这么没用,我更不想看我那庶出的妹妹耀武扬威凌驾在我之上,可是唤月,我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你的命啊!”
萧唤月知道,许知君自有难处和苦楚,纵然她无辜,但她最终还是尝试着把魔爪伸向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朋友,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无法回头,就像萧洛,一步错步步错,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和无数次,她的许姐姐,到底还是变了。
一旁的心儿见许知君一直狡辩,当即便厉色道:
“萧姐姐,我知道王兄喜欢你,王兄喜欢谁我就喜欢谁,只要你一句话,我现在便杀了这个强词夺理的贱人以绝后患,王兄手中已有谭大将军和骠骑大将军,他许晟区区一个从二品我们可看不上眼,大不了不要他许家的兵权便是,也不能任由萧姐姐被她欺负了去!”
萧唤月抬起一只手示意心儿不要再说下去。心儿,还是太天真。
谭光舒再好,他手上的兵马都是从岭南临时集结的,一盘散沙罢了,战斗力自然无保证,而段赫的兵马虽是骁勇善战,奈何远在西北,能不能顺利让魏王把兵带过来都难下定论,所以此刻许晟的兵权就尤为重要。许家军常驻京城多年,是一支护城军,对宫里的布防甚是熟络,丢了谁也不能丢了许晟,况且若是这时杀了许晟的女儿,以许晟的毒辣,只怕不会是拒绝跟晋王合作那么简单,而是会为了给他最疼爱的女儿报仇转身投向齐王。他们自己得不到许晟不要紧,怕就怕对手得到他。所以,许知君在这紧要关头,绝对不能死。
这样想着,萧唤月轻轻伸出手,将锋利的长剑从许知君的脖颈处移开,许知君见状,转身就要往晋王房间里去,心儿公主却直接把剑往自己脖子上一横:
“许知君,萧姐姐的意思是让我留你一命,既然你死不了,那便只能我死,你只要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即刻便死在你面前!”
此时许知君还是跪着的,她扑到心儿身前苦苦哀求,哭的语无伦次,只是一直说自己知道错了,想去亲自照顾晋王。但心儿丝毫都不退让,萧唤月眼看着这姑嫂二人闹得不可开交,微微蹙了蹙眉,转身对萧洛说:
“劳烦哥哥去把父亲请来。”
萧洛一时没明白为什么要去请萧立言,萧唤月见他不动,便又说:
“哥哥若是觉得自己能劝得动晋王妃,也可以不去请。”
谭灵见状,连忙伸手拉了拉萧洛的衣袖,低声道:
“我觉得唤月妹妹说的对,还是让丞相来处理吧。”
就这样,萧立言好说歹说才把许知君劝回了房间,之后便如段墨寒所言,心儿日日夜夜守着晋王,别说是许知君了,就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靠近晋王。谭灵本想趁心儿夜里睡熟将她强行带走的,但萧洛怕大半夜的吓着心儿,不同意,一直等到心儿白天打瞌睡时才从背后点了她的穴道,将她打横抱起扔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晋王虽只听了段墨寒细枝末节的讲述,心里仍是五味杂陈。
心儿这个小丫头虽然任性了些,可到底是一母所出的亲妹妹,当真是没白疼她一场,至于许知君,他知道她对自己是真心的,但是……她不该那样去算计唤月,即便是被她父亲所逼。要知道,当初若不是唤月,许知君只怕早就暴尸荒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