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塞娅的眼睛还能动，她的眼神不再是恐惧，而是那种花鸢从未见过了，彻底熄去了火焰，陷入了无限的空洞与虚妄的眼神，空无一物，也吞噬万物。
那是绝望，是毫无牵挂与眷念的迷妄。
花鸢已经分不清楚，这是回忆还是幻象又或者是真实，但花鸢明白，她永远也忘不掉这个眼神了。
塞娅死了，死的难以瞑目。但这是谁的错呢？不是花鸢的错，不是那些围观者的错，但也不会是上天的错，也许神只是太忙了而已，况且，这样一个行过如此不轨之事，遭受诅咒的人，也许连神都唾弃吧。
也许没有人有错，但是到头来，塞娅还是死了。她被人抽打过，被烫伤还留下了烙印。她缺水，然后被人逼迫着灌下那些恶臭而恶心的排泄物，她挨饿，然后暴饮暴食之徒竟然把呕吐的东西拿到她的跟前，她被虐待，她被凌辱，甚至被视作最下贱的动物。这是一场戏剧，而这场马戏，只有她成了主角。到最后，塞娅死了，而她花鸢还活着，至于他们，还全部都活的很好。天上的神，也照样受着地上人的信服。
最终，花鸢连自己手上传来的隐隐颤抖都感觉不到了。塞娅已经彻底的死了，但花鸢的却还没能脱离苦海，四周都是嗡嗡的声音，如同蜂鸣般在花鸢的耳边回荡。
“你杀了她……”
“继续啊，像这样的彘人，你要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如果你不想变成这样，那就要听我们的。”
花鸢已经忘了自己最后做了什么，她只是机械的重复着那些动作。然后，一片一片的肉从塞娅的身上掉落下来，上面还有一丝丝的血与骨头藕断丝连。淋漓的鲜血沐浴在她的全身，却显得意外的温暖，奇怪的是，花鸢竟然慢慢停下了颤抖，然后停下了手。四周噪杂的声音并没有停歇，她转头看向了那些人，全身淋漓着鲜血，但花鸢没有擦拭，就任由它划过脸颊，染红眼睛，然后一滴一滴的掉落在地上，划过空气，接触地面，然后被打散，她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花鸢把埋在自己心头的一层层尘土拂去，将脑海的迷雾一快快拨开，把包裹在灵魂外的表皮一层再一层的剥落时，留在她最灵魂最深处最真实的花蕊终于暴露了出来，没有善，也没有恶，而是一片虚无。她心中善恶交缠而生，当恶褪去，善也随之消散，她已经迷失了，又或许是她从未真正理解。或许因为花鸢不理解恶，所以她才不能救出自己，救出塞娅，但她同样也不理解善，所以她也没有尝试救出自己，救出塞娅。
花鸢的眼睛里是一片猩红，但她的视野却更加的清晰。她看到了，那些围观者的从眼神中透露的情绪很多，也很复杂——有兴奋的，有激动的，有嘲弄的，还有冷漠的，但他们眼中的笑意已经散去了，在这些情绪的掩盖之下，真正沉淀下来的，却无疑是触动灵魂的恐惧。
这样的行为能够延绵无限，这并非是邪恶在维持，而是另一种更恐怖的东西。世界并不是只有这个村庄那么小，但对于当时的花鸢或是塞娅来说，这个村庄就是整个世界。暴行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这个世界的约定俗成，甚至是这个世界的通行证，对于施虐欲的依赖才使得他们沉浸其中，满足于丑陋而野蛮的暴行，为自己百无聊赖的生命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空洞。
所有的人都以虐待与凌辱为乐，但这种乐趣却又在隐隐中使他们害怕了起来。在翻江倒海的情绪从心头如潮水般褪去后，花鸢却又感受到一个强烈的念头，如同太阳一般炙烤着她的灵魂，将那些浮于表面的情绪都蒸发干净，就如同退潮后，一下子从深褐色转为金黄的沙滩一般，那念头在她的心头闪闪发亮。
塞娅的死就是她的错。
无论如何，发生在塞娅身上的事情都不是正义的，也并不是公正的，哪怕是花鸢最后的忏悔也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道德一番安慰罢了。如果她的勇气不是为了自己，没有对着塞娅，而是面对那些人的话，如果她……
她已经泪流满面了，这不再是回忆，也不会是幻象，而是真切的感情触发了身体的机关。泪水瀑流而下，不仅洗掉了花鸢脸上的血腥，还洗涤了她心头的灰尘。
“是我的错。”花鸢突然开口了。她错了，无论她多么无力，她还是欺辱了比她更加无力的人，甚至还是唯一和她之间有些情谊的人。她突然张开了双臂，抱住了眼前的塞娅，即使她抱住的只是粘稠的血肉，还有灼烧着她心智的那团火焰。
这个拥抱似乎来得太晚了，无论是对于她们中的哪一个来说。
天空中突然落下了白色的雪花。花鸢已经不想深究这些雪花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了，这雪花不算密集，却十分迅速的飘落在她们两人的身上，转而变成了苍白的火焰，与那黑色的火相互排斥，又相互撕咬，相互融合。
迟到好过不到。
塞娅的身体在这苍白的火焰中却并没有继续消融，反而像是在愈合，在修补着。她的面庞渐渐的变得清晰起来。
花鸢却突然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那种长久压抑在她心头的压迫感已经烟消云散了，那些久久模糊着她回忆的迷雾也都已经消散了。
她的心绪和回忆都安静了下来。现在她的眼前，只有塞娅最后留给她的微笑了。
花鸢站了起来。她周围白火的光芒更盛，浮空中的落雪越来越盛。
眨眼间，花鸢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崩塌，无论她面前的这个东西，还是那座古怪的塔楼。石壁，光芒，飘雪，它们如同约好了一般一件件的消失不见，四周变得只有清冷和无限的黑白火焰纠缠在一起，仿佛有风声贯入耳中，直到最后那黑白的火焰也都一齐熄灭，只剩下花鸢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无边无垠的空白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