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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几乎就从他们的脚下展开一片熟麦园,在远处没入一丛深暗的杂树中。一片田野和树篱一直伸展到天边,和远处灰青的岗丘连接起来。从右边可以望得见泰晤士河细得像一条蜿蜒的银线。

天是那样的蓝,日光是那样的明媚,就像永恒的夏天笼罩着这片风光。蓟草的茸花在他们四周飞上飞下,好像被大气的静谧熏醉了似的。热气在熟麦上面跳着舞,还有,四面八方都洋溢着一种柔和的不可名状的嗡嗡声,好像是灿烂的光阴的分秒在天地间喃喃作响地举行着宴乐。

索密斯观眺着。在他的胸中不由得涌起一串感想:住在这里,终日对着这一切景色,还能够把这些指给自己的朋友看,而且谈论它,占为己有!他的两颊红晕起来。这里的温暖、明媚、光热正渗入他的感官,就如同四年前伊莲的绝色渗入他的感官,使他渴望想占有她一样。他偷望波辛尼一眼,波辛尼的眼睛,就是老佐里恩的马夫说的像半驯服的野豹的一双眼睛,正在纵眺着这片风景。阳光刚好照上这个家伙脸上的那些尖角;高颧骨、尖下巴、隆起的眉峰;一张粗野、热心而悠然自得的脸。看得索密斯心里甚为不快。

柔和的微风吹过麦园,一股热气向他们迎面扑来。

“在这里给你造一所房子,可以使谁都要眼红。”波辛尼说,两人间的沉默总算打破了。

“我敢说,”索密斯冷冷地回答,“你不用掏腰包啊!”

“大约花个八千镑,我可以给你造一座宫殿。”

索密斯脸色变得很灰白-他的内心正在挣扎着。终于眼睛垂下来,他执拗地说:

“我出不起。”

随后,仍旧由他领路,东张西望地走着,带着波辛尼回到原来那块地基来。

两人在这里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详详细绌计划房子怎么造,后来索密斯又回到经理人的村舍里去。

半小时后,他走了出来,和波辛尼一起向车站出发。

“哦,”他说,嘴唇差不多都不张开,“我终究买下你看中的那块地基了。”

他又沉默下来,内心茫无头绪地辩论着,怎么这个他一向鄙视的人偏偏会打消他原来的决定。

福尔赛世家的某一个家庭。

索密斯和住在这伟大伦敦城里千百个和他同一阶级、同一年代的开通人士一样,都知道红丝绒椅子已经赶不上时代,近代意大利大理石人群雕像是“过时”的玩意儿;而且,都能够尽量使自己的房子赶得上时髦。这就是索密斯的房子:一个铜门环的样式就非常别致,窗子已经全部改装成向外开,窗口都吊着花草箱,里面栽满了耳环草;屋子后面是一座绿砖铺的小院子(这是整座房子的特色),四周放了许多绯色的八仙花,都栽在孔雀蓝的大花盆里。一张皮革颜色的大日本阳伞几乎挡着整个院子的尽头;当屋子里住的人或者客人坐在伞下一面喝茶,一面从容地察看索密斯最近搜集来的小银盒子的时候,可以阻隔院子外面有好奇心的人的视线。

屋内的装潢以拿破仑时代和威廉·莫里斯的风格为主。就面积而论,房子也相当宽敞;有无数像鸟巢一样的小角落;许多小银器的摆设就像下的鸟蛋。

在这一般说来是十全十美的环境中,却有两种吹毛求疵的心理相互抵触着:女主人喜欢孤芳自赏,认为最好是住在一座荒岛上;男主人讲究的是一种投资,是为了自身的发展而经营它,他所遵守的是商业竞争的规律。由于这种心理,使得索密斯早在马尔布罗堡中学做学生时就讲究起来,他是第一个在夏天穿起白背心,冬天穿起花呢背心的人;在公共场所出现时,他决不使自己领带缩到硬领上面去;学校的颁奖日要当着一大群听众朗诵莫里哀之前,非要把自己的漆皮鞋拂拭一下不可。

他逐渐变得像许多伦敦人一样,一定要做到无懈可击:你难以相信他有一根头发弄乱,一个领子没有浆平,或者一条领带打得不直,便是相差这么八分之一英寸也不行!不洗澡绝对不出门-洗澡也是一种时髦;而那些出门不洗澡的人,在他的眼中是多么可鄙视啊!

可是伊莲,你可以想像得到,却像一些水神在路旁清流中沐浴,纯粹为了享受一下凉爽,和在水中能照见自己美丽的身体而已。

在这遍及整幢房屋的矛盾中,女的退避一方了。就像当年撒克逊民族和凯耳特民族在国内一直进行着争斗时一样,在气质上比较容易接受外来影响的一方,就被逼得要去接受一种传统的上层建筑。

因此,这座房子便变得和其他千百幢同样具有远大目标的房屋非常相似,人家提起来都说:

“索密斯·福尔赛夫妇的那座人见人爱的小房子,很别致呢,亲爱的-的确很讲究!”

原来索密斯平日是读詹姆士·毕波第,汤姆斯·艾根和叶曼尼尔·斯巴哥诺莱蒂的小说,这些作家的作品,事实上是伦敦中上流人士稍稍自命风雅一点的都会读的;虽然房屋装饰是不同性质,可是用这句话来形容却一样适当。

在8月8日的傍晚-离那次远征罗宾山不过一星期之久-就在这所“很别致呢,亲爱的-的确很讲究”的房子的餐室内,索密斯和伊莲坐着用晚餐。星期天的晚餐吃熟菜也是这户人家以及别的许多人家共有的一项出色的时髦玩虑儿。结婚的生活一开始,索密斯就定下这一条家法:“星期天佣人一定要给我们预备熟晚餐-他们除掉拉手风琴之外,并没有别的事情干。”

这条家法并没有引起革命。原来佣人都忠于伊莲-这对索密斯是一件相当悲哀的事情-伊莲呢,虽然把一切根深蒂固的传统都不放在眼里,但对人性喜爱热食这个弱点却认为有权利享受一下。

一对幸福的夫妇坐在那张漂亮的花梨木的餐桌那儿,并不对面坐,而是成直角坐着;吃饭也不铺桌布-这也是一种出色的雅事-两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索密斯喜欢在晚饭时谈生意,或者谈自己买了些什么;只要他有话谈,伊莲的沉默并不使他感觉不安。今天晚上他却发现自己很难启口。整整一个星期来,他心里一直盘算着造房子的事,现在打定主意要告诉她了。

既要把心里的话讲出来,又感到心神不宁,这使他深深着恼:她没理由使得他这样-夫妇是两位一体的。自从坐下来之后,她连望都不望他一眼;不知道这半天她肚子里究竟想些什么。一个男人像他这样地工作,给她赚钱,而且心里还带着创痛-而她却坐在这里,望着-就好像看见房间墙壁合拢来那样望着,这令人太难堪了;足以让一个男人气得起身离开餐桌。

粉红灯罩的灯光落在她头发和胳臂上-索密斯喜欢她穿露肩的晚服吃饭,这给他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多数亲友在家里吃晚饭时,他们的妻子顶多穿上自己最好的便服,或者吃茶的长服,哪有这样排场。在这片粉红色的灯光下,她的琥珀色的头发、白皮肤和深褐色的眼睛形成奇异的对照。

哪一个男人能够有这样美丽的一张餐桌呢?它的色彩深厚,还放了像星星一样的娇嫩的玫瑰花,紫红颜色的玻璃杯和古色古香的银器皿;哪一个男人能够有比坐在桌子旁边的她更美丽的女人呢?在福尔赛家的人里面,感激并不是一件德行;他们全是一脑门子的商业竞争和常识,根本就没有工夫想到这上面来;所以索密斯这时候只感觉到一种几乎像是痛苦的气氛,觉得自己并不能真正占有她,并不能像自己的权利规定的那样占有她;他不能像伸手摘下这朵玫瑰花一样,把她摘下来,嗅出她心里的真正秘密。

在其他的财产方面,他的银器,他的画,他的房子,他的投资,他都能得到一种隐秘而亲切的感情;但是,在她身上,他没有办法得到。

在他自己这座房子的墙上,到处写着字,都说她天生不是他的人;他的生意人的气质抗议这种神秘的警告。他娶了这个女子,使她成为自己的人,现在却说他顶多只能占有她的肉体-其实能真正占有她的肉体也好,他连这个也开始怀疑了-在他看来,这简直违反一切法律上最基本的规定-财产法。如果有人问他可要占有她的灵魂,这问题当会使他觉得幼稚可笑。可是他的确就想如此,而墙上的文字却说他永远不会做到。

她永远不做声,永远推一推动一动,厌恶他但表面却不露痕迹;她好像深怕自己的一言一行或者一个暗示会使他误解她喜欢他似的;所以他问自己:难道我要永远这样下去吗?

他跟他这一代多数的小说读者一样(索密斯就是酷爱读小说的),人生观往往带上文学的色彩。他习染的见解是,这不过是时间问题。到后来,丈夫总是获得自己妻子的欢心的,甚至在那些以悲剧结束的小说里-这类书他本来不大喜欢-那个做妻子的临死时总要说些感动的忏悔的话;或者如果死掉的是丈夫的话-这种想法太杀风景了-她也会悔恨交加地扑倒在他身上。

他时常带伊莲去看戏,出于本能地选择了那些描写现代交际生活中夫妇问题的话剧,所幸的这些问题和真实生活中的夫妇问题并无相同之处。他发现这些戏的收场也是一样;甚至在里面有个情人,结果也仍旧是大团圆。索密斯看着戏时,倒是时常同情那个情人。可是等到跟伊莲坐上马车回家,还没有到门口就被他发现这样是不行的,还幸亏那出戏有那样的收场。当时有一种类型的丈夫很时髦,就是一种刚强,比较粗鲁,然而极其正常的那种男子,这种人在剧终时特别顺利,索密斯对这种人实在不同情;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处境,甚至于会对这种人表示厌恶。可是他迫切需要做一个顺利的甚至于“刚强”的丈夫,这一点他自己是深深知道的,这种厌恶的根源出于他的隐秘的残忍天性,可能由于造化的反常作用造成的,他却从不吐露出来。

可是伊莲今晚却是异乎寻常的沉默。索密斯从来没有看见她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本来异常的东西总是引起人们的恐慌,所以索密斯也着慌起来。他吃完最后的一道小吃,催促女佣用银畚箕把桌上的面包屑扫掉。女佣离开室内之后,他把杯子斟满了酒,就说:

“下午有人来吗?”

“珍。”

“她来想些什么?”这是福尔赛家的一种口头禅,认为人家不论到哪儿,总是想些什么。“来谈她的爱人吗,我想?”

伊莲没有回答。

“在我看来,”索密斯接着说,“好像她待她爱人比她爱人待她好。她总是到处跟着他。”

伊莲的眼光使他感觉不安起来。

“你没有权利说这件事!”她高声说。

“为什么不能说?谁都可以看得出来!”

“他们看不出,就是看得出来,这样讲也很不成体统。”

索密斯再也沉不住气了。

“你真是个好妻子!”他说,可是暗地里却弄不懂她的回答为什么这样激烈,这不像她平日的为人。“你跟珍太热火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她现在擒到‘海盗’,才不把你放在心上呢,你慢慢就会明白。可是你们将来也不会时常见面了,我们要住到乡下去。”

他很高兴借一番发作把这项消息披露出来。他指望对方会惊叫出来;可是话说出之后,伊莲仍是一声不响,他又着慌了。

“你好像并不感兴趣,”他被迫不得不再加上一句。

“我早就知道了。”

他狠狠望她一眼。

“谁告诉你的?”

“珍。”

“她怎么会知道的?”

伊莲没有回答。他弄得又沮丧又不好受,就说:

“这对波辛尼是件好事,他可以从此出头了。我想珍全部都告诉你了吧?”

“对了。”

又是一阵沉寂,于是索密斯说道:

“我想你是不想去,是吗?”

伊莲没有回答。

“我真弄不懂你想要些什么?住在这里你似乎从未满足过。”

“我满足不满足跟造房子有关系吗?”

她拿起那瓶玫瑰花走了。索密斯仍旧坐着。难道他签订那张合同就为了这个吗?难道他预备花上万镑左右的钱是为的这个吗?波辛尼那句话他又想起来了:“女人都是魔鬼!”

可是没有一会儿,他的气就稍稍平缓下来。事情可能会弄得更糟。她可能大发脾气。他原来指望的并不止于这件事。总算是运气,有珍替他打破这个僵局。她一定是从波辛尼那里打听出来的,他早就该想到这一点了。

他点起香烟。伊莲总算没有大哭大闹。她会自己打圆场的-这是她最大的好处。她冷厉,可是并不别扭。那张油光瓦亮的餐桌上歇着一只甲虫,他一面向甲虫喷着烟,一面冥想着那座房子。担心没有用处,赶紧去把房子造好最重要。她将会坐在日本阳伞下面做着针线,一直坐到天黑。一个美丽的温暖的夜晚……

事实上,那天下午珍眼睛笑眯眯地跑了来,说:“索密斯太好了!对飞利浦真是一件好事-他恰恰就需要有这样一个机会!”

她看见伊莲脸上仍旧是不开心和茫然的样子,又继续说下去:

“当然是你们在罗宾山的房子。怎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伊莲本来就不知道。

“哦!那么,我想我不该告诉你的!”她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好朋友,又叫道,“你看上去好像毫不关心的。你知道,我一直期望的就是这个-他一直要找的就是这种机会。你现在可以看看他的本领了。”这样一来,她就把事情的经过全部吐露出来。

自从她订婚之后,珍好像对自己好朋友的处境已经不大感兴趣,她跟伊莲在一起时都是谈些自己的秘密,尽管她对伊莲的身世充满怜惜,有时候也免不了在微笑中露出一点又像是怜悯、又像是瞧不起的神气,那意思好像说:这个女子在自己一生中铸成这样一件大错-这样巨大而可笑的错误。

“连内部装修也由他包下来-由他一手经办。这简直-”珍大笑出来,小身体快活地颤动着。她举起手,挥拳击一下白纱窗帘。“你知道我甚至还求过詹姆士叔祖-”可是忽然不愿意提起那次不愉快的事情,她又停止不说。过了一会儿,看见自己的好朋友没有丝毫的反应,她就起身走了。她走到人行道上时回过头来看看,伊莲仍旧站在门口。她招一下手,表示告别,可是伊莲没有答礼,只是用手摸着额头,慢慢转过身去,把门关上……

不一会儿,索密斯走进客厅,从窗口窥望着伊莲。

她坐在日本阳伞的影子里,一动不动,雪白的衣襟上的花边随着她胸口的微微起伏颤动着。

可是这个沉默的人儿,在黑暗里坐着一动不动,好像有股温暖劲儿,一股蕴藏着的热情,就好像她整个的人都在激荡着,而且在她的内心深处正在起着某种变化。

索密斯乘人没有瞧见,又溜回餐室去了。

詹姆士的描述。

索密斯决定造房子的事不久便在家族中传遍了:任何跟财产有关的决定都准会在福尔赛家族中引起骚动,这件事也不例外。

这不能怪索密斯,因为他本来决定不让人知道的。是珍一肚子按捺不下去,告诉了史摩尔太太,而且只许她告诉安姑太。别人都不许告诉-珍认为这样会讨好安姑太,这个可怜的老宝贝-原来安姑太近来已经有多日不下楼了。

史摩尔太太立刻就去告诉安姑太;安姑太倚在枕头上,一面微笑,一面用她清晰而颤动的老喉咙说:

“这对珍儿很好,不过我希望他们小心些-那是相当危险的!”

当室内又只剩下安姑太一个人时,她紧紧皱起眉头,就像一片乌云发出明天会下雨的警告似的。

这些天来她躺在那里,一直都在加强着自己的意志力:这也表现在她脸上和嘴角上紧缩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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