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吐骨头寨有一个规矩,但凡正式拜入山头的人,都要由大当家的亲自给他系上一条黄色麻布长巾,以证其身。
仪式过后,此人的家眷老小则可入后山生活。
小点和大点,是出生在血狼山的孩子,自小便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长大后,一定有荣幸被苏山猫赐予黄色麻布长巾。
有一次,牛耕天很闲,躺在床上打盹,忽然,头巾便被一双儿女抢了去。你帮我系上,我再帮你系上,互相打闹。最有趣的一次是,小点将自己和哥哥的脑袋系在了一起。
二人顿感此法新奇,便急于出门向小伙伴们炫耀。
岂料,齐齐被门弦绊倒,摔了个哭爹喊娘!
牛耕天假意嗔怒,解开麻布长巾,揣到怀里,朝着两个孩子的屁股,拍打了几下。
黄玉娘边向灶膛里塞柴火,便说风凉话:“真丢人呐!幸好没出院子,否则,被大家伙看到,以为我们家牛大点和牛小点,是两头小蠢牛呢!”
大点和小点一听,声音调高一倍,四肢拍地,拼了命的卖惨。
头上的黄巾,是一种传承,也是一种象征,令官兵闻之丧胆,令百姓见之亲切。
临近傍晚,下山杀敌的兄弟们都回来了。幸运的是,只有七八十个兄弟受了轻伤,没有再添亡灵。
大棒骨带着姜门牙及一众兄弟,将战死的四百七十位同袍,抬到寨门外不远处的一片坟地。
姜门牙轻呼一声,视野之内,已有新坟旧坟,不下千座。
大家都没有说话,抄起铁锨,排好顺序,在空地上挖起来。
此时,牛耕天有也来了,感叹一句:“空地越来越少了,看来得早点死,不然没好位置了!”
大棒骨脚下一碾,颠起一小块石头,顺势一脚,踢到牛耕天的裆上,骂道:“丧气羔子,能不能说的好听的。死,还用着急吗?”
牛耕天咧着嘴,发出“咝咝”的声响,捂着裆,无力的反驳道:“这玩意本来就不如年轻时好用了,你还火上浇油!”
大棒骨也不理睬,放下铁锹,抄起镔铁大棒骨,跳到一个坑里,用兵器比当了比当,对挖坑的兄弟说:“小了!老葛躺不下!”
然后,他又跳到另一个坑里,重复丈量的动作,说:“我这兵器长五尺,狗剩身高六尺,也是小了!”
坑边的兄弟苦笑一声,说:“二当家的,狗剩……狗剩的人头没找到,因此……放得下。”
大棒骨站在坑底,沉默不语,最后长叹一声,说:“那也得扩到六尺。捡块差不多的石头,算兄弟们的情义。”
姜门牙听闻此话,心中无限酸楚,跳到坑里,招呼那兄弟,说:“来,咱俩一起挖!”
远山含黛,肃杀一片。随着夕阳没入山脚,夜雾逐渐升腾,四百七十座新坟,散发着新土的气息,永恒的安静下来。
没有烧纸,没有鞭炮,只有大棒骨带领大家伙,齐齐的一跪到地。
起身后,大家伙毫无顾忌的眉开眼笑,争先恐后的往脱鞋厅跑。
“上次没喝够,这次我得抱着坛子喝!”
“我猜会有烧鸡,我最爱吃鸡屁股,谁也别跟我抢!”
“你真恶心,上山前吃那些衣冠禽兽的屁,还没吃够吗?非要抢鸡屁股吃,狗改不了吃屎!”
“俺日你娘!小心等你死了,我把你倒栽葱埋在土里!”
“你敢?看老子不打碎你的狗牙!”
众人推搡着,喝骂着,欢笑着,并肩着。
姜门牙不得不感叹,庄严的悲痛,往往能戛然而止。
脱鞋厅滴水檐前,黄玉娘带领一众厨娘,排成队伍,将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统统端入厅中。
台阶之下,准备了两缸清水,每个人入厅之前,都要用水瓢舀满清水,将臭脚洗净。有那没羞没臊的汉子,直接脱个精光,跳到缸里,扭动着屁股,向大家炫耀满身的肌肉。
姜门牙见缸中映出一轮明月,心思瞬间飞回到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院子中。
是夜,烈酒管够,不到一个时辰,男人们都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歪七扭八的扑倒一地。
苏山猫呸了一口,骂道:“这些爷们儿们,有时候,真不如咱娘们儿们!黄玉娘,换上新菜,倒上新酒,咱女人们也闹它个一醉方休!”
黄玉娘一拍胸脯,招呼道:“姐妹们,动起来!”
于是,男人们被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了厅外,女人们则摆上荤素得当,刀工精致的菜品,再取来地窖中封存了十年以上的美酒,开怀畅饮。
男人的酒是烈酒,入口发臭,女人的酒是酥酒,唇齿生香。
餐桌上,有花家沟送来的花茶,有齐旮旯村送来的土鸡,有丁家坞村送来的腊肉……虽然杂乱,但饱含村民们的心意。
宿醉的姜门牙在女人们的碰杯声中,醒了,迷迷糊糊的看了一圈,似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口里念叨着:“老天有眼,劈死窦白彦的爹娘,老天有眼,恶人必得恶报!”
然后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直到日上三竿,照暖了屁股,姜门牙才勉强爬起身来。他揉了揉太阳穴,脑袋仍是一跳一跳的疼。
脱鞋厅内外,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切恢复如旧。
姜门牙身旁只剩大棒骨抱着自己的兵器---镔铁大棒骨,依旧鼾声如雷,时不时的,他还会伸出舌头舔一舔兵器,像极了无数个夜晚,苏山猫在怀的情形。
姜门牙也不去唤醒他,拍拍屁股,朝后寨走去。
天上有些乌云,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味道。一股山风吹过,铁索桥发出微微的声响。姜门牙走到桥上,停在中间,仗着胆子向下望了望。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这道深渊。
目力所达的极限,是一片片的怪石嶙峋和一片片的郁郁葱葱。桥下,间或有成群结队的鸟儿飞过。
忽然,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晃到了青年的双眸。待他再仔细看时,却没有任何奇特之处。心中一动,难不成,大家口中的巨大灵石,竟然在山谷之下?
哗啦啦,一声脆响,姜门牙循声望去,只见小点正在举着一个风铃往桥头上挂。不远处,大点带着几个孩子在用石块垒房子。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个粗制滥造的猪圈。
但孩子们乐此不疲,似乎是在完成一项伟大的工程。
姜门牙乐呵呵的走到小点近前,问:“小不点,你为何要把风铃挂在这里?”
小点冷哼一声,用嘴猛力吹气,试图把风铃吹响。
青年顿觉孩子天真可爱,便鼓起两腮,也对着风铃狠狠一吹。
哗啦啦,轻响悦耳。
小点笑逐颜开,翻起话头说:“我叫小点,不叫小不点。乖,再给小姑奶奶吹一个!”
青年谄媚的笑着,说:“遵命!”说罢,呼呼的吹起来。
风铃每响一次,姜门牙的头痛便减少一分。
小点笑的美了,也笑的没有了戒备,于是拉起姜门牙的手,炫耀似的说:“走,姜门牙,去我家吃早饭!娘亲熬的粥又香又浓,宿醉之后,最适合滋养脾胃!”
“是吗?那我倒是捡着了!”
接下里的几天,风平浪静,似乎山下的血战从来没有发生过。
每日,循规蹈矩,修炼《泥塑仙法》,寻找巨大灵石,诅咒窦白彦父母。期间,难得有新消息,姜门牙只听说,牛耕天带领一百个兄弟,突袭了三十里外的闫各庄,赶走了从关外流窜来的一伙流寇,解救了那里的村民,并送上铜贝两千文和粮食二十石。
此外,大棒骨独自下山,挥舞着镔铁大棒骨,击杀了一头吊睛白额猛虎,为齐旮旯村的村民们解了围,并帮助三家苦主,安葬了被老虎咬死的亲人。
这天清晨,姜门牙将体内真气运行了两个小周天后,头顶百会穴发烫发痒。隐隐之中,心中似是有什么被点亮了一般。
姜门牙尝试着二指成尖,轻轻一挥,一丈开外的烛火忽的灭了。
他喜出望外!这是自小立志修仙后,第一次品尝到仙法的力量。青年一拍脑门,自问自答:“哈哈……此前几乎毫无进展,如没头苍蝇,所谓何故啊?原以为修仙之路本就应该艰难缓慢。如今看来,倒是走了许多的弯路。这本《泥塑仙法》真是我的福音,怕是老天爷怜惜我虔诚之心,赏赐给我的哟!”
刷的起身,姜门牙跪在床上,朝着屋顶,拜了三拜,忽觉不妥,说:“老天爷肯定看不见……”于是下得床来,迈出门弦,跪倒在滴水檐前,朝着天空,又拜了三拜。
正当他盘算着是该去四当家的那里蹭稀粥喝,还是去五当家的那里蹭包子吃的时候,狼烟再次滚滚而上,接踵而至的则是号角和战鼓之声。
姜门牙心中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肯定又有官兵攻打血狼山!
他回屋取下黄色麻布长巾,系在头上,撩起两条大长腿,直奔脱鞋厅。
与此同时,寨中的兄弟们也纷纷披坚执锐,呼喝而来。
“肯定又是狗日的窦开,上次丢盔卸甲,这次来报仇了。”
“管他是谁,叫他有来无回!”
“说得对!我勉为其难,给他挖个坑埋在血狼山下,给咱当个看门狗!”
看来,大家心中早有判断。
苏山猫手持狼牙棒,站在台阶之上,威风凛凛。大棒骨和牛耕天分列左右。
哨探来报,山下共有官兵五千余人,旗子上绣的是个“窦”字。
苏山猫心中有谱,下令道:“上次,敌我双方各自试探,也各有死伤。这次,窦开必定是多有准备。我根据这几日哨探的情报分析,猜测窦开一定故布疑阵,引我们长驱直入,他好用沿路的伏兵将我们分而击之。就像上次我们对他们的那样。所以,听我命令!”
“大当家的,只管吩咐,我们必定遵守!”
“对对对!谁要是违抗,让二当家的捏爆他的蛋!”
“哈哈……”
相比上次,苏山猫显然对窦开有了更多了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已成竹在胸。
“玩笑归玩笑,兄弟们切不可轻敌!这次,我的策略事,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咱们不玩阴的,明着干!跟窦开硬碰硬,把他打到服气为止,令他再也不敢觊觎血狼山。”
“灭了他!灭了他!”
刀枪并举,山呼海啸。
不吐骨头寨全部人马,统统下山。
经过由上至下的三道寨门,双方在一片乱石滩,摆开阵仗,对面而立。
窦开坐在马上,铜盔铜甲,倒也不失威风。他手中握着一杆大枪,指着苏山猫喊道:“对面来的何人?”
“姑奶奶我正是血狼山不吐骨头寨的大寨主,姓苏名山猫!”狼牙棒往地上一戳,火星四溅。
窦开冷哼一声,挑眉道:“早有耳闻呐,血狼山上没有公的,只有一头发情的母狼,为非作歹……”
话音未落,大棒骨大喝一声:“我日你祖宗!”踏地飞驰而出。
镔铁大棒骨挥动如风,朝着窦开的腰间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狠招。
窦开一磕马镫,胯下马嘶鸣一声,侧转身体,躲避攻击。窦开将手中抢抡圆,直扎大棒骨手腕。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枪长一丈,棒短五尺。大棒骨眼看着枪头就要刺伤自己,只得手腕下沉,将力道生生卸在地面之上。
哗!碎石变成齑粉。
窦开见机上挑大枪,试图拉开一个弧线,直取大棒骨项上人头。
大棒骨处于半蹲半立的姿势,立刻将脖子一歪,随后双手握紧镔铁大棒骨,绝力上扬。
镗啷啷一声脆响,两件兵器在空中相撞,震得周遭空气嗡嗡作响。
大棒骨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而窦开亦是不得不腰身后躺,以缓解反推之力。
“狗娘养的!气力不错嘛,来来来,跟爷爷大战三百回合。谁先求饶谁是孙子!”大棒骨的斗志被彻底点燃,双眼迸射出绝不善罢甘休的光芒。
窦开稍定喘息,也是阴鸷一笑,挑衅道:“我窦家精武传家,区区一个山匪,能奈我何!”
咚咚咚!战鼓狂擂,五千游魂关兵将齐声呐喊:“窦总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苏山猫也不示弱,高举狼牙棒,晃了三晃,身后的兄弟们会意,由牛耕天打起拍子,众人踏地而歌
“血狼山上是狼窝,牙尖嘴利快活多!携手并肩闯世道,金银财宝身上泼!清晨骑马踏长河,黄昏拖鞋钻被窝,敢拔老子一根毛,砍下脑袋当尿锅!”
阵前有两家主将的抵死拼斗,阵后有两家兵卒的针锋相对。
大棒骨将手中兵器,抡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飞快的向窦开平推而去。窦开也不示弱,勒胯下马左冲右突,伺机寻找弱点。
大棒骨一招快似一招,窦开一招紧似一招,直打了个旗鼓相当,势均力敌!
却不料,战局突变!
窦开虚晃一招,拨马便走。大棒骨怎肯罢手,追杀而去。
窦开眼底闪过一丝得意,随即连拍额头三下,两股黑气从其耳孔喷出,眨眼间,将大棒骨缠绕包裹。立时有兵卒手持挠钩套索,将血狼山二当家的,俘获本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