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鞋厅里,大棒骨斜倚在席子上,抄起桌上的香蕉,也不剥皮,直接塞了三根到嘴里。
他含含糊糊的说:“娘子,你真别说,我真是个苍天青睐的福将。你想想,自从咱俩继承这不吐骨头寨以来,多少次化险为夷。尤其是我,每次临死之际,都能逃出生天。只不过这一回,有点不一样,咔嚓一声,许州府就地震啦!俺长这么大,也是小娘们上轿头一回,差点吓尿裤子!嘿嘿……”
苏山猫伸出二指,点了夫君额头一下,嗔怪道:“我看门牙兄弟举止文雅,谈吐不俗,肯定是个读书人,你呀,说话注意些,少的闹笑话!”
姜门牙一听,赶紧挥手,说:“大寨主言重了,我和棒骨大哥相处几天下来,知道他是个真性情的人,羡慕还来不及,哪里会生出那些无端的心思。”
“就是嘛,就是嘛!”大棒骨连连点头,既像是据理力争,又像是撒娇争宠。“人活一世,不就是图个痛快嘛!不然,我们何必落草为寇呢!你说是不是,门牙兄弟。”
仆人端来三壶温茶,分别放到三人面前。
姜门牙随口应和着大棒骨的话,眼神却充满期待的看着仆人,仿佛在问:“茶杯呢?”
仆人呆愣了一会儿,不明就里,讪讪地笑笑,走了。
“好茶啊好茶!真不愧是咱血狼山的特产,茶好,水也好!”大棒骨一拍大腿,将头枕在苏山猫的大腿上,高举茶壶,来了一个细水长流。
那茶水飞过一个长长的弧线,落入他的口中。大棒骨一边喝一边玩,嘴里不断的冒出水泡。看来躺在娘子怀中,江洋大盗也惬意的很!
如此一幕,令姜门牙发现是自己想多了,苏山猫也正举着茶壶,嘴对嘴喝着。看来,这寨子里啊,喝茶从不用茶杯!
姜门牙入乡随俗,立刻端起茶壶灌了个痛快。
是夜的晚宴,丰盛异常,不但有狗肉,还有驴肉和人参汤。
大棒骨喝的手舞足蹈,当众宣布,任命姜门牙为九当家的。
姜门牙连忙推辞,他上山的目的是借助后山灵石求道修仙,怎肯落入俗务之中。可是,他每推辞一句,便有一个首领上前敬酒,从三当家的到八当家的,直灌得姜门牙五迷三道。
不吐骨头寨原本有十个首领,只是一年之前,游魂关总兵窦方前来清剿,九当家的和十当家的战死,位子便空缺了下来。
姜门牙直到被大家伙扔到炕上时,嘴里还叨念着:“各位当家的,我……我无才无德,手无……缚鸡之力,哪敢担此重任啊?”
这一夜,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盛夏之中,竟是有一丝寒凉。
凌晨时分,酣睡中的姜门牙打了个哆嗦,身体蜷缩成一团。此时,一个人影飘然而至,似乎鬼魅一般,未发出任何的声响。
人影伫立在床边,听着屋外的清脆雨声,久久不动。
姜门牙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那是儿时的一次下地耕种。父亲母亲帮三叔家种完黄豆,三叔又来帮他家种谷子。
三叔一来,姜门牙便如被释放的囚犯一般,从繁重的劳作中解脱出来,上蹿下跳,胡反乱闹,带着姜小姜疯跑。
三叔说:“门牙和小姜啊,真活泼,将来一定有出息。不像我家的傻小子,闷驴一个!”
父亲说:“老三呐,你也不能这么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用过早评判嘛。”
姜门牙带着妹妹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一前一后,咯咯地笑着,仿佛两匹脱缰的小野马,又仿佛两只初次飞翔的小雏鸟。俗话说,小马乍行嫌路窄,新鸟展翅恨天低!
阳光明媚,仿佛凝固的美玉一般,将岁月封印在温润的心田。可是突然之间,姜门牙脚下踏空,噗通一声掉入水中,一股冰凉的感觉席卷全身。
他努力挣扎,但还是喝了好几口水。那水是辣的,令人头脑发胀。
正在姜门牙求救无门的时候,一只温暖柔软的大手,将他从水塘中捞了上来。
顷刻,冰冷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温暖与宽慰。
“咕咕哏儿!”雄鸡报晓,天下既白。
姜门牙躺在温暖的被窝中,睁开了双眼。
他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在哪?”他心中冒出的第二个念头是“坏了!昨晚没有诅咒窦家被雷劈死!前面十几天的努力白费了,又得重新开始。”
《泥塑仙法》中记载,只要心地虔诚的诅咒仇家遭雷劈,连续一千天不停,便会如愿以偿。
姜门牙恨窦白彦一家,坚定的要将诅咒进行到底。
他心中冒出的第三个念头是“谁帮我盖的被子?”
寨子里升起袅袅炊烟。姜门牙站在屋前,看着地上零散的积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踱步来到脱鞋厅前,见里面没人,便不知该去哪里吃饭。
这时,恰好二当家的路过,姜门牙面有难色的上前问:“二当家的,请问,哪里可以进餐?”
二当家唤作牛耕天。名字的尾字不是农田的田,而是天空的天。陡的,生出一份干云的豪气。
牛耕天一笑,说:“晚饭,大家一起吃,由后厨安排。早饭和午饭么,都是自家拾掇。九当家的若是不嫌弃,跟我回家吃吧?”
“回家吃?”青年惊讶道,“难到,二当家的在山下还有家口?”在姜门牙的印象里,匪寨里,除了大当家的可以娶压寨夫人,其他人似乎都是光棍一条!
放到这不吐骨头寨里么,自然是只有苏山猫可以招赘大棒骨。
“噫~你误会啦。我们寨子里的人,大多是拖家带口的。只是平日里,老少妇孺们都在后寨,你才上山,不了解而已。”
“哦~”姜门牙恍然大悟,随着牛耕天往后寨走去。前寨和后寨隔着一道五六丈宽的深谷。
两侧悬崖之间架起了一道以铁链为支撑结构的窄桥。姜门牙踩在木板之上,山风一吹,晃晃悠悠,不由心中发寒。
进入后寨,一路看来,姜门牙暗道:“这不吐骨头寨,倒也不是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嘛,个个拖家带口长驻在此。若不是公然跟官府武力对抗,这寨子跟山下普通的镇子也没多大区别嘛。”
“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想必很忙吧,怎么不见他们来后寨吃饭?”姜门牙随口一问。
“嘿嘿……”牛耕天猥琐的一笑,不无嘲讽的说:“你别看那两人虎背熊腰,在外人面前人五人六的,他俩呀,没资格住后寨,被我们轰到前寨去了
姜门牙未经人事,一时听不懂“隐喻,便问:“牛大哥,你贵为三当家的,难不成平时还要亲自下地耕田?”
牛耕天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说:“这种事嘛,必须亲力亲为呀,哪有找人代劳的哟!”
姜门牙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附和的笑着。
牛耕天家住的是三间石头房,倒也宽敞。屋后有一棵千年古柏,枝杈漫展,遮盖出半院子的清凉。
二人一进门,便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飞奔上来,叫喊着:“爹爹,找到鸡枞菌了吗?”一左一右跳到牛耕天的腰上。
牛耕天满脸得意,说:“昨晚下雨,我料想鸡枞菌少不了,天没亮我就出发了。果不出我所料啊,二十多根鸡枞菌,够你俩吃一顿的啦。另外还有你娘亲爱吃的牛肝菌,我也采了不少!”
“吼吼!爹爹最棒了!”两个孩子从牛耕天的腰上跳下来,争着抢着去抓他后背上的麻袋子。一旁的姜门牙这才发现,原来二当家的后背上鼓鼓囊囊的。
“你是谁?”梳着两个丸子发髻的小姑娘,指着姜门牙问到。
“小点,不要无礼,这是你九叔姜门牙。”牛耕天介绍道,“昨晚,由你大娘和二伯一起任命的咱不吐骨头寨的九当家的。”
小点姑娘一撇嘴,“哼!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大人,才一年,就把九叔和十叔忘了。但,我没忘!”说罢,拎着装满鲜嫩菌菇的麻袋子,朝屋里走去。
小男孩对此倒是毫不关心,拉着牛耕天的衣角问:“爹爹,你是和新来的九叔一起去采的菌菇吗?下次也带上我好不好!”
姜门牙想说什么,但终是没开口。牛耕天将小男孩驮到肩上,招呼姜门牙往屋里走。
“门牙兄弟,这是我儿,大点。跑了的那个是我闺女,小点。你别见怪,都是被我惯坏了,不懂礼数!”
“哪里哪里!我倒是羡慕得很……”
姜门牙羡慕的不是儿女双全,而是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青年的心中,泛起了一股酸意。
牛耕天的娘子叫黄玉娘,擅长烹饪,寨子里每有盛宴,她都要带领着一众厨娘忙里忙外。此外,她也擅长布置陷阱,每次围猎,都会提前出手,埋下机巧暗关。
当黄玉娘端着两盘色香味俱全的菌菇出来时,姜门牙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他赞不绝口,“嫂夫人真是厨神下凡,简简单单两盘菌菇,竟做出盛世豪宴的诱人风姿呢,世间一等,绝对世间一等!”
黄玉娘捂嘴咯咯一笑,推辞道:“岂敢岂敢,如此大名,我可担待不起。只能说,原本这鸡枞菌和牛肝菌就是人间第一美味,我只不过是顺势而为……”
大点举着筷子,插住一个窝头,对娘亲说:“九叔说得对!换作别人,菌菇的鲜美都发挥不出十之一二!娘亲你当真是厨神下凡!”
小点一听,老大不高兴,翻着白眼说:“马屁精,一口一个‘九叔’,也不怕背了忘恩负义的名声,将来讨不到亲事。”
牛耕天立刻夹了一筷子菜塞到小点嘴里,转头对姜门牙说:“门牙兄弟,快尝尝,别听小孩子瞎嚷嚷。”
黄玉娘也应和道:“是啊是啊!厨神之名,不敢当,但比起一般人的手艺,自然也是强些,我倒也不自谦!”
姜门牙微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牛肝菌,放入口中。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激荡开来,令他深吸了一口气。
“厨神,绝对是厨神!”姜门牙止不住的夸赞。
这顿早饭,在姜门牙今后的人生中,无论是春风得意,还是落魄失意,都被时常想起。
青山四望高,氤氲在半腰,停箸自回味,桌前藏英豪。
谈及姜门牙上山的机缘,他说自己本是要去东海瀛洲仙山的,盛情难却,被大棒骨硬拖而来。
他正好不知灵石所在,开口问道:“三当家的,那块灵石果真如二当家的所说,百年内帮助七八个人修道成仙吗?”
牛耕天低头咳嗽了起来,继而转头望向黄玉娘。
黄玉娘一转眼珠,说:“我每日在锅碗瓢盆之间忙活,好像是听过……但我不关心这些,记不真切。你说是吧,他爹?”说罢,立刻收拾碗筷,进屋去了。
牛耕天忽的止住咳嗽,抬起脸对姜门牙说:“嗯……应该是真的。这血狼山呐,存在了不知几万个春秋,保不齐……不对,肯定会有哪块石头受天地之精华,生发出许多的灵力。我嘛……不过上山十几年,百年之前的事我说不好。倒是,倒是大当家的见多识广,应该更清楚一些……”
“哦?此话怎讲”姜门牙心下疑惑。昨日初见苏山猫,虽外貌健硕,性格豁达,但她一见大棒骨,尽显娇嗔求爱之色,完全不像个匪寨的一把手。
当时,姜门牙还猜想,苏山猫的一把手,不过是大棒骨为显示对娘子的宠溺,故意封给的虚职。
此刻听牛耕天的话头,苏山猫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牛耕天接过小点递来的茶壶,咕咚,灌了一大口,继而塞到姜门牙手里。
他将这不吐骨头寨的故事娓娓道来。
一个关于抗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