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失败后心情烦闷,无所事事,我和同村的雪梅谋划去西安打工。她有一个表姐在那里,说可以帮我们找工作。
初到西安,闹了不少笑话,连公交车都不会坐,又不会说普通话,走到哪里都遭人笑。使我意识到一个乡下人和城里人的差别有多大,简直就是天上人间,鲜花和牛粪。因为我俩太土气,雪梅表姐在一家超市给我们联系的工作泡汤了。几经周折,雪梅在一家小酒店当了服务员,我在一家翰林饭店打杂工。饭店不大,有两间门面,坐落在一所大学旁边,主要赚学生和老师的钱。
当时是冬天,一大早就得起来洗菜洗碗,一直忙到中午1点过后,才会消停下来。我的手脚都冻了,干活就不太利索,常遭老板的训斥。晚上缩在被窝,格外想家,常常会流泪。心想同样是人,为什么我的命就这么苦,生在了穷人家,为了挣一点点钱,给人当牛作马还挨白眼。反过来又一想,自己千里迢迢出来,不就是为了挣钱吗?钱哪有那么好挣的?自己没有一技之长,长得也不算漂亮,又土气,有一份活干就不错了,还能奢望什么。
开春后,雪梅让我去她们哪里打工。我犹豫了一阵,没去。一方面我已经从客人们那里得知,酒店是个混乱的场所,颜色太多。从雪梅的衣着言行,我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另一方面,这里虽然苦点累点,但主要是上半天,下半天还是挺闲的,可以边摘菜便看学校里的学生和老师出出进进。他们都是有文化的人,让人羡慕。有几次,我还梦见自己成了这里面的一名学生,和许多同学在草地上看书,聊天。醒来后自然是失落,但毕竟有梦,对生活还抱有一丝非分之想。
每天下午1点左右,一位姓苏的教授就会来我们饭店吃饭。这时人已不多,老板便坐下来,没完没了地和教授开玩笑。说苏教授你可真得找个对象了,在我们这混吃混喝也不是个长法。是不是又起迟了?这样对身体可不好。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位?就怕你看不上……
苏教授六十出头,秃顶,微胖,人风趣,也和善。从他们的谈话里得知,教授刚退休不久,不肯闲着,一直猫夜坚持写书,每天12点多才起床,洗漱完毕,就到我们这里来吃饭。我对有文化的人一向比较崇拜,再者苏教授人也随和,偶尔盐放多了、醋放少了,他也不当着老板的面说出来,不像有的客人动不动就找茬,盛气凌人的样子。所以,有时我会在他要的砂锅里多埋几颗鹌鹑蛋或肉丸,以表示对他的敬意。
时间很快到了秋天。一连几天,苏教授都没来。第四天,他来了。精神不大好,说是感冒了,没胃口,只要了一碗稀粥外加几样小菜。吃饭时,老板又吵着要给教授介绍对象,说四十多岁,银行职员,带个男孩,十二岁。苏教授笑,说别糟践我了,要找,就给我找个保姆吧。老板说,这好办呀,劳务市场上的保姆多的是,就怕你挑花了眼。教授说,我还真去劳务市场看了呢,多归多,可毕竟不知根知底,心里毛,现在引狼入室的例子太多了。
老板把胸膛拍得啪啪响,容易,包在我身上。
教授走后,我的心里就琢磨,觉得是个机会。况且,我的老实和勤恳,苏教授也不是没看见。只是,我该怎么说呢?
第二天,我向老板请了半天假。我守在路口。等苏教授从我们饭店出来,尾随了一段,鼓足勇气,追上去,吞吞吐吐说出了我的想法。
苏教授看着我,半天不说话。突然他说,看不出,你还是个挺有心计的小姑娘嘛。我以为他是在讽刺我,委屈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眯眯笑了,好了好了,我就喜欢你们这样的农村姑娘,简简单单的,就像是一件白的确良衣裳。这句话我终生难忘。是我平生听到的第一句赞美。
苏教授的家是一座小四合院,院子里摆满了许多我叫不出名的盆花、根雕,如此幽静的院落,我以前只在书里想象过。
自我来后,苏教授就不出去吃饭了。他喜欢吃什么我已了解得很清楚。我知道他饭量小,就尽量变着花样,米面搭配,营养兼顾。他夸过我一两次,轻描淡写地。我坐在他的对面,低着头,专心吃饭。毕竟,这个院子太静了,就像是在古代。苏教授的儿女都在外地,除了偶尔飞回来看看他,平时,连一只小猫小狗也不曾来打扰。这让我觉得有些别扭。
苏教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把最南端的一间房给我住,还在门上钉了插销。他每敲一下,都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让我踏实下来的疑虑,莫名其妙地又跳动起来。
因为苏教授要熬夜,每晚10点左右,我会给他做一次夜宵。教授交代,做好了打个电话就行了,不必送到他的书房。每次我躺下不久,就听见他的拖鞋声,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有时吃到高兴处,他会情不自禁地唱几句《王秋燕》,然后戛然止住,估计是意识到了我已经睡觉。
这样小心翼翼地过了一段时间,我渐渐感到了无聊。苏教授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书房。而我每天的工作也就买菜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并没有多少必须要做的活。有时干完活,我就坐在院子里发呆,仿佛自己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丫鬟。而我要侍奉的小姐,是谁呢?是苏教授吗?我为这个想法感到吃惊。
而且我发现,苏教授已完全没了饭店里的幽默。我们一天也难得说几句话。我感觉到了他的顾虑。我感激他,尊敬他,他是个正人君子,从我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这样认为了。
一次吃完午饭,苏教授端坐下来,要和我谈心。他问我有什么打算?我不说话。因为我确实没有什么打算。我连丫鬟都不是。我没有主人,没有任何目的。我不知道我的下一站在哪里,未来在哪里。
苏教授建议过我闲了可以看看书,趁年轻多学点东西。这里的书倒是不少,可我看不进去,一看书就发呆,所有的文字都模糊成云团,飘来荡去的,是满腹说不出的迷茫。
苏教授看出了我的心思,让我不必自卑,人总得有个目标,凡事须一步一步来,不能着急。她建议我可以参加自学考试,选一个喜欢或实用的专业。我坐在他的对面,听他语重心长地替我分析,打算。在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他就是我的父亲。同时又难为情地告诉自己,他不是父亲,她是我的雇主,苏教授。
我听从了苏教授的建议,开始自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整个冬天,闲暇时我都在看书,而且渐渐从书中读出了以前看不见的东西。苏教授呢,有他自己的事情,出版社催着他要一部书稿,内容较专业,属于“研究”之类,我看不太懂,也就不敢贸问,给他吃好穿暖就是了。这期间,我给教授织了件毛裤,按他的要求,用细线织,套在秋裤上薄厚刚刚好。西安的冬天也很冷的,家里有空调,可苏教授不用,嫌空气不好。他喜欢坐在床上写字,有电热毯,他也不喜欢,而是买来一个热水袋,很廉价的那种,红橡胶的,软软的。每晚做夜宵前,我都会再给他换一次热水。换完水,擦干,再套上一个棉布套子,我抱在怀里,暖暖的,就像是一个婴儿。我把被子揭开,放进去,放到教授的脚边。教授总是放下书本,搓搓手,两腿欢快地登击几下,嘴角裂开,脑门光亮,像个稚气的孩子。
和在饭店时相比,这个冬天已经很温暖了。作为一个单身女孩,虽心存顾虑,但因为我们都忙着各自的事,话不多,却多了默契。春天来临时,我们已能自然相处了。
一天晚上,我做好夜宵,看了一会书便熄灯睡觉。可我并没睡着。我听教授吃完饭,唱了几句《王秋燕》,进了卫生间,开始洗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动静。灯却一直亮着,我怕他晕倒,或发生什么意外。考虑再三,我起来察看。门窗上的帘子并没有拉严,我悄悄靠近,趴在玻璃上。我看见了惊人的一幕!
折转身,我稀里哗啦往回跑。紧接着传来教授的一声惊叹——我们都把彼此吓坏了。
躲在屋里,我浑身发抖。我怎么能想到,我一向尊敬的教授大人,怎么会抱着一个虚假的塑胶女人,在那里……我哭了,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女人。
紧接着电话响了。我不接。又触耳惊心地响了。我想,如果我不接,教授会不会来敲门?
我接了。是巨大的沉默。我能感觉到,有一种难以启齿的东西正迅速从电话的那一头向我袭来,我大气都不敢喘。最后只听见三个蚂蚁一样的字:请原谅。
第二天,教授把一个大大的垃圾袋故意放在了我的门口。我打开一开,正是昨天晚上看见的那个“妖怪”。泄了气的女人,就像是一张画皮,有些狰狞古怪。然而就是这张皮,在不为人知的夜晚丰满起来,温暖过教授孤寂的夜晚。这张皮,把教授的体面全脱光了。整整一周,因为“妖女”事件,我们都没有说话。似乎是我抓住了他的把柄。可我不想这样。我们都在努力忘掉,忘掉肉体里的那些诡异的花。
为了彻底打破这种尴尬。我向教授请了一个月的假,回了一次老家。走之前,我在冰箱里给他冻了五斤饺子。他去车站送我,临行前,他说了一句自嘲的话。他说,我希望你回来,又不希望你回来。
他说的,其实也正是我想的。
在这期间,苏教授给我来了一封信。信很简短,却很正式,他说他喜欢的不是“妖怪”,而是我。可他不能让他伤害我呀!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搏斗。他甚至都没有请求我回去,他更像是在剖析自己,又像是尽力站在一个客观的位置上来分析我们目前的处境。我满脑子都是教授光亮的脑门,和善的面容,以及那个可怕的“妖怪”。
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个热水袋,红红的,软软的,给了苏教授温暖和满足的热水袋。现在看来,真是个婴儿,是“妖怪”的前身,还是我的前身?
我可怜的教授,如果人能够变,我多愿意我就是那个热水袋。我不嫌你老,我不嫌你胖,我多想唤醒你身上的余温。可我不能回去,苏教授,让我在心里爱你吧。因为在我们之间,有一个“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