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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陡暗

月亮像一枚遗落在黑蓝天幕的久远朝代的古老铜钱,被夜晚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月光下的豫章城如同静物。鱼鳞般的屋瓦似敷着薄的银粉,敲更之声把夜敲得更加空旷和幽深……

第一节

1

这年春天,当栀子花香混合着苦艾的气息在南方的空中像游丝般飘来荡去的时候,少帝在微服南巡途中遇到一女子,是个易于令人心动的舞者。他像普通看客一样打量着她,像是在看一块活动的肉。起初少帝只专注于舞者的身体:颈、肩、胸、腰、腿。这些部位都十分可观,但他忽略了一个舞者的手。她的手至少有六个部分格外突出:指甲、指节、手掌、手腕、手肘、手臂。她的舞基本上是通过这几个部分表现出来的。有时她的手在虚空中变幻着姿势,仿佛为你的眼睛织了一张网,把你整个都罩在网里。然后这双手又将网一点一点撕开,把它还原为一根根丝线,扔向空气中,成为缕缕耀眼的光芒。少帝对此视而不见,他知道自己看中的只是个美丽女子。他嗅到了女子肉体的香气,也感知到了自己体内蓬勃的欲望。他觉得每次出行都要比待在紫禁城中要快活百倍,他甚至越来越觉得那座宫殿老气横秋,不仅建筑老得像个古董,而且那些大臣百官的脸也像古董。纵使后宫有那么多美人,也觉味同嚼蜡,令他既扫兴又没有胃口,所以即便待在京城,他也只愿逗留在豹房取乐。而以微服出巡的借口出京游玩则是他乐此不疲的事。

少帝在热闹的人堆里感到自己才像个人,才是个有丰沛七情六欲的少年,不仅精力旺盛,而且好奇心和猎艳心一样强烈。他绕着那舞女悠悠转了一圈,掉头走开时朝身后同样身着便服的随行者略微勾了一下手指,随行者当即会意。少帝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棵杨树下,树已绿枝婆娑了,斑驳的日影透过绿色的枝叶落在少帝脸上,他仰起头,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看了看天。长风淡扫,天空的云散逸成片片浮羽,如同从一只巨大的天鹅身上脱下来的,好像一个美人的衣裙被撕碎,到处散落的是裙裳的绮丽碎片。

舞者随后被邀来单独为少帝在一座临时搭起的帐篷里献舞。为了安全,侍卫要舞者脱光衣裙上场,其实少帝认为她裸着身子跳舞一定比刚才穿着衣裙更可观。那种要命的香气也会释放无遗。

美丽的舞者没有反对,她好像能够满足观者在她职业范围内最大限度的需求。只提出要求保留手指上的指环、手腕上的玉镯,并分别让她在手肘、腰部和脚腕系上红纱巾。

少帝对赤裸如雪的女子在几处特别部位稍加点缀也颇为赞赏。女子的舞蹈让少帝看得眼花缭乱。这眼花里完全是缭乱的野性,弄得他激动不安。据说,那女子在献给少帝的一支舞里竟藏了七手杀招。这七手杀招分别杀死了替少帝挡死的七名侍卫。其余侍卫冲过来,将舞者围在核心。一副裸女之姿,被刀剑困住,更是一个令人感到过瘾刺激的场面。她闭上眼睛,嘴唇狠狠抿成一道血线,却仍在舞蹈。少帝边退,边看,边大声叫好。他的腿甚至被贴身侍卫的一只脚绊住,少帝摔倒,扑地吹灰,被侍卫迅速拎起。少帝怪侍卫打搅,你干什么呀你?快挪开你的猪蹄子!

舞者终于发出了藏在七手杀招里的第八手杀招。她自杀于这灵感袭来的最后一手美艳而凄绝的杀招里,仿佛是美被美丽收回。少帝眼里,竟是幽芳零乱,柔影参差,好似纤罗飘带、起舞回雪的身姿,寂灭于一次华丽之死。

少帝为这种死法喝了一声彩,他甚至不打算让她死。舞者还是死了,少帝有些伤怀。灰尘满面的颊上竟挂了泪水,还有一袭鼻涕在翕动。

他在那具凝固于最后一个舞姿的尸体边站定,侍卫粗鲁地掰动她的手指,要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暗器。

少帝愤怒喝止:别动她,你们这班俗物!

他的目光定在已不能动的女子身上,收不回来。俯身,在对方的唇上吻了一下,黏黏的,手一触,是血迹。他满是怜香惜玉之情。良顷,才道:这么一个美妙女子,为什么要这么凶呢!唉……

少帝在感叹中发现,自己起初不仅忽略的是一个舞者的手,更为忽略的是她的面孔,面孔上一对若有灵魂的眼睛死后却大张着,似要洞穿这个身为任性皇帝的苍白美少年,将他钉死在彻骨忧伤的瞳孔里。少帝似乎能够闻到一种忧伤的气息,那又像是栀子花的香味,在灰尘般的阳光里游来荡去。风中飞来几只麻头苍蝇叮在舞者的伤口上,它们一边贪婪地吸血,一边快活地摩动双脚。

少帝叫人赶紧将舞者好好安葬。“她还是个孩子,只有十五六岁吧。”少帝对身边随行者说。其实这年九月,少年皇帝才到十七岁。特殊的身份使他比看上去要老成许多。他垂下眼睛,大地也仿佛在瞬间会裂开伤口。

侍卫将舞者抬出少帝视线,就扔在地上往旷野拽,像是拽一袋垃圾。尘土上拖出一溜血迹,舞者的头发和灰尘搅在一起变成一团肮脏的破布。浮荡的血腥味把几只依依不舍的苍蝇又牵了过来,它们在这种气息中陶醉且癫狂,绕着尸体忙前忙后地飞舞着。侍卫没有照少帝的意思好好安葬舞者。一名侍卫从屁股上拔出佩刀,像斩猪腕一样剁下舞者双手,抬脚把尸体踢进了臭水坑。这名侍卫的胞兄就是死于那双手下的七侍卫之一。他掂着瞧着两只断手,除了系在上面的红纱巾,什么也没有。侍卫怒从心起朝断手上吐了两坨浓痰,狠咒了几句,便使劲分别朝两个相反的方向抛了出去。临走时,尚不解气,咧开裤裆朝臭水坑猛滋一泡老尿,黄色的尿水在舞者雪白的肚皮上发出粗壮的响声并冒起白烟,臊气夹杂着血腥味急骤升腾,苍蝇快活得像是在过节。侍卫有了复仇的快感,收拾家伙走开了。

抛于旷野的断手,一东一西。在初春嫩绿的幽草中,手上的红纱巾鲜艳而触目。

多少年后,民间便有着名侠女飞红巾的传说。那传说始于南方,又流行至漠北,经人添油加醋少不了夸张成分与不同说法,乃至飞红巾的任侠史遍及南北,成为民间颇有影响和被喜爱的英雄之一。据说飞红巾的出现并没有影响少帝的游兴,而是此后不久,一个南方老太太中止了他的南巡。当时少帝正向这个满脸慈祥如外祖母般的老太太故作问寒问暖状,老太太竟用一支状似民间玉簪的利锥突施暗刺,所幸少帝外衣里穿了护身软甲,便逃过一劫。被侍卫当场杀死的老太太竟还带着生前的满脸慈祥,令人于心不忍而又不寒而栗。少帝看了看那张脸,轻声对随从道:返京。

后来有人说,那个老太太与飞红巾有关,一说是其母亲为女复仇,一说是她师父。随行官员要地方查明身份,回报却语焉不详。还是少帝开口:不过就是个想杀皇帝的老太婆嘛!他对随从们说,皇帝人人都想做,做不到皇帝的人除了歌颂皇帝就是来杀皇帝,如此而已。

随从面面相觑,觉得这皇上还真他妈有点人小鬼大。

2

通往豫章城的路有好几条,像些蚯蚓,一色哀黄。我知道就近的一条,但哪一条都得经过樵石。数不清的人影、马蹄、车轱辘从这里路过,没有把它带走——我是说那块石头地标,或者说就是那块叫作樵石的石头。它待在原地,静若尘埃。我的主人唯独舍弃了最近的一条路,而绕了最远的一条朝豫章城兼程。在那条时断时续像烂草绳般的路上,连续杀了几个人。我觉得他把一种看似简单的路程变得繁冗而漫长了,主人说:行者还怕路远吗?他说这话的时候,我闻到了浓郁的鲜血气息,还有女人黑色头发里散发出来的无以名状的芳香。粗野的道路在脚下像雨林里的树枝向天空恣肆地伸展,一堆硕大的牛粪屙在路中央,空气中混杂着灰尘、牛粪和草腥味。银灰色的天空如此结实,鸟飞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主人跑这么多路,就是为了杀那些人。仿佛让黑暗终止在黑暗里。还有一个人,是在几条道的交叉口遇上的,他是一个眼睛望着天空的瞎子。瞎子戳在那里,明显是要跟人过不去,他若是一个人干这事又两眼一抹黑,就绝对是自负有本事的;若他仅仅是个幌子,便自然藏有一伙人,这伙人是要阻止主人进豫章城的。这个地点就是樵石。准确地说,此处有个悦来客栈,以供进城出城的人到这里打尖和投宿。不远,就是那条自江南名楼滕王阁下流经的河流,人称为赣水。我忘不了它的黛青色波光,以及两岸稻金色的平原,这里自古便是南方豫章之地。在那里我目睹了整个杀人经过。当时一个红脸汉子,像是灌饱了黄汤,又跑到野外撒尿,正从客栈旁的一截乌黑的颓墙后转出来,面对大路将家伙不以为然地塞入裤裆。那家伙一双心有不甘的眼睛盯着主人,直觉告诉我,这个家伙将栽于主人的剑下。没有激烈的交手或争斗,从武技的角度看甚至平淡无奇,仅仅是杀人和被杀。兵器出鞘,在空中划出弧光,弧光并不优美,显得还有点刺眼,使我讨厌。那光扑哧进入肉体,出来时已成了血线。对平庸的武者而言,手上握住的不是生,而是死,甚至是一种招引死亡的标志式死神颁发的信物。有的人血还没溅出就死了,也许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七八具尸体,只有一具是立着的。那是主人进豫章城前杀的最后一个人,他就是那个瞎子。支撑他不倒的,是他两手紧捏的盲人棍,那是一根铁家伙。他死在那里拄着自己的铁棍,久久不肯倒下,如一截戳向豫章城的路标,他空洞的眼睛像鸭屎一样盯着混沌的天空。几声鹧鸪的啼鸣不紧不慢地传来,如老僧坐禅,悠远而飘忽,把一座山啼空了,把人的心带远了。这时我才知道,豫章城终于快到了。主人这时候轻松地吐了一口气,说:好,这下可以进城了。

他进城的目的不是为别的,是为了杀另一个人。我的主人是被人无端叫作行者之类的人物,他有着不羁的俊美的外表和匀称的体形、修长的十指与结实的腿,如同上天遣下的使者,在人世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返回天国之路,只有在尘世沉沦。他的沉沦,我总觉得是另一种优美之死。像我的主人这般人物,多是出现在民间说书人的嘴里的好汉,比如武松、林冲,还有小李广花荣,或者赵子龙、马超之类。但他不是这些人里的任何一个,他叫归无骥。我是他的马,他给我取了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叫风奴,仿佛是对我跑起来速度还令他满意的一种浅薄的恭维。

进豫章城的官道上,马蹄和车辙多了起来,马车、牛车、手推车、独轮车、板车的辙迹,像是相互赌气般彼此反复碾压着,交差覆盖着,旧辙犹在,新迹又起。一坑一坑的雨后泥水明晃晃的,车马过处,泥水四溅,浑黄且污浊。待过了些时又平静下来,坑底的泥浆浑黄沉落下去,积水面上仍显得很清。四月天气,雨说来就来,路面上的积水,也就隔三岔五地荡开了。行人走路,脚下少不得躲闪,几步一跳,像只猴子。阳光照射,干燥处顿起尘埃。

主人进城时,天却阴晦起来。乌云像一泡一泡烂泥,糊在天边。豫章城上空,在我的眼睛里如同一个暗藏无数死者白骨的巨大沼泽,我是马,我或许比人更能看清事物表象背后的东西,那可能是一种深度危险。

3

朱宸豪惨叫一声,从梦里惊醒。他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从自己的头顶直贯而下。剑身闪耀着美丽的龟背纹和符咒似的鸟篆。它饥渴、迫切地欢叫着,像打开一条黑暗通道穿越头颅,蛮横地刺碎阻碍它进程的头盖骨,割裂遇到的颅内组织,经过喉咙,没入胸腔,刺进搏动的红色心脏。剑尖在抵达这个位置时舒适地顿了一下,仿佛尘埃落定,找到了它的所在。他听到一个严厉而冷冰冰的嘶哑的嗓音对着他的耳朵里说:你是武士,你是王。这把剑,要插在你的心上。他甚至能闻到说话人嘴里散发出来的阴暗墓穴里的腐烂气息。

——怎么了,夫君?睡在旁边的娄妃慌忙爬起身,云鬓蓬松,衣襟斜耸,一张粉白脸上的双眼紧张地盯着惊慌失措的宁王朱宸豪。晕红而温暖的烛光下,朱宸豪不顾一切地撕开身上的绸质衣衫,撕开,乱撕。他拼命喘息着坐在榻上,目光惊恐地看着撕裸的胸口,汗如雨下。娄妃关切地摸了摸他的胸口,汗涔涔的。朱宸豪眼光散乱而迷茫,像是不相信身在自己的卧房,朱柜、画屏、铜镜、帐帏、香炉、瓷瓶、连枝灯,一切都好端端的,在柔软而明丽的光影里闪着铜的、金的、银的、瓷的、漆的,各色不同的炫目的亮光。

朱宸豪梦呓般呢喃:我是武士?我是王?娄妃边用香巾为他揩汗,边说:夫君,你又说梦话了。

梦?不是梦,不像是梦!又说:我这是怎么了?说罢又倒身睡下,娄妃却伸手到后脑将散乱的发髻盘好。她有着一双丹凤眼,眼角挑得很高,像凤鸟的一根翘起的美丽的尾翼。她看着夫君朱宸豪慢慢又入睡了,用纤细的手为他掖好锦被,自己只静静地坐着,像是守护着一个受惊而怕黑的孩子。

海棠花在暗夜凋落。黑暗中的红,无人看见。暗红色的海棠犹如豫章宁王府中夜的眼睛,眼睑轻轻合起,雕栏玉砌上的花瓣。熏香透过绿纱窗,在王府庭院花园的茑萝上袅绕。王府的夜是静谧而安详的。而月季、茶花、玉兰、桃花、棠棣,在庭院中次第开放。缥缈的香气,使人恍惚而迷离。

朱宸豪忽然发现起风了,树木都被吹得斜向一边。接着天空惊雷骤起,大雨滂沱。雨水竟跟肮脏的血水混在一起,地上犹如滚沸的泥汤。他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中年武士的面容,疲惫而苍白,狂乱的头发和雨血粘连着,遮覆了半张脸。他的手,衣袖带血,似乎骨头已断了,无力而痛苦地摸索着伸向腰间,他要寻找剑。炸雷天崩地坼地不断惊响着,闪电照彻四周,旷天野地里的凄惨死亡和浩劫般的败绩历历在目。武士战袍破碎不堪,只有护身的铁衣在胸前,尚令他保存着作为交战一方主帅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最后尊严。箭矢般的大雨里,武士的双目燃着雨浇不灭的火花,那火花像是铁与铁交碰时迸溅而出的,此时,更像是顽铁断裂,藏在内部的灵魂蹦出,发出嘶嘶鸣叫,又似雷电击木闪射的电光。武士倔强而又心有不甘地面对自己不堪的命运、败绩与死亡,有着狮王的悲哀和绝望——我的剑呢?剑。朱宸豪哭喊着再度从另一个梦里醒来时,天色已破晓了。

他哭喊着:爱妃,爱妃!娄妃抱着他的头,温存地拥在怀里,让他的脸贴着她的乳房,嘴里不住地说,我在这里,夫君。我在这里。她的胸脯能感觉到宁王朱宸豪周身的颤抖,以及他内心的悲伤。

4

金红的王府大门油漆一新,像是穿了鲜亮衣裳,显得油光水滑,过往的人都好奇似的多看几眼。新漆的气味仿佛还停留在空中,人深吸一下把新鲜的气味和感觉一同心满意足地带走。这天王府武卫、门人、府役、进出人等似乎也个个鲜艳夺目,和新漆的大门十分协调。阳光如一群小动物,在王府后花园里活蹦乱跳。新芽腐叶的气息。一只黄蝶骑在阳光上飞动,起伏弧度极大,好像有意要把阳光扭出一道道曲线。

娄妃从花径走来,她身后跟着贴身侍女君枝。这样的散步从娄妃一进宁王府就开始了。园丁在清扫园径。落叶在扫帚的作用下不得已腾起身,低低打几个旋,又落下。妃说不要扫,让它罢。她的声音慵懒而无力,也像一片落叶。

她喜欢脚踩在落叶上的感觉,那种柔软和窸窣之声,像给内心梳痒。她喜欢呼吸花园里各种树叶花草混合的气息,这种气息里穿梭着几声清亮鸟啼,像是滴在咽喉的甘露。她觉得陈腐的王府里,后花园的这个时候是蛮好的。君枝追着一撮阳光的黄蝶儿,两袖轻展,一扑一扇的样子也像蝶儿。

娄妃觉得嘴里有股苦味,像吃了苍蝇,很不舒服,她用手轻轻挨着嘴唇,打了个尽量不让人觉察的哈欠。

宁王朱宸豪是披着一身疲倦来到王府圣剑堂的。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先去如厕,而是从卧房出来,穿过厅堂,走过庭廊,经过花径,一路不断放着响屁,登上数级汉白玉台阶就跨了进去。

面对昨夜一再梦到的宝剑,他来到圣剑堂祈望从中得到某种启示。这把被王府上下视作圣物而专门供奉的宝剑,是先祖洪武皇帝赐给世袭宁王家族的至高荣誉和镇府之宝的太阿剑。它供奉在圣剑堂里已有很多年头,除了鎏金纹线装饰的剑柄和精美剑鞘,朱宸豪至今没有看到过剑身。因为它很多年就没抽出过,这是王府禁忌。圣剑堂昧暗的光影里,宁王府的镇府宝剑已然蒙尘。

朱宸豪站在剑案前,面对先祖皇帝的画像,终于伸出了手,想把宝剑拿过来。

王儿,你没有忘了祖训吧?一个有些干涩,又不失严厉的质问声传来,像锯子在朱宸豪心头拉了一下。朱宸豪的母亲——碧薇夫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后面,她的话使他的手停在空中。哦,母亲,孩儿给您请安了!他只看见母亲的粉袍,像一朵硕大的牡丹,袍上有着考究的织金凤纹,尽管华贵,朱宸豪却看得有些不太自在。

剑案两旁,立着青铜般守护宝剑的王府武士,他们好像从朱宸豪一出生就立在那里,但只有经过王府严格逃选的既忠诚又武功高强的人才堪当此任。

王儿,你知道娘有偏头痛,到这里来就好些。碧薇夫人扫视圣剑堂四周,目光定在案中的那柄宝剑上,说:人老了,看到这些老东西,就会想起一些老事,好像又活了回去。她又以手拍拍头,唉,只是这颗要命的头哇。

头?母亲的絮叨,令朱宸豪的头也有些眩晕。他胸部起伏着,隐约又有一种睡在梦中的窒息感,抑或还有一层人到中年的恍惚。他只有先静下心来听母亲说些岁月如烟之类的话,然而这些话最终又会绕到这把剑上来。她说,洪武皇帝给我家豫章宁王留下的祖训是什么?

朱宸豪当然记得曾祖洪武皇帝朱元璋留下的祖训:如奸臣难制,可以此剑清君侧。碧薇夫人听到儿子说出这话,两眼不由迸出炯炯的光来,仿佛感到一种莫大的安慰,又带有一种莫大的期冀。

现在是动用此剑之时吗?朱宸豪的手自然不能使自己信服,它只有缩回来。尽管这只手本能地感知到那个时候近了,近了。

5

赣水南岸,是豫章古老的名楼滕王阁,江流如带,西山空蒙。阁楼的回廊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嘻嘻哈哈捉着迷藏,像一前一后两只蝴蝶。待嬉闹得累了,两人坐到阁檐下,天上飞过一羽孤鹜,像一行断句,没有人能读懂。男孩让女孩猜谜,女孩鼓起红扑扑的腮帮子兴致勃勃地听着——黄屋子,红帐子,里面躲个白胖子。是什么?

花生。女孩不假思索就答出,脸上挂着得意。

错!男孩很坚决地说:是国王。

女孩无奈,只有说:好好,那你猜猜我的——一片瓦,两片瓦,中间一个白小姐。说,又是什么?

男孩见女孩脸上隐约有着一丝坏笑,便有些没有把握,还是说:可能是瓜子吧。

不对。是王妃!

男孩只有搔搔脑壳,哦地张圆了嘴巴。

第二节

1

娄妃与宁王朱宸豪之间的隔阂,始于入春以来第一场性事的失败。其实这个春天的早晨到处都潜藏着不可遏制的激情,空气中弥漫着软香,激发着雄性的欲望。繁花压枝,像一个少年不胜女子的美丽与迷狂。而豫节的天空像铺开的银灰色绸缎,带着阴晴不明的暧昧。人身上却感到光照似的温热,撩起躁动与不安。仿佛万物都在等待一场宏大性事的发生,似乎这个春天的早晨完全是为性事准备的,这其中隐秘着一种同样宏大的不可抗拒的如斯天意。当时他们在绣榻上折腾了很久。朱宸豪兴致勃勃,娄妃的体香与缠绵几乎把绣衾笼罩。在燃烧着白雪的包围中,宁王的激情几欲喷薄,娄妃也以无限的渴意与兴奋竭力迎纳,而就在这个时候,朱宸豪却沮丧了。他的尊严受到了不容置疑的挫伤。那一段时间,他甚至害怕娄妃的目光,也再没有与她共榻。

娄妃提出想到别业杏花楼去住些日子,宁王一口答应,并派人着意修缮一番,还在闲云馆和临水轩之间建了座别致的梳妆台。梳妆台下的湖水,如黑色的昂贵绸缎,娄妃可以在此临水梳妆。

朱宸豪没有陪娄妃同去杏花楼。但当娄妃看到梳妆台时,还是感动了,那感动里掺杂着甜蜜与忧伤。梳妆台是为她的一头美发准备的。她的如云乌发黑似暗夜,每缕发丝都有天然的幽香。梳妆时,乌发散开,像是开启了一座神秘而芬芳的夜花园,她的面容美若新月。为了这一头美发,朱宸豪让人到豫章城有名的谭木匠梳铺,定制了一把鸾凤和鸣的花梨木梳。

娄妃接过那把精美木梳,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上面的鸾凤,知道是在抚摸一颗心。那是她和宁王情爱的纪念物。

娄妃永远不能忘怀的,是宁王一边为她梳发,一边说出的话——有一头好发的女人,必定要有一把好梳;有一把好梳,必定要有一个善梳的人。

那个善梳的人,就是她的情人。

娄妃听了这话,就像被电流击中,她几乎为英俊的宁王给她的这份柔情而战栗。上天对我真是太厚爱了,娄妃心里想。感谢上苍,你确实待我不薄。那些日子娄妃常常会产生莫名的感动、莫名的喜悦,甚至还有莫名的忧伤,她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女人,但无意中又害怕幸运失去。这次虽口头说到杏花楼住些日子,可住了两天,她就回到了王府。朱宸豪却显然对她冷淡了。好像一夕之后就把她撂到一边,如同王府后院的花,她寂寞地在那里美丽。

寂寞的美丽是一种奢侈。一个美丽的女人害怕自己的美变为奢侈,因为它与多余是等义的。洞箫细碎的长廊,女子袅袅的背影迈着细碎的步子,在洞箫上消失。那怅惘回首的人,已不知道心的去向。

箫声在风中,若有若无。多么幽怨的月白之夜啊!

2

宁王朱宸豪有难言之隐。自从梦见了那把令他失魂落魄的宝剑,他和娄妃共行性事每至关键,就出现了障碍。他已害怕与娄妃同榻。这晚,他一合眼,就看见一棵黑暗之树。树上最后一片叶子凋零的时候,突然生出了上百颗头颅。怪兽般的头颅,号叫着,从树干伸过来张开血盆大口,白惨惨的牙齿幽光闪烁,欲将他嚼碎、吞噬。他挥剑。剑,竟特别的长,而且柔软无力,举不胜举,一时竟挥不起来。黑色的头颅涌过来,他急得浑身冒汗。耳边又传来那个熟悉而嘶哑的声音:你是王,你是武士,你的勇气就是你的剑,你还等什么?!

是啊,等什么?他一使劲,那把剑随之一震,令他感到它的分量与锋利。劈面砍去。一颗头颅。十颗头颅。几十颗头颅。滚在脚下的却是一地柚子。黑暗之树,转瞬又结满了脑袋,如累累果实。那些头,示威似的向筋疲力尽的宁王狰狞哄笑。宁王握剑的手向树上乱砍一气,竟停不下来了,他的手绑在剑上,被剑挥动着,身体也随剑而动。砍。砍。砍。砍。拼命地砍:还是砍。剑就是他,他就是剑。他越累,头颅就哄笑得越厉害,无论是树上的,还是地下的。这其中有一颗美人头,淫邪而妖冶,她对宁王的每一次侵袭,都极尽致命与放荡的挑逗。宁王把剑在她面前一扬,那头就缩开,当他去对付另一面,她又迅速凑到背后,在耳畔、腮旁不住地撩拨、引诱。宁王以剑指她的脸大喝:别过来!再过来就砍了你!

砍呀!砍呀你,你来砍呀!美人头媚笑着,春情荡漾的脸上毫无惧意。我真要砍你了。宁王叫嚷着竟朝那颗头追去。他几乎是快乐而心甘情愿地落入了黑暗之树的怀抱。美人头在树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他心旌不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昨晚竟梦遗了。他头疼欲裂,感到那个蹊跷的梦明显在向自己发出强烈的暗示。他隐约感到一种说不清的危险。

他要和宋之白谈谈这个梦,当然得省略那颗美人头。那个女人的头,确实很美。她怎么会有一棵树的身子?这个身子扭动起来,又是那样柔软,给了他要命的体验。

宋之白随宁王贴身侍卫残夕来到王府。穿过花径时,他注意到残夕的左腿跛得确实有点厉害,上天真是不公,在这样一个武者身上竟安排一条如此糟糕的腿,唉。宋之白边走边发出一声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抱不平的叹息。残夕恍若未闻,只顾领他经过甬道、花厅,进入一扇房门。

朱宸豪已在书房静候。他的眼睛里满是芜杂。一脸很重的心事,等着朋友来排解。当宋之白在他面前坐定,朱宸豪的脸色憔悴而苍白,谈话似乎是在掐头截尾中进行的。宋之白只听他说:过去我的梦里多是繁花似锦,哪里有你杀我,我杀你的事出现啊!可我昨夜在梦里只有不停挥舞着剑,像个疯子一样,不停地杀,才能不死,这是什么预兆?看着宁王心神不宁的样子,作为他的至交密友——宋之白只能试着为他解梦:你回想一下,梦里还出现了什么?他提示道,你手上挥舞的剑,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朱宸豪说,还有该死的树。柚子树。后花园有那种树。朱宸豪似乎找到了一点与现实对应的东西,怪不得感觉很熟悉!他说,早年,祖父请过江南最好的剑士教我习剑。我能用一个招式在一棵树上连砍三剑,让三截树干同时断落。南方剑士说,这是他的绝技。

绝技?宋之白说,你不可能同时在一个人身上砍三剑。否则人家给你一剑,致命的一剑就够了。他连说带比画,显得既内行又老练,语气不容置疑:当你一剑将别人击中,其余两剑都是多余的。还有什么能接上像树一样砍断的躯干呢?朱宸豪知道宋之白不会使剑,纯粹是一介书生,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谈论剑理。

我没有杀过人,你是知道的。宁王说,像是要向宋之白求证。

我的剑只是砍在树上。后花园的树。他说道:就是那种柚子树。它们早就长起来了。

若是人头砍落了,就再也长不起来了。宋之白像有意在抬杠。你说得对,这就是我至今没有杀过人的原因。朱宸豪却答得坦然。

你在梦中杀人。满地都是脑袋。不是吗?宋之白眼睛瞧着地面。好像地上都是脑袋。不!是柚子。朱宸豪坚决地纠正。他有意走到宋之白眼前的空地上,以证实那些脑袋的不存在。柚子?真是柚子吗?那只是假设,是梦的伪装。宋之白摆摆手,像是要拨开那层假象。

或许是吧,朱宸豪说,但我感到威胁,死亡的威胁,我身不由己,那把剑要我拼命砍杀那些头颅。

那些头颅。那把剑,他嘴里重复地说。那颗头颅。——他若有所思。那是一把怎样奇怪的剑和一颗怎样美丽的头颅啊!

后一句话,宁王朱宸豪没有对他的朋友说出口。

3

他不说,里面的空白和省略部分我也知道。有人认为我是天才谋士或心力交瘁的臆想家,对前一种认定我以为是言过其实,而后一种说法倒符合我一些天性。交友、读书与臆想,是我的三大嗜好。江湖游侠、绿林响马、文人骚客、奇人异士这样的朋友让我懂得生命中还有“痛快”二字。我与宁王朱宸豪的友谊要追溯到少年时代。

我的祖父是一个甘隐于人后的墨客,我不知道这样称呼他是否合适,但他与受封于豫章的第一代宁王朱权有笔墨交。

我的祖父,也就是一个表面看似无闻的墨客,却被老宁王朱权以独到的眼光看中,并赏识,礼聘为王孙朱宸豪的授业之师。我随之有了进入王府的机会,得以认识朱宸豪。老宁王朱权大概觉得我不笨,和他所格外看重的王孙朱宸豪也还相处得来,便让我陪读。王府浩大,好玩,对孩提的我有巨大吸引力。所以早年的友谊是在读书和玩耍中混出来了,后来就觉得这情谊不轻,放不下。朱宸豪承袭藩位,要把我安排到府中,我是个闲散性子,哪受得了那种束缚?告诉他有事就记着我,有好玩的也别把我忘喽。他虽在王府专门为我备了房舍,但我仍住在城东。我首先把他看成朋友,好朋友,过命的朋友。其次才把他当王。

宁王。背负着这么个诸侯王的宗室身份,活得有多累,不干什么就像一个狗屁,干什么弄不好又会成一堆狗屎。他的心里从来就不轻松。

这一回,我这个为王一方的诸侯朋友终于让要命的家伙给惦记上了,王府后院那班异图之士更有事干。整个王府都将笼罩在危机中。黑暗之树。王府。……剑。满地的头颅啊!我臆想着这幅恐怖的图画,也就是宁王梦里的情景可能迟早要出现。

4

豫章街头的疯子,马的屁股和肮脏饭铺,以及沉香弥漫的青楼,帮助行者归无骥完成了入城仪式。豫章城不是太大,但他在街头转转就感到了这座城的繁复。他经过几处客栈酒肆,就有几处的伙计挡着他,从他的马开始说事。多骏的马呀,客官,一定跑了不少路吧!该到这儿歇歇了,我会把它侍候好的。归无骥不是招摇的人,是那匹雪白的大宛马风奴太惹眼了。一个满身尘灰的行者牵着一匹身无一点杂痕的白色骏马,这使归无骥看起来像个马贩子——是该找地方先安顿下来再说。他牵马穿过洗马池的热闹之地,见不远有片樟树林,甚是幽凉清静,便走了过去。这片樟树林就像一群不怀好意又对别人十分提防的同伙,风一吹,就有密谋的声音。令归无骥感到意外的是,林里有个很有内容的亭子,他将风奴系在亭栏上,自己到里面歇息。亭内有碑,上书:灌婴亭。

是一块年深日久的石头,青石。上面有一道蚯蚓似的裂纹。灌婴亭始建于西汉,那个朝代古拙而凝重。豫章人现在已懒得去想它。灌婴亭也就像汉朝出现又消失后的孤证,热热闹闹的却是滕王阁。灌婴亭比滕王阁要老出八百多年,亭名是一位将军所题。灌婴亭本身纪念的也是武将,自然就成了豫章的武亭,与建成之日起便宴饮歌舞不断、文士题咏不绝的文阁滕王阁相比,灌婴亭苍凉而寂寞,多少年来只有一片老林相伴。它也就像个守着老林的过时的老者。当年汉朝大将灌婴行军路过此地,阔大丰茂的巨樟吸引了他的目光,当他手搭凉棚朝那里张望的时候,仿佛看见了一座城池。樟树,是豫章城的父性之树。而这位父亲其老不死,也就不能刨坑活埋,剩下的只有遗忘。那经久不凋的老绿,已然呈现黑色,树上吹来的风都似一股墨绿,像一件古老的袍子被许多手撕扯着。

归无骥背靠阴凉的碑石坐下,走了太远的路,他已经疲惫,这给那张英俊的面孔像是罩了一层灰。他习惯了尘埃弥漫的味道,他只有疲惫,好像这是行者游荡世界这么多年来的全部收获。一个孤独的游侠,一个疲惫的江湖客。疲惫与无奈,使他有了一种宿命感——他永远要面对新的对手,旧的很快退出,他自己却不能随之退场。他知道要保存实力,不能轻易和对头交手,他明白等待自己的将是持久的战斗。他决不可以过早投出太多力量,而宁可慢慢使用,在追逐与杀戮的游戏中,谁能坚持到底,谁就是胜出者。他对马儿说:风奴,在这里我会给你找到一位好朋友。一匹和你一样骏美的马。

主人的目光像是穿越了绿林,夕阳下呈现出镀金的开阔地,我隐约听见神驹鸣风之声。开阔地上一块闪亮的黑金由远而近。一匹乌色快马驮着太阳奔来,整个大地匍匐在它蹄下。它所经过的地方,只留下焰迹与霜痕。我想,这就是主人说的宝马了。再看主人,他已在亭中睡着,发出很粗重的鼾声。没有神驹奔来,甚至没有开阔地。驮着太阳飞驰的骏马,只是我眼里的幻象。也许它出现过,它消失,也是允许的。就像一个影子,它的出现和消失都是迅疾的。迅疾的影子在大地上不会留下痕迹。据说,最好的马就是飞驰无痕。你看,鸟从天空经过,哪里会有痕迹呢?天黑了,我也该睡了。

今夜的梦中,我只想在月亮上奔跑。

5

月亮像一枚遗落在黑蓝天幕的久远朝代的古老铜钱,被夜晚小心翼翼地收藏着。月光下的豫章城如同静物。鱼鳞般的屋瓦似敷着薄的银粉,敲更之声把夜敲得更加空旷和幽深。

陈徒手感觉很糟,他知道老婆不愿意跟他同房,是因为他数度失手。他赌气,又开始愤愤不平,为自己不解风情的老婆对于这春夜的辜负。他使劲拧了一把,是拧自己的大腿,便转过身去。这样的夜晚不干点什么,实在是可惜,是对大好月色的辜负与浪费。陈徒手蹑手蹑脚起了身。他穿上夜行衣,并且带上那口寸步不离的刀。不知道是为了防身,还是为了犯罪,总之,他认为带上那口刀是很有必要的。他从楼阁的窗户踏上邻户屋瓦,开始幽没地潜行,他像蹦蹿在灰色屋顶上的猫,只是一团黑影倏忽而过。

屋顶上的瓦对他的脚似有吸附力。

他轻巧的足上力量恰好让瓦能承受,至多也就发出蹦脆的微响,像瓦上撒过一把沙子。黑夜的屋顶几乎是很诱人的地方,在陈徒手的眼里,没有一个屋顶是相同的,比平地、高山、河流都有意思。有飞的感觉,还有凌驾于别人之上而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的感觉,这是他看重和喜爱的,他活着就离不开这种感觉。有的屋顶像船,人在上面,有起伏的跌宕感;有的屋顶如巨石或悬崖之巅,那种危险的濒临感紧紧攫住内心;有的屋顶似水上薄冰,每一步都惊心动魄。

雨夜、月夜、无星之夜,乃至雪夜,四季的屋顶各不相同,更何况屋顶下的隐秘永远是最大的诱惑。他以独有的技巧,在屋顶上驰骋。屋顶,是夜行人的另一片大地。他的快感在于脚心接触屋瓦那一瞬的惬意与优势,这成为一个夜行人的迷恋。每到夜色弥漫,从小窗看到屋瓦,他就有踏瓦夜行的冲动。他的暗窥、盗窃,甚至偷香窃玉之能令自己情难自禁,欲罢不能。一个夜行人不能抵抗来自屋顶之夜的诱惑,不能拒绝危险的快感。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的行为会成为别人今晚的噩梦。陈徒手觉得几次失手之后,这回不能空手而归。人们因夜深睡得更香而松懈对于梁上君子的警觉。

他打算去偷一件贵重东西给自己的老婆,但蹿过数家房顶落地之时,在婆娑月影下又忽然改变了主意。因为他遇到了另一个夜行人,当他刚从瓦上落足到建德观的地面,就被人挡了道。

他还没有拔出刀来,就给对方缴了。

如果还想游弋在美好的月色下,就替代我办件事。对方不容置疑地说。

一个秉持月光为武器的人出现在眼前。一把剑在夜晚闪光,仿佛在向月色诉说无辜,这使许多在黑暗中发光的事物都变得可疑。但陈徒手还不愿就范:凭什么?

就凭你是有名的豫章飞贼陈徒手,我的这把剑就非要你替它办件事。对方答得不含糊。你,你是什么人?和你一样,我也是一个喜欢在夜晚游逛的人。陈徒手笑了,原来是同行。对方却道,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在于你是盗人财物,我只取人头颅,比如:你。陈徒手本能地摸着自己的头,后退两步。那你的事与我何干?对方笑道:我说过我只善于取人的头,却不善于取人的物。所以才找你替我到宁王府去取一样东西。宁王府?什么东西?剑,一把圣剑堂的太阿宝剑。那不等于把我杀了吗?我知道圣剑堂的人杀不了你,否则就不会找你了。依你的本领,我半个时辰后在原地等你交货,否则将你一家七口杀个不剩,我说到做到。陈徒手一听,居然怔在那里,老婆、孩子,天呐。在他再次轻身上房潜向王府之前,对方扔下的话还在耳边沉沉作响。那人说:我不是月光下挥剑起舞的翩翩武士,我没有那种雅兴。我的剑是要噬血的,它只会使月色变得凄惨无光。

陈徒手明白从现在开始,他一家七口都命系于半个时辰里。他必须把圣剑堂的宝剑盗来交给夜行人。圣剑堂是何等去处,陈徒手不是不清楚,以往他想都不敢想偷那把剑。至于王府,他自信在黑夜里他比里面的人更熟悉。哪个地方是黑的,哪个月亮门好出入,乃至哪个窗棂门缝可以偷窥到王府隐私与秘藏,他皆了然于胸。但他除了偶尔盗一两件王府不太重要的物件外,能引起王府高度警觉的东西一概不予染指。他趁黑到王府溜达,更多是出于满足好奇心。要想偷到圣剑堂的剑他绝无把握,除非是侥幸。半个时辰,从建德观到宁王府,如果得手的话,依他的速度,时间是够的。

半个时辰后,陈徒手果然回到了原地,他手中拿着一样东西,只是他身后多了一个人。那个人身上覆满月色,像片片杨花。但在夜行人眼里,那个人可以忽略不计。

东西取来了吗?他冷冷地问,迫切的话音里多了一层杀气。陈徒手站在十步之遥,已不敢上前,将手中的东西晃了晃,取、取来了……为什么不递过来?!后面那人上前伸手取过陈徒手的东西,哈哈笑道:他虽是一个飞贼,却也知道在一个剑术高超的人面前,七步以外是安全的。如果他上前三步,肩上的脑袋就很难被自己看管了。若是我没认错的话,你是七步之内能置人于死地的七步剑步七。

他边说着话边大大咧咧向前迈近了数步,进入距对方七步的范围之内。

明知我是步七,而又能走进七步之内的人不多,想不到豫章竟有这等人物,失敬得很哪!后几个字,是从步七的牙缝里迸出的。

那人却不以为然道: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加门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数百余人,好之不厌。庄子乃见文王,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

庄子说剑。步七嘿嘿一笑,我听说江湖上喜欢在动手之前跟人家掉文的剑客只有一位,那就是千里不留行的行者归无骥。

归无骥笑道:好眼力。昔日剑士十步一杀便能天下无敌,而阁下却能七步一杀,可与七步诗的曹子建媲美了,我倒想领教这绝妙的剑术,尤其是在同样美妙的月光下。

说罢,他一抖手中的东西,一层包裹的黑布落地,是一把剑。行者的剑。月色飘在上面也像羽毛一样无声而断,露出耀眼的伤口。

月亮的伤口。这场打斗眼看就没法避免了。两个高手的打斗已不是打斗,而是一场豪华的舞蹈。尤其在羽毛般美妙的月色中,他们剑来剑往之间,精妙的剑术已和月光融为一体,挟巨力和致命之击,却显得又轻又薄,彼此的剑尖一触即避开,像是不忍碰落对方剑上的月色。在这场绝顶的剑术交锋中,剑士的手法、身形、飘荡的衣袂、疾闪的跳跃与回转、影子,以及不易觉察中滑落的汗珠,都如此华美,而又显得那样奢侈。他们尽兴使出来的剑招源源不绝,像美妙的月光一样在今晚不计成本地挥霍。尽情地挥霍。三丈开外,花木不惊,尘土不扬。力量只在两个人的剑上推来推去,在空气里落脚。杀气在彼此的生命周围游走,寻找缝隙而入,死神窥伺在侧,只有他们感觉得到。

但今晚的死神好像成了他们剑术比斗的欣赏者,甚至忘记了自己裁夺的身份,仅是一个观众。在如雪的月色里,居然绅士般不好意思地露出狰狞的原形。

趁他们斗得忘形之机,陈徒手赶紧开溜。回到家里他看见五个孩子都在熟睡,才安下心来,不管老婆乐意与否,抓过来又亲又搂。老婆很是不满,发疯啊,怎又没带什么回来?陈徒手停住动作,怎么,你不见我今晚带回的东西是最好的么?老婆看看左右,摇摇头,我什么也没看见。陈徒手拍拍自己的脑袋:难道我能把自己的头从剑底下带回来不是最好的吗?

老婆果真望着他的头,哦。脸上也有了惊喜之色。她明白自己的丈夫捡回了一条命,却不知是保住了包括她在内的一家七口命。

月光下的白马,像是一锭银子。四个方向的风,都在被她牵着跑。那是月亮里的银匠精心打制而成的马。风上的马。银子的宁静被风驱动。藏在大静里的大动被释放。它的奔跑没有声音,像是踏在风上。它的主人踏在月光上,而月光又轻轻踩在它主人的剑上,直到一场没有胜负的剑击被黎明告停。

两个剑士在剑击中开始怜惜对方剑上的露珠之光。两把剑在没有取胜的剑击之后,带着比取胜更大的光荣返归各自的剑鞘。

剑士的身影在天亮以前,被夜色收回。

第三节

1

残夕和他那件古怪兵器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几乎无人问过。就连对他的武技和忠诚最信任的宁王朱宸豪也没有在意。好像那就像手臂原本就是长在身体上一样,一点也不奇怪。宁王觉得自己虽时处险境,但贴身侍卫残夕就是他生命存在的保证,就是他最厉害的武器。可宁王却不知道残夕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最厉害的。世上厉害的人太多,说不定哪天就蹦出一个来,让你好看。

但只要那件古怪兵器在手,他就有对付任何突如其来危险的把握,所以宁王朱宸豪对他的信任并非盲目,只是残夕的把握是完全建立在对于手中兵器的信任上。那件古怪的兵器也硬被他取了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叫作非戈。

非戈上缠绕着一个死魂灵,每天晚上都哀号着寻找他的故人,他被他的敌人杀死过去,又醒过来。他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哀号。残夕的兵器也就浸透了哀伤。哀伤的兵器,具有超出常规刀剑的恐怖的力量。

随着春日渐浓,娄妃的忧虑也在加深。在娄妃的感觉中,春天的夫君朱宸豪,是激情汹涌的,总把她的身体当作朝拜的圣殿。而今健壮的夫君已不热衷于床笫,却将全部雄性激情专注于武事,每天总是笠雪堂晨读后,便到后花园习武,再去射步亭跑马射箭,然后又大汗淋漓地穿过王府的一道一道门。

娄妃初进王府时,被无数道门几乎弄晕了头。那一道道有着考究石头雕饰的门,曾令她迷恋不已。她记不清王府内到底有多少门,众多的门,使她感受到王府的繁复浩大,而那每道门里似乎都有夫君宁王朱宸豪魁梧的身影。

一座偌大王府在王的生命里居然也显得局促。

王的雄杰之气与豪阔之势,令整个豫章城也狭小了。好像他的家伙在床上使不上劲,就都用去对付一张更大床上的东西了,他要在那里用剑找回男人的自尊。这正是娄妃日益为之不安的。

宁王朱宸豪的欲望不是一夕之间由床笫转向野心的,对此,娄妃心里清楚。春天以来他与娄妃便没有性事,人竟反而愈亢奋了。从王府到射步亭校场的道上,总能听到宁王和他的武士们如炒豆般爆裂的马蹄声。

一次,娄妃差府役老忠去射步亭看看,却不见王的影子。

空荡荡的校场上,一匹发情的公马正不屈不挠地死缠一匹母马。公马用油亮而动情的唇部在母马私处软磨细蹭,母马频频发出咴咴的欢叫。这似乎的确是个雄心勃勃、激情四溢的季节。

2

一个男人的欲望除了来自女人外,还来自剑。而王府圣剑堂供奉之剑却来自天庭。这是巨大的荣誉,也是巨大的诱惑。一个男人可能接受得了荣誉,却经受不住诱惑。娄妃当然明白,剑的诱惑对于夫君朱宸豪这样的男人来说,是很难拒绝的。对于一把至高无上的宝剑,你不是作为它的守护者,就是充当运用它的行动者。守护者永远属于黑暗的沉默与孤独。行动者便必须面对死亡的深渊。对此,娄妃与夫君朱宸豪是有分歧的。她需要的是一个恪守为臣之道的丈夫,而不是一心想去取代那个荒唐少帝,也就是宁王朱宸豪侄儿的人。

宁王为此曾经袒露过自己的心胸:我能够选择你,却不能选择王府。他说:我可以拒绝婚床的引诱,却无法拒绝家族宝剑的意志。因为我是男人,我是武士,我是王者之剑的持有者。你知道吗?他的目光覆盖着娄妃的脸。金红的王府巨柱间,宁王朱宸豪的眼睛如燃烧的炭火。

娄妃如冰。她沉静的瞳孔是炭火也燃烧不到的水晶。而火在成为灰烬之前,只有燃烧。

娄妃听到的是燃烧的声音。

这是一把令天下臣服的剑,它的鞘里封存着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宁王朱宸豪一说到那把剑,就激情满怀,娄妃觉得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我的母亲之所以每天盛装坐在这把剑的旁边,就是为了等待着那个启封的时刻到来。但是那样一个时刻,不是谁都能说定的,而是由剑的意志来定夺。否则,历史和现在都会见血。当年燕王以清君侧之名邀祖父共谋天下,约定事成则共享天下,结果燕王不践承诺,一人独享帝位,祖父只有回到豫章。今日天下沦入一个荒淫玩乐的小儿之手,宦官专权,忠良受害,朝廷上下腐败成风、乌烟瘴气,先祖皇帝开创的伟业怎能遭受如此辱没?我豫章宁王府是至今唯一世受先祖皇帝所赐开国宝剑的王族,光荣的姓氏、高贵的血液到了接受剑的呼唤之时。我必须响应这种呼唤,去赶赴光荣的盛会,领受我的天职和宿命。母亲每天盛装以待,隆重出现在我的面前,就是要把她的儿子送上光荣之途。

夫君。娄妃痛苦而又无奈地叫了一声,她仿佛看到自己的丈夫正在远去。因为他的激情越是炙人,娄妃的内心就越是凄凉。也许你身着盛装的母亲是要将她亲爱的儿子送上死亡之途呢?娄妃内心这样哭喊,嘴里却不发一言。王府里只回荡着宁王朱宸豪的声音,使王府大殿显得更加空阔。娄妃突然看到,一架马车从殿门飞驰而入,直往正殿冲来。她挺身上前,试图阻挡碾向夫君的车驾。但马车不仅没有停顿,驱车者反而高举长鞭抽出霹雳声响,直朝她撞来。娄妃眼尖,驱车者不是刺客,竟然是宁王朱宸豪本人。没容她从惊愕中回神,马车就像一股劲风、一片玻璃、一道光影,切开娄妃的身体,穿胸而过。

娄妃在揪心剧痛中睁开眼睛。她面色苍白,气喘吁吁,惊异于身体竟毫无伤损。是幻觉。但,宁王已不见。她要找一个地方大哭,最好哭得自己也化成一泓泪水。她心甘情愿。就让宁王的马车从那泓泪水上驶过。

如果真是那样,妃的泪水肯定要王用尽蹚过一条河的力气,才能驶过。

马车,又怎能驶过一条河?那些蹚过女人泪水的男人,面孔多么模糊。如果是那样,我情愿化成一条河。让王的马车永远停在岸边,成为陪伴河流的风景。马车,停止速度。我向你大哭!

3

很久以后,当我的身体在水中下沉,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河流是我的归宿啊。作为王的女人,我居然是水命。在没有回归水之前,我只是一块冰,那是水的立体形式。这就是我的命运。

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一场雨在淋湿一辆马车,为它的疯狂减速;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一条河挡在马车前面,要把它留在岸边,你应该知道那场雨和那条河是一个女人的化身。

因为死亡在前方招手,要毁灭她的爱人。

她要舍命赶到他的前面,形成一场雨,或汇成一条河。

4

“圣剑堂”,黑底飞金匾额。

悬挂匾额的屋宇是王府神圣之地,亦是供奉宗器之所,其受尊崇甚至超过了先祖皇帝御笔题匾的王府宁和殿。“圣剑堂”是由朱宸豪的祖父,也就是先祖皇帝第十七子,当年受封的第一代宁王朱权题写的。

“圣剑堂”三字运笔粗重,如苍头皂服,难掩其内敛的沉雄。但这与有“草书圣手”之称的朱权以往天马行空、风飞云动的书法相比,截然两副面目。仿佛一位文武全才的藩王,曾经虎视幽燕。面对万马千军,如同独行于空巷,他只悠然镇定地想自己的心事,走自己的道,人们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大从容。而另一个玄风道骨的隐者,偏嗜禅机茶趣。在山水都改变方位的地方,坐看云起云飞,他的脸上却满是雷电之威。曾经追随过他的武士,仍不会忘记当年他说过的那些激动人心的话语——真正的武士总是在他的爱妻睡熟以后告别而奔赴疆场,其实他的妻子在他出门时就睁开了眼睛。眼睛里有泪水。武士就是为这双眼睛战斗的,他们不是懦夫,从来不是!他们不是不爱自己的亲人,他们爱!我要大声说,是的,是爱!他们为爱而战,这就够了。

正如朝中当时某位权臣所说:一字虽改,权还是王。

他是一位有武士之威的王者。

记忆犹如翩翩蝴蝶,有时是蹈舞在花树里,有时是穿飞在廊柱间,有时是悬浮在幽冥中。朱宸豪记得儿时,祖父带他来到殿后。面对形如庙堂却守卫森严的建筑,祖父打算让王孙看件东西。进门之前,祖父指着门楣上的匾额,要他仰起头来认三个字。见祖父兴致勃勃,三岁的朱宸豪小嘴开始嚅动:圣?剑?堂?

每读一个音,就带有一个疑问;每读一个字,都侧头以求证的目光看祖父一眼。不苟言笑的祖父有意回避他的目光,用沉稳、镇定的吐字方式纠正他的疑惑,每吐出一字,都似金属落地,铁钉入木。圣。剑。堂。朱宸豪只有硬着头皮跟着念:——圣——剑——堂。祖父对朱宸豪的表现不甚满意,他几乎食言了,也就是说朱宸豪那次根本没有看到什么东西。朱宸豪觉察到祖父的不快,他灵猫似的飞快一瞥祖父脸色,发现他利刃般的胡子上沾有一粒鼻屎,像只小小的苍蝇,他不敢点破,好像那是自己弄上去的。那扇厚重而又斑驳的赭红大门没有打开。

他随祖父的影子离去之际,还回头张望,木雕般的守卫武士居然动了一下,又赶紧站直。他吐吐舌头,做了个顽皮鬼脸。武士装作没看见。

呸。

巍峨的红色廊柱下,一张孩子的鬼脸一伸一缩,开始是尝试性的,后来又增加了一张,有时两个孩子的鬼脸一上一下,同时出现在廊柱背后。武士视而不见。孩子放肆了。廊柱间,两个蝴蝶般的影子穿绕着游戏起来,在前边跑的是童年的王,后面追的是他的小伙伴宋。空中浮荡着游戏的童谣——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笑来不许哭,谁先笑了谁就输,谁先哭了谁是猪。

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会儿贴着柱子做木头人状,一会儿禁不住又咯咯笑着追闹不休。只有一动不动的武士,才是高大廊柱的最好模仿者,童谣游戏中的木头人。

5

那天,朱宸豪踩着祖父的影子小心地跟到后堂。祖父心事重重,步履如磐。

圣剑堂——朱宸豪的清亮童声将日渐衰老的宁王朱权略感昏昧的眼睛又吸引到那块匾上,这是一次促使祖父践约的提醒,更是朱宸豪幼小心灵的一次谋算。老宁王显然乐意接受这次来自孙儿的提醒与谋算。

他伸手在孙儿的后脑勺上慈爱又不失有劲地摩动几下,仿佛证实自己还不太老,说过的事并没忘记。

朱宸豪觉得那只手挺大,却薄弱,像落山前的夕阳余晖。但他很感动,是受宠若惊的感动。他无比快活地眨动眼睛,见祖父的两撇已然耷拉的胡子竟然微微上翘,银光闪烁,似张开的鸟翅,要飞起来,祖父突然也高兴了。

老宁王用眼神深处的威严稍予示意。两位武士反应迅速地打开了厚重的大门。朱宸豪随祖父挺着小肚子神气活现地迈上台阶,他惊讶于木头人般武士的复活,其中一个还朝他暗中呶了舌头,朱宸豪想上去揍他。

祖父在门内故意传来咳嗽声,他连忙跟入。

咳嗽。朱宸豪最早是被祖父的一声威严而又混浊的咳嗽带进圣剑堂的,这与后来史学者认为的是在庄严仪式中进入简直南辕北辙,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生命中的宿命与隆重之地。作为朱宸豪的引进者,年事已高的宁王朱权如释重负。看着殿堂正中供奉的宝剑,朱宸豪只感到寒气袭人,而圣剑堂外的菊花正开得无比惨白,像是若有暗示。

老宁王出来时交代武士:这门,也该重漆一遍了。颜色,可以红得更深一些。

祖父去世多年以后,宁王朱宸豪独自待在圣剑堂。明灭不定的烛光中,他想起祖父当年在此对他说过一句很有分量的话——天下有多少人梦寐以求想进这房子里来,知道是为什么吗?

年幼的朱宸豪其实不可能深味祖父的语意,但还是听清了下一句话。——就是因为这里供着的是至高无上的皇室太阿剑。太阿剑。祖父在说出这把剑时,声音变得苍劲有力。他嗓中的浓痰使发声粗重,有一种特别的厚度。在那次教诲中,祖父尤其指出,太阿剑是天下神器、家国至宝,事关江山社稷等等。朱宸豪却从祖父的嘴里嗅到了口臭味。他奇怪:祖父这么伟大的人物怎么有口臭呢?朱宸豪记得祖父几乎是喃喃自语般叙说着太阿剑的来历与传奇,每至动情处,他甚至忘了叙说对象是个孩子。朱宸豪只盼望祖父的叙述尽快结束,取剑下来让他瞧个究竟。祖父没有如朱宸豪所想的那样。他滔滔不绝:一半是叙述,一半是怀念。

朱宸豪开始心不在焉,他只盯着供案上的那把剑。乌黑发亮的剑鞘。

烛光下,能看见一些古怪文字,后来朱宸豪知道那是鸟篆,刻着剑名和最初持有者的姓名,含有一种古老剑客的尊严。

那个最初持有这把剑的剑客,或许也面孔黧黑吧。他的脾气一定古怪,有白的山羊胡子,脸部皱纹如墨笔勾出来的。对,他就像祖父,是一位威严孤独的古老之王。朱宸豪怔怔对着那把剑,有些想入非非。那把剑看似如此诡异,以至十几岁时朱宸豪都觉得用一所偌大房子来藏一把剑,有小题大做之嫌。太阿剑在朱宸豪的第一印象里并不好。只是祖父朱权耐心告诫他,你慢慢会喜欢的,并会发现离不开它,但它只能封藏在鞘里,不到该出鞘的时候,不能让它出鞘。祖父的语气不容置疑,可能这也就是他不将剑取出来让朱宸豪看的原因。

你的使命或许就是等待这把剑出鞘的日子。朱宸豪十八岁的时候,祖父对他说。其时,他已隐约感到了这把剑对他,乃至整个宁王家族的重要性。精美的剑鞘里,藏着的是世代宁王的雄心与运命。

圣剑堂檐下廊柱间蝴蝶般穿梭、嬉戏的孩子,已经成了剑案前冷峻凝重的宁王朱宸豪。——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笑来不许哭,谁先笑了谁就输……遥远的童谣,有时还会从门外传来,在梁柱上回荡、萦绕。但门外的童年已回不来,好像他一跨过圣剑堂门槛,那一时刻就永远留在门外。是祖父过早终结了他的童年。祖父曾告诫他说:像普通人那样生活是我们宁王府的奢侈。

一动不动的武士,仍是巍峨廊柱最好的模仿者。

对。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笑来不许哭。

这首听似轻松的童谣里,早就蕴含着一种古老而又无情的世间游戏法则,朱宸豪深味到这一点,便觉得即使是童年的游戏,也都隐藏着残忍与沉重。

这个世界游戏法则的基础,就是要做木头人。谁动一动,谁就犯规。

孩子总是以哭或笑的方式向规则挑战的。而持剑的武士,怎么能在木头里沉沦?

6

明月之夜像一件漂白了的长袍,飘荡在风里,散发着未洗净的皂香味。这样的夜晚是夜行人的最大禁忌。陈徒手恰是以犯忌来显示其夜行潜户的超绝本领,所以他是豫章著名飞贼。夜行人能够敏感地嗅出各个夜晚的不同气息,嗅出月色下的安谧的皂香味,或黑暗里隐约的险恶的酸菜坛子的气息。夜行人仿佛是背负黑暗之名的月光的使者。他的影子是离月亮最近的一片云,或一块擦净它的抹布。一个在月白之夜乱窜的夜行人,就是做着擦拭月亮的活儿。谁叫他是受雇于月亮的清洁工呢?每当这种时候,陈徒手就得出活儿了。

陈徒手的夜行生涯,或者说他的喜乐悲愁都是在脚底接触到的屋瓦上传递的。雨的瓦,雪的瓦,冰的瓦,霜痕之瓦,白露之瓦,月光的瓦,湿,滑,黏,爽,清。秋天和夏夜的瓦是陈徒手最喜欢的,这时踏在瓦上是很适宜与月亮说说话的,那两个季节是他夜行最多的,但不一定都为攫获,有时仅仅是释放心情。夏夜纳凉的人发现屋上轻风掠过,却吹不上身,只有嗳一声又拼命摇蒲扇。一个夜行人最好与最坏的时光都是在屋瓦上度过的。

他的行止、逗留、徘徊,与停顿,都和每处屋顶高低、屋脊倾斜、马头墙错落,以至飞檐陡峭和屋瓦厚薄相关。

他的心境在瓦上。凭脚踏瓦的触觉,他就能判断出哪户瓦下人家当晚的心情,甚至财物多寡。薄瓦下边无富户,这是夜行者的普遍经验。但有时薄瓦之下也有不义之财,广厦之中也会空无一物。陈徒手只信直觉,他认为自己脚底就是真理,但直觉并不告诉他脚底有财物就可以取,或就能取。

不是这样的,有时脚下有财物却往往是不能取的,或者即使取,也不能太多,这就是他的另一种信条:盗而不贪。更有的时候,陈徒手完成一次夜行目的,在返回自家阁楼的途中,脚会告诉他,瓦下人家有难。他会巧妙地施以援手,将一包财物悬置瓦下人家不经意可看见的地方,悄悄化解燃眉之急。

豫章飞贼虽声名在外,却多是些义贼故事,官府也悬告捉拿,但因为没有民愤,一直便线索寥寥。

明月之下,他是屋顶上一只玄色之猫。

王府武卫没有料到,那只玄色之猫竟突然出现在圣剑堂的飞檐上,觊觎着太阿剑。

一声惊呼,打断了两位故人相见时欢快的秉烛夜谈。归无骥正捏着茶杯,眯眼看着瓷上的青花感慨:武人混世,饱食之时,衣冠束发,在市上逍遥,也像别人那么活。一夕家破,就散发覆面,一把头发拎着脑袋走江湖,成了轻快的游侠。残夕劝他,那就到我这住下来吧。无骥没吭声,眼睛像被茶杯上的青花瓷攫住了。外面就嚷起来。残夕率先奔出,就见几个武卫围着圣剑堂朝屋顶上吆喝,却没人上得去。残夕赶到,武卫只说屋上有动静,但一下就不见了。残夕心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窜身借着一棵楝子树跃上屋顶。

月光下,屋顶像罩了一层白霜。或许是有夜行人踏月,来去无痕。屋顶风凉,残夕却惊出一身汗。难道我抓贼的本事也没有了吗?!四顾逡巡,就有一起一伏两个影子落入眼帘,是归无骥把夜行人撵出了王府院墙。残夕松了口气,但不敢丝毫懈怠,在屋上巡回。直至东方既白,圣剑堂屋顶上才有一翼大鸟飞下。一个夜行人碰上了职业行者,脚上的功夫,高低立判。残夕可以这样肯定。

残夕奔出房门,归无骥却没闲着。他侧耳听清了捉飞贼的叫声,纵身踏窗上了房顶。登高望去,隔几十米的屋脊上划过一道影子。好在王府的主要屋宇之间都有甬廊相通,归无骥沿廊顶射了过去。他的身形迅疾而轻巧。

一只发现猎物的夜鹰,把目标可能遁逃的范围覆盖在其翼下。

在四处嚷着捉飞贼的时候,屋顶上的飞贼陈徒手竟放了一个屁。屁不响,几乎是吱着声音出去的,这使后来他逃起来轻松了不少。起初他总觉得有点什么在肚子里古古怪怪打转,那种转法以前从未有过,有兜头被人拦住的感觉,从那时起便憋上了,就那么回事。

陈徒手知道王府高人无数,但这么快就有人撵来,出乎他意料。依自己的本事,是根本无法与王府武士交手的,他心有不甘,还又不得不逃。

今晚倒霉,怎么尽遇到硬手。瓦片轻轻一托,他的脚就飘飞起来。他也不回头,只顾跃过几个屋顶,发狠劲逃。瓦片只是承受着他的脚尖之力,又随之将其弹起。

归无骥连追过三个屋顶,暗赞叹飞贼:好俊功夫。

他知道飞贼多无大恶,也怜惜起这人的一身功夫来。追至第五个屋顶,他一把将陈徒手拽下地来,一个影子转瞬变成了实体。夜行人落地,就像失水之鱼。陈徒手慌忙说我本无盗剑之意,纯粹是为一家大小性命而迫不得已。归无骥问清缘由,令他领自己到皇殿侧去会真正要盗剑的人。步七,不是一般的江湖剑士。归无骥知道,他是锦衣卫的一流高手。锦衣卫竟向王府下手了。归无骥不禁对好友残夕有了一层担心。

7

在得到古怪兵器之前,残夕徒手和人对搏。凭着超拔的武艺,也就是他对为武之道的艺与技的独到掌握与领悟,而不是蛮勇武力,很少人能成为他的真正对手。但别人使上武术器械,比如刀或剑(这是最常见的武器),与他动手时,他多半也能赢,却无必胜的把握。尽管他也用过多种常规兵器,这其中也不乏好的刀剑,宁王就由他在王府武库挑选,都无很中意的。那些武器他使在手中,觉得不对路,和他所理解的武学精义完全是两码事,他的武技也就从中无法很好发挥出来。

这是兵器的问题。

尤其进入王府,残夕作为不是军人的准军人,他深感与以往游侠江湖不同,这是个兵器的时代和军人的世界,没有一件满意的兵器很难站住脚。

好的兵器可遇不可求,到哪儿找去?在使过不称心的刀剑后,残夕总是这样感叹。一日,他突然心血来潮,在纸上画了一种奇形怪状的兵器图样。像古代的戈,又不是戈。残夕觉得这东西顺眼,心里来了兴致。看着自己若受神示似的画出的兵器设计图,他不禁颇为自得地嘿嘿笑了起来。

残夕预感到自己需要的兵器很快就会出现。他首先找到棋盘街有名的铁器铺。老铁匠是熟人,与王府素有生意往来,一见残夕就满脸堆笑,说:是要打把好刀使吗?残夕也不答,只把那图纸往又黑又脏的案上一摊,你就按这打一件,拣最好的铁!老铁匠在皮围裙上揩着手,将目光递到案头,竟咦地说这是啥玩意?我打了一辈子铁器,还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残夕盯着他,铁匠的回应好像吃不准这活。

你能不能试试?

老铁匠很当回事地把图纸横看竖看,皱着眉琢磨,这有刺又不是矛,开口又不是斧,更非刀非剑。他又瞧瞧残夕迫切的眼神,疑惑地说,你要这个,能使吗?残夕狠劲点头。老铁匠只有再看图,最终还是歉意地摇摇头,我还是弄不明白这东西,手头没把握的活也就自然不好接喽。

你就不能试一试么?残夕在恳求。

瞧不明白,怎么试啊?老铁匠像是反而有了拒绝的理由,他的声音比残夕还大一点。这令残夕满腹的期待化成了失望。他伸手从案上取回图纸,负气道:我不信就没人能打出一种像样的活!拔腿出了铺子。

老铁匠在后面哈哈笑着扔出一句话,不信你就试试,我老铁匠做不出的活,这豫章城里也便没第二个能做出。

残夕觉得那话也说大了,他发疯似的跑遍了城里所有铁匠铺。结果真如棋盘街老铁匠所言,偌大个豫章城大大小小数十处铁匠铺,还真没一家接得下这张图。那些个个看似好手的铁匠,对着那张稀奇古怪的图纸,唯有摇头的份。

残夕来到顺化门,眼看出门就到城外了。他有说不出的沮丧,踅进一家酒店,拣了处靠窗的坐头,要了半边猪头,一坛李渡高粱,独自闷喝起来。

刚喝一半,窗外扔过来一串叮当的铁器敲打声,烦。他掉转身,背对窗,暗骂:这些不动脑筋只会打锄头铲子的废物。

但那叮当声却时不时又像一串什么似的扔过来,扔过去,不依不饶地紧粘他的耳膜。

残夕有些愤然,掏锭银子拍在桌上,逃也似的出了酒店。一个武者为找不到合适的兵器而苦恼。转机是在顺化门外一口臭水塘的歪脖子老柳树下发生的。当时残夕正为没有一个铁匠能打出他设计的兵器而心灰意懒。这帮无能的东西,他愤愤不平,同时对自己心血来潮的构思也有了怀疑。他坐在一截烂树蔸上,心事如尘埃。尘埃的气息刺激得他打了个凶猛的喷嚏,他索性用那张纸狠揩了揩鼻子,揉作一团地抛到地上。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平息内心的不满。叮叮当当,铁器敲打声又响了起来,好像跟着他,这次反倒使他心里感到平静。

一个瘦高个的铁匠,正消遣似的,有一锤子没一锤子地敲打着一件什么。这家城外铁器坊生意清淡,也没有伙计。只铁匠一人在歪斜的棚子里,既专注又心不在焉地打着一件什么玩意儿。铁匠脸黧黑粗糙,竟十分庄严,像一块生铁。

残夕走来,铁匠没有反应,仿佛他手里的活已做了很久,并打算继续这么做下去。残夕不吱声,看这位只顾埋头打铁的铁匠,他隐约觉得这才像个真正的铁匠。不浮不躁、专心致志打他的东西,那东西才能真的成器。才真正是:器。

等到铁匠拿起那件铁器来端详,脸上有几丝不易觉察的得意,残夕却心头一震。铁匠打制的,不正是他心头的那件古怪兵器吗?

残夕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剧跳,一摸身上,图纸被他揩鼻涕扔了,他一阵惶恐,生怕那张图被风吹跑了。

幸好由于纸揉着鼻涕还粘在那儿,他赶忙捡起,小心地擦干净,那件古怪的图形还完好如初,他又唯恐铁匠转瞬会不见似的,赶回那间作坊。

铁匠手中的铁器和残夕图上的兵器极为相似。只是还有几个部位不甚合拍,若稍作修改,那就是件不得了的东西了。铁匠恰恰是在那几个部位上举棋不定,他反复修改了几次,总是拿捏不准,很是不满意。

老哥,你替我看看这个。残夕忍不住开了口。

铁匠转过头,一脸冰冷。他的眼却被草纸上的东西俘住了。

残夕手指兵器上几个与他铁器不同的部位,铁匠顿呼:是了!是了!喜上眉梢。

他将铁器放火炉里,残夕为他猛拉风箱。铁匠待铁器烧红,从火里抽出,一阵酣畅淋漓地敲打。半炷香工夫,一件特别的兵器竟赫然成形。残夕大喜过望。铁匠更是激动不安,他握着兵器的手竟不由自主地哆嗦,嘴里却说:你看,这像戈,又不是戈的,不就是一把非戈吗?

残夕几乎是叫道是非戈,这是非戈啊!铁匠见残夕不胜欢喜,便慷慨让他拿去把摸。残夕将朝思暮想的兵器拿在手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尤其是那种手感,是他过去握各种兵器时,从未有过的。

铁匠在一旁面孔肌肉由于激动不安而抽搐,而扭曲,他突然用粗黑的大手蒙住脸,蹲到地上喜极而泣。口里还哭喊道:十年,我等了它十年哪……铁匠这一哭倒把残夕弄得惶惑了。心想这件宝贝花了铁匠十年的光阴,他肯定舍不得脱手!铁匠情绪稍稳定,残夕试探地问,这件活计你要卖多少银子?银子?你就给我多少金子也不卖!这是我的命呐。铁匠很坚决,不客气地将非戈抢过来。喂,那你能不能让我使一回?使完我还给你就走。残夕只能提这么个小小请求。铁匠见残夕实在是爱那活儿,便说,你也是个会家子,若不是我十年来等着就要用它,倒会送给你。你既喜欢,也便由你使一回吧。

残夕将非戈持在手里,用怜惜的目光看着它。它的嶙峋之姿也在向武者显示独有的光芒。那种光芒是致命的诱惑——致命的死亡。残夕舞动非戈,身上便包裹了一层死亡的光芒。光芒乱窜,残夕的身体便成了一个影子的幻象。影子也被光芒替代,空间便弥漫了夹带尘土的风声。铁器坊里的苍蝇也落不住脚。也就是说,通过手中家伙,残夕全部的武力都得到了酣畅的发挥。那层罩在残夕身上的光芒,把铁匠看惊了,看傻了,乃至绝望了。

残夕将身上的光芒抖落,地上重现武者的身影,光就消失在古怪兵器里。连残夕自己也有些不相信地咦了一声,竟定定地看着地上的影子。

8

我这是干什么了我?当非戈在残夕手里开始动起来,铁匠就觉出了无奈,这件东西的主人不是自己,而是正在舞动它的汉子。铁匠心道:罢了,罢了,这费了自己十年心血的宝贝竟然与自己无缘。他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悲怆。

残夕舞过一回后,双手将非戈捧还铁匠。铁匠竟以手拒绝。他甚至是用不甘情愿的哭腔说:这件活儿,是你的。他掉转头一摆手,抑制自己的情绪,你拿去吧!这、这怎么成?!残夕感到既突然又茫然,我怎能平白收受你的爱物。

铁匠只说:拿去吧。声音里充满了芜杂和荒凉。

只是这件兵器,它是要饮主人的血的。铁匠意味深长地说。只有在那以后,它才能成一件真正的利器。你若不肯收,我就斗胆请你为我办件事作为交换它的代价,你便可坦然拿走它了。

残夕这才有了底。你说吧,你托的事我一定办到。铁匠长舒口气,说:实不相瞒,我费了十年心血打制这件兵器是为了报一桩血仇。不是由于仇人武功太高下不得手,而是由于他手下太强,依我的本事没有特别的利器相助,根本报不了仇。你既已答应我,那么我就死也无憾了。

铁匠将家伙从残夕手上要过来,像是在与它告别。铁匠血着眼再看残夕,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是君子,答应我的事就一定能办到,我先行谢过了。说罢把手一扬,将非戈刺进自己的咽喉。

残夕施救不及,血从铁匠脖子上喷溅而出。残夕觉得那根脖颈像是冒血的管子,怎么也捂不住。铁匠仍说出了最后的话。我请你帮我杀的仇人是宁王朱宸豪。更令残夕吃惊的是,铁匠竟挣扎出一丝诡谲的笑意道:我知道你是他的侍卫。现在,这把饮过主人血的活儿,是、是、是真正的,利器,利器喽。眼前发生的一切,使残夕觉得稀里糊涂便跌入了别人的圈套。他看看那把沾满血又旋即毫无一点痕迹的兵器,再看看自杀而死的铁匠。不,这只是个巧合,一切都是巧合。他心里说道。离开那个歪斜的铁器坊时,他有些仓皇,影子乱了。只是那件古怪的兵器从此便带有一个特殊的使命依附在残夕身上,像是死去的铁匠的鬼魂。非戈是有血魂的兵器啊!

第四节

1

漫天散云如同灰烬,豫章不是天国。它是被天国遗弃的一个城邦,或一处遗址。尽管它也被史籍、典册、诗赋乃至方志、通鉴之类反复书写和诠释,但仍隐身于帝国浩荡国史的边缘,或在国史里湮没与沉埋。豫章还有很多别名、曾用名、代称等等。但在人们口中它仅仅是一个遥远的、读音清晰却指向不明的符号。是草黄的木刻图纸上一节手指的模糊投影。它的印象使外省人总是在猜度中虚构它往昔和现时的存在,以至令它接近一座臆想的城市。这座南唐一帘幽梦的废都,渐已沦为散发出颓废气息的迷宫。城中年久苍苍的陈迹,尘封的古代荣誉,失语传奇,未经记载的隐秘神话和南方宗教故址,寺庙、楼阁、墓陵、旌表、亭台、碑碣、廊坊,在一层湿润的水汽中,随处可见又乏善可陈。它以豆芽和筷子命名幽巷、古老石桥与嫩柳轻絮共同钩沉的湖光魅影;乱石铺街,杂花生树。明朝的豫章透着一种似是而非的阴郁,是个适宜冥想的城市。永久性的粉墙黛瓦,银杏木雕砖饰,汩汩井泉,及暧昧傩面,似乎昭示着持续的性事在连接着一个又一个夜晚,却排除了高潮的到来,如一场华丽而萎靡的沦丧。唐初诗人语焉不详的献辞把豫章比附成了一座繁华奢侈的欲望之城。阴性的河流在城中穿插迂回,消除了千年冲动,使它色情的身姿有了自慰的嫌疑。南来北往的游宦者对偶然发现的一株“充满疯狂欲望与情色幻想的银杏”,流露出天大的兴趣。又是作赋,又是吟诗,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又不了了之。朱宸豪从宋之白口中听到这事,付之一笑,说:无聊文人嘛,总是喜欢小题大做的,偌大个豫章城,他们眼里只看到一株银杏了,我府里还有好几株呢。闲暇之时,又逢天气晴好,他会邀宋之白登上江门城楼极目远眺。

站在章江门城楼,可见西山如黛。伟大的西山此时在宁王朱宸豪眼里,像一条刚撕下来的布片。撕扯不均的残破,成全了山的轮廓,在其轮廓之上是广袤的苍穹。几处雪亮的云团簇拥在一起,妖娆而庄重,就像升向天空的雪山,散发出超拔万物的气势。那是冲击长天的坚硬的水。什么时候,它软下来,就是河流。就是立体和坚硬的死亡。他对宋之白说:河流,是雪山的尸体啊!宋之白一愣,他突然觉得朱宸豪是个诗人。宁王朱宸豪的目光静静穿过粼粼赣水,以及对岸野渡、树林,直抵远在的那天阔山低的云黛,他的目光停顿在奇妙的云象上。一只黄蜂嗡叫着闪过,像是阳光的灰烬。

在那云象之下,宁王朱宸豪的祖父早已静静地躺在西山之麓猴岭的冰冷墓室里。这也是朱宸豪常在城楼眺望西山的原因所在,他把这种眺望当作一种凭吊与寄怀。他似乎能感受到西山墓室里阴湿的黑暗,像一团又黏又腥的烂泥——时间的尘土终究要埋掉生命的肉身。祖父的晚年对大千世界已多有悟,他往往出口就是箴言偈语,唯有此刻朱宸豪才悟到所谓时间的尘土,不是土本身,而是黑暗。祖父曾说:生命的尊严总是受到疾病和死亡的嘲弄,人生的真正价值是为了体面的死亡而活着。

墓里的黑暗。从那黑暗中朱宸豪好像又听到了那句恐怖而苍凉的声音:天黑了,要当心……

这是老宁王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眼睛不看守候在侧的亲人,只盯着一片虚无。在那片虚无里似乎有个让他恐骇的东西,他眼盯拧了,便断了气。

祖父陪葬物里给朱宸豪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一只半透明的玉琀蝉。它比真实的蝉要薄,含在死者口中成为最后一句凝固的遗言。朱宸豪弄不清或已然正在明白,具有大智谋和大勇略的祖父,用几近大半生的宁静淡泊之姿所封守与化解的,难道就是那潜藏于心底的恐惧吗?这恐惧在他临终之际得以用告诫的形式传喻后代。是不是意味着宁王府的存在,就是恐惧的存在,抑或宁王府就存在于恐惧之中?

在朱宸豪的眼里,祖父是有帝王之风的,这与未曾谋面的太祖皇帝的形象在他脑中产生重叠。或许太祖就是祖父的样子,朱宸豪常这样想。他觉得纸上的丹青是把太祖夸张到了不可信的程度。一张黄纸怎能承受住一个伟大生命呢?笔墨的夸张只能让灵魂不在场。老宁王一出现,就使人感到遇到了真神。他努力藏起光芒,尽量不显山露水,可仍掩饰不住真气,他知道这弄不好会给自己带来灾难。尽管他能扛住,甚至慑服,但他只要安稳、宁静,不愿在晚年再经动乱。老宁王晚年以佛、道之学与艺事来冲淡身上的锋芒,像是小心地用手帕或布来包裹一件耀眼的银器。

成年后的朱宸豪对祖父的晚年是不甚满意的,他认为祖父热衷的品茗、下棋、扯淡和天象都是对自己雄才大智的否定,好像是用抹布里最不洁与暧昧的部分去擦拭和敷衍华美的图案。他怀揣着一个强悍的世界却如履薄冰地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压力能击碎祖父的世界?那曾经放缰云应、戎兵平莽、勒马关山、虎视四极的一代雄豪,何至于斯?

宁王朱权,这个曾经象征宁王府最高荣誉乃至在大明帝国享有神话传说般的尊崇的男人,曾令无数男女心折过,可他晚年不仅苍茫,而且还是个如同枯枝似的老家伙。一个从小就崇拜朱权的女孩,待长到自己可以嫁给他的年龄时,突然发现对方已如此之老,不由感叹:一代美男,也让时间给毁了。她不可能再去与即将死去的王者交欢。

朱权说过一直要把宁王做到死,并传下去。他做到了,然而他留给后代的最终遗言竟是对于黑暗的恐惧。那种恐惧好像在他心里藏了一辈子,以至最后他不得不说出。

那甚至是一种孩子般脆弱的语言,竟在这样一个曾经那么强大的帝国亲王口中说出,使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却是真的。也许恐惧的价值,就是安宁的护身符。

2

在母亲碧薇夫人眼里,儿子朱宸豪的行事、个性与气质已愈发逼近宁王朱权早年的风神,甚至就是英武当年的朱权的再现。她端坐府中,有时嘴里情不自禁地会喃喃自语般吟诵着那诗句:——后院的雪,终年不散。我儿的雪花,被华盖挡开,他富贵的气息,使母亲感伤。我不是贫家的女子,我的儿,他的威仪,仍令我万分惊慌。

碧薇夫人身着织金凤纹冠服端坐于府中,像一幅陈年的画。她对身边的侍女御香说:好女人的面孔是一幅经久不衰的画,纵使她老了,也是——画。御香说:夫人,您总是这么美啊!碧薇夫人笑着说,什么美呀,美就是化妆,女人化妆也是维护做女人的尊严,这种尊严就是尽量给人一个美好的印象。御香说:夫人说的是。

碧薇夫人的面孔在过白的厚重脂粉敷抹下,显得不甚真实,但画眉描唇的笔画,仍在临摹曾经真实的美丽。

静默里依稀残存的美似在言说,而包裹这日渐衰朽贵妇的华丽衣饰,也难掩一种对已逝青春丰美岁月的无语凭吊。似乎越华丽的盛妆,越显示出她对衰老的恐惧,愈表现出她对往昔的追怀、忆恋与惋惜。紫檀坐榻之前,一只同样华美而舒适的绣墩,好像每天都在期待一次别人对她的诉说,而她则永远是倾听的姿势:沉静、娴雅、优美且雍容。碧薇夫人的这种等待在冥冥中隐约接近一个天机。

有人说:王府的女人美丽且奢侈,美丽于她们,如同毒素,对于权力旋涡中的男人,却如同暗器。碧薇夫人的美貌是公认的,当无情的岁月向她发起攻击,要将她的美貌摧毁,把她视如生命的美拿去时,她只有以浓妆来与岁月做最后的抵抗,这种抵抗是软弱的,其结果便是让她陷入了浩繁的衣饰中。碧薇夫人身为一枝美艳的花正在枯萎,而另一枝却在王府灼灼耀眼地吐出繁艳——娄妃正在取代碧薇夫人作为王府美丽象征的位置,这是她不忍目睹,也不愿接受的现实。于是在一枝开到极致而日趋衰朽的花里,有了对另一枝花的嫉妒。她们的争斗没有语言,全在目光里。碧薇夫人的身子似随年华老去,但她的目光仍然像娄妃一样年轻。从这双眼睛里可以看出她不甘于被岁月击溃的顽强,也可以看出她当年是何等艳丽。她的生命如此华贵,却又仿佛不堪一击。

最华贵的东西,往往脆弱。美丽的女人老起来又迅速又可怕。在娄妃的目光中,她唯恐从那堆繁复的衣饰里看到将来的自己。

碧薇夫人曾说:世上很多事,想想都是心酸的。往事?往事也不过是外表撒了些糖的酸心或苦涩。晚年的她也会谈到死,侍女御香总是睁大眼睛极为不解地听她自语般地说着:我们要活,就身不由己,除非死去,但那又不是最好的方法。她望着御香,问:活着为什么?又自答:不就是为了活么?然后感叹:却是这样艰难。御香不可能知道碧薇夫人的早年生活和心路历程,她只能充当一个不吱声的最好聆听者,听老夫人的人生感慨:活着就是因为怕死,为了让死来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但死终究会来。你逃不掉死,却又被活牢牢抓在手里,被死的愿望和害怕死的恐惧所折磨。如果人真的不怕死,会活得更好。停顿一会儿,她用手摸了摸膝上的绸缎,说:活着就会怕死,死总在提醒我们,活的时间是多么有限。而有限的活的日子又总是活不新鲜,还不如一死了之,可又抛不下,抛不下亲情啊!这就是活的责任。责任要你活,却不一定给人活路——活路永远在死与不死之间,在什么鬼东西手里捏着。让你难受……

侍女御香每日在她身边已能愈发深切地感到,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挽歌在碧薇夫人周围无声而起。

在碧薇夫人的记忆里,宁王朱权是冷峻孤傲与慈爱或暧昧相混合的。权力与威严曾经在他身上达到过无欲则刚的境界。而他临死前说出的话,却使碧薇夫人对记忆里的老宁王产生了怀疑。

天黑了,老头子断气的时候正当日暮。黑夜将要来了。他说:要当心!

当心什么?是当心他的死亡,还是当心宁王府的什么潜在危险将会到来?

为什么这句话像笼罩在头顶不散的幽魂,遮蔽了所有通向太阳的道路?

3

残夕轻声提醒在城楼上站了很久的宁王:天快黑了,主公。

他的声音像枚虫子小心而坚执地钻入朱宸豪的耳孔,他不由一震,城楼的翘檐上似停着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正在渐渐张开乌翅。再看残夕,他的面部如黑底飞金,透出刀锋般的轮廓。残夕就是宁王的一把忠实的刀。这把刀不一定完美,如他的跛腿,但宁王从不怀疑它的锋利,所以即使面对将要降临的黑暗,宁王也没有太大的畏惧。朱宸豪步下章江门城楼的脚,虽一步压一步,但有些滞重,有些迟缓。身后残夕的步态时实时虚,似真似幻的有些空洞。尽管残夕是个跛子,但在豫章他无疑是最优秀的武者。朱宸豪一见到他,就觉得可以把性命交给他保管。朱宸豪信赖他,这种信赖甚至是来自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刹那间的直觉。

朱宸豪看重这种直觉,直觉比任何表现更真实。他相信残夕,会像保护自己的那条完好的腿那样,护住他的信任。残夕的脚步似落叶,即使从树的最高处飘下,也空幻如云。一个体格健壮的武者,其全部重量集中在一只完整的脚上,居然轻似片羽,这其中是藏有怎样的莫测高深的技艺!

天黑了,要当心。在步下年久失修的城楼时,残夕竟说破了宁王心中的秘密。但他是提醒宁王下楼要小心。朱宸豪心事重重又故作不经意地嗯了一声,他闻到了天黑的气息。王府在不远处为他空候着,如同一个巨大的等待。

王府门前硕大的石兽在薄暮的安闲中镇定着它的投影,直到淡青的暮色将那对影子逐渐暗合。掌灯时分,王府传出一声:王爷回府啰!划破了擦黑的静谧。也缝合了昼与夜的最后一道缝隙。刚才还似在偃卧的王府顿时活络起来,再现浩大与繁复的气氛。一处处甬道、月门、厢房、花厅、园径、厩舍、轩窗、阁楼,都有人在活动。侍女、府役、丫鬟、童仆、护卫、家人,进进出出。灯火也好像是被那叫声带得亮了起来。一条狗从王府大门的石兽下经过。另一条狗撵上去,不发声就搅到了一起,两条狗匆忙间便共同成为一堆黑影在抖动。

牵花的狗。府卫捡了块石子朝暗影无聊地扔去。狗仍只顾自做,石子打在石兽上。门卫骂了句难听的话,第二块石子准确地击中暗影。公狗嗷的一声就撩脚欲逃,不想两腿间的东西却被母狗夹住不放,只有痛苦又快活地嗷嗷叫。府卫恶作剧地笑起来,嘴里冒出一串过瘾的脏话。

蒙昧而晕红的光线中,娄妃款步走入厢房。她擎着头颅的玉颈,如高贵的天鹅,让美向四周辐射。所有丫鬟都靠到一边,略微低头,以示恭敬。娄妃坐到宁王旁边的紫檀木椅上,侍女君枝奉上香茗,她轻啜了一口,将细瓷的茶盏搁下。宁王朱宸豪隐约觉得娄妃华贵的手指闪动着甲光。朱宸豪没有饮茶,他手边的精美细瓷盛的茶,仿佛只是代表着一种坐姿,或一次没有发生的晤谈。

王府的家宴是在闷声不响中进行的。对于满桌佳肴,宁王朱宸豪恍若未见,他没举筷子,都不敢动。大家知道他在等什么。一个佝偻着手脚的身影过来,是府役老忠,他手捧一黑得发亮的小罐,到宁王面前稳稳放下。朱宸豪有些迫不及待一手抓起筷子,另一只手启开罐的封口,先吸吸鼻子,嘴里说真香,再伸筷子进去,不乏小心地拈出一小块奇臭无比的豆腐乳,赶紧盖好罐口,唯恐跑了气味。这时,家人都要屏息,待老忠将罐子抱离饭桌,才暗透一口气。只见宁王的筷尖剔一下豆腐乳,点在舌上,认真执着而又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府役老忠的女人做的臭豆腐乳是他的命根子。

大家动起筷子,谁也没有留意到桌上多了一道特别的菜。当宁王朱宸豪夹到嘴里感觉味道非同寻常,又向那道菜下箸时,侍立在侧瘦骨嶙峋的管家老卜凑上去介绍,这是帝京传来的佳肴金枪菇。他说话的声音正好只有朱宸豪能听清,但特别提到:这道菜皇上非常爱吃并着力推崇。一时京里官宦富贵人家,大小酒店都极盛行。此菇为菌类植物,鲜美异常,产生于西北边塞之地。说到这里,管家老卜又压回到原先的音量:据说是大宛马在春天发情之期交配时,精液掉在土里滋生的一种植物,此物健硕柔韧,酷似男根。传说是寂寞塞妇们蹲下身来的泄欲之物。听到这里,宁王朱宸豪原已出现笑意的脸又收敛了,他有些不快地欲撂筷子。管家老卜赶忙又说,此物上桌不仅壮阳,且极味美,其之流行,乃因壮阳之名远大于味美,这才使食客们趋之若鹜。听说司礼监瑾公公府上都少不得这道菜,好像金枪菇吃进体内,阉了的家伙也会从下面长出来。管家老卜是见宁王朱宸豪的脸色由阴转晴才越说越放肆的,但其说话的音量又控制得恰到好处,继而被宁王的笑声覆盖。

见宁王的筷子果敢地伸向金枪菇,管家老卜退到一边。

管家老卜有着一副螳螂似的面孔,鼻下人中至唇部几乎与鼻尖相齐。尽管他有一只从眉心而下呈上升状的鼻梁,但这种高度因与人中达到相等程度,而使整个面部像螳螂的面目一样呈侧凸状。他下颚稍短,两眼有一种无神的淡漠而铭入人心。在说得宁王朱宸豪或笑或恼时,他始终面无表情,像宁王晃在墙上的背影。

4

这个晚上,宁王朱宸豪仍没和娄妃多说话,只感到当她扬起天鹅般的颈项,用清澈的眼神定定地看着自己时,就像一个会走路的梦。那个梦里没有暗示,只有华丽的光焰,里面像住了一个神。宁王朱宸豪就是娄妃眼里的神,可在那空茫的眼睛里,显然可以发现那个神的缺席,纵使有再华丽的光焰也掩藏不住一种虚无。

我为你请的画师也该到了。

或许是对娄妃眼眸里那份光焰的回应,宁王朱宸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便起身走向自己的书房。

娄妃突然觉得肚子疼了起来,一种痉挛的疼。不知是不是吃坏了东西,她想去如厕,又打算先忍一阵子。望着与自己话语越来越少的夫君,娄妃似乎听到从院子里传来的忧郁而荒凉的箫声。想起那些曾经的绮绻与柔情,娄妃不禁悲从中来,她怎么也不会忘记好像就是在昨天,但事实是很久以前的一次刻骨铭心的对话。那时,他们是在王府后花园的笠雪亭。娄妃伏在栏杆上,朱宸豪站在身后。

他们的目光和心思好像都被一对蹁跹于花草间的彩蝶牵引着,柔软而缠绵。

5岁时,我感到了父亲的严厉。那些刻板的家训,使我害怕。娄妃说。她的目光一直随彩蝶在飞。她的话也勾起了朱宸豪的记忆,一种交流的欲望很强烈,两个人的记忆在穿插中互相倾诉。他说:7岁时,祖父带我去西山射猎。他送给我一张弓,说是天下最好的,一定要射一头豹子。可我只射到一只豺狗。那是个冬天。他挪近一步,轻轻用手挨着娄妃的肩。娄妃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她说:10岁时,我随同父亲到成都。那个天府之国对我而之言,只是整天闷在家的无聊。我开始作诗、作画,打发无聊的时光。娄妃抬头,不无情怀地望了朱宸豪一眼。

朱宸豪接着说:13岁时,祖父辞世。我看见既冷漠又威严的祖父,竟像一片枯叶一样躺在棺材里。他活着时是多么强大,在我眼里,他曾经是神呵。朱宸豪拈开娄妃鼻尖上的一缕风中之丝。娄妃说:14岁那年春天,我强烈地渴望离开那个家,离开成都,回故乡饶州去。我不能沉沦,我要摆脱。我的画笔下总是出现飞鸟、蝴蝶等意象,它们飞呀飞呀,你看,它们飞得多美……朱宸豪似乎看到娄妃作势放飞的手里,飞出了鸟和蝴蝶。他的目光也被那看不见的飞翔带远了。这使他的记忆也彩翼翩翩——15岁吧,我阅读了祖父留下的遗著,《通鉴博论》《史断》《文谱》《诗谱》《神奇秘谱》。天啊,他竟写了那么多!我发现我这个家族伟大的另一面。我的文学和艺术禀赋也许正来源于此。那些已经发黄的书卷,纸质虽然异常脆薄,触指即碎,但我却看见了一个高贵生命的坚韧。由于激动,朱宸豪的嘴里溅出了些许唾沫星子。娄妃却无声地笑了。她也没有停止自己的倾诉:16岁的那年夏天,我乘一辆马车随父亲途经豫章回乡省亲。一路虽然饱受颠簸之苦,却也领略了山川之美,黄昏穿过林中的情景终生难忘,夕阳下的树林像酒似的泛起金红的色彩,连鸟儿都成了精灵,只是那辆马车跑了太长的路简直像要散架了。把人也颠得松松垮垮。哦,我真想快点到家。马车经过德胜门时,车夫老梁说宁王在城楼上呢!我撩开车帘抬眼望去,一个风华正茂的英武少年在城楼上指点江山。他的目光只在手指上,而那手势又多像是两只白鸽在翩翩飞舞,它要飞向哪里呢……不知为什么,我忽地感到内心隐秘的那根弦被触动了。回到饶州我就生了病,父亲寻遍百里外郎中,总医不愈。以至父亲省亲完后要赴回任上,我竟不能随行。娄妃说着竟有些害羞似的剥起了指甲。朱宸豪觉得清脆的指甲声有点顽皮,像转瞬即逝的童年。

朱宸豪说:18岁那年春天我到饶州巡视。一个独有着饶州灵气与美丽的女孩出现在我的眼前。她像一只灵鹿,使我感叹,饶州自古就是个出美女之地。朱宸豪的话中有着一种神往,眼神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他感染了娄妃,拨动着她内心柔软深情的弦。

好像是上天早有安排。我是千里迢迢从成都赶来做你妻子的。娄妃说,那场病就是为你而患的,我患着病等你来拯救我。当我再次见到你时,我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也就是那个英武少年拯救了我,一个在理学世家里极度苦闷而沉沦的苍白灵魂。当我再来到豫章,进入德胜门时,我已是宁王正妃了。娄妃说到这里,脸上漾着说不出是幸福还是满足的红晕。

朱宸豪说:20岁,我第一次为女子着迷,并且沉浸在诗词书画里。——春日并辔出芳郊,带得诗来马上敲。着意寻芳春不见,东风吹上海棠梢。记得这是当时那个女子,也就是我的美丽王妃写的诗,它记录着我们的快乐与幸福。但母亲告诫我,我是尊贵的宁王,宁王有着天赋的使命,怎能整日在儿女私情里沉迷?

朱宸豪话锋一转,一次甜蜜的对话竟透出了苦涩。

可没有人能剥夺我们相爱的权利!没有人!娄妃口气坚决地说,没有,永远不能有!

朱宸豪:永远?

是的,永远!娄妃仍是决绝地说。

笠雪亭是宁王朱宸豪与娄妃曾经深爱的纪念物。只是那次对话往下发展很可能是一场危险的争论,虽然娄妃会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她显然已发现在笠雪亭里自己和朱宸豪两人的脚下,一条极欲分开他俩的裂痕已经不可避免地产生。那把洪武皇帝的遗物太阿宝剑使朱宸豪疯狂。他的母亲几乎要把儿子绑上疯狂的马车。娄妃明白丈夫是要用那把剑去指涉今日的帝位。他说:剑是男人的命根子,何况一个王。

但是爱一个男人,并被这个男人所爱,是一个女人的生命情结!娄妃的话,每及此,也由热烈而转向凛然。她在捍卫,在阻挡,在抵抗。

没有剑的男人还算什么男人?有剑不能用的男人,又算不算是个男人?宁王沉吟道:一把剑就是一个男人的宿命啊。

娄妃没有往下想,她觉得自己得赶紧如厕,解决一下肚子的痛苦。其实,她只尝了一小根金枪菇。吃到口里倒是滑腻鲜嫩,落到肚里竟会搅出事来。

这该死的管家老卜。娄妃边如厕,边骂管家老卜。

5

王府书房,一批幕僚早就在静候宁王。这又将是个不眠之夜,守在书房外的残夕心里道。他把自己的身影挪开,让宁王走进门去。残夕是那种一半暴露在光线下,一半隐藏在黑暗里的人。宁王一进门,残夕就感到里面的人都恭敬地站起来,口呼主公,却不是王爷。那声音里交织着激动和隐秘的亢奋。

花园的馥郁之气转移了残夕的感受。春夜的花蕾正被月光的马蹄轻轻击破,每朵花蕾里都暗藏着一条芬芳的大河。作为春夜的守护者,他似乎听到了月华在屋瓦上流淌,那是一层很薄很薄的水声,有一种空旷苍凉之美。

书房里宁王朱宸豪目光炯炯、难抑内心的兴奋与激动,言语坚定又意味深长:如果我成功了,世人不会吝啬赞美;如果我失败了,世人会把我推进万劫不复之地,他们会说我是个野心家和十恶不赦的朝廷反贼。但事实上哪一个开国皇帝不是从反贼开始起家的?

听到这话的每个人都受到感染,甚至觉察到一种悲壮,但不知怎么搞的龙正广恰在这时蹦出个响屁,这使他觉得自己很不严肃,甚至是很对不起众人。举人叶知秋责怪地捅了他一下,他赶忙认错地低下头来。宁王大度,装作没听见屁响。在屁臭弥散气息中,他很坚决,也很激昂地说:我们不是阴谋者。他的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颇有内容地扫了一遍,迅速清一下喉管的痰,声音就愈显爽利了。与坐在朝堂上公然把国家推入黑暗与逆行中的人相比,我们只是怀藏光明在黑暗里为国家求取公义之道,这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们要背负黑暗之名。

他把一场见不得光的黑色密谋,变成了一次慷慨激昂的壮丽陈词。以至一只有些肥硕的蛾子在烛前来回飞绕,也没人产生驱赶的意思,飞蛾的影子便时不时地在每个人的脸上晃过,像在试探人的耐性和容忍程度。

我们所要做的既是要为国家扫清障碍,也是要搬除自己身上的黑暗。朱宸豪做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差点弄翻案上的茶杯,茶水洒了一袖子。宦官专权,国家丧失了阳气,它所需要的正是我们为之奋力求取的。我真盼望它能阳刚起来,国家也像男人一样需要找到自己的尊严,需要亢奋、需要勃起。说到这里,宁王无比庄严地陷入了沉默。大家也没发声,好像都沉浸在激动中。

一伙男人似乎就这样以阴谋的方式,彻夜不眠地为国家考虑它的男根的问题。宁王朱宸豪曾不止一次地提醒大家:我宁王府的太阿宝剑就是国家的男根,这副男根在我们手上,是天意,它要我们接受它的意旨去做。他每说到此都会握拢拳头,人们发现他的拳头很像一颗硕大的睾丸。

下半夜的烛光在人眼里变得混沌的时候,朱宸豪正式点名要他的密友宋之白为军师,豫章指挥使龙正广为三卫提督,郦大千掌控王府密探,举人叶知秋为谋士兼文书主管。宋之白手掩口角,打了个呵欠,未置可否。他的袖子在扬起的瞬息,带过一股风。烛焰晃了几晃,险些黑了。他心里知道,这是换过的第四根蜡烛了。

蜡烛的气息提醒他,这个夜还长。

第五节

1

豫章城夜晚的声色部分是从百花洲畔的青楼坊间开始的,软绵绵的歌舞繁弦和暧昧的烛光灯影飘荡在水上,像一层浮华凄艳的垃圾,弥散着沤腐气息。青楼女子夜夜向来客呈献极乐的身体,灯影里迷茫的眼神一次次惊讶于婊子的身体竟如花朵灿烂。谁也无法说清一个嫖客对于青楼女子的感受。或许解决,是最好的说法。解决什么?解决自己,还是解决对方?一个男人闯入她的梦境,唤醒她的身体,发出的赞叹却是:这狗日的。每当这种时候,利苍眼前就会出现一个场景。大雨中,他立在那儿,等待被杀——这狗日的。

拔刀出鞘的声音,冷然地穿越大雨的喧嚣,像是剖开了一滴一滴的雨珠,从身后朝他扑来。不止一把刀的声音,至少有三把,出鞘的声音像是生锈的刀从粗粝的石头上磨过。他闻到了刀锋下流淌的酱色锈水的气味。这种气味很过瘾,有一种锋利起来的感觉。利苍每次把女人压在身体下的时候,隐约也能闻到这种气味,使他莫名地亢奋。

铁锈的水,酱黄色的,他略微想了一下。瓢泼的大雨,从头顶浇到脚跟。

他立在雨中,纹丝不动,快解决吧。利苍做好了死的准备,身上的肌肉反而特别放松,没有一点反抗的念头。他知道这一刻早晚会到来,他打算迎接它,并承受它。他闭上眼帘,雨珠找到了桥板,嗖地就过去了。

那是一卧新雪,粉红的烛光照在上面,像是要将他融化,他感到雪的气息既清新又温热。而温热,便意味着雪的融化,地上融化的雪,不管新旧,都是一泊污水。一只沾着狗屎的靴子也可以轻轻快快地踩过去,那泊污水里又有了狗屎的气息。

他闭着眼睛,站在雨中,心道:就要解决了。

解决?你怎么说这种鸡巴毛的屌事?男人到这里来不图解决个痛快,还图个屁?利苍尚记得那个嫖客用鼻涕样的目光甩在他脸上,令他很难受,他真想一下把这颗脑袋扇扁了,但接着这颗脑袋却说出了很有意思的话,他用一张尖尖的猴嘴努了努几乎是揩着利苍身子过去的一个女子屁股,说:青楼给爷们的,就是堕落。你若把这堕落变成了享受,就舒坦了。说罢,有些得意,又有些起疑,竟开始上上下下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外地乡巴佬来,老哥,你该不是第一回到这里来找乐吧?利苍竟被他不经意问住了。嗯,是,刚从乡下来。他有点老实地招了,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嫖客点点头,揶揄道:不敢小瞧哇,一个乡下人,一到豫章来,就逛芙蓉院,真他妈鸡巴大呀!嗳,看上哪个姐儿哪?

那一晚利苍在芙蓉院根本没找女人,后半夜,在状元桥头,他把那嫖客解决了。他到芙蓉院就是要杀那人的。据说那家伙鸡巴雄伟,以至让他操的婊子既卖力又享受,完事后仍留恋不已,要他再干一回,不收银子也心甘情愿。第二晚利苍用杀那嫖客的酬金,把那个从他身上揩过去的女子的屁股放倒在榻上,进行了痛快解决。那女子走过来的时候,摆动着胯部,像是端着满身香艳,让人感到有点情不自禁又承受不起。

当利苍看着一卧新雪被自己化成了水,挺过意不去,他好像还说了些挺感慨的话。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2

他攫取肮脏的报酬,却以执法者的感觉杀人。他杀过很多人,脸上竟是一种无辜表情。每杀一个人后,会有茫然和空落,会感到无形的、神的威慑。每杀死一个人都会接到一种无声的警告,使他不寒而栗。杀的人多了,手也软了。每次拿着手里的银子,就像拎着别人的脑袋。他知道有人在找他,从几个地方一直跟到豫章,要把他解决掉。

他一到豫章,也就被当地仇家盯上。这次也照例收了人家的银子,大把的银子。他想做了这最后一桩就收手。收手?又能干什么呢?他很茫然。他甚至有些想芙蓉院里的那卧雪。很多年了,那卧雪早已是一泊臭水了。他很沮丧。他要在豫章取宁王的头,而别人也要在豫章取他的头,仿佛豫章成了他的宿命之地。他觉得自己杀过那么多人,只错杀了一个。真是千不该万不该,那一错就把他一生都改写了。

三年前他收人银两,在京都天宁寺杀死了一位便服进香的朝廷命官。当时,那老头进完香,正转到寺院后头悠然欣赏几丛花木,被他一剑穿心。

次日才知道,被自己杀死的是朝中著名谏臣归有亮。归有亮是与权阉瑾公公对立的人物。那一错,使他沮丧至今。他突然发现自己也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人,甚至想让自己马上死掉。那些日子他像一个最无耻的醉鬼,把自己泡在酒里,醉成一摊泥。打烊的时候,总被人拽到门外。他就在那只发出馊水和沤腐气息的破瓦缸边与一条大腹便便却又饿得发慌的母狗,躺了一个夜晚。他呕吐出来的污物,总是很快被母狗津津有味舔个精光。

大雨之夜,他醉倒在破缸边不省人事,一条闲汉用锋利的瓷碗片把他整张脸划走了样,剧痛中醒来,只见那条狗在舔阴沟里一块明亮瓷片上的血迹。他一阵眩晕,眼发黑。他几乎是踉跄地离开了那个酒店,那只破缸,那条狗。

被毁的脸,结了痂,剥了痂壳之后,他都不敢认自己。他觉得丑陋的样子,更合乎现在的心境,居然感到踏实。一天,他路过以往买醉的酒店时,小二竟不识得他。他笑了笑,心说,很好。要了一坛酒,这次,他没醉。

走出酒家,他发现那条母狗瘦削了,腿跟绊着三只活蹦乱跳紧咬奶头的狗崽。他回头,扔银子进去,要了半边猪腿。向狗嘬嘬几声,将猪腿小心放在瓦缸旁,瓦缸的馊臭气息如旧。

在狗崽们欢快享受猪腿肉时,母狗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他一步步走开。

很久以后,利苍都感到那母狗的目光是湿津津的。

他又开始接活儿,并且专拣大的,和几乎要命的活儿。有不少主顾找了他,别人做不了的,他都做。但从此开始他怕血,见血就晕。

直到最近,他终于遇到最大的主顾。

那位曾找他在天宁寺做下那桩活儿的主顾,他明白这主顾的背景和来头就是东厂,就是瑾公公。他只咽了口唾沫就接下了来豫章的银子。

上次杀了一个谏臣。这次他要杀一个帝国的亲王。他有一种罪恶的兴奋感,但又为这种兴奋感到可耻。他觉得自己活着就是杀人,或等待被杀。他拿别人的银子,就是替人解决一些不好解决的事。那么,谁来帮他解决?

——谁来解决自己?

他隐约能听到追踪而来的马蹄声。蹄声。蹄声。蹄声。蹄声。蹄声。大路上一堆牛粪,他是绕着那堆牛粪走的。

他知道有一匹马,从那堆牛粪上飞跃而过。

3

蹄声,变成了耳边的大雨。多年前,他就受雇收拾了王府的一名总管,这个总管很喜欢女人,尤其喜欢芙蓉院的女人,那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嫖客。他把堕落变成了一种享受。他,杀了他。现在他也有了这种感觉,却是既麻木又茫然。

雨中的三把刀,是王府已故总管的同伙,不是那匹马上已经追踪了他三年的行者。行者和他一样,也是一名剑手。他甚至想过,自己可能会命丧那把剑下,但这是他极不情愿的,不是不愿意死在行者手下,而是绝不能死于一把剑下。天下的剑,都是一个祖宗教的,自己玩了一辈子剑,若是被剑杀了,岂不是学艺不精?这样一想心里就不舒坦。

他可以被刀砍死。眼前这个雨夜,雨中的三把刀。好像是冥冥中的一种安排,又像是一个选择。他努力想把它当成安排,就让自己在大雨中得到最后解决。那道湿津津的目光在雨中闪现。那条母狗的目光,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竟然充满了温暖。他的心一颤,险些滚出泪水。很多年了,我还真不明白泪水是啥滋味。他觉得流泪有些可耻。一个无耻的人,可以做可耻的事,怎么能有可耻的感觉呢?他常常奇怪。该死!他骂自己。雨,把那道湿津津的目光隔开了。

雨。雨。雨。雨。

许多次杀过人后,他也有一种试图被杀的冲动。死在他手下的人,几乎没有痛苦,在利苍的剑下,一切都是很快解决的。他甚至为死于自己剑下的人庆幸,厌恶自己还痛苦地活着。他渴望死在一场大雨中。死于一把刀,甚至是无数把乱刀之下。那才叫痛快淋漓。他想象自己的血被大雨冲走,流到阴沟里,或是被泥土吸收,或是被野狗舔……

他不愿死在剑下。用剑的人,只能死在他的剑下。他如果死,就得死在刀下,作为一个剑士被剑所杀,他认为是一种侮辱。他承受不起这样的侮辱。他要死,只能选择刀,他属意于这样的死亡。大雨中,刀手在逼近。他感到了背后刀锋的寒意。大雨,仿佛使杀人的刀突然变得干净而无辜起来,但握刀的人即将下手,使这种暂时的无辜成为零。来吧,混账东西,别畏畏缩缩的。快点动手吧!他心里暗喝道。

三把刀:粗野、笨重、裸着全身,带着夺命的杀气,在雨中朝一滴滴水珠嚷叫着让开让开,向前方一动不动的人影扑去。三把刀:一把高举;一把平握;一把横撑。三把刀将分别从目标的头部、腰部和腿部三个方位砍下去。雨中人身体的三个部位好像同时感到疼痛。不!他猛然转身,将泼在身上的大雨拧成了一股巨力,朝那使他感到疼痛的三个刀手推过去。三把飞速向前的刀,突然一迟疑,便被扭转刀口奔向自己主人的咽喉。三把刀,瞬间就把三个主人的血释放。——他的头,一阵血晕。三个刀手死也不敢相信,他们死于自己的刀下仅仅是由于雨中人的本能反应。作为著名而又长期埋名隐身的杀手,他对“杀”太过敏了。这种过敏使他又一次拒绝了死亡。

这是出乎他意料的,一个以伺机暗杀为业的人,他对生已没有了兴趣,而对死反而充满了一种渴望或莫名的冲动,因为使他生的世界是黑暗的,他的存在只是偃卧于黑暗中的黑暗,或许只有他的死才是别人的生,他的生则永远意味着别人的死,所以他向死而生的生命里充满了黑暗,他甚至毁弃了自己的剑。一个放弃了剑的剑士的空手,只想握住死亡。但死亡总是对他敬而远之。

看见躺在烂泥里的三具尸体,雨并没有冲掉他们身上的血,使他们变得干净,好像还弄得更糟,把污泥和血都溅在他们身上。

他在眩晕里感到侥幸,他差点一厢情愿地把自己杀死在雨中的烂泥里,那可真糟糕。

死是早晚的事,他一直都在考虑要让自己死在一个干净的地方。

这个雨夜,他抹过一把脸上的雨水后,觉得内心的危机正在过去。他像是对雨,又像是对雨后的不明确地点说:远方的死亡,等我。便迈开双腿,朝大雨深处走去。芙蓉院里的笙箫之夜开始以后,一个女子的华丽转身就会美艳而凄凉地把这一切抛在背后,独自凭栏,望着一湖迷茫、散漫的灯影现出无限惆怅。

4

“辛追”是给她开苞的一位男子叫出来的。那男子的脸清俊得如同刀锋,瘦身,下面的东西奇大。当高潮带来激情的分泌物,混合在汗水、眼泪、奶汁和精液里,她竟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事后,那男子用细长的手指怜惜地抚摸他,轻轻撩开几缕散发,她的脸上竟是笑靥。男子说,你是辛追,一个古代长沙国美女的转世。不错,你就是她。她就若有魂灵附体般成了辛追,也便忘了以前的自己是谁。男人走的时候告诉辛追,他叫利苍。

利苍。一匹马影,贴在阳光上,消失。

此后,她就不断打听这个名字,好不容易才从一个路过豫章的客人口中得知,利苍不是他的本名,而是古代长沙国国王之名,他的妻子就是美人辛追,利苍还是位著名剑士。

辛追热爱他,就想象憧憬着死在他的剑锋下。

现在的辛追已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转世之美,但她从小就有的特征,两颗玉贝般的门牙之间有道很宽的缝隙仍然存在。只是在她的嘴唇似张非张时,正好从微翘的上唇可见那条牙缝,有种特别的性感。她成熟丰盈的体态散发出雌兽的暗香,令男人欲望蓬勃。她与别的客人在一起时,常常会想起那个神秘的男子,心里便会生出感伤。此生此世能否再遇上他,成了辛追生命里挥之不去的追问与忧伤的期待。

一个知道辛追隐秘私情的嫖客对此曾说过一段颇有意思的话,他说:高级的婊子像夜一样,淫荡而贞洁,这就是高级之处。在辛追的记忆里,遥远的初夜已成了一场欢爱的盛宴。有时辛追对自己这种多愁善感也有所不解,她嘲笑自己,一个婊子的多愁善感多么可疑!可她仍无可救药地怀念那个时辰,追忆随风而逝的情人利苍。奢望他能从古代转世而来与她相会,哪怕一晚;或者一次碰面,一次拥吻,一次交合,一次让他的手指自脸上滑过,一次让他再看一眼。她只为他而美丽到如今,她只为他而不肯老去。她怎么能不让他看一眼就容颜衰朽呢!

她要听他再叫一次自己为辛追。

是的,我就是辛追,是利苍的妻子,是你永生永世的情人。

哪怕最后和他坐在一起,共同呼吸一次空气,一次,只要一次,她便情愿为这一次而死。

她在泪水中怀恋他刀锋般的面孔,像是从水底浮起的一块冰。他瘦削的身影在风中行走,不因她的呼吸而丝毫改变方向。他洁净得好像只能用以取食入口的手指,即使干别的都是对这双手的玷污。他的极富磁性的外地口音,轻柔中却有巨大吸附力。他硕大的男根,几乎无人能及,在同他干过之后,天下就没有男人了。

她怀念那个古人的名字,就像若干年后的诗人所言:因为你是皇后啊,是最初还是最后的一个?因为你是皇帝,便是唯一或最后的情人。

每当念出那个名字,就有心痛的感觉。爱而未得,她便会永远去爱,去让那个心中的空位永远留给那个爱而未得的人。

她用几成灰烬的柔情拥抱一个人的可疑存在;在一个最为堕落的地方,用她至死也不肯随同自己的肉体一同堕落和沉沦的灵魂,捧着那个虚妄的名字在地狱里上升。她经常莫名其妙地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柚子树,上面长满了脑袋般的黑色柚子,在中秋之夜被一把月亮般的剑砍落。月亮边上的阴云像一团破布,握住了剑柄。

她看不清握剑的人,只感觉到那把剑的锋利。

5

那个人的脸像一团破布,辛追有点恍惚。她甚至弄不清是身在现实还是梦里,总之一股大力和不可遏制的狂乱把她收拾了。那几乎是一顿强暴。她没有叫。风暴过后,那团破布在一边喘息。汗水像一条条透明的蚯蚓在爬动。辛追用了不小的劲,才睁开眼皮,她说出的话,令自己也感到吃惊。——明晚,还来吗?

这怯生生的声音,使那团东西动了一下,没吱声,却好像得到了提醒,他竟赶紧起身有打算离开的意思。辛追却有了强烈的跟对方说点什么的欲望。——我是说,我可能认识你。仍然是怯生生的声音。虽然你的样子不似从前,她稍微停顿,又鼓足勇气,说:但我觉得你还和从前一样,我没有认错,你就是利苍。客人转头,他咧嘴想朝她笑一下,竟笑出了一脸的疤痕,像是布上的补丁。我嫖过你吗?哦,也许吧。他又故意补充道,我不太记得。他边穿衣边说,可能你记错了,我是初次到豫章来。听说你是豫章名妓,果然名不虚传。他说着话又从褡裢里掏出几大锭银子搁到桌上。我该走了,只是我再对你说一遍,我不是你认识的人,你记错了。喏,好好看看我这张脸,你其实从来就不认识我。刚才你不过是叫别人的名字,对不对?

客人穿好衣服,他的头有些歉意似的向辛追啄一啄。辛追随便披着粉袍,一只光脚踏在绣墩上,像一块香皂。伸手拎桌上的玉壶,对两只瓷盏,把酒斟成一条银色的线。那条线有些耀眼,很好看,仿佛一种心境。

那么,客官也不想让我陪你再喝一杯么?她用眼风瞟过去,十分勾人,嘴唇像鲜艳的伤口,美得让人感到疼到肉里。肉是什么感觉?它不是暧昧,比内心更直接。客人站住,两根手指捏过瓷盏,不停顿地将两盏酒都流畅地饮尽,还要去拿酒壶,像是要把壶中酒也一口干了完事。辛追将壶拎开,藏在怀中,粉袍掩住了一只酒壶,却暴露了一只乳房。我是说明晚,还来吗?辛追有些狡黠,又有些期待地再次问。她有意将“还来吗”三字的声音吐得又低又长,让人不好拒绝。

客人的手,没有去取她怀里的玉壶;目光,也没有落在那只猕猴桃似的乳房上。他只说:如果我是你认为的那位利苍,明晚肯定会来;如果不是,也肯定就不会来。

说罢,挑帘栊出去。他的后脑勺上隐约感到有眼汪汪泪光印有的湿意。

6

利苍正下楼梯,就被人“嗳”的一声,挡住了。这是一堵很高大很结实的声音。声音里有一些顽皮,有一些认真,更有一些挑衅。利苍侧身,想闪过去。那人又“嗳”的一声,挡了回来。他没有抬起头,只盯着“嗳”的靴子,这不是一般的靴,只有王府的人才能穿。“嗳”的后面还有几双类似的靴在挪动,像寻食的鸡。

阁下,我碍你什么事了么?他仍低着头,沉沉地问。

我见你低着头,是不是有毛病!“嗳”找茬道。

你说对了,我正是有毛病。利苍缓缓抬起头。

“嗳”看到一张破布似的脸。他感到一惊,又有些起疑。楼上帘栊掀动处,一袭粉袍难掩春情:客官,走好哇,明晚可要再来哟!

利苍赶紧吭声,趁“嗳”的目光在辛追半露的乳房上晃荡之际,插身下楼,出了芙蓉院。

主府官兵像是捉拿什么人,至芙蓉院。乌烟瘴气中,几对男女纠缠在一起。一官兵扯开一对,那男人不情愿地从女人怀里扭过脸来,正欲发作。眼见是一把刀,顿不吭气。女人敞怀。那把刀在浑圆的乳房上不怀好意地转悠,然后用刀背拨弄乳头,似在玩赏。女人鄙夷地瞅他,来呀!当兵的,想吃老娘的奶吗?

小兵把刀移开,鼻子哼了声,掉头走开。男女浪笑。

亏你还是王府的人,就见不得我有生意么?辛追说。

不是,豫章出现了杀手和飞贼,宁王有令要全城搜查,不独是你这儿!领兵来芙蓉院的王府武士洛昼解释。哦,我说你还真做得绝,不想让我做生意呐。辛追一屁股坐在“嗳”的大腿上,一手扬着酒壶为他斟酒。

嗳,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没容对方说下去,辛追便用沾了酒渍的手拍拍他的脸,洛昼,洛昼,你若想做我兄弟,就别再说为我赎身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只管来找我就是了,姐姐我什么花样都陪你玩。

我是说,你不待在这个鬼地方就不成么?

怎么?辛追夸张地睁大了眼睛,要劝我从良啊,做你的老婆?

洛昼被说得反而不好意思,我、我哪敢娶你哩!

辛追咯咯地笑了。

我可以和你亲热,但你不能爱我,懂不?她近乎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这个王府年轻的武士。

他却一脸茫然,像个无援的孩子。辛追一边用手使劲搓弄洛昼的头发,一边说:你要爱一个人,必须和她亲热;你要忘记一个人,也必须和她亲热。这就是我在芙蓉院这么多年学到的。来吧,你想做什么?

辛追很大方地撩开粉袍。洛昼傻傻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嗳”声来。

7

月亮,一抹灰黑的云,慢慢将它遮住,像个蒙面人。风费劲地努力着,试图扯去蒙面的布。先是扯开下巴处的一角,再扯,就露出残月,一张刀锋般的脸,其余的布仍蒙着。辛追很焦急,她的双手在空中舞动着,要去扯掉蒙着月亮的乌云,她知道只要再扯一下就能真相大白。她相信乌云后面的那个人肯定是他。一张丑陋的满是疤痕的脸,不,那些疤不过是蒙住月亮的云,是一团遮掩真实面容的破布。她熟悉那张脸,只要扯掉布,他就不得不认她。辛追双手扯住那层布。她觉得自己被布提了起来。

她悬在空中,离开了芙蓉院,离开了豫章。她想这次终于可以跟他走了,走到很远很远。她很满足。心想,你再也躲不掉我了。只要用手将布揭开,就能在一起了。她觉得手上的布很薄,很柔软,像是一层纱。辛追轻轻一抬手,就扯了下来。她看那个人的脸。利苍,我是你的辛追呀!可那完全是一张陌生的脸,脸上一层银灰色,像是罩着霜,一股寒意袭上心头——我是王,我是武士!脸上的嘴巴发出寒气彻骨的声音。辛追一惊,那块布从那人脸上滑下来。她惊骇地尖叫着从空中往下坠。她眼睁睁看着滑掉那层布的脸变成了一把冰雪般的剑。那把剑又在她不断坠落的过程中变成了一根雪白的鹅毛。她在下坠,那根鹅毛跟着向她飘来。她觉得那是根不祥的鹅毛,它不怀好意地飘着,向她接近。辛追大喊:不要——洛昼好不容易才推醒她。哦,是个梦。辛追手捂心口,好险哪。洛昼说:我又听到你在叫利苍利苍的,他究竟是什么人,弄得你这样?洛昼话里显然有着浓浓的醋意。辛追只道睡吧,睡吧。洛昼转身躺下,酸溜溜扔出一句:利苍肯定是个嫖客吧。辛追在衾中假寐,这一夜她都在想这个奇怪的梦。想梦中奇怪的人。辛追不知道,她在这个奇怪的梦里梦见了宁王朱宸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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