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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活之恶

第一节

1

他们俩一同从建国门地铁站里钻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远处的长富宫饭店、国际大厦和凯莱大酒店、九京旅游大厦共同构成了这一地域华美的城市夜景。还是大学时代,尚西林和眉宁就喜欢在夜晚到这里闲逛,这里的夜晚以其动人的奢华之美震撼着他们,他们尤其喜欢在高高的半空明灭的那些楼厦的灯光,它们像一粒粒钻石一样闪耀,仿佛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财富那样叫他们向往。再向东,赛特购物中心、国际俱乐部、贵友商场、京伦饭店、建国饭店和中国国际贸易中心依次排开,出入这些地方的人们华服盛装,表情镇定而又傲然,成为某种生活的象征。

在整个大学时代里,尚西林都和眉宁在一起。作为政治系和东方语言系的优秀学生,他们在进校不久就确立了恋爱关系。学习乌尔都语的眉宁长得非常像一个中亚的美女,皮肤黝黑而且恰到好处,她笑的时候犹如潮水在轻轻荡漾而去,叫几乎所有看见她的男人都怦然心动。

“你的笑容中有一种玉碎瓦全的美。”有一天尚西林对她说。他非常爱她,四年多以来他像守护着一株精美的植物一样守护着她。有一点非常难能可贵,那就是在大学四年里他们都能够对对方保持忠诚,互相爱得发疯但又深沉宁静。有不少倩男丽女企图插入到他们之间却纷纷以失败告终。在不久之前的那个夏天,尚西林被分配进市政府某机关当上了秘书,而眉宁则留在了一所理工大学当上了图书馆外语部的工作人员。

从毕业那一天起,尚西林就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赶紧把眉宁娶到手。尚西林来自江苏一座小城市,而眉宁则来自云南昆明。他们像无根的植物一样在心灵上互相依靠,但从刚刚开始工作的第二天起,尚西林就觉得自己快要失去她了。

尚西林忽然不相信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整整四年之中他和眉宁竟然没有在一起睡过觉。他只是吻过她,在夏天她穿着单薄的连衣裙子时,出于激动他隔着裙子抚摸过她的乳房。当他曾经试图把手伸进她裙子下面时,她严厉地制止了他,而后又温存地在他耳边说:“会有那一天的,因为我的全部都是你的,你要有足够的耐心。”

尚西林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耐心,他也相信眉宁会最终属于他。因此在黑夜中冲动之际他便以手淫来解决问题,在想象中一遍遍地与眉宁合二为一。只有一次,那是一个夏天,校园里十分燥热,在校园西面那面著名的湖泊的东侧小丘上的树林中,他把她的手引向自己的下部,在她畏畏缩缩的抚摸中,他一泻而出。他吻着她发烫的脸,却非常不知所措了。他守护着她像是守护着一件精美绝伦的东西。对完美的渴望让他处在两难的处境中。

分配工作之后他就住在机关办公室里,用几个大柜子把他的床和办公区隔开。在北京,房子是一件大事,他天天看报纸的时候都在想,总不能和眉宁盖着报纸睡在街上吧?

“咱们到赛特购物中心去看看吧。”眉宁挽着他说。他点了点头,空气中有一种清凉的气息叫他感到了寒冷。就在不久以前的学生时代,他还是那么喜欢建国门外地区的奢华与国际气息,那时候他可以省下一个月的饭钱来请眉宁在这里刚刚开业的比萨饼店吃上一顿,为此他有好长时间省去了吃早饭的支出。但那种简单的快乐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

“我不喜欢你照镜子。作为男人为什么总是要照镜子?镜子是属于女人的。”乘坐缓缓上升的赛特购物中心的电梯时,她嗔怒地小声说他。他这时不停地看着电梯边镜中的自己:那个人表情漠然,了无生气,如同一截铁轨一样冷冰冰。他耸了耸肩,用手在她的腰间上下滑动了一下,表示道歉。来到华男贵女和外国人出入的赛特购物中心,尚西林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们像往常那样从最高层开始向下一层一层地逛。在逛商场的时候,他总像个保镖一样跟在她后面,看她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仔细品评与触摸。他弄不清女人为什么会对物质的东西如此着迷?

而对于眉宁来说,她爱尚西林已经至深。有一次她梦见她亲手杀死了他,所以那天醒来之后她被吓哭了。她喜欢尚西林又瘦又高的体型和忧郁的神情。但她从来不对他说很多甜言蜜语。她知道尚西林渴望她的身体。在赛特购物中心逛悠时她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即将做新娘的幸福。那种幸福感她过去从来没有体验到这么强烈的程度,那是一种让她飘浮起来的又麻又热的感觉。我就要把身体给你了,可你还不知道呢。在“花花公子”品牌展廊中浏览时她偷偷看了他一眼暗中想。那一定要非常隆重,因为他已等了四年,从她十七岁等到了二十一岁。他们走过那色彩华美的一个个精品廊时,他的脸色却渐渐暗了下来。这期间眉宁试了一件7018元的大衣,那件深色大衣眉宁穿上简直漂亮极了,他在一瞬间看见她流露出想拥有它的表情,内心抖动了几下。但她还是拉着他的手走开了。在美国西部风格的“万宝路”系列服装廊时,眉宁非要他试穿那件深蓝色的标价2000余元的夹克,尚西林终于忍不住了,他猛地把手一甩:“还是你来试吧!”扭头向下走去。

眉宁一下子慌了,她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跟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上了电梯。她越过两个阿拉伯人抢到他身边:“怎么啦西林?难道你不喜欢那件衣服?”

他脸色阴沉:“我饿了,我想去吃点儿东西。”

眉宁又挽起了他的胳膊,歉疚地把脸贴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吧,咱们就去吃东西。咱们到楼下底层去吃日本鳗鱼面好吗?我请你吃。”她粲然地朝他笑了一下,这样美丽的笑叫他又觉得自己太不应该这么发火。他也挤出了一丝笑容。他们来到了地下一层的餐厅。在她的执意要求下,他只得让她去付账买那二十五元一碗的日本鳗鱼面,因为她抓住他的手腕的劲太大了。他坐在那里漠然地看着在周围进餐的男女,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洋溢着幸福表情。可只有我是沉痛的,他望着几个从咖啡苑走出来的美洲女人想。眉宁端来了日式鳗鱼面,小心翼翼地递给了他。他其实根本没食欲,因为机关食堂晚饭的红烧肉是相当扎实的。他硬着头皮吃了起来。

“你好像不爱吃这面。”眉宁托着下巴幽深地看着他。

“不,我很爱吃。”他说完,又吃了一口。

“那件‘万宝路’夹克就是非常适合你,你穿上它会增加勇武的气质。你有点儿太瘦弱了。”

“你这是在挑剔我?”他忽然怒火万丈,冷冷地盯着她,“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说话。”

“我从来没有挑剔过你,这你知道。但那件衣服真的适合你。”眉宁仍旧幽深地看着他说。

“可我买不起,我干吗要试?”他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而且我也没钱娶你,你要愿意走现在就可以滚蛋,好在你还完完整整。”

这一句话叫眉宁呆住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像一尊印度木雕一样宁静而又茫然。两行泪水涌流了下来。“你不该这样说,不该这样说。”泪水一下子哗地向外涌了出来。

他这才明白伤害了她。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但那只手在剧烈地抖动。他认真地吻了一下那只手:“真的,我的确没钱娶一个好姑娘。我们总不能盖着报纸睡在大街上吧?请原谅我,我真的不喜欢再来这里了。”

他们走出赛特购物中心的时候她已停止了哭泣。她又将头贴在了他的肩膀上。这样的肩膀那样瘦弱,要是穿上“万宝路”品牌的夹克真会英武一些。她明白了作为男人的他的压力。是的,我们没有钱。也许慢慢就会有的。一切都是慢慢才会有,房子、票子、车子、孩子和位子,对一切都应保持足够的耐心。不远处楼顶的“拿破仑XO”的灯箱广告变幻多端,但他们沉默地向地铁站走去。眉宁这时在想,如果我现在有了三十万块钱呢?那样我们还会盖着报纸睡在大街上吗?

2

从北京东三环向北,是著名的使馆区。一百多个国家的大使馆分布在三到四个大区域里,而在其间和周围密布的则是气派豪华的星级饭店、娱乐中心、酒吧和超级商场、楼群。在一条由南向北的河流边上,又矗立起一座崭新的小区,小区的公寓楼群是那种堂皇富丽的欧陆式建筑,古典风格的宽大的雕栏阳台,尖拱形的窗户都非常典雅庄重。吴雪雯就生活在这幢高楼的十二层。从这间屋子的窗台上望出去,北京城灯光辉煌,更广大的黑暗弥漫在地面和城市上空。吴雪雯躺在双向水流的豪华浴池中,哼着一首台湾流行歌曲。她只露出了一个脑袋,那些白色的泡沫和水流一起旋转在她的身体周围。她忽然听见自己的蝴蝶犬巴比在呜呜地叫唤,似乎因为她把它关在门外而分外委屈。“巴比,巴比?”她叫了它两声,“我就来了,巴比。”她跳出了浴池,关闭水流喷泻口。这种瑞士豪华小型浴池能模仿自然水从两个方向送来水流,的确非常舒服。她用浴巾擦干净身体,把浴巾系在腰间,就打开浴室的门,向客厅走去。她的桃子一样巨大的乳房微微下垂,乳晕很黑。“巴比?巴比!”她赤着脚走在地毯上,却听到了电话铃声。

她快步走了过去,拿起了电话。“嗨,是我。”

“我刚从东欧回来,给你带回来一些好东西,什么时间来取?”电话那头的那个男声说。

“噢,罗东,你回来没有在俄罗斯的国际列车上被抢个精光真叫我惊奇。你在哪儿?”

“我在王府饭店大堂酒吧。”

“……好吧罗东,我半小时以后就去。”

“我很想你。”

“我也是。那么待会儿见。”她挂断了电话,却浮上了一层嘲讽的笑容。我才不想你呢,她轻蔑地想。我讨厌你们这些臭男人。但我喜欢你们围着我转,轻易地送给我你们花很多年才挣到手的东西,尤其是钱。吴雪雯去卧室找了一件睡衣穿上了,巴比一颠一颠地跟在她的后面。她站在一面大镜子前,凑上前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一点儿肿。都是因为刚刚哭过,所以她才去洗了澡。当她从一堆在街头邮政亭买的杂志中挑出一本,发现封二的“作家生活”栏中,何维穿着一件灰白色休闲西服冷峻而又深沉地凝视她时,过去的生活迅速地击溃了她,她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男人,正是他改变了她的生活态度,让她真正像云一样浮在半空,再也找不到坚实的感觉了。他们在大学二年级认识并相处,一年半以后分手。他们两个人像锋利的兵器那样互相伤害过。她尤其无法忘记的是当她怀孕之后躺在一家私人流产诊所,由那个经验丰富的妇产科大夫把她的双腿架起来分开,并用冰冷的器械伸进她体内向外吸时的那种痛楚,仿佛全部内脏都在一种绞痛中打算从子宫中涌出来。那一刻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何维的名字,她知道她只会为他痛楚这最后一次了。一个月后,当他终于说出“和你在一起,你会把我彻底毁了”的时候,她立即离开了他。

她从此开始了向男人的游戏与征逐。当然,就分手而言,他和她个性不合也是原因,但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她认识他时还未谙世事。但一年半以后,她觉得自己已经历尽沧桑。在随后两次感情强烈的付出之后,她发觉情感完全是一场空,只有从男人那里得来的其他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她已经认不清自己交了多少个男朋友。她总是能在适当的机会到来时甩开他们,这一切,只是为了在内心之中向何维复仇。对于感情而言,这个世界上真正的花心之人,其实是不存在的,感情是一次性消耗掉的东西,在一个人身上消耗完毕就不会再有。因此,她凝视着何维在封二上的彩色巨幅照片时爱恨交加。何维仍旧生活在这个城市,他是一家杂志社的记者,在文学上名气已越来越大。她经常能够从杂志上读到他的东西,那些城市题材的作品全是关于破碎情感的描述。她一直想找到一个充分蔑视他的机会,可那机会会来吗?

她打开了音响,英国乐队808邦的《联邦90》立即充满了整个屋子。她非常喜欢这首完全由节拍构成的曲子,那种节拍仿佛色彩在有节奏地重组与变化叫她在地毯上轻轻跳动。这时她的脑海中浮起了罗东的那张脸,那是一张坚毅的犹如古罗马斗士的脸,非常英武,在中国人中间十分难寻。她微微笑了,她打算彻底摧毁这个男人的斗志。从某种意义上讲,罗东是那种靠自己奋斗、白手起家的成功者。他以借款五万元,从1990年起家做一种儿童食品,现在他已成了期货界一个好手,资产已逾两千万元。但问题是罗东爱上了她,非常动情地爱上了她。可我要摧毁你。男人并不是神话,男人个个都是纸老虎,她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一边随着那节拍轻轻在屋子跳着。

她已经不止一次地看见外表坚强的男人在她面前流泪,把自己辛辛苦苦挣得的一切都拱手给她。靠着这些男人们她租住进这豪华公寓楼。她已不再缺钱,但她在内心之中更看不起男人们了。她打算在今天晚上彻底地摧垮罗东,让这个外表坚毅的英俊男人欲哭无泪。有一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罗东三十岁了却并不了解女人,还像个小男孩那样对她痴情万端?他说他过去没有爱过别的女人。但我却并不爱他。她把巴比轰到了一边,打开了一个衣柜。她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藏品:在那个大柜里,陈列着很多男子用的各色内裤,有三角裤、美式子弹头型内裤等等五花八门,颜色不一。这些都是和她过过夜的男人们的东西。她总是在和一个男人睡过觉后,把他的内裤藏起来,收集为藏品。这些东西已经不少了。她满意地看着它们,从中间取出一件白色纯棉的弹力三角裤。这是罗东留下的,这条非常白的内裤让她想起了他笨拙的动作,他臀尖冲撞她时的样子总像个农民在挖掘大地。他的一切行为都由她引导。否则,他总是畏缩不前。

她笑了笑,把它又放了回来。她开始穿衣服,她一件一件地穿起来,花边内裤、吊袜裤、乳罩、罩衫。她选了一套紫色的西装套裙穿上了,又披上了一件风衣,戴好了墨镜,把巴比关在了卧室外面,就匆匆下了楼。黑暗使整座城市漂浮起来,她非常喜欢黑暗,因为黑暗比白昼更真实、更纯粹、更美。她坐进了出租车,汽车旋即向西驶去。

她走进王府饭店的大门时感到眼前金碧辉煌。在北京所有的几十家四星级以上的饭店里,她最喜欢王府饭店带给她的感觉。这种高贵豪华的气派你一进它的大堂就可以体会到,你甚至几乎可以看见向下两层和向上三层的所有楼层。那种辉煌的灯光,不停地擦地板的员工,以及各种奢华摆设都叫她头晕目眩。她走进去的时候发现有不少男人的目光被吸引了过来。是的,一年前她就是个自由职业者了,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公司,但一个月后她就走了。她向大堂酒吧走去,感到那种奇特的光线笼罩着她,这使她走路的感觉又轻又飘。她看见在一个角落,打扮得像个绅士似的、扎着黑色蝴蝶结的罗东已经看见了她,并站起来远远地向她招手,脸上有一种典雅的好像刚从欧洲带回来的笑容。她也笑了,她轻快地绕过盆栽植物,她一边笑一边想,罗东,我是来摧垮你的。她迈着808邦乐队的音乐节拍披着金碧辉煌的灯光向他走去。

3

他伏在黑暗之中没有动。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手开始在他的背上轻轻滑动,从脖颈下开始一直向下直到他又瘦又硬的臀部,她那只手既游移不定却又显得坚定不移,她的鼻息也变得急促了起来,然后那只手试探着攀缘过他的腰,像蛇一样游进了他的两腿之间,并且她迅速地贴紧了他。他的后腰可以感到她下腹部三角区那毛发耸立的压力和潮湿的气息,这是午夜一点。她知道他没有睡着,或者只是在打瞌睡。但他仍旧不转过身来,无动于衷。

黄尚和妻子梁小初结婚已经八年了。他现在越来越难以容忍和妻子躺在一张床上。三个月以前妻子说想买回来一张水床的时候黄尚差一点儿当场晕倒。每当夜晚来临,他就可以闻到妻子梁小初身上那种温热的母鸡般的气息,这种气息叫他十分难以容忍。

他根本就没有料到生活竟然是摧毁与折磨他的漫长过程,他根本没想到婚姻会像绞索一样慢慢地把他的脖子套住,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暗处使劲地勒紧他。他一直想不清自己怎么会爱上这个散发出母鸡般气息的平庸女人?

他和她的姻缘开始于九年前他的一次散步。那时候他还在读大学四年级,有一天中午他走在校园里忽然听到走在他前面的两个女孩子在笑,其中一个女孩儿笑得那么爽朗动人,那笑声明亮清澈极了。他从来就没有听到过这么美好的笑声,感到仿佛是上帝猛然给了他一击。于是他就尾随她而去。几个月后,他们成了热恋的一对儿。

直到现在他仍不明白的是,那天笑得那么好听的女孩,会是这个天天和他同床共眠的已毫无魅力可言的女人吗?那种笑声与现在她发出的笑声已是如此不同,使他感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场骗局。那么谁是安排这个结局的人?上帝吗?他为此懊恼不已。婚后三个月,他就对她厌倦了,无论从生理上还是从心理上他都厌倦了她。他尤其不喜欢她把温热而又渴望被爱抚的颤抖的身体贴紧他。他确信自己和梁小初的确有过近一年的幸福时光,这一年时间里她都是那样美丽、纯情,笑声比所有的阳光还晴朗,她的魅力像花朵一样散放着浓香。然而结婚以后,这一切迅速地变成了责任、义务和要求,他忽然发现自己成了个不停地被她要求的人。她要求他忠诚,在大街上看别的女孩一眼都让她怒火万丈;她要求他每月必须把钱交出大半;她要求他负担远在贵州老家她父母亲一家人的生活——他曾经去过那个她出生的贵州偏远的县城,她父母连一块钱都当大票子用,一百元足够他们一家六口天天吃鸡鸭鱼肉。他倒不在乎负担一点钱,但他总觉得她像一把老虎钳子一样用力地钳住了他,并且用力地捏紧,他疼极了也不敢吭一声。

黄尚在一家行业报社当编辑,工作轻闲又不坐班,所以他被勒令干很多家务,而他最讨厌的就是洗碗洗衣服,可这一切成为某种义务让他不可能撒手不管。工作以后,男人在社会上的定位与发展显得更为竞争激烈,他所在的行业报纸扩版以后发行量锐减。作为一个部门的主任他同样负担着很多工作责任,他从来没有想到,三十出头就已心事重重,而这时,女儿琳琳总算拉扯到六岁了。

最令他感到可怕的是,他居然渐渐地对妻子的身体产生了厌倦。和妻子的性生活对于他已越来越是一场折磨,一次无休无止的战争,并且没完没了。但妻子的性欲却越来越旺盛,甚至像吃饭一样每天都想和他进行一下子,每一次他压在妻子身上,妻子的双腿就像钳子一样夹住他的腰,叫他刹那之间产生幻觉:自己仿佛被夹在了一把巨大的老虎钳子中间,再用一点儿力他就会尸分两截鲜血四溅。他立即会瘫软下来退出她的身体。他的身体的背叛遭到了她的强烈反应,她仍像钳子一样夹住他不放,用力厮磨他想把他激活或者磨成粉末,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痛苦万般。

在结婚之前他对婚后生活的庸常琐碎已做了种种预测和心理准备,可一旦结婚后他发现生活其实更为庸常琐碎,那简直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兜头向他盖来使他无法脱身。他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泥沼,半个身子怎么用力挣扎也挣脱不出那吸住他的泥沼。

在黑暗中他可以听到不远处三环路上汽车飞驰而过的声响,那种声音像某种马蜂一样忽来忽往。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黑暗中。他发觉她坐了起来,从他的身上迅速地跨越了过去来到了他的对面。

“我知道你没有睡着。你别装。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我是你妻子,我有权利要求你!”她躺下来面对面冷冷地对他说。

他知道装不下去了,睁开了眼睛。“我今天没兴趣。我要睡觉。”

“不,不行。我需要你。你两个月都没碰我一下了,我都要疯了。”她急促地说,开始把下身贴向他。他想向后缩,但被她紧紧地拥住了。她拿过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他用力地推开了她,平躺在床上。但她坐了起来,像一只巨大的夜蝙蝠一样向着他俯冲下来。他只好束手就擒了。但他知道,这是一场战争,他不想要败下阵来。她一次次俯冲下来,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映现出反映二次世界大战的影片《德黑兰一九四三年》的片断:大群的德国飞机俯冲向英国伦敦上空,在那里投下了成吨的炸弹,这使得他随着她的动作而颤抖了起来。他感到了自己渐渐来了激情,但他不想在这场战斗中输掉,他竭力压抑住自己的冲动。大片大片的黑云向他俯冲而来,她的喘息像热空气一样掠过他的头顶,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那时候他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像影子一样在道路上腾越。然后,他的身体一震,一股热流涌出了他的体内,涌向了她身体内部的岩浆汇合处。她像被击中的猎豹一样伏在他身上浑身震颤了起来,发出了婴儿一样的渴求、哀告与哭声。

他觉得自己输了,他像搬开一个垃圾袋一样搬开了她,从她身体下坐起来。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恶心得不行,有一种十分想吐的感觉。他穿上拖鞋冲向了洗手间,那面大镜子中映现的是一个男人苍白的脸。他呕了半天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他害怕把女儿惊醒,就又回到卧室,开始穿衣服了。

“你要干什么去?”她的声音突然含满了恐惧与威胁。

“我要出去走走。”他穿上了裤子,把脚伸进皮鞋,他穿上衬衣,披上了西装,他到处在找他那条斜纹领带但是找不着。他干脆不再去找它,而是向外走去。

“你要到哪儿?你要到哪儿?你不能走,你得把我也带上!”她的声调十分慌乱,但他已经走出了门,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他在大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夜已非常深了,出租车司机被他的脸色吓坏了。“去哪儿?”他一下子被问住了。这么晚我去哪儿呢?“就去天安门广场吧。”他说。司机叫他坐进了车,开始狐疑地打量起他来。他一句话也不说,司机更加怀疑起他来。汽车开到东单附近时,司机说:“车没油了,你下车吧,我不收你的钱。”他下了车,给了司机二十块钱。车开走了之后他才明白司机把他当成了一个恐怖分子,以为自己要去广场干恐怖活动。他苦笑了一下,我不过是婚姻索链上的一个小丑而已。他沿着东单向东四方向走去。走到利兹·简购物中心,他忽然又停住了脚步,他向回走到丁字路口向西望去,不远处,台湾饭店、和平宾馆、王府饭店构成的饭店群灯光辉煌,他还看见很多人从House disco中走出来。这是午夜的北京,到处仍有狂欢的人。他过去听说这里经常有妓女出没。但他不知道妓女是长什么样的人。他站在风中发现有两个老人在向路人乞讨。他给了他们一块钱,打发他们走了。他心乱如麻、如同一个渴望被领回家的孩子那样站在那里。他忽然看见有一个穿露式背心和弹力短裤的性感女孩叉着腿从他身边走过。他猜测她就是妓女,就在她身后吹起了口哨,并且快步跟了上去。快走到王府饭店的大门口时,他追上去激动地说:“和我过夜行吗?随便把我带到哪儿去都行。”这一刻他的心跳得厉害,他只是不想回家。那个女孩用涂得鲜红的嘴唇冲他噘噘:“王八蛋!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流氓,再不走我叫人了!臭流氓!”

他愣在了那里,一阵凉风袭来使他哆嗦了一下。这一刻他真想号啕大哭一场。停了许久,他望着王府饭店金碧辉煌的灯光,转身向回走去。他只好向家走去,他打算步行回家,因为他只能回这一个家。

第二节

1

“嗨!罗东你变得更英俊了。我们有一个月没有见了吧?”吴雪雯坐下来之后对罗东说。小姐走过来问要什么,罗东优雅地打开了饮料单。“来杯什么,雪雯?”

“我来一杯血玛丽。”吴雪雯晃了一下脑袋,把坤包放在手边的小桌上。“我要一瓶巴黎矿泉水。”罗东说完,合上了那个单子。小姐走后,罗东双手交叉,像个英国人那样将上身向她倾斜过来。她注意到他身上穿的是意大利名牌“胡利奥”牌西服,隐隐泛出光亮的那种。

“你好像真的像个有钱人了。这次去挣了多少?”

“八十万,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罗东笑眯眯地看着她。他的笑很像布鲁斯·威利斯。但待会儿我就要叫你的笑要变成坏蛋汤姆·李·琼斯的脸。她想。

“猜不出来。化妆品?时装?”她挑了一下眉毛。

“不光是这些。你会大吃一惊的。”罗东耸了一下肩膀。这时小姐已经端上来了她要的一杯血玛丽和他要的小瓶巴黎矿泉水。小姐小心地给他倒好,就转身走了。这时罗东顺手在椅子边拿起一个密码箱,微笑着看着她把它打开。他从中取出了一个小盒,他慢慢地打开它,从中取出来一件东西。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那是一串由九十九颗玉珠组成的翡翠塔珠链,和一对大马鞍戒指。它们是那么晶莹美丽,放出了绿莹莹的光亮。他站起来把珠链戴在了她的脖子上。“喜欢它吗?”

“当然!”吴雪雯的确喜欢这一串翡翠塔珠链,它戴在她身上简直与饭店的那种华贵的灯光相互辉映。这是有身份的人的标志。“当然很喜欢。这是送给我的吗?”

“是的,宝贝儿。”罗东满意地坐回去,将身体晃了一下,换了个姿势斜对着她,“因为,”他深情地看着她,“因为我是爱你的。我这是第二次说这句话。”他变得庄重起来,“还有这对马鞍戒指。”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拉过她的手,把它戴在了她的中指上。它硕大透亮,颜色比项链的颜色更深,仿佛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华丽之光蕴含在其中。吴雪雯觉得自己浑身笼罩在一种光芒之中。可她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

“我要你嫁给我。”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苦干了这么多年,从一个穷小子干到今天,只是想娶上一个好女人。我喜欢你能和我一起生活。”

对于罗东来讲,他一直都在期待着这样一个时刻。他出身农民家庭,考上北京一所名牌大学之后毕业留在了一家研究所里。但他只干了两年,就辞了职借款五万元,开始自己干了。他饱尝贫穷的滋味,那时候他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个北京舞蹈学院的女孩,那个女孩那么美丽如同一朵水上的莲花。当他向她求爱时她立即拒绝了他,因为他太穷了。她当着他的面坐上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买办”的奔驰280轿车。那是他最受刺激的一天。从那天起他发誓要拥有财富,因为只有拥有了财富他才可能去任意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现在,他有钱了,真正打算过稳定的家庭生活了。

她看着他,目光十分幽深。这一瞬间她甚至可怜起他来,因为他奋斗的全部结果只是为了得到她的爱。她立即对他所取得的辉煌不屑一顾起来。可怜的男人,她想,我就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蔑视你们。得到一个心,然后撕碎了当面再还给你。哈。

“你并不了解我。”

“不,我已经相当了解了。我们认识已经一年了。我很了解你,你是一个好姑娘,你适合做我的妻子,你也会成为我的好妻子的。”他急切地说,“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分享财富和金钱。”

她这时笑了起来:“罗东,你真的不了解我。我是一个很好的演员。我让你受骗上当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

“你在胡说些什么?”

“真的。我其实是一个婊子。我真的是一个婊子,”吴雪雯平静地说,她看了一眼在座位之间走来走去的服务小姐,“真正的一个婊子。我靠喜欢我的男人们活着。就是这样的。你怎么了?”她说,“你好像很吃惊?”

罗东愣住了。他以为她在开玩笑,因为她在他面前扮演的一直是一个十分活泼可爱的姑娘,那样单纯、明亮、快活,仿佛在她眼睛里从来没有什么忧愁。但她说出“婊子”这个词简直是脱口秀一样自然。他听到自己的心猛地抽搐了几下。“你在说些什么?”他压抑住从腹腔中泛起的腥气艰难地说。

“我不想再跟你做游戏了。我必须跟你摊牌了。当然我并不讨厌你,你很善良,罗东,可这没用,我就是那种靠男人活着的人。你唾弃我吧。你现在可以发怒,如果你没有风度的话,你可以大声吼叫叫屋顶的吊灯都掉下来。你好像已经在发怒的边缘了,是吗?”她的笑有些讥讽的含义。

“可、可为什么你不选择我,我现在算是个……成功的男人。可这是怎么回事,这,你说的这些……”罗东说话已经前言不搭后语,他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他期待了整整三十年(当然也没那么久),打算用口袋里叮当作响的金钱娶回一个漂亮姑娘的时候,却反而遭到了拒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东,你真的不了解女人。其实中国男人都还不太了解女人。女人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们不再是附庸,不再愿意只当个家庭主妇。当男人的观念中还以贤惠、通达、坚忍和漂亮来要求女人时,女人自己早已将这扔在了一边。男人们进步吗?从来没有。可女人们变化了,她们更想成为爱自己的人,而男人们对此一无所知。这就是悲剧的根源。”她甚至这一刻都敬佩起自己的观点了。

“可这一切与我和你有些什么关系?”罗东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了,他像个狮子一样低声地吼了起来。

“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女人,你期待的那种。这不够了吗?我是为自己活着的。好啦,我把话说完了,你可以把这翡翠塔链拿回去,虽然我的确喜欢它,还有这对大马鞍戒指。”她把它们取下来,放在小盒里推给了他。

他控制住了自己。这一刻他仍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叫他措手不及。“不,给你的东西你就收下吧。”他挥了挥手,感到胸闷,“不要羞辱我。”

“那我就谢谢啦。罗东,咱们还是好朋友。我从来不跟男人画句号,只是逗号。我们还是朋友。如果你愿意,我会做你的一个情人——只是我还有我的其他生活。那么我走啦,如果你没有其他事的话。”吴雪雯收起了东西,将身子侧向他问。

“好吧,再见。”他竭力让自己平静地说。

“我不愿意伤害你太深,罗东,你也不容易,混到今天。请原谅我。”她站起来,俯过身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转身向酒吧外面走去。望着她的背影在大堂那富丽堂皇的灯光中晃动,他感到自己有些晕眩。弄了半天自己只是被玩儿了一把。他脸上的笑都冻成了薄冰,如果这时谁要碰他一下,他的脸就会裂成无数块。他没有忘记那串由九十九粒碧绿的翡翠塔链珠组成的项链和那一对大马鞍戒指一共值十八万元。这一刻他非常想站起来把王府饭店所有的玻璃都砸个稀巴烂,甚至把这豪华气派的饭店彻底毁掉。但他一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小姐又走了过来,收走了他眼前的巴黎矿泉水瓶。他说:“小姐,来一杯不加冰的威士忌。不,要两杯。”

2

尚西林觉得自己和眉宁之间的关系悄悄地发生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如同沙漏一样在悄悄进行,沙子随着日光的西移而漏掉,时间改变了一切。他觉得眉宁似乎离他越来越远,如同她已经穿上了那件7018元的大衣。就在昨天,他告诉眉宁,他想自己清静清静,请她给他半个月的时间,因为刚刚参加工作,各方面的关系需要协调,因而生活过于忙乱。眉宁从他的话中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但她没有往更深的地方去想。她想不到尚西林想通过一段时间不与她接触,而重新思考与她的关系。他当然是爱她的,但除了爱,他又有什么其他东西呢?一个男人,必须要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其他的东西。可我怎么去征服世界呢?做一个小“官僚”一步步向上爬吗?这一段对于尚西林来说是他怀疑自己的时刻。他总觉得,只要和眉宁在一起,他就会受到一种莫名的压力的威胁。可失去她呢?这也是他不能想象的。他只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找到重新定位了之后再获得新的开始。而对此,眉宁也是这么想的。

罗东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精神处于极度的紧张之中。他确信自己被一个女人耍了一把,因为他的的确确付出了全部的情感。往常,每天晚上,他都会在他的记事本上写一个她的名字,现在,“吴雪雯”这个名字已快有四百个了。他还把她的照片珍存于随身携带的心形八音盒里。他在心中不断重现的都是她的名字,他经常梦见她。可她现在却说自己不过是一个“婊子”,这能不令他发疯吗?

很多人都注意到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身着“胡利奥”品牌的西装,在王府井南口的麦当劳快餐店和东四路口的粤海皇都酒店之间走动,脸色铁青。他让自己处身于人的水流中,看到那一张张面孔像是浮在河面上的花瓣一样在身边漂动。所有的面孔都渐渐远去,只有我一动不动。在这一段约一千米的商业繁华地段他来回走了两趟。这几天他根本无法去关心他的期货生意,业务全交给了另一个人。他只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怒气需要发泄。也许应该把账算到这座城市身上。他想起了吴雪雯的那句话:“女人也是为自己活着的。”这难道就是真理吗?这是一切爱情烦恼的根源吗?他神色茫然地走动在人群之中,内心悲凉的水轻轻晃动。

他走到了美术馆东侧的那一片街边花园里。有一个流泪的摇滚歌手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吹着口琴在唱他的流浪摇滚。很多人坐在那里在听,有两个美国大女孩儿也坐在那里听。那个摇滚歌手的嗓音嘶哑悲凉,但又有一种高亢的金属声音蕴含其中。他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心乱如麻,总是挥不去吴雪雯的影子,便向中国美术馆方向走去。他发现那里正在举办罗中立和何多苓的画展。他非常喜欢他们的画,就买了一张票走了进去。

眉宁在隆福大厦旁边的小摊上给自己买了一件风衣。这件米黄色的风衣花去了她月收入的一半。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上街,以往都是尚西林陪她一块出来买。她的心情十分愉快。这是下午的时光,空气中有一种慵懒的气息,让她站在东四人行道边捂住嘴打了个美丽的哈欠。她那么美丽,很多男人在经过她时都看她几眼,但她对此却浑然不觉。

现在她站在罗中立的一幅油画面前沉思。这是罗中立从欧洲学艺归来的首次大型画展,风格已经陡然有变。在她看来,他的画已经增加了很多原始主义的梦幻气息,与亨利·卢梭的原始超现实主义有很多相通的东西,只是故乡在罗中立的笔下进行了更为浓烈的强调:妇人粗大的臀与腿,男人和女人的凸出的巨眼里有一种热爱生活的质朴的光。罗中立似乎找到与世界对位的观照故乡的新方法。她一幅幅在看,手中提着那个衣袋。但她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看她。她向左侧扫去,看见有一个十分英俊的男子,他身着有隐格的深色西装,扎着一条圆形图案的领带在看她。她愣了一下,因为他实在太英俊,只是眉宇之间有一种凄楚和凶气。她慌忙把头扭过去,继续去看那些画。她注意到他的确一直在注意她,她走在哪里,他就会悄悄跟着她,离她七八米远装作在看画,不时地注视她一会儿。

眉宁的脸色有些微红。以前她遇到过这种情况,可她从来没见过这么英俊的男子。他的走路的步子、姿势都有一种经过训练的欧洲式的绅士风度。她无心去看何多苓的画,决定离开这里,就快步向外走去。

下午的阳光已散出黄昏的瑰丽气息。她从高高的台阶上向下走去时稍微有点儿慌。因为尚西林不在她身边。她走在美术馆前面宽阔的空地上时听到从背后传来的一个声音:“小姐,请等一下。”

她转过身看见了那个人那张苍白的脸,这张脸因为痛苦而变形了,但他脸上仅有的一丝笑意则仍是典雅的。他已经走到她身边:“对不起,我……我失恋了,我心里太乱,我可以……可以请你和我一起走走吗?”

她看到的是一副男人求助式的可怜的目光。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无法拒绝他并不非分的要求。仅仅是一起走一走而已。“那么,我们向那个方向走吧。”他用手朝沙滩方向一指,然后他们就并肩走了过去。当罗东发现眉宁的时候,他不仅为她身上某种奇特的气质所吸引。他知道自己必须与她聊聊,否则自己会发疯的。他于是和她搭话了,并且没有遭到拒绝,这使他如释重负。在向沙滩方向走时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自己的经历与奋斗,以及令他不知所措的失恋。不一会儿,他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故宫后面的筒子河边。黄昏的光芒从城墙上射过来铺在了水面上。

“其实你没必要为她感到伤心。她不在意你,你就不应把她放在心上,那不过是自己伤害自己。你可以忘掉她吗?”后来她说。

“试一试吧。已经不早了,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我很感谢你陪我聊了半天,我心情好多了。”他诚恳地说。

“好像……好像不大方便。”她说。

“我希望你能帮我一回。”她从他严肃的目光中又读到了不容推辞的含义。她点了点头,但立即又后悔了。

他们坐出租车来到了香格里拉大饭店。而在此之前,眉宁还从来没有在五星级饭店吃过一顿饭。一进饭店大堂,她就为大堂内柔和的光线所吸引。有钢琴师在演奏音乐,在大堂酒吧,很多人在巨型盆栽植物边上的座位上交谈与进餐。气氛是优雅的。她发现他的气质在这里特别合适。他带她来到了意大利餐厅,在那里,在约莫两个小时的用餐时间里,罗东耐心细致地给她上了如何吃西餐的一课。

她并不习惯吃西餐,但她为餐厅里的那种优雅气氛所迷醉,她非常喜欢这里。可她深深地知道作为大学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她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生活。对于她来讲,只要能迅速地拥有一套房子,能和尚西林结婚就足够幸福了。她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他。

“我的朋友在万科公司搞房地产。我可以请他帮帮忙。你长得非常美,真的,我在欧洲见过像你的女人。”他真诚地盯着她赞美道,“我刚从那儿回来。”

隔着桌子她低下了头:“谢谢。现在好点儿了吗?在美术馆时你可真是六神无主,脸都白了。”

“好多了。不过,如果你愿意,我想请你再陪我三天时间可以吗?你愿意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和你在一起我轻松多了。”

这个时候她的脑子猛地跳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确信他是一个有钱人,一个有不少钱的大款。也许他能帮助我实现拥有一套房子的想法。在他的邀请下,他们一起来到香格里拉饭店的仙乐都迪斯科舞厅。他为自己要了一杯汤尼水,而眉宁则要了一杯矿泉水。在吧台边的高座吧椅上,他和她面对面坐着,他的心情爽快多了。他一直在观察眉宁,发现她的确还是个单纯的姑娘。他甚至还判断她是个处女。那天他们一起跳了一会儿迪斯科,她十分快活,望着MTV上那个黑人歌星,她这一刻觉得自己的心情十分舒畅。当香港歌星黎明也出现在这个舞厅里时,她发现时间已是晚上九点了。“对不起罗先生,我得回家了,因为时间有点儿晚了。”罗东点了点头。他们去存衣处取了外衣,向外走去。“我真想听黎明唱一首歌,可是时间太晚了。我得回宿舍了。”她抱歉地说,“我已经想过了,还可以再陪你两天。明天是星期六,后天是星期天,我都没事儿。”

“好极了。我明天早晨去接你,但现在我一定得送你回去。罗东说。他们来到了大门口,侍者按了一个电钮,立即从下面开过来一辆皇冠。他们坐了进去。眉宁的兴致很高,她的确十分开心,并且留恋五星级饭店的光线、装饰及其华美的感觉。罗东半张脸隐在暗处,微笑着听她说话,这时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只有征服一个女人,他才能战胜自己的心理障碍。他确信自己是恨女人们的。他把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手,他想他就要通过征服一个女人而彻底蔑视女人和战胜自己了。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好像不再痛苦了。”她抽回他握住的手说,“我为你感到高兴。”

3

吴雪雯处在一种十分兴奋的情绪之中。她为自己又一次战胜了一个男人而激动不已,更何况罗东还是那种暗地里自以为是的男人。她一遍一遍地回想着那天在王府饭店的酒吧里她说出自己是个婊子的时候罗东的震惊与痛楚表情。她叫他由天空中直接摔到了地上,在一瞬间摔了个不知所措。这就是男人,貌似坚强的男人。她在屋子里笑起来。巴比正在盯着鱼缸里的金鱼,吴雪雯仍旧听着808邦乐队的节拍音乐在跳舞。她为自己感到了骄傲。短短两年,她就仅仅以自己是个漂亮女人而赢得了很多东西。这包括有在银行的六位数字的存款,各种衣服、化妆品和首饰。这些都是男人们给她的。她尤其喜欢罗东送给她的那由九十九颗翡翠珠串成的塔链,以及那一对一元硬币大小的大马鞍戒指。她一瞬间甚至替罗东悲哀了起来,她想过上一个月等他已将她从脑子中驱除了之后,再请他一块去玩儿,可他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现在,她觉得自己是真正自由的,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只属于她自己。她对自己的现状十分满意。女人必须要学会聪明地发扬自己的优势。她想起了何维,那个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伤害她的人,她现在还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被蔑视和逾越。她已经蔑视了很多男人,可何维对于她仍是一座山峰。我要向你挑战,她想。她清楚自己的藏品中唯一缺少的就是何维的一件内裤。她记得大学时代他一直穿他母亲给他做的大蓝布裤衩,那种蓝布裤衩已经很少见了。她想找何维见个面,她有两年没有见到他了。她想了五分钟,拨通了她知道但从来也没打过的他的电话。

“你好。何维在吗?”

“我就是。你是谁?”他说。

“我是你的老朋友,听出来了吗?吴雪雯,对,正是我。我想跟你见见面,一起吃晚饭好吗?”她一边说一边仍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何维的声音仍有一种强烈的质感与磁性,那么好听。

“……好吧,我们有两年没见面了吧?”他平静地说。

“对呀。所以我想见见你。有个事儿我想请你帮忙。我请你去北京饭店吃谭家菜,今天晚上七点,在北京饭店二层的谭家菜苑见面,好吗?”

“好的,见面聊,再见。”他挂断了电话。

她也放下了电话,又打开了她的那个大衣柜,她想,我的藏品将完美无缺了。她笑了起来。

她看见何维从门口向她走过来,神色宁静。他冲她摆了摆手,就大步走了过来。他变化不大,依旧显得深沉老练。他在一家叫作《东方》的文化杂志当编辑,但他的小说越写越好了。在很久以前的大学时代,她曾经点着灯为他一晚上抄好了一部中篇小说。她看见他出现难免有些激动,但她克制住了自己,露出了雾一样的微笑。

“你变得漂亮多了。而且这条裙子相当漂亮。”何维坐下来说。

“谢谢夸奖。这两年过得好吧?也不给我打电话。”她装作幽怨地说,“你就那么忙?”

“我混得很一般。”

“我在一家杂志的封二见过你的照片,非常棒。”

“那得感谢摄影师。他是我的好朋友。你过得怎么样?”他眯起眼笑着看她。她无法正视这样的眼神,这样深沉、宁静而又睿智的男人的目光。她曾经拥有过这样的目光,但她又失去了它。

“我过得更不错,可能比你好得多。”她挑衅地说。小姐走了过来,她翻了翻菜单,点了蚝油鲍片、干烧海参、红烧熊掌、凤尾大虾,后来又加了一个黄焖鱼翅。他微笑着看着她。他明白和她分手之后,她总想表现出过得比他好的样子,他知道这些菜加起来是他一年的工资收入,但他仍不动声色。他太了解她了。这个好强的女人什么都没变,只是,只是真的变老了,再也没有那种单纯、明亮的心境和面容了。小姐写完菜单,她微笑着看着他:“我过得肯定比你好。我有钱了。”她从坤包中取出一个钱夹,用手一捻,从中捻出了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何维看清楚它们是美元、日元、港元、英镑和其他外币,一共有十几种,里面真的没有人民币。“我连人民币都不花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你是过得不错。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可在很久以前,你说过和我在一起我会毁了你。”她冷冷地说。

“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好吗?我想知道你约我有什么事。”何维平和地问她。

她笑了一下:“哈,是这样——我说了你别生气。我有一个癖好,就是我搜集和我睡过觉的男人的短裤。但现在还差你的一条。我想——原谅我的直率——我想用两千美元买下来你的那一条。我想知道你还穿那种蓝布大短裤吗?”她有些恶毒地笑了,“还穿吗?”

他愣了一下。这时小姐正在迅速地上菜,黄焖鱼翅、红烧熊掌……小姐走开后,他看见她还在冲自己恶毒地笑着。

“你不必这样蔑视我。”他说,“这没必要。”

“不,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而且我现在就给你钱。”她从钱夹中抽出一沓百元的美钞推了过来。“请了却我的一个心愿。这是我对你的最后一次请求。”

他仍旧看着她:“你不必以这种方式蔑视我。你一直都想战胜我,你这个人太好强,我理解你。我们过去认真地爱过,也彼此伤害过。也许你恨我太久,直到今天都不能逾越我,这一切我都理解。只是你没必要以这种方式来蔑视我,实际上你今天真正蔑视的恰恰是你自己。不过,说实话我的短裤还值不了那么多钱,这简直是世界上最贵的内裤了。”他说。

“请答应我。”她说。

他这时忽然有些冲动,不知为什么,他也觉得现在她对生活的态度与选择全与他有关。是他,叫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去做了人工流产手术并且彻底地没有了自尊。他到今天才明白那件事会对一个女人影响这么大。他觉得吴雪雯仍是那么脆弱而又可怜,这一切仅仅因为她恨他。他向她俯过身去:“雪雯,真的,你这是在蔑视你自己。我就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是的,和我的分手对你刺伤很大,使你仇恨一切男人,你便向很多男人们宣战,一个又一个地去征服,撕碎他们的心,并从他们那里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你恨我,你觉得是我伤害了你。可你却一直在伤害你自己。但你有真正的尊严吗?有真正的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吗?没有。你仍浮在半空,成了男人手上传递的气球。可这样的生活快乐吗?我看你并不快乐。雪雯,为什么你不停下来,认真地选上一个好男人嫁给他?为什么你不想生一个孩子,做一个真正完整的女人?生命中有很多责任和义务是需要我们坚忍地承受的。而你正在变成一个城市空心人——这毫无意义。我可以接受你对我的蔑视,而且明天我就会把短裤通过邮局寄给你,而且不要一分钱。只是这最终被嘲笑的人仍是你自己。你为什么不想去选择过一个好女人该过的生活?你没有理由把账都算在我头上。因为你自己有选择的自由。你应该有选择正常生活的勇气。好啦,我走了。”何维站了起来,“下回我请你吃饭吧。”就大步走开了。

她坐在那里看着一口未动的发凉的菜,忽然觉得他的话触到了她的痛处。到今天,她忽然发现她仇恨的他只是一个想象中的人,一个虚影。是的,也许他是对的,只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我仍旧没有战胜他。她悲伤地哭了起来。

回到了寓所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她把那些所有的内裤都扔到了浴室里,用剪子剪了个稀巴烂,点着了火烧了起来。那一个个男人和火焰一起闪现而又飘远,她一直在哭,她想自己的确一直在输,并没有赢过一回。她对此震惊极了。我从来都没有赢过!她哭得一塌糊涂,她让那些内裤烧成了一堆灰,放水冲走了它们。她站起来走到窗台边,看着漂浮着的由灯光构成的北京,也许我真的该换一种活法了。我有选择真正女人生活的勇气吗?

第三节

1

那天晚上黄尚花了三个小时从王府饭店又走回了家。他到家的时候妻子仍在哭泣,见他回来也不理他。他觉得自己累坏了,就躺在床上一觉睡去。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才醒过来,这时梁小初已经去上班了。琳琳也在幼儿园。他一个人做了一碗面,草草吃完就赶到报社去发稿编稿。

报社忙乱得像个马蜂窝,记者们像马蜂一样出出进进。同事们都在一边干活一边交谈着最新的新闻,哪个地铁站有个外地盲流因精神紧张而把一个女少校推到了地铁轨道上,哪个地区法院审判完犯人之后被人劫了法场,哪个省的一个村子又出现了新的“南霸天”无恶不作等等。以及有关最新领导人提升的话题。报社本身就是一个新闻源。可黄尚觉得身上有一种强烈的鸡窝气息。他害怕同事会闻到这种气味。实际上,他身上什么气味也没有。他已陷入一种偏执想象中。他不能容忍这样一个事实:昨天晚上他被妻子强奸了。同事小杜在大谈他出差到青岛,暗中调查那里的“三陪”情况,其他几个年轻人在起哄,说小杜一定被陪得人仰马翻了。小杜乐呵呵默认了,还一个劲儿说青岛姑娘漂亮性感,乳房和臀部如何丰满。

黄尚一边画版一边在想自己到底怎么陷入了泥潭。他实在想不出十分确切的理由,妻子并没有叫他厌烦的具体原因,但他被一种厌烦,对婚姻生活的厌烦彻底笼罩了。那是一种氛围、一种情绪,你根本就无法摆脱。过了一会儿,小杜走了过来。

“老黄,晚上有空吗?”

“干吗?”

“去燕莎附近的硬石酒吧玩儿去。我给你找个姑娘,我发现你最近好像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你也该轻松一下了。你可能压力太大了。”

“好,好极了。我去。”黄尚立即答应了下来,这使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小杜和他说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就走开了。

黄尚立即给妻子梁小初打个电话:“我晚上有事,回去可能比较晚,不要等我吃晚饭了。”

“你去哪儿?”她十分警觉。

“有一个新闻发布会我要去一下。”

“你骗人!”她在那边吼了起来。但他挂断了电话。

下班之后他和小杜在燕莎购物中心边的停车场入口见了面。小杜真的带来了两个漂亮女孩,全是H大学旅游管理系的。他们一起去附近的一家餐馆吃了南韩烧烤,小杜对一个长得非常像碧姬·芭铎的女孩说:“老黄今天可交给你了,他最近压力太大,你得陪好他。”

黄尚笑了笑:“咱们主要是跳舞。‘硬石’的环境怎么样?”

他们来到了“硬石”俱乐部。这是一家欧美风格的娱乐场所。“碧姬·芭铎”拉着黄尚立即涌入到那些跳舞的人群中。酒吧里的光线暗淡,来这里的人都穿着随便而自由。还有一些“嘎浪士”打扮的外国人在这里玩。黄尚知道,“嘎浪士”是继嬉皮士、雅皮士、朋克之后又一个“新潮一族”,他们穿着随便,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黄尚一边和那个女孩跳着舞,一边觉得自己仍放不开。已经是三十六岁的男人了,他觉得自己与这个环境完全不相适应。“碧姬·芭铎”把她热乎乎的身子贴紧了他,他都可以从她的开胸式裙子那儿顺着乳沟一直看下去。有一个外国妞还拿屁股撞了他几下,并冲他做鬼脸。黄尚跳了一会儿,总是觉得放不开,索性回到座位上,打算坐一会儿喝点儿饮料。

他要了一杯扎啤,这是那种德国产的黑啤酒,泡沫很足,口感相当好。他把目光放开去,仔细观察在这里狂欢的各种人,北京的确是一个包容性的开放城市,因为你在这里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人。他忽然看见左侧的沙发座上,坐着一个模样非常清纯的女孩。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在喝一杯橙汁,瞪着一双秀丽的大眼睛在看着其他人。这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多年以前的那个影子,那时候他为一个女孩爽朗的笑声所吸引并尾随而去。这个女孩坐在那里的样子唤起了他久远的感情。他坐在那里想了五分钟,然后握着扎啤杯,向她走了过去。

吴雪雯心乱如麻。就在今天早上,她收到了何维给她寄来的那条内裤。她拆开包裹一看,发现仍是那种手工缝制的蓝布短裤。这使她再一次为久远以前的感情所袭倒,她把这条蓝布短裤挂在如今已空空荡荡的那个大衣柜中,远远地端着装满了葡萄酒的高脚杯凝视着它,心中却涌上了一种十分亲切的感情。她回忆起自己和何维度过的那些如诗一般美妙的日子。在那些个日子中,她觉得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快活得张开了,每一片叶子都为他们而绿。她在想,也许我真的该选上一个好男人嫁掉。她决定只收藏这一件作为藏品,因为看见它,她的美丽的少女时代的风就会扑面而来。

但是如何选择?怎样选择生活?她感到了为难。让自己产生尊严感和羞耻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走出门,拦住一辆出租汽车,叫他开到了燕莎购物中心。每当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她就会到燕莎购物中心去,在各种商品的刺激下让心境平和起来。她在那里逛了一个小时,选了一支英国产的玫瑰色口红,就决定去“硬石”酒吧坐一坐。当她坐下来二十分钟的时候,一个三十多岁的稳健的男人朝她走了过来。

“你好,小姐。你是一个人来的?”黄尚有些拘谨地问。他坐在了她对面。

“是的。我没来过这里,感到好奇,就进来了。因为这酒吧的外面屋顶上悬了一辆真正的轿车,真有趣。”

“我也是第一次来。”他说,“你非常漂亮。你很像我妻子年轻的时候。”

她笑了起来。他觉得她的笑声竟然同他妻子九年以前的那种笑声一模一样,笑声单纯、明快,仿佛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任何哀愁,又仿佛露珠轻轻滚过早晨的植物叶片。一种清新感觉从他九年前的记忆中迅速复苏了。

“谢谢夸奖。你妻子她现在还漂亮吗?”

“不漂亮了。因为她变成了一把老虎钳子企图钳死我。”他迟疑了一下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妻子的腿夹紧了他的情景,脸上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她觉得他十分老实,几句话就已将实际处境和盘托出。她不由对他有一种同情。被婚姻的陷阱捕获的可怜的壮年男人。

“你不再爱她了?”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他停顿了一下,“我会被她毁掉的。我连一点生活的勇气都没有了。”

“那咱们去跳舞吧,我给你教一种新跳法,你刚才跳得也太笨了。放松点儿,好吗?”她热情地抓住了他的手,一股电流涌过他的全身。

那天晚上他在“硬石”酒吧玩到了很晚,甚至把小杜和“碧姬·芭铎”都扔在了一边。他只是一直和她在跳舞、喝酒,心情快活了很多。这一天晚上,他们都确信他们之间将发生一些什么。吴雪雯在想,也许自己的生活的新起点已经来临了。他目送她上楼之后像个年轻人那样哼起一首十分流行的曲子来。

2

当眉宁打扮停当,从屋子里走出来时,罗东穿着齐整,戴着一副墨镜,正靠着他的汽车在朝她微笑。这情景使眉宁想起了她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漂亮女人》,影片中的那个亿万富翁也是这样等待他的“灰姑娘”的。她微笑了起来。

罗东靠着的这辆车是一辆崭新的尤诺斯500型汽车。这辆紫红色的流线型汽车豪华而又极具现代感。罗东自己有一辆桑塔纳,但他不喜欢那辆车,这辆尤诺斯500是他向一个在外企当“买办”的朋友借的。

“呀,这车真漂亮!”眉宁由衷地赞美道,“你的气色不错,罗东先生。”

“上车吧公主,咱们要去玩儿个痛快。先去世界公园怎么样?”

“好的。我一直想去看看呢。”她上了车,就坐在他的右边,“这车真棒。是你自己的?”

“不,是借一个朋友的。”他沉稳地发动好汽车,将这辆紫红色挂黑牌的家伙开向了大道。“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他转过脸认真地对她说。

“噢,那可不好。”她说。她担心自己的口红涂得太艳,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我很少梦见女孩子。”他把目光收回去,凝视着前方。树木、行人在迅速后退,他们的汽车箭一样向前冲去。

“我倒梦见过男士,只是总梦见那一个人。”

“肯定不会是我。”他十分失落地说。

眉宁忽然觉得她身不由己地在做着可能背叛尚西林的事情。但她觉得罗东的邀请简直无可回避与抗拒,如同她无法抗拒他所代表的那种生活,那种和五星级饭店争奇斗艳的灯光一致的生活。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得太远,因为,她和尚西林已经形成了一种秩序,这种秩序一旦不存在她将手足无措。给生活中找到一些插曲,生活也就更丰富。何况尚西林也在独立思索,重新定位自己的一切。

“你为什么不结婚?也许你太优秀了。”她说。

“我爱上的女人却偏偏不愿嫁给我。她们总说我会是个花花公子。可我不是。你看我像吗?”他说。他在给眉宁讲述他的失恋经历时编造了一个美丽的谎言,把自己打扮成了个对爱情忠贞不渝却遭到了不信任的形象。

“不像。你像一个白手起家干到一定层次的绅士。你的风度太棒了。真像是在欧洲待过的人。”她由衷地说。

这天他们去了世界公园游玩,在由全世界搬来的几十处仿真或微缩景物前流连。罗东不失时机地在上一个台阶时抓住了她的手,眉宁并没有将手抽回去。中午他们在一家朝鲜风味的餐馆吃了饭,下午他们就把车往回开了。

罗东把车开到了长城饭店门口,并在那里停了下来。他非常喜欢这一地区,这一地区高级饭店、写字楼和公寓、商场林立,他在这里有一种被提升了的感觉。但在他心中蠕动的仍是一种伤痛,一种压抑不住的强烈的报复欲。只有战胜了一个女人,他才战胜了所有的女人,同时也就战胜了自己。他陪她先去燕莎购物中心逛一逛。在燕莎购物中心的三楼,她又看见了不久以前和尚西林一起在赛特购物中心见到的那种大衣,那件7018元的大衣,在这里标价6888元。她试了一下,的确非常合适。这时他要为她买下来,她坚持不受。他拉住她的手用眼睛凝视她:“你不要回绝我。”

她摇了摇头。她这时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希望得到一件更大的东西,也许就是从他这里得到的。但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如何开始,如何讨价还价。但那种愿望却越来越清晰了。她知道,罗东想勾引她。这里面不排除他喜欢她的因素,但她分明从他的目光中读到了另外的一种东西,这是一种企图征服与发泄的复仇愿望。他们走出了燕莎,仍旧到长城饭店,吃了那里刚刚推出的一种德国风味自助餐。但她不喜欢吃那种兴许只有德国人才嚼得动的牛肉。这期间罗东的兴致非常高,他看她的眼神渐渐地温存起来。后来,他终于在餐厅昏暗的灯光中把手放在了她的腿上。

“眉宁,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她也认真地说。

“我要你陪我一晚上,明天晚上。我知道你还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所以,你开个价吧。”他平静地说。

眉宁终于等到了这一刻。这正是她朦朦胧胧期待的时刻。她死死地盯着罗东,发现他那张脸正热切地盼望着她答应下来。这也许应算作是一次桃色交易。她这一刻头脑有些乱。她把头低下去。“明天上午我给你一个答复,我得想一想,我的心现在很乱,真的很乱。”

这时罗东明白,他已经得到答复了。他挥了一下手说:“我送你回家吧。那件大衣我已替你买了下来。在我的车里。我让商场的人员给送出来的。我真的很喜欢你,但是我们都不会永远属于对方,因此来做一次交易。你是一个聪明女孩,真的,我非常喜欢你。”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他的黑色蝴蝶结时说。

实际上,眉宁在晚上回家没多久就找到了答案。她需要一套房子。她觉得,如果用贞操来换一套她必须花十年才挣得到的房子是值得的。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自己原来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更何况,她可以把房子作为礼物给尚西林,他们就可以因为有了这套房子而结婚了。这是她在刚刚从大学毕业之后的秋天里做出的第一个重要抉择。天亮的时候,他们约好了在国际饭店门口见面。当罗东戴着墨镜下了他的尤诺斯500型轿车,以一种典雅的微笑向她走来时,身着那件三百元的米黄色风衣的眉宁也迎了上去。她镇定得像个生意场上的老手那样说:

“我答应你。我要一套房子,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好的。”罗东爽快地答应了,“你觉得万科城市花园怎么样?”

“我看过他们在《中华工商时报》上刊发的详细广告。我喜欢那个位置。”她说。

“好吧,我们立即就去把你看中的房子买下来。”他笑着说,“现在。”

她觉得自己正在干的这件事像一个童话,但的确发生了,而且接着一种她自己无法解释也无法逃避的逻辑发生了。她一瞬间为自己走到这一步而神思恍惚起来,但她旋即又明白,这是真的。

而当她答应了他时,他立即就释然了。他也马上进入到了惯常就有的,一种生意场上的状态。他觉得这是值得的。他必须通过得到她而战胜懦弱的自己。他斗志昂扬。重新坐进汽车之后,两个人像是心照不宣的同伙那样什么话也没说,他们都在期待着交易的完成,以及那一刻的到来。

他们来到了万科城市花园北京房地产开发总部。他们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看房子、办理买房的各种手续。由于罗东的老朋友在那里负责,所以一切超乎寻常地顺利。由眉宁亲自挑选的一套九十余平方米的房子的钥匙交到了她的手上。在此之前,罗东的老朋友在办理手续的过程中还笑着说:“是给情人买的吧?狡兔三窟啊。”

“不,”他严肃地说,“我是为了结婚用的。”

他们的汽车驶向丽都假日饭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一套房子到手之后的眉宁并不显得轻松。她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他们一起在明亮的丽都酒店登记了一套房子,罗东微笑着拉着她的手走向了游泳池,仿佛是为了比赛前的热身运动一样,他打算游上一个小时的泳。饭店里的室内小型游泳池碧波荡漾,水呈一种透明的蓝色。他和她向游泳池走去时她忽然想,尚西林在干什么?有快两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了,再次见面,他会离开吗?一旦他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想?我是为我自己还是为他这样做的?我是得到的东西多还是失去的东西多?我是在游戏还是在做一笔好交易?我有勇气进行下去吗?但她还是坚定地走向了游泳池。当她穿着泳衣出现在游泳池边时,早已等在那里的罗东,立即为她青春而又饱满的身体所惊呆了。她笑着如同一棵结满了桃子的桃树一样走了过来说:“咱们下水吧。”

3

尚西林现在考虑的是自己如何能够像个成功的男人那样拥有自己的事业。到了社会上才发觉自己一无所有,不仅没有钱,也没有权力、荣誉感和其他任何让他能感到骄傲的东西。他这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如果什么都没有,连眉宁也会很快失去。而如何发展自己,这才是他要认真考虑的。

和他在一个科室的科长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叫梁小初。不知为什么,过去十分温和的她这一段时间变得有些焦躁起来。以往她非常关心他,因为他刚刚来到政府部门工作,什么事都不知道如何下手去干,她就耐心地给他从头教起,而且还仔细地给他讲了一下处理和局里各种的人际关系和历史矛盾纠葛。但现在,她总是坐下几分钟就开始给她的老朋友打电话,说话声音很低,而且有时候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他估计她遇到了什么事。几天以后,他悄悄把这事儿告诉了平时很喜欢他的刘副处长,刘副处长说:“她丈夫要和他离婚,现在都已经分居了。可她不同意离婚。这事儿我们已经知道了。”

他听了挺意外,因为梁科长给他的感觉是内外都是一把手,无论工作还是持家都很在行。那她的丈夫怎么还要与她离婚?难道婚姻真的是一座围城,进去的人想出去,出去的人想进来?他不禁想起了眉宁。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现在他越来越想她,但他想自己一定要坚持到一个月时再见她。因为他已经决定一生向仕途发展了。

有一天中午吃完饭,梁小初坐在他对面忽然发起呆来。这一段时间她明显地老了一些,眼睛下面呈现出一些黑影。她其实是一个很有风韵的女人,腰身浑圆、皮肤也很白,为什么她的丈夫会不喜欢她?他忽然有些同情起梁科长来。他说:“梁大姐,这一段你看上去好像不大舒服。应该到医院看看去,不能迁就自己了。”

他关切的话让她愣了一下。“谢谢,小尚。我最近家里有点儿事。孩子的事儿。”她掩饰道,“孩子病了。我怕是肝炎。有了孩子以后,孩子就成了生活的一切内容了。”

“哦。看来成个家也挺烦心的。”

“还没有对象吧?”梁小初忽然十分感兴趣地说,“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吧。说实话,你要真想在机关干,有一条捷径是可以走的,那就是,找个有背景的人家的女儿。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这个女孩她爸是咱们市的一位副市长,而且她父亲才四十多岁。她妈妈和我关系不错,我们住一幢楼里。怎么样,有兴趣吗?我给你约个时间见见面。”

“好,太好了。那您就约好时间让我们见个面,我很感兴趣。”尚西林显得兴趣很大地说。

梁小初果真迅速地给他们约定了时间和地点。这是三天之后的下午四时,在东单公园门口。尚西林三点半就来到了公园门口,神色十分慌张。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副省、部级干部的女儿会是个什么样子,这让他有一丝兴奋,又有一丝畏惧。梁科长说的是对的,找个有背景的有利于在北京的发展,尤其是在仕途上发展。而和眉宁在一起,两个人除了互相依靠,别无他助,一切只能靠自己白手起家来干。那样太苦太累。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看见从东单方向走来一个高个子女孩,戴着一顶花边帽子,穿一条麻质长裙没至脚面。他断定那个女孩就是她。他走上了前去。“你是王梅吗?”他急促地问。他看见她长着一双很冷的眼睛,而且她小巧的嘴巴嘴角向下,看上去有些乖戾。

“我是。你叫尚西林?”

“对。咱们……去公园走走吧。”他紧张地说。她盯着他看:“你好像挺紧张。别这样哥们儿,这可太没劲了。我其实不愿意来,可我妈非让我来不可。咱们认识了就会成朋友了,我朋友很多。我妈没叫人告诉你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她撇了撇嘴角问他。他们已经走进了公园。

“没有,是我们单位梁大姐——她是我的顶头上司,介绍我来的。你好像挺开朗。”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了。

“当然。喂你知道东单公园是个什么地方吗?这里是同性恋聚首的地方。我妈给我说了这个约会地点时我就直想乐,我疑心你也许是个同性恋。哈,对不起,我是说着玩儿的。”

“我听梁大姐说你在医院工作?”他问道。他们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空气中渐渐浮起来一些灰尘。

“对,我在同仁医院心脏监护科。每天都要在我的眼皮底下死一个。天哪怎么有那么多死人?我已见了七百多个了。我对死都麻木了。我对同性恋倒是十分好奇。我看过同性恋的录像带——那种毛片。你看过吗?”

“没有。”他老实地承认。

“真傻。对了,昨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昆仑饭店的迪斯科舞厅跳舞来着,我带的一个漂亮男孩发现有个男的直冲他抛媚眼。他告诉我那是一个‘鸭’,可我又跑过去看了一眼那家伙发现他一点儿也不漂亮。要是漂亮的话那倒可以交个朋友。你说他长了一脸雀斑还在那里瞎抛什么媚眼?简直是神经病。喂你对同性恋什么看法?”她十分有兴趣地看着他。这时他觉得屁股底下有针在扎他一样难受。

“没看法。”他说。

“而且我还见过露阴癖的男人。有一天我走在一个胡同里,忽然有个男人迎面走了过来,露出了他的下身那玩意儿,我倒吓了一跳,然后我跑开了。你说这年头怎么男人个个都有病似的?”

他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起来就向外跑去。他一下子被吓住了,他疯狂地向大门口跑去听见王梅在他背后喊:“你这人真没劲!开个玩笑就吓成这样,你还是男人吗?”他不敢回头,撒开腿跑了起来。这一刻他非常想见到眉宁。他觉得他现在、将来,以至到永远都是爱着她的。眉宁眉宁,我想见你你在哪里?他坐出租车赶到了眉宁的宿舍,门上了锁,她会去了哪里呢?我会失去她吗?他害怕得像一只兔子一样在路上狂奔起来。

第四节

1

那一刻随着夜晚的加深终于来临了。他们一起游了泳,又去打了一局保龄球,在意大利餐厅吃了细面条,一起回到八层他订的房间里时,她发现夜已经完全笼罩了外面的一切。她又到浴室里冲了个澡,这一刻她觉得有些忧伤。她爱惜地抚摸着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细心地抹去身体上凝聚的那一颗颗水珠。她纳闷罗东的精力为什么那么好,游了一个小时的泳了却仍能再打一局保龄球,而且用的是十五磅的球。罗东轻轻地哼着歌,躺在床上翻开一本画报。她披着浴巾走出来时,首先发觉那张双人床非常宽,可以并排至少睡六个人。罗东这时已经换上了睡衣,见她出来,就坐了起来。他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柔情似水地说:“我还得再冲一个澡,等我一小会儿。”然后他就走进了浴室。

眉宁让自己的身体缓缓张开着躺在了那张床上。那一刻就要到来了,她觉得自己有些紧张。她能听见浴室里罗东在吹口哨,似乎很轻松。我已经躺上了祭坛,我要平静一些,她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一场交易,我一生中要做的唯一一次交易罢了。她摸了摸在枕边坤包里的房间钥匙,内心之中的感情十分复杂。这个时候罗东出来了。他披着一个大浴巾,头发也已烘干。他向她走了过来。她盖着浴巾躺在那里安静得像是一枚蝴蝶。他试图从她看他的那一双黑亮的眼睛中读到什么东西,但他发现那里只有一种十分空洞的光芒。

他笑了笑,坐在了床边看着她。停了一会儿,他从一个地方取出来一块白布,铺在了她身体下面。有一刻他的手触到了她的身体,她像触电一样震颤了一下。然后,他抖落了自己的浴巾,像个影子那样向她俯身而来。

她闭上了眼睛。她感到他轻轻掀开了盖在她身上的浴巾,她觉得自己这一刻像一枚死蝴蝶一样被钉在了标本木板上。她有些怕,这是一种真正的恐惧,这种恐惧促使她要哭出声来。但是不,她感到了他潮湿而又温热的嘴唇从她的额头开始,一点一点地向下梳理而去。她闭紧了眼睛。床头灯温和的灯光使她觉得沐浴在黄昏奇丽的光芒之中,而她仿佛正躺在一片草原之上。他的嘴唇在她的乳房处停留了许久,他温柔而又渐渐带着激情地吻着她的胸部,她听到了自己体内海浪的声音。那是一种真正的海浪,由远及近,滚滚而来。她感到自己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然后她感到他在向下细细梳理而去。当他到达目的地时,她的身体猛地震了一下,身体像弓一样绷了起来,她微睁开眼说:“不……不不……”但他已经强硬地分开了她的双腿,仿佛发现了她身体上真正的宝藏那样在那里热切地流连。她在头晕目眩中关掉了床头的灯,让自己漂浮在一种真正的黑暗中。这时候她的意识之中出现了洪水决堤的情景,洪水汹涌,以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冲垮着大堤,冲垮着她身体里的所有障碍。她禁不住发出了强烈的,以哀告、痛楚、激动和眩晕交相混杂的呻吟,正是在这种夹杂着哭声的呻吟声里,他生命的树干进入到了她的身体里。他感到她浑身在轻轻颤动,肌肉很紧,他停止了前进,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他感到她一点点地放松了,仿佛一团棉花一样绵软,无穷无尽地在他的身体下面铺开,如同大地一样广阔而又温暖。

他在迷乱中对自己说:好!他终于开始向自己宣战了。他伏在大地之上许久都没有动,他可以听见自己体内和她体内岩浆交相融汇的声响。她的喉咙里那种嘶哑的呻吟微了下去。然后,他开始前进了。

他像钟摆一样摆动在黑暗之中,像个农夫那样挖掘着大地,挖掘着她。他在脑海中再一次映现出和吴雪雯在一起做爱的情景:她紧紧地板住他的后部向自己猛烈撞击,仿佛她像深渊一样深不可测。而这时的眉宁却像已经溶化了一样,浑身向上翻腾着火焰。她的头随着他的动作一左一右地摆动,他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的呻吟与压抑住了的嘶叫。这是一场真正的厮杀,一瞬间罗东感到自己是在和吴雪雯做爱,他像个巨大的铁锤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她,让她从生命的底部战栗,向他投降。

他不停地向着顶峰攀缘而动,他的内心充满了一种狂喜,这是即将战胜自己、彻底地逾越一个障碍的时刻,这是他作为男人真正体验到男人的锋芒的时刻。以前他从来没有在女人面前有过这种体会,但现在他有了,他就由此可以战胜女人带给他的自卑、懦弱和胆怯了。他像个稳重的农夫那样一下又一下地锄着大地,而大地在他身下颤抖。那火山喷发的一刻也将来临。

而实际上,眉宁这个时候忽然恨起尚西林来。她觉得他是那么懦弱,从来没有强行要求她这样做过,可其实她内心之中一直有一种渴望被他强暴的隐秘愿望。但尚西林一直没有那么干。现在她把在她身体上面蠕动的这个男人想象成了尚西林,可她微微睁开了眼睛发现那个人不是,是一个叫罗东的有钱人,一个以一夜的代价与她签了契约的人。

在黑暗中她看见了罗东的脸。这张在白天是那么儒雅的脸如今已经变了形,他仿佛在进行一场真正的战斗,而她的身体就是他的敌人。她这时忽然用手抓住了枕头,她死死地抵抗着体内那最后一次洪峰的来临,她觉得这一刻罗东和她是真正的仇人,彼此代表了男人和女人这人类有史以来就有的性别在厮杀。从这种意义上来讲,她就对自己的选择充满了肯定,因为千百年来女人都是以身体为代价和武器来和男人们战斗的。这个世界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女人除了自己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罗东的动作激烈了起来,他的脑海里响起了巨钟冲撞的声响,他的喉咙里流动着一种低沉的咆哮,他让自己深深地进入她,直到她体内的最深处,那里仿佛所有的花朵都在一阵颤抖中抖落了花瓣上的水珠。她的身体迎合着他,像波浪一样一层层冲荡着他。他从她的肋下伸出手来,和她贴紧,向一边一起滚动起来。

而她仍死死地控制着那巨大洪峰的到来。他们像圆木一样互相缠绕着滚向远处,潮湿的热气在他们身上腾起。然后,他再一次压住了她,身体里在一阵震颤中那岩浆喷薄而出。与此同时,她体内的洪峰来临了。大堤不存在了。所有的欢乐和痛楚、紧张和松弛、岩石与波浪都一起消失,她的脖颈向后一挺,像乞求者那样向黑暗发出了沉闷而又尖厉的嘶叫,仿佛发出了女人内心全部的恐惧、愤恨与欢乐,然后,他和她都昏睡了过去。战斗结束了,他们谁都没有输,或者谁都没有赢,仍像树木一样纠缠在一起,如同人类历史上有男人和女人起那样,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并沉入了睡眠和黑暗。

2

自从吴雪雯和黄尚在“硬石”酒吧见过一面之后,他们的生活都发生了迅速的变化。对于吴雪雯来说,由于和何维见了一面,那一面促使她打算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她再也不想像一朵云那样老是飘在半空了。她在心底之中有一种想当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女人”的愿望。当她看见黄尚握着他的啤酒杯向她走来时,她已经预感到他们之间即将发生的一切。她并不讨厌他,而且一开始就对他非常有好感。他那张白净光滑的脸让她想起某个台湾演员,只是他的脸上有一种强烈的厌倦婚姻的气息,她想,做一个世俗的女人的首要的事情可以从帮助一个男人从他的婚姻陷阱中解救出来。这一刻她的想法是极其真诚的,当她明白了他的处境之后。

而对于他来讲,见到吴雪雯之后他的心里就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快乐给充满了。那是一种从肉体到精神的整体愉悦。这种愉悦只有在他初恋时曾经发生过。他确信爱情已经来临,他确信他仍旧能够像个年轻人那样去恋爱,去激动和浪漫。新的生活将重新开始。而吴雪雯带给他的感受,竟然与九年前梁小初带给他的感受是那么相似甚至是雷同。同样是单纯明亮至极的笑声,同样是那种少女才有的娇羞、顽皮和梦幻气质,以及很多稚气但不失情趣的话语。他并不知道,吴雪雯一直靠这一套把自己打扮成纯情小姑娘的招数来诱惑住一个又一个男人的。

由于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他便在那天见面之后又约她出来喝过一次咖啡。在喝过咖啡之后,他便急不可待地吻了她。两个人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吴雪雯把他当作自己生活的新的起点,而他也把她当作生活中一个重要路标了。一个星期以后,他们两个人都从北京消失了。

他们去了三峡。据说由于三峡工程的上马,他们没有更多的机会饱览三峡风光了。对于这次去三峡,他做了十分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明白自己这一去一回,回来以后就会有另一个格局形成了。也许他就会由此而离婚,但这不正是他盼望的结果吗?在游览三峡的八天时间当中,他们如胶似漆,双宿双飞。而对于她不是处女他也并不感到特别在意,毕竟这个开放的时代里已使二十多岁的处女成了大都市中罕见的物种,而且她还编了一个浪漫、纯情而又伤心的大学恋爱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她“失身”了,她也永远地诅咒并仇恨那个人。

“你用不着这样。一切都是过程,已经过去的就不要再去追究,关键在于如何把握我们的未来。你愿意嫁给我吗?”他激动地说。

她深深地凝视着他,这个三十六岁的为生活所追赶与逼迫的男人。她亲眼看见他如何在她年轻的生命滋润下变得活力非凡,连皮肤都光滑起来。她甚至也发觉,自己竟然也被他拉出了麻木的生活,并且获得了一种不大不小的幸福与激动。她以前一直怀疑自己再也没有这份感情了。这是在宜昌的一家宾馆,他和她像两条月光下发蓝的鱼一样躺在一起,身上凝满了做爱之后沁出的汗珠。

“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她说。她说这一句话的一刹那间的确是这样想的。嫁给一个完全可以负担起生活与婚姻的全部责任的已婚男人正合她的心意,她甚至憧憬起来,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成为一个贤妻良母——这是多少中国女人的理想与现实处境啊!他为得到了她的答复而欣悦。他在黑暗之中揽过她来,在她的肉体上烙下自己的唇印与抚摸的激情。其实她已暗中将他与和她做过爱的其他很多男人进行了比较,在这方面他属于中上水平。而由于和妻子两个月没有性生活,他和她在一起激情倍增,花样翻新。她则装出一副被动的样子,还发出经过技术处理了的娇羞的呻吟。

他们从三峡一回到北京,黄尚就正式提出了离婚申请。出乎他的意料,他妻子梁小初在听他壮着胆子说出了离婚的想法时并不吃惊,也没有像他多次想象的那样大吵大闹。“当你不告而别消失了几天之后,我就知道这是唯一的结局了。没什么,我可以和你离婚。而且,我还可以把琳琳给你。她和你过更好一些,毕竟你是父亲。我保留去看我女儿的权利就行了。”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他并不知道妻子已经为此煎熬了整整八天,才做出了这一放弃一切的决定。梁小初打算彻底撤退,退得远远的,把能留给他的全留下,然后再开始新的生活。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开始新的生活,做出了决定之后她十分冷静地想。

“你是说,你是说连琳琳也给我吗?”他又一次问道。他不相信老婆会连女儿都放弃。他非常喜爱自己六岁的女儿,她那么聪慧、漂亮,几乎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

“是的,也给你。你还要什么?我都放弃。”她平静地说。直到这时,黄尚才发觉,认识一个人是多么不易,只有到了面临巨大变故的时候,一个人各个方面的个性、特点与复杂性才会显现。他这时忽然发觉自己也许并不了解自己的妻子。

“只是,说实话黄尚,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有一种直感,你和那个姑娘没有什么好结果。不出三个月,你就知道了。”梁小初叹了口气,“可我已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也不想见你了,你就好自为之吧。”她转身要走。她的这一句话仍旧震动了他,毕竟,他们在一起朝暮相处九年之久,说散伙就如此散伙了吗?他觉得鼻子酸了一下。而且,他发现,妻子身上那种母鸡才有的味道突然消失了,也许这种气味真的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不过是他的一个幻觉。

这时他还发现,他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他居然勃起了,他对妻子有了性欲。他一把抱住想走开的妻子,他把她的手拉向自己的下腹:“你……别走,别走……”他一把把她抱起来就向卧室走去,他把她扔在了床上。过去他从来没有这么大的激情。但这时梁小初非常镇定,她像面对一个强奸犯那样与他搏斗了起来,并在奋力脱身之际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无耻!你真是一个流氓!我看不起你!”说完她风一样闯了出去。

他被这一巴掌打得耳鸣眼花,他呆坐在那里半天,忽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如何到了这种境地。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他像患了遗忘症的人那样悲伤地想。

半个月后,离了婚的他和吴雪雯举行了婚礼。参加他们婚礼的只是少数几个被邀的朋友。吴雪雯本来想请二十几个过去的男朋友来参加婚礼,但她怕吓着了黄尚。她的内心充满激情,因为,她现在热切盼望的生活就要展开了。这时黄尚内心隐隐有一种不安和恐惧。随着摄影师的灯光闪光,披在婚纱下面的又一次婚姻开始了,而这一次婚姻却因虚假和仓促而茂盛地向着结局推进。

第五节

1

黎明的时候眉宁像个溺水者那样从梦中醒来。她从床上坐起来感到浑身酸疼,她的胸部、身体上,到处都是罗东留给她的痕迹。罗东还留给了她一个纸条:

眉宁:我们这一场交易到今天凌晨算是做完了。我们都取得了对方想要的东西。我不想再打扰你,就先走了。而且我们肯定永远也不会再在对方的生活中出现,让我祝福你吧!

罗 即日凌晨

她抓着那个纸条,感到浑身酸疼。她感到嗓子冒火,先喝了一杯柠檬汁,这才感觉好一点。她确信房间钥匙还在,这是她以青春的结束为代价换取的,她要好好珍存这一份获得。她的内心之中突然涌上来一种仇恨的情绪,这种仇恨情绪是那样强烈,以至于她觉得这个早晨都是那么邪恶。她把那枚钥匙紧紧地镶在了手心里,像个真正的宝贝那样。她一边开始穿衣服,一边开始哭。她在流泪。她一件件地穿,正如昨天晚上她曾经一件一件地脱过它们。她明白自己从今天起越过了一个台阶,她可以以一种新的态度来对待生活了。但浑身仍然感到酸疼。甚至在半夜,一次次亢奋起来的罗东都要在梦中把她弄醒,并再一次压住她。她像个从战场上下来的女兵那样走出了房间。她乘坐电梯下楼,这一刻她对充斥在饭店里华丽的光线、摆设和气氛充满了厌倦。她恨这一切,她觉得两腿之间好疼。她一边朝丽都假日饭店外面走,一边夹着腿慢慢挪动。走出饭店大门,白花花的早晨的阳光叫她一阵晕眩,她想,她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

罗东开着他的尤诺斯500型轿车飞驰在由三环向二环的高速公路上。他吹着口哨,内心之中充溢着快乐。他从旁边的座位上抓起一块白布眯起眼睛欣赏着它。在那上面,有一小摊处女之血醒目异常,他笑了。他觉得这个早晨是那么清新明媚,连风都比所有的空气新鲜。在昨天晚上,他彻底地战胜了自己内心之中另一个虚弱的自我,这个人一旦面临女人就畏缩不前。但直到昨天晚上,他用自己的肉体和自己得来的物质彻底战胜并蔑视了女人。在他的身下,吴雪雯和眉宁,甚至和从今以后的其他女人一样都是重叠的,并且已被他击败。他明白自己的生活有了一个十分新鲜的开始,这一切,仅仅是他用一套万科城市花园的房子就换来了。这笔生意做得真值,他想。他的车开得并不快,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有心情去好好欣赏这座城市的风景。这的确是一座伟大的城市,他看着阳光普照下新鲜的城市。停了一会儿,车载电话响了,他拿起了电话:

“喂,是我。”

“我是刘坚,罗总。上周农产品期货市场除了绿豆、大豆两大品种依然火爆外,海南中商期货交易所的棕榈油期货也已悄然崛起,上周五成交达十七万手,创出天量。此后价格一路攀升,平均涨幅达二百元以上。简直棒极了。我们也干得很漂亮。”

“好极了,”他说,“上周北交所绿豆期货价位情况如何?”

“上周价位波动较大,持仓情况也有变化。你在哪里?”

“我在去公司的路上,我马上就到。”

“OK,见面再仔细策划吧。”

他挂断电话。仅仅在三天以前,他竟然为爱情所击倒,但现在他已经忘记了那些女人的面孔。这是星期一的早晨,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他那罗马斗士一般的脸上呈现了一种真正的坚毅。他的车在早晨的车流中飞速向前,向前。

2

尚西林连续三天来找眉宁都发现她不在宿舍。他担心出了什么事,他隐约觉得可能发生了什么。他心急火燎地在周一下班之后赶到了眉宁住所,推开了门,她正坐在床上发呆。在此之前,他对她在内心之中有一种隐隐的愧疚,因为他一度动摇过,并且还赴了一次约会。他见她第一面的想法是想立即向她道歉。但他发现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又灭了。“你不说一个月不见我吗?还差两天呢。”

“可我真的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因为我太想你,我不知道你是否出了什么事。怎么三天我来找你都不见你的人?”他走上来,温柔地拉住了她的手。

她打了个哈欠。“我借了一套房子,我向一个好同事借的。万科城市花园的房子。我们有了房子就可以结婚了。我们不是只要有房子就可以结婚了吗?我就一直在收拾房子,等你来。”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太棒了,咱们现在就去看看房子吧。”他兴奋地抱起她来,吻她的嘴唇,但她推开了他。“别这样。过两天去看好吧?”

“不,现在就去。现在。”他固执地说。

“好吧。”她终于答应了。

他们打的来到了万科城市花园时夜幕已经降临,但弥漫在眉宁心头的却是一种灰暗的感觉。她一直觉得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梦,但好像一切又真的那样发生了。她打开了那套房子,一进门就感到眩晕。可尚西林却非常兴奋。他这时真想对眉宁喊上三百遍“我爱你”。他欣喜地在这套九十多平方米的房子里走动,大声地评论着。房子已经装修好了。而且还有一张巨大的新双人床,这一切都使尚西林欣喜万分。他许久期待的生活就这样突然而至了,这简直叫他不知所措。他又是跳又是叫,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发现眉宁靠着门在呆呆地望着他。

他走了过去。“这房子真好。我们能借多久?”

她淡然地说:“多久都行。”

他深情地注视着她,感到她有些忧郁。这时,一种冲动袭来,这种冲动的力量是那么巨大,以至于他立即想完成多年以来的愿望。他的眼睛里渐渐现出了火焰的形状,他一把抱住了她。他把她背了起来就向卧室那张大床走去。

这时她明白要发生什么了。她又吼又叫,对他拳打脚踢。但这一切根本无济于事,他顽强地扛着她走向了那张崭新的大床,一种巨大的力量促使他义无反顾地完成这一心愿了。他把她放下来就压住了她。他任凭她用牙齿咬住他的肩膀也不松手。他动作麻利而又强烈地剥着她的衣服,他不顾她已开始哭泣,他甚至听不出来这哭声中有一种绝望的含义。他像个疯子一样死死抵住了她,然后,他得手了。他觉得她的身体硬得像一块岩石,然后忽然软了。

…………

他坐起来,他浑身出了一层汗。他从那种疯狂中回醒过来,发现她像一枚破碎的蝴蝶一样摊开在那张巨床上。那本来应该是他们的婚床的。但他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题。他检查了一下自己和她身下,都没有发现他渴望见到的处女之血。他在惊愕中注视着她,他发现了她身上的那一片片青痕与抓痕。那不是他的,他知道。他似乎明白什么了。他这会儿差一点疯了。他嘴唇惨白,他说:“请你……请你告诉我真相。”

“我和一个富人用一夜的代价换了这套房子。”她坐起来泪眼蒙眬,“我错了吗?我错了吗?”

他扇了她一个耳光。他像个狮子一样去打她,但她从一边掏出一把菜刀:“滚开!你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滚开!”他被吓住了。他简直都晕了头了。他逃了出去。然后眉宁扔下了手中的刀,坐在床上抽泣起来。她现在更加确信她做这一切只是因为太爱尚西林,他想要一套房子和她结婚。但她知道,因为她付出了代价叫他难以接受,他们之间已经完结了。彻底完了。就在尚西林把她背起来向那张大床走去时她就知道一切已经完了。她哭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这种没有内容的笑使得这个夜晚如此凄凉,如此恐怖。

尚西林像个被追赶的人一样逃下了楼。他大口地喘气,他向公路边走去,惊魂未定地拉住了一辆出租车。汽车向市区飞速而去。汽车到了东直门,他走下来才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他向公用电话大步走去。“喂,梁科长,我是尚西林。我同意和王梅确定关系。请你转告她母亲。”他挂断了电话,他脸色依旧十分苍白。他想起了那个副市长的女儿王梅的脸。我要走我自己的路,他坚定地说,我要走我自己的路,我原本就要走仕途的。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地铁站走去。

3

当吴雪雯投入到已婚男人黄尚的怀抱之后,邪恶的果子就开始成长了。

她原先的确是对婚姻生活充满了强烈的向往的。但结婚才一个月,她就为婚姻的那种庸常琐碎的感觉所压倒。而且,她发现,她像讨厌以往和她有过很多交往的男人一样,她又开始了讨厌黄尚。她总觉得黄尚身上有一种鸡屎味儿,浑身到处都是。当她有一天从一本杂志中读到,成名青年作家与一个著名影星的恋爱丑闻之后,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时她觉得,真正虚伪的人正是何维。从多年以前他就扮演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靠文学来捞取名声与地位,进而获得金钱与女人。在几个月前的一次说教中,她居然受到了感动而中止了自己自由的生活,投入到了婚姻的陷阱之中。这时她才觉得,伪君子何维真是玩弄生活的高手,而且他总是站在更高的地方看着她。她觉到了不寒而栗。她愤怒地用剪刀剪掉了她以为是收藏佳品的何维那条蓝布大短裤,把它扔出了阳台。但这时,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摆脱这次唯一的婚姻了,因为,她已经陷得太深了。

而对于黄尚来讲,婚姻的曙光只是短暂地出现了那么一小会儿旋即消失了。他发现吴雪雯跟梁小初,甚至跟所有的女人一样,都在经历一个由青春到庸常的过程。一想到即将迎来的逐渐失望他就心惊肉跳,他已经品尝过一次了。他还应该再品尝一次吗?作为被生活追赶的人,他现在真的有一种无助的感觉,他甚至想再和梁小初修好,但她连他的电话都不接。所以,他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到了女儿琳琳身上。

吴雪雯动越来越讨厌那个漂亮的小姑娘琳琳。一开始她还能伪善地装出关爱来对待她,但后来,她连装假都再没有心思了。只要黄尚不在边上,她就出于女人一种深刻的仇恨来辱骂这个非她所生的女孩。漂亮的琳琳非常单纯,她不敢把吴雪雯对她的恶行告诉黄尚,甚至连哭都不敢哭。

时间向前游动,吴雪雯从内心深处涌出来一种十分深刻的仇恨,她好像把自己所有的不满与失落都发泄在了琳琳身上。这是冬天里的一天,元旦将至,大雪已经下了好几场,北京被白雪覆盖了。吴雪雯为自己烦乱的心情所困扰。那天黄尚离开北京去天津办事,吴雪雯坐在屋子里看电视。停了一会儿,她叫道:

“琳琳,你过来,过来。”

琳琳怯生生走了过来。

“快叫妈。”她说。

“妈。”琳琳的声音很弱。

“大声点儿!”吴雪雯叫了起来。

“……妈。”

吴雪雯像个母豹一样把她打倒,并顺手取过了长筒袜,勒住了琳琳的脖子。她用力勒着,直到勒死了琳琳,然后她把她放在床上用被子盖好,收拾好自己的所有的东西,离开了那里。

这是皇冠假日饭店的国际艺苑沙龙,这里正举行一个艺术沙龙。在这里聚着的全是北京一流的中青年文艺界大腕。他们中间有第六代导演、画家、名震中国的肥皂剧作家、影视歌星、小说家和名记者、名评论家。有一个身穿意大利皮衣的女孩站了起来,她向外间走去。她来到磁卡电话旁,拨通了电话。“我是眉宁,嗨宝贝儿,我正忙着呢,今晚上另有约会,我就不去你那里了。”她挂断电话,等待磁卡退出来。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

“眉宁,那个刚刚在美国走红的观念艺术家叫我把你发给他,你说我发不发?”

她看着他:“何维,这完全可以。只要叫我玩玩他的红色雪佛兰跑车就行。你还想把我发给谁?你这个坏蛋,真正的流氓。”

何维笑了笑。他穿着一套价值8000余元的“万宝路”系列套装,显得非常粗豪,英俊。他有三部电影正在投拍中,他正在走红。“我谁都想发,因为谁都想要你。”他揽住她柔软的小腰肢向前走去,嘴里叼着一根大雪茄。这时他们都看见了前面电视上的《北京新闻》报道的几个镜头。那是临上刑场前的几个犯人的镜头。其中有一个女人非常漂亮,但两眼有一种冷漠的光。他揽住她的腰在金碧辉煌的走道中向前走时,看到那个镜头时愣住了。

“哦,那是一个杀人犯。她勒死了她丈夫的女儿——不是她生的。晚报早报道了。怎么,你认识她?”她看着他的脸说,“她已经在今天上午被枪毙了。”

他怔了一下,把目光从电视屏幕上挪开:“不,我从来没听说过她。”他在她微翘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就又向前走去。在前面,正有一个酒会等着他们,那是一场欢宴,一场热闹的宴会,纵然一切都将被遗忘,但欢乐仍是人们追寻的。何维想,他以最快的速度忘掉了已经不存于这个世界上的那张女人的脸,这张脸他甚至还爱过,吻过,牢记过。但她已经消失了,他不希望生活中有一点儿阴影。他还打算把眉宁真的发给另一个男人,因为她太想知道他的一切生活了。在饭店外面,春的气息已经逼近,但天气依然十分寒冷。何维和眉宁迈着轻快的步子,向着那场欢宴走去。那种欲望和节奏都是义无反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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