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侃侃而言,发之有物,还捎带后世军事制度思想。长孙泰虽名文臣,但陇右长孙也是关西武勋之家,几代人出将入相,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兵法战阵之学颇有涉猎。此刻听这少年言之有物,见解奇特,眼中光芒愈发亮堂起来。
“少年郎才高!”长孙泰忍不住出言赞赏,紧接着问,“汝是何家门?”
“故沈国公李炼二子,名信,字德明。”李信赶紧回话。
“原是将门之后,难怪才学过人。”长孙泰豁然开朗,庶民百姓大字不识几个,哪有此等见识。片刻之后,脸上又闪过几丝惋惜神色,“昔年也曾与汝父相交,可叹难得人才,竟然没有出仕为国效力便早早亡故,甚为可惜!”
记忆里慈祥父亲的影子涌上心头,李信心中也是一阵沉重,露出难掩的伤感,低头言道:“中书令相知,亡父九泉之下也得瞑目了。”
长孙泰老怀大慰,和颜悦色道:“汝是我故人之子,当用心读书练武,莫要堕了汝家门楣。”
“尊长者令。”
长孙泰叮咛教诲一番这才转身进车,马车离开前,还掀开绿锦帘子,仔细叮嘱道:“发奋向上,勿忧富贵!”
李信口中称诺以子弟礼仪躬身长送。
......
崇宁坊,中书令马车之上。
“越公,方才都听见了?”中书令长孙泰朝车内同乘之人问道。
“听见了。”被称为越公之人,深目长须,眼神锐利,同样紫袍金带。是当朝上柱国,大将军张素,当初作为并州总管也曾暗中支持当今天子篡位,因为资历深厚缘故,朝位还在许国公宇文德之上。
“观此子如何?”中书令又问。
“璞玉良才!”
“有意否?”
“我是有意,奈何你且无意?”
二人面目相对,直盯对方眸子,都试图从对方眼里寻找答案。
“老狐狸!”
“老狐狸!”
两位朝廷重臣异口同声指着对方骂道,相视片刻之后,各自放声大笑起来。驾车的马夫听见车内动静,轻吁马匹,放慢了速度,让这归家的石板路好长上一些。
早上踏青归来的车马络绎不绝,中书令家的马车被堵到了路中央,进退不得贵人们开始高声谩骂。长孙泰掀开车帘想要呵斥几句,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正四下张望的陌生守坊吏。
中书令眉头皱了皱,闭目沉思。
“兰公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和老夫斗智,这就没了兴致?”越国公抛了颗蜜渍枣脯到嘴里,又将盛着各色蜜饯的银盘递到老友胸前,“来一粒?洛阳白阿大家的蜜饯,邙山槐花蜜腌的......”
长孙泰睁开眼睛,没有心思吃什么蜜饯,只是沉声问:“越公最近没察觉到这崇宁坊有些异样么?”
“能有什么异样?”张素继续吃着甜腻的蜜饯果子,脸色泰然,“不就是多了几个刺奸府的探子,看着宇文德那老小子么!”
“你全知道?”
“大惊小怪!”越国公取了绢巾抹净嘴角蜜渍,毫不在意老友惊讶神色,“半夜送十车财货能瞒得了人,亳州刺史总是瞒不了人吧?”
“难怪郭进被陛下打发去祈雨。”长孙泰茅塞顿开,“东窗事发了!”
“你这中书令当得憋屈!”越国公露出为好友不值的表情。
“为何?”兰国公长孙泰不解。
“又聋又瞎!”
“你......”
中书令脸上涨红,张口便要出言揭这好友老底。
越国公说得不错,当今天子大小事务都是亲力亲为,很多机密政务都是与左右心腹商量后直接从宫中发出并不让臣下知晓,他这本应参议大政的宰相多数时候都是拱手承诺而已。
‘作得一日壁上观,便有千日无事令。’想起自己的副手崔林打油诗,长孙泰心中只是苦笑一句,“那等事,岂是常人所能掺和的?一个闪失便是诛灭九族!”
越国公接着压低了声音,“知道张基现在在哪吗?”
“快说!”中书令收了颜色,附耳过去,“知晓你消息灵通!”
“逮进了诏狱,正在受刑。”张素弹了弹指甲,眼中透出佩服的神情来,羡慕道,“前日崔定伯亲自领了千牛卫,一日一夜策马八百里去了亳州。快五十岁的人了,身体还这般硬朗!”
“陛下会不会起大狱?”中书令指了指许国公府的方向。
去年梁国公被诛灭三族,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被勒令前去观刑,特地被处以腰斩的梁国公拖着半截身子嚎叫着爬了百十步才断气的惨状,至今令长孙泰心中戚戚。
张素与宇文德长久不和,此刻恨恨说,“最多敲打敲打,那老狗忠心耿耿,就是贪了点,什么钱财都敢收。”
“毕竟是帮陛下亲手弑君之人,这等大功我辈却是取不来。”
被打发去求雨的前吏部尚书郭进仗着和宇文德是姻亲,气焰骄横。对中书省发出的指令多有抵触,长孙泰自然对其后台宇文德也是十分反感。
“大功?滥杀无辜也是大功?”越国公神色阴骛,想起十年前的旧事,“我长兄独子,在麟德堂迎面问了一句,便被老狗劈头杀了。我这侄儿头天还唤这老狗为叔......咳......”
十年前当今圣上逼宫的时候,宇文德为了身家富贵不分青红皂白迎面一刀,将前来迎接的内应直阁将军张意杀了。这件旧事人所共知,更足见其人品之卑劣。从此两位曾经的通家挚友割袍断义,结下了莫大梁子。
满脸愤恨神色的越国公想起旧事,竟差点被果子呛住。
“越公节哀。”长孙泰连忙拍背帮着缓气,安慰道,“那宇文德满眼利禄,居功自傲,定然没什么好下场!”
“莫要宽慰于我咯。”张眯了眯眼,语气中几分嘲讽,“哀帝脖子上那一刀,就当得十个开国公!”
“也是。”长孙泰透过窗缝,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崇宁坊华丽车马行人。
过儿许久,堵塞的道路终于被疏通,马车吱悠吱悠轧过青石板路,接着向前行驶。
“本想求个人情,让你这老将推荐李家二郎出仕,现在看来万万不可。”长孙泰透过帘子发现自家府邸已经不远,家中几个仆人正快步跑来迎接,“去冬酿的绿蚁浆还有几坛,到我家饮上一盏?”
“多事之秋,同乘一车便算了,再去你家饮酒?”越国公也挑起帘子张望了片刻,像是发现了什么,眉头皱了皱,接着反问,“你以为只是冲着宇文德?”
长孙泰沉吟良久,若有所思。
府上的奴仆端了车凳,又搀扶着中书令稳稳当当下了车。
“小心送越公回府。”中书令小心吩咐左右。
几个行人若有若无的偷瞄着当朝中书令目送自家的马车缓缓消失在街角,低头捧着朝冠,思虑许久。
......
巳时,青雀街,刺奸司。
长衫儒冠的文士正和一盲眼道士对弈,座旁一名武士恭敬侍立,随时等着面如冠玉的文士问询。
玄冠道士右脸上有一道从眉毛处划拉到下颌的狰狞刀疤,不仅夺去这人一眼,更是彻底破了相,骇人的容貌足以吓哭街上小儿。一旁侍奉的武士弄不明白自己上司为何要将这样形容可怖之人请到刺奸司。
“校尉,才到的文书。”堂下当值的蒙面军士疾步递来一份文书。武士拆开来瞄了一眼,躬身递给文士。
“说吧,什么内容?”文士头也不抬,依旧目不转睛盯着棋盘,对方棋力精湛,己方大龙危在旦夕。
“都尉?”武士看了眼半瞎道士,有些犹疑。
“念!”文士重重落下一子,大喜道:“潜龙脱困,飞龙在天!”
“中书令长孙泰与上大将军张素同乘一车,密谈许久。”
文士等待下文,疑问道:“没了?”
武士又把那张单薄的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喃喃说:“没了。”
道士充耳不闻,捻过白子放到棋盘经纬之中,淡淡笑说:“陈都尉,你输了。”
刺奸都尉陈不识定睛一看,果然落子精妙一击致命,拍手赞道:“魏先生的屠龙术让鄙人望尘莫及。此番能将先生请到这里,真是三生有幸!”
道士摩挲着几粒黑白棋子,只是摇着头笑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