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神秘的谶语
三十七
春天的百花刚凋谢，阳雀的叫声一声比一声疲惫，最终消失到马槽坝那边去了，狮子口所在的山脉变得青翠起来，浓郁的绿色厚厚地覆盖着山山岭岭，夏天蹒跚走来。
长出林的竹笋开始脱壳，寨子里的孩子们将脱落的笋壳捡回来交给自己母亲，母亲们用稻谷草擦去笋壳上的毛，叠成一摞剪成鞋底样，当布鞋底的填充物。捡笋壳是随意的，哪家竹林都可以去捡，只要不弄坏竹子就行，再说用笋壳的数量也不多。母亲吩咐我和妹妹捡些笋壳回来，她要赶农闲时节为我们扎布鞋。我和妹妹钻进院子四周的竹林捡笋壳，因为天气干燥，笋毛从竹林落下来，飘进衣服里，把我们邩得恶痒恶痛难受，一个个红疙瘩从细嫩的皮肤上迅速冒起来，即使这样，我们还是满满地高兴和幸福，我们是多么希望能有一双黑灯草呢布鞋啊，母亲扎的布鞋底儿软软的，穿在脚上既洋气又舒服。
我和妹妹一人捡了些笋壳，用竹条子穿成串，每串笋壳十来张左右，这已经足够做两双布鞋用了。正当我们要提着笋壳回家时，螺丝壳端着碗饭堵住了我们的去路，他嘴角上沾了些饭屑，脸上漾出得意邪恶的笑容。
“把笋壳放下！”他命令我和妹妹把笋壳放下，妹妹吓得连忙扔下了笋壳。我感觉不公平，凭什么要我们放下笋壳呢！我们自家竹林的笋壳不是也有人捡吗？他还大摇大摆在我家柴林里砍过沙刀把呢！谁干涉过他呢！我倔强地提起那串笋壳看着螺丝壳，和他对峙。见我没放下那串笋壳，螺丝壳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迅速地伸出手企图夺下我手中的笋壳，我早有防备，敏捷地躲过了。螺丝壳气急败坏，和我争夺起那串笋壳来，争夺过程中，螺丝壳的饭碗掉在地上打碎了。
螺丝壳开始揍我，我奋力和他对打。看到我们打架，妹妹吓得大哭起来，母亲听到妹妹的哭声，急急忙忙从屋里跑出来。不知什么时候，鹞子站在了我们身后，于是我们都停止了打斗。母亲看到我手中紧捏着的竹条子，上面只剩下了两张笋壳，其余的笋壳都在争抢中脱落了。妹妹看到母亲来了，跑过去躲在她后面。母亲看着地上洒落的笋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对我说：“算了吧，我们回去，不要那笋壳了！我们找别人要点就是！”母亲准备带我们离开。
“不要跑，赔我的碗，要赔！”螺丝壳说。
“好好的竹林被两个烂细娃钻坏完了！竹叶子满地都是！”鹞子在旁边添油加醋地大声嚷嚷。
母亲看了看我愤怒的眼神，停顿了几秒钟，然后说：“赔你们碗，不要吵了，我以后就不许他们到你家竹林里捡笋壳了，你们宽心吧！你们也算了，别和小孩子计较！”
螺丝壳到我家拿走了个青花碗。鹞子还是不高兴，嘴里唧唧咕咕地絮叨着什么。
螺丝壳走后，母亲狠劲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两巴掌，骂了起来：“爪棒不记事，哪个叫你去惹那死和尚！你的记心着狗吃了，我看他家拿去那个碗会富得起来！勾人穷的东西！”
是的，我应该记事，尽量不去惹鹞子家，但是我就是没有记住。
上个春天，我和爷爷去岩脚玉米地锄草，结果，鹞子硬说我掰断了她家荆竹林的笋子，拐脚脚、鹞子都撵上门指责我，害得父亲骂了我一下午，凭良心说，天知道他家笋子是谁掰断的。
自从土地承包到户以来，拐脚脚家几乎每年都在为承包地的边界和临界的人家吵架打架，并且都以拐脚脚家的胜利结束。拐脚脚的胜利并非完全是老蛇偏心的结果，而是他家为了边界不惜和别人家打架拼命，这让好多人家都十分害怕。老蛇有些时候也觉得拐脚脚家太过分，做过几次公正裁决，拐脚脚和鹞子就说老蛇是吃里扒外，他的裁决不作数，仍然要把边界往别人界上挤一铧。
我家有块土与拐脚脚家相邻，土地刚承包下户时，他家就在边界正中栽了根泡桐，因为有了这泡桐做界，开始几年，他家并没有和我家争边界。但是泡桐树长大了，影响树下庄稼生长，泡桐不但吸取了土地里的大部分养分，还遮了庄稼的阳光。见拐脚脚家在边界上栽了棵泡桐树，我也在边界上栽了棵香椿。六年后，泡桐长得有小鼎罐那么大了，香椿也有碗口那么粗了。拐脚脚与我家争夺承包地边界就是从这年种苞谷开始的，我家苞谷已经种下了地，拐脚脚家后来在种苞谷时，向我家承包地的方向多铧了一铧，把边界掩了，在我家承包地上重新开了边界。父亲很生气，和拐脚脚家理论起来，搬出泡桐和香椿的位置作证据。
原本以为这是有力证据，可鹞子硬说我们家的香椿树是栽在了他家的土地上，硬要父亲尽快砍了那棵香椿，父亲问她前两年为什么不提出这个问题，她便要我家赔她家前两年的“损失”，父亲去请了老蛇来解决。母亲和鹞子站在边界上激烈争吵，老蛇听她们争吵不说话。
鹞子的气势很凶，指着边界大声嚷：“是你们不要脸搞错了，我们没搬边界，我对天发誓，谁占了别人地，就死疼心的儿！”母亲听到鹞子发毒誓，突然清醒了，冷静地对鹞子说：“我是没这样说，那是你说的！既然这样，你说是哪里就是哪里！我们也不争了！”边界就这样定下来了，第二天父亲砍了边界上那棵香椿。
三十八
小莲一天天长大了，她比大莲漂亮，也比大莲聪明，是寨子的漂亮姑娘，但是，她比大莲叛逆。小莲的聪明漂亮在我们周围几个寨子都有名气。附近几个寨子的后生都盯上了她，都想把她娶回家当媳妇，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这家媒人前脚才出门，那家媒人又上门了，让小莲的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觉得有面子。
王老雀并不为此高兴，对小莲说：“妖精姑娘，个人问题要慎重考虑好，不要给家里带麻烦，也不要让自己以后吃后悔药！”王老雀已经七十多岁了，老得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她的话自然让人觉得啰嗦难听。
“你一天没事就好好坐起耍嘛，要不就去对面堡堡上吹哈风，晒晒太阳嘛，一天话话多！”小莲不耐烦地说。
“哎呀，硬是啊，常言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看来硬是有道理！硬是越来越话多了！”小莲的母亲也说。
本来大娣也想说点什么，她刚准备张嘴说话，花冲就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大娣便闭了嘴，她知道花冲很厉害，如果说错了话，他会惩罚她。
在众多提亲者中，其中有个叫毛四，是副乡长苟德顺大舅哥的儿子。毛四的老汉毛铁飞请了远近有名的媒婆胜香上门提亲，胜香把毛四夸得简直比枝花还好，说毛四小伙子帅，勤劳踏实，是发家致富的好手，说毛四家殷实富裕，好多人家都想把姑娘嫁给他家，结果毛四挑剔，没把那些高攀者看在眼里。
“你晓得这年头，无论做什么都要靠关系，没关系就容易受欺负，什么事也办不成，毛四的姑爷苟德顺是乡里的副乡长，我们寨子里是没有人敢小看毛四家，因为好多事都要求人家疏通关节去办啊！比如办生育证啦、砍伐证啦，这些事，平时别人因为这样那样办不了的，只要毛铁飞一沾手就办成了，寨子好多人家都要请他帮忙哩！”胜香滔滔不绝地对小莲的母亲讲。小莲母亲一边听一边点头，旁边的大娣也张着嘴吃惊的听着，一边听还一边啧啧地表示敬佩。
胜香一边吹嘘夸耀，一边帮着小莲母亲剥胡豆。一顿饭过后，小莲母亲和大娣都被胜香说得心动了，但她们也并没有明确表态就同意这门亲事。
“大嫂子，我就回去给毛四说，让他赶场天来你家来耍哈儿，你看看人嘛，看满意不满意！”胜香对小莲母亲说。
小莲母亲犹豫了，不知道怎样回答胜香，因为这样的事情她好像还没做过主。大娣看了看她的婆婆，急切地代她回答了胜香：“只是来耍哈儿，有什么不可以呢！来就来吧！”
“嗯，嗯，嗯嗯！”一直没发话的王老雀故意弄出了动静，显然是有话要说。大娣连忙噤了声，她知道王老雀在花冲心中的地位，怕说错了话，办错了事，王老雀给花冲奏本（告状），花冲找自己的麻烦。
“时代变了，事也就跟着变了，过去的三媒六证在现在也起不到好大作用了，我看来就暂时不用来了，孩子满意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姻缘在也不靠一时，以后也有机会。”王老雀对胜香说，说完这些话她都感觉很累，呼呼地直喘气！
“哎哟，表叔娘哎，面都见不到，啷改得有缘嘛，毛四说远近的姑娘他都没看上眼，就是看上了你家小莲了呀，赶场天你就让她到你家来耍哈，你老人家考察考察，看看满意不满意嘛！”胜香拉着王老雀的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
“来耍就来耍嘛，不过是耍哈，也没哪样，反正也不是就定下来了。”大娣忍不住又多了嘴。
“要得，来耍哈是可以，但主要还是要看细娃们的姻缘！”小莲母亲终于迸出了一句连贯的像样话。王老雀喘着粗气看看儿媳，又看看孙媳，很不满意，摇摇头拄着拐棍嘟嘟的走了。
第二场赶场天，毛四来了，他买了几瓶包装酒和一些水果糖。这天，小莲没在家，到她远房舅舅家吃酒去了。小莲母亲和大娣连忙为他做饭，生怕得罪了他。王老雀很不高兴，拄着拐棍嘟嘟的到寨里串门。毛四离去时，把带的糖和酒都留在了小莲家，小莲母亲也没让他把东西带走。
小莲从她舅舅家回来时，她母亲和嫂嫂便向她提起了毛四上门提亲的事，并说毛四还送来了礼物。小莲指着毛四留下的礼物说：“你们得想办法把这些东西给我退回去，真是怪了，人面没会过，就带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嘛！”听了小莲的话，小莲母亲和大娣都有些慌了，她们没想到小莲会毫不犹豫地回绝。
“悖时姑娘，你还是好好想想嘛，不要来不来就给老子出难题，你叫我怎样去退货嘛，我又没喊他带这些东西来，是他各人要送来的，要退你各人去退！”小莲母亲骂了起来。
“我才不管你难题不难题，你得给我想法退回去，哪个叫你同意别人来的呀！”小莲生气地吼起来。
“我辛辛苦苦把你生出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你就这样给我难堪迈，砍脑壳死的，没良心的死姑娘！”小莲母亲一边骂一边哭，伤心得鼻涕口水都流了出来。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嘛，不要一口就拒绝了，个人大事要慎重考虑啊，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了这个店！”大娣语气温和地对小莲说。
“我早就考虑好了，不用再考虑，你们还是想办法把这些东西给我退回去，我是不会同意的，死也不会同意！”小莲面带怒容，斩钉截铁地说。
面对小莲的态度，她母亲和大娣都慌乱了，不知该怎样处理这件事。晚饭时候，小莲母亲只好去向王老雀讨主意，王老雀听了小莲母亲的苦恼后对她说：“我早就提醒过你们，你们就是不听，嫌我老了说话啰嗦难听，事情到这个地步了，有什么办法呢？古话说得好‘招马有主，系马有桩’，现在只有找媒人来把东西退回去！”
胜香听到小莲母亲要她去家里，还以为是要感谢自己，当她听说是要她帮忙退东西给毛四时，就感到十分为难了。她转了转眼珠，开始耍奸说：“我又没喊你们收别人的东西，要退你们各人去退，我可不管了这等闲事，媒人是只管说合，哪管说散哦！”于是就走了。她为了推脱干系，还及时向毛铁飞家讲了小莲这边的态度。毛铁飞和毛四觉得受了小莲的捉弄，很没面子，就给苟德顺告了状，要苟德顺为他们撑腰。
毛铁飞家并没有胜香说的那样好，他们家只有毛铁飞和他儿子，他们父子俩都是好吃懒做的东西，毛四人才不咋的，家庭也不富裕。毛四的母亲因为忍受不了毛铁飞的好吃懒做和爱耍流氓脾气，在毛铁飞父母去世后，就离家出走了，那时候毛四才四岁。她是永永远远地离开了那个家，一直都没回来过。毛四的小姑倒有几分姿色，十几年前嫁给了邻村的苟德顺，苟德顺大字不识几个，乡里有些干部对他的评价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撑抖（清楚）的家伙”，可是他却竟然混成了乡里的副乡长。
胜香离去的第二天下午，苟德顺带领毛四和一群小流氓到了小莲家，他们不由分说就爬到小莲家的木房上蹬瓦片，两间屋子的瓦片全部被蹬下来摔碎了，他们还砸坏了小莲家好多家具。小莲躲在屋后面的青冈林里流眼泪，小莲母亲和大娣看着那些小流氓肆意地砸东西，一点儿也不敢言语。花冲怕自己摊上事，早就躲得远远的了。苟德顺装着很遗憾地对王老雀说：“有什么办法嘛，你们家后代缺乏教养惹的祸，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嘛，把我们当猴耍，没得道德！如果玉喜哥在，啷改会发生这种事嘛？”
王老雀眼睛红红的，即使她已经很老了，但脑子还清醒，愤怒在她心中燃烧，她知道和这个道貌岸然的流氓讲任何道理都是多余的，她只淡淡地，轻蔑地对苟德顺说：“哦，苟乡长啊，你说这个做哪样嘛，我们玉喜他是嘁（吃）饭人命短嘛，老天爷的意思，有哪样办法呢！老天爷要哪个的命，难道还逃得脱迈！”苟德顺也许听明白了王老雀的意思，也许没听明白，他见帮毛四家出了气，搬回了面子，便招呼那些二流子摇大摆地走了。
老蛇和寨子里好多人都在围观，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劝解苟德顺和那帮流氓，怕他们把气撒在自己身上。观看的人回家后给家里人讲起这事，有的就说生儿就要生一个强儿子，像苟德顺那样强的儿子；有的也说养女就要养个听话的女儿，没有任何人觉得这件事已经臊了我们寨子的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