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我在寨子里看到一张陌生可怕的脸,长长的,布满了黑褐色的斑点,三角眼里透出浓浓的杀气和阴郁,稀稀拉拉的胡子坚硬锋利。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雷子,是紫苏新上门的丈夫,这桩婚事是老蛇的父亲庄峰牵的线搭的桥。雷子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性格古怪暴躁,是由他哥哥带大的。雷子会杀猪,与人闹架的时候就拖出杀猪刀耍威风。
雷子上门后,紫苏的日子不再宁静了,雷子和九梅的战争频繁而激烈。雷子总是埋怨老桃留下的孩子傻,他特别不喜欢老桃的大女儿布谷。紫苏无法调停雷子和九梅、孩子之间的战争,她见雷子不喜欢老桃留下的女儿,很不高兴,为此她与雷子吵架,但雷子一点也不屈服。“你就晓得护几个爪棒,把老子当龟儿,把老子惹毛了,我就饿他们几天,饿死他们几个狗日的爪棒!”雷子还打了紫苏一耳光,紫苏一边数落一边伤心地哭了:“砍脑壳死的,你就啷改那样狠心嘛,留下几个细娃要我养嘛?我孤儿寡母的啷改过哟?”雷子看着紫苏哭泣,于是阴沉着脸嘲讽紫苏:“你个死婆娘哭嘛,哭嘛,你还哭得活那个死鬼吗?你去把他挖起来喂他汤嘛!”紫苏听着雷子的嘲讽心都碎了,她不知拿雷子怎么办。九梅看见雷子如此无理狠毒,很恼火:“你个杂种,你给我滚回去,谁要你了?”雷子露出阴森森的笑脸,对九梅说:“有那样简单吗?你晓得请神容易送神难呵,你问问我杀猪刀答应不,赶老子回去,老子就杀死你个老东西。”气得九梅眼睛都要瞪落出来了:“雷子,有娘生无娘教的畜生,你不得好死,天雷劈死你。”
雷子骂布谷是个死婆娘,是个骚货。九梅不愿看到雷子这样对布谷,就把布谷领过来和自己住。布谷从小就和拐脚脚的儿子泡桐耍得好,他们小时候常常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蠢蠢和军军扮唢呐手,翠花和飞飞扮厨子,布谷就和泡桐结婚了,他们假装一起睡觉,睡在用青冈桠搭起的棚子里,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自然就萌生了朦朦胧胧的感情。布谷还假装生了孩子,用条长石头当孩子,给石头裹上烂布条,十分逼真。如今布谷和泡桐都长大了,布谷觉得她理应是泡桐的婆娘,泡桐也觉得布谷是自己的妇人。由拐脚脚和九梅做主,中间找了个媒人说道两句,婚事就成了,布谷就这样简单地嫁给了泡桐,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举行,布谷搬了两床铺盖到泡桐屋里,两人睡在一张床上,这婚就算结了。
拐脚脚和鹞子从心眼里瞧不起雷子,不但瞧不起雷子,还瞧不起九梅、紫苏。在他们看来,布谷嫁给他家泡桐算是高攀,他们常常和紫苏家为一些针头大小的利益吵起来,有时还大打出手。布谷嫁给泡桐后,拐脚脚就向紫苏要布谷的包产地,他说布谷的包产地理应随布谷出嫁,紫苏没有道理再种。这下雷子跳出来不干了,说谁要是敢去种布谷的地就用杀猪刀杀谁,嫁女可没有顺带嫁地的道理。拐脚脚和鹞子在寨子里怕过谁呢?他们认为他们大家庭里有老蛇那样的狠角色啊,现在老蛇还是村长呢!阳雀声声的三月天,拐脚脚带着泡桐、布谷就下地铧了布谷的包产地种苞谷。雷子提着杀猪刀直奔拐脚脚而去,紫苏要想阻止雷子,可是她在后面追都追不上。雷子到了地头举着杀猪刀向拐脚脚刺去,拐脚脚避开了。泡桐、布谷一起迎上去将雷子按在地上打起来,紫苏赶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们拖开。紫苏请来村长老蛇调解,老蛇说土地应该给布谷种,如果谁胆敢改变他的裁决,他老蛇一定会送他去坐班房,即使坐不成班房,他老蛇也要和他较个高低。雷子没办法,眼巴巴地看着泡桐和布谷种了那块地。但是,雷子根本就不服,背地里骂老蛇是狗日的歪屁股,还说有机会了一定要杀死老蛇。不过雷子是说说而已,他完全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他怕老蛇还怕不过来,哪里敢杀老蛇呢?对于雷子的扬言,老蛇根本不放在心上,鄙夷地说:“他妈的那个样子,不屙泡稀屎照照,他敢吗?嘿嘿嘿!”
虽然,雷子斗不过拐脚脚和老蛇,但是绝对能指挥得了紫苏和老桃的两个孩子浮萍和黄泡石。雷子要浮萍不要去上学了,理由是家里没有闲钱供她上学。于是,浮萍就每天跟着雷子、紫苏下地劳动,回到家里还得给雷子的洗脸水准备好,把饭做好,她不能有怨言,否则雷子的巴掌就会贴到她的脸上。黄泡石在九梅的支持下还是上学了,雷子因此恨九梅恨得牙根痒。雷子如果和紫苏闹不愉快了,他就拿黄泡石出气,雷子把黄泡石的课本撕成条条扔进灶膛里,将黄泡石的作业本一张张撕了卷草烟。在学校里,没有了课本和作业本还怎么上课呢?老师当然不会放过敢把课本和作业本弄丢的孩子,黄泡石的手板被老师的竹鞭抽得肿了起来,就这样,黄泡石也从学校里退学回来了。
雷子和紫苏结婚一年后,紫苏的肚子再度鼓胀了起来,为雷子生了个女孩,照看女孩的任务就落在了黄泡石的肩上;过了一年,紫苏的肚子又鼓胀起来,为雷子生了个男孩,照看女孩和男孩的任务换在了浮萍肩上。
因为紫苏给雷子生了两个孩子,还因为浮萍小心照料孩子,黄泡石劳动表现很好,不偷懒,听雷子的话。这个家庭的战争好像平息了,但是雷子与九梅、拐脚脚的战争却并没有结束。
二十八
秋后的天气十分干燥,太阳火烈得不比六月天差,地里的土坷垃干得像铁块般硬,一锄头挖下去,“噔”的一声腾起撮黄色的烟雾,留下道黄白色的印子。青冈林、松树林干燥燥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松脂味,好像沾点火星就会猛燃起来。
静静的秋夜,墨水瓶做的煤油灯被精打细算的家庭主妇吹灭了,过日子必须精打细算,哪怕是瓶底的一星煤油能节约就得节约。吹灭了煤油灯的家庭都坐在自家院子里乘凉摆龙门阵。
我坐在院子里听大人们摆龙门阵,母亲给妹妹讲那个老掉了牙的砍月桂做嫁妆的故事。母亲说,月亮里那个人的妹妹要出嫁了,哥哥决定砍下那根桂花树给妹妹做嫁妆,可是桂花树太大了,太硬了,哥哥砍了一天也只砍了一小半边口子。当哥哥第二天再来砍那颗桂花树时,桂花树被砍过的地方又长还原了。哥哥没有放弃,继续砍树,可是一连几天都这样,哥哥没办法,这天他打算不休息,一直砍下去,直到将桂花树砍倒。他砍啊砍啊砍,他实在是太累了,再也没有力气了,他不得不停下来。为了不让桂花树砍过的部分长还原,哥哥就睡在砍过的口子里。
妹妹在家里等着哥哥回来吃饭,可是她等啊等,没等到哥哥回来。她担心哥哥挨饿,就给哥哥去送饭,她把饭送到桂花树下面,可是没有找到哥哥,她的哥哥被长在桂花树里去了。妹妹很伤心,化作了一只鸟飞到凡间的树林里,她非常思恋哥哥,每天都在树林里“哥哥,哥哥,哥哥”地鸣叫,叫得嗓子都流了血。人们为被兄妹间的真情感动了,把那鸟亲切地叫着“妹妹鹊”。
母亲还沉浸和感动在故事中,这时我看见天上一个巨大的火球在飞行,将原本朦胧模糊的天空照得雪亮,星星被那个火球的光亮吞没了,火球飞行得特别快,飞行到团堡山上空的位置开始往下掉,拖着长长的火尾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惊呆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火球快速下掉,仿佛听见了火球嚯嚯的燃烧声和与空气摩擦的滋滋声。我问爷爷那是什么东西,爷爷脸色阴沉,不高兴地说:“多嘴!”我没有再说话,我明白爷爷话中的意思,看到那样的火球是不吉利的,最好不要多嘴发问。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天空中无数的红云从马槽坝那边涌过来,涌过来,堆在我们寨子上方的天空,我们寨子被红云的光照得十分明亮,明亮得把人的眼睛刺得生疼。
我相信那天夜里,寨子大多数人都看到了那火球,只是没人愿意在坏事发生之前讲出来。第二天,我和小白牙在酸枣湾放牛,下午十分,我们看见寨子上空有浓烟弥漫翻滚,那浓烟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巨大的烟柱,像一条巨大的灰白色巨龙翻滚着拥向天空。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我和小白牙连忙鞭打着牛往家跑。
赶回寨子,浓烟已经变成了冲天的火焰。紫苏家、九梅家连同旁边老帽家十几间房屋全部被烧了个精光。房主们眼巴巴地看着熊熊的大火吞噬他们的房屋、粮食和所有财产。眼泪在他们眼里打着转,老帽的婆娘哭泣着要扑身火海:“老天啊,老天啊,你让我怎样活嘛?我不如死了,让我死嘛!活起还有哪样意思嘛!”
乡亲们死死地拉住她,很多人都在摇头叹息,说那样的一大幢房屋,那么多的粮食,那么多的家什被烧了多可惜,说那些房屋被烧的人家以后怎样过啊。
在议论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是沉默的,眼神空濛而无动于衷。没有人去安慰他,他也不需要人安慰,他甚至有些庆幸大火烧了那些房屋。帮忙救火和收拾残局的人们,被烧房屋的主人们都很忙碌地来来去去,可是他却抱着膀子蹲在屋场后面的土坎上,旁边放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人们从他的神态马上联想到了他和九梅之间的矛盾,联想到了他和邻居之间的不和睦,联想到了他曾经扬言要烧掉后院子的房子,但是没有人愿意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尽量把这想法往心里埋下去,埋下去。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管住自己的嘴巴,有些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想法,而要尽量展现自己的过人之处,表现自己有先见之明。首先放炮的是泡泡客,他说这场火不是偶然,定有人纵火,需要去乡政府报案,请公安局来查查。当然,泡泡客还没二到要说出自己怀疑是谁的地步。
原本因为房屋烧了处于麻木状态的房主们,脑子灵光了起来。“是呀,怎么无凭白故就起火了呢?没孩子在家,没老人在家,怎么就起火了呢!”他们首先在脑子里仔细过滤与自己有矛盾的人,这当然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把怀疑对象指向雷子,雷子的沉默寡言、雷子的黑脸咚嘴、雷子的口吃宏大都十分值得怀疑,于是就有人跑到乡政府报了案。
第二天,乡政府的几个工作人员便来展开调查,他们在现场照了照片,仔细查看了周围的情况,单独对一些人进行了询问,然后告诉大家不要慌,回去还要分析研究才有结果,他们会及时将情况通报出来。于是,寨子里私下理论雷子纵火烧房子的谣言就像四月的苍蝇样满天飞起来。
一个月后,调查的结果终于出来了,乡政府的工作人员说这场大火不是人为造成的,而是堆放在老帽家楼下的稻草被太阳照射,导致温度过高引起自燃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