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郁向我敞开他尘封的一颗心,一字一句,皆是他血淋淋的剖白。我看见那样的他,就像漂浮在茫茫海上的一叶浮草,在无望的永夜里顽强地追寻着唯一的一点光亮。那个白衣的少年本该是云端白雪,天边皎月,无奈却落进腌臜的泥潭,此生都不得解脱。前十三年里,宋郁觉得自己只是一具被禁锢的躯壳,没有灵魂,也没有未来,几乎了断了一切让自己好好活下去这样的可能。而人一旦失去这样的信念,就只有两种结果而言,要么失去理智彻底崩坏,要么从禁锢中解脱出来,永恒地睡去。宋郁选择了前者,却终归是无法贯彻下去,于是他想将自己解脱出来。
他想,如果就这样死去,无论对谁来说,都会是一种解脱。
那一场白茫茫的大雪下得那样好,下得那样干脆,能够将他所有不堪且无望的岁月通通掩去,他真心的觉得,这真是再好不过了。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要将自己化成一片飞雪,而我误打误撞同他相遇,误打误撞成为他的救赎,让他终于有了一点好好活着的念头,此后的漫长年岁,再多的痛苦好像都变得不是那么难以煎熬了。
我将他抱得紧紧的,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沁入我的心底:“谢谢你宋郁,谢谢你愿意为我活下去。”谢谢你即使身经万般苦难,也仍旧成为如此温柔的人。
那天夜里的月色那样好,宋郁在璀璨星光里低下头,漫天的星光仿佛都装进了他的眼底。
我同他对视着,突然老脸一红,支吾道:“我现在能...能亲亲你么?”
他不说话,盛满星光的眼角却微微弯起来一点。他的手轻抚过我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唇瓣,最后双手将我的脸捧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埋头将我的唇给堵上了。我感受到他唇上柔软的温热,一边努力迎合他,一边闭上眼睛,整个人在他的压迫下几乎快要失去重心,只好将他搂得更紧。
两个人纠缠了半晌,我红着脸喘气,他却笑看着我,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可以。”
一个人的性格一旦养成,想要再改变便是很难的一件事。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得就是这个道理。宋郁以前那么个暴躁且腹黑的性子,你要说他完全收敛起来了,我个人是不大相信的。譬如眼下就可窥见一斑。但这样一点小小的使坏,也着实无伤大雅,我甚至还觉得有点可爱。可能这就是恋爱中的思维,果真是不能用平常人的想法去衡量。
我们两个在夜空下看了一会儿星星,直到凉风穿过夜色里的花枝,江厌端着个瓷碗来催促宋郁喝药。我感受到凉意,考虑到宋郁的身体状况,立刻便提议回去。宋郁没有反驳。只是转身的时候,晃眼瞥到不远处似乎立了个萧瑟人影,在夜色里看不大清楚,再去看时哪里还有半点人影。可又分明看得清楚,于是奇怪的嗯了一声。
宋郁听到我这一声疑问,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想了想,又记起给他做了吃食这一回事,开心道:“我们搞快一点,我才想起来给你做了晚饭,再等一下可就凉了。”
我往前跑得飞快,停下来等宋郁的时候,见他驱动轮椅慢悠悠的跟在后面,脸上始终笑盈盈的将我看着。江厌抱着长剑一言不发,是个顶顶冷酷的模样。
在夜里这样看着江厌,我这才后知后觉的觉得,他好像生来便属于暗夜,仿佛游离于夜色之中的夜枭,清冷凶狠又不近人情。你要是去看他,冷酷的模样仿佛身经百战波澜不惊,下一秒就要将你手刃,可实际上又挺纯情的,见我亲了亲宋郁一张脸便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总之,这个人挺矛盾的,我能透过他隐隐看见他所隐藏的往事,可他坦诚的模样又实在是像没什么可隐藏的。
那一天我格外的开心,在营火中蹦蹦跳跳地从宋郁的营帐里回来,路上碰见巡逻的军士,还很开心地同大家打着招呼。父兄与老皇帝勒令众人我打世子的那一件事不准外传,可众人将我与世子抬回主营时大家皆看在眼里,谁也不是个瞎子。加之今日世子又被匆匆忙忙打包好连日快递回了西州,就是用大脚趾头想想都应该想到与我很有关系,至于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却是谁也琢磨不明白。不过到底还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纵然同我这个当事人之一面对面交谈,也完全按耐得住自己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照样八风不动地同我问好,就是离开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稍微斜过眼睛用一种很奇妙的眼神瞟了我一眼。
爱好八卦是每个人类的天赋,他们能做得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连我这个当事人之一都忍不住要竖起大拇指来夸赞一句。
我回到帐中点燃一豆灯烛,烛火恹恹只能照亮方寸,我将它置于案上,正准备简单清洗清洗而后宽衣就寝,帐帘便毫无预兆地猛然被人掀开。因着天暗,我看不清来人,只在晦涩的烛光中勉强能辨认出这是个身形姣好的女子。
我眉心一跳,登时便有种不好的预感。
待来人走得近了,我看清她的眉眼,便立刻觉得这不好的预感简直准确得近乎神奇。想得不错,这营地之中除了阳华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在将要就寝的时辰气势汹汹地跑来找我。阳华此番来,我也大约能猜到是为什么事,无非就是为了顾惜命的归属问题。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态度都很坚定且明确,那就是:谁也不负责,谁也不接手。这种行为其实挺过分的,不值得效仿。
其实我也不是嫌弃顾惜命,只是感情这个东西,真的太玄幻了。强扭的瓜不甜,无论是他主动扭我还是我主动扭他,或者是阳华逼迫我主动扭他,都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阳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她果然很生气,手里提着代表今日冠军的黄旗,一下将它掷到我的脚边。我在昏暗的烛火里看见她英气的一张脸在怒色里皱成一团:“我听说你的弓术不是向来很好么?怎么,为了我竟然做到如此地步,这是害怕了?我原以为你再不济,好歹会同我光明正大的比一场,原来竟能无耻到如此地步。”
我听她话里头的这个意思,是以为我之所以会将世子打得不成人形,是为了故意搞黄同她比试的这一件事。诚然,由于我和世子的双双失踪,今天原定的项目一个也没搞成,但我压根儿就没往这方面想。但她强行扯到这上面,我实在懒得同她解释,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因是不必要,便承接了她的话头,笑眯眯道:“是呀是呀,我就是这么一个卑鄙无耻且胆小如鼠的人呐。郡主既然知道了,便请出门左拐,我要睡觉了,恕不远送。”
她顿了顿,似乎完全没有料想到我会这样讲,竟然气得笑了出来:“你以为这就算完了,本郡主同你的这笔帐暂且记下来,往后慢慢算个清楚。”
我实在是搞不清楚她的逻辑,于是有点捉急:“我求求你了,比试是你提的,我根本就没有同意,你记哪门子的帐?而且我真的搞不明白,我到底哪里招你惹你了?我给你认错还不行么?你同顾惜命的问题,为什么非要拉上我做垫脚石!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阳华比我高上许多,她向前一步贴近我,身高优势立刻便突显出来,迫人的气势拢成一片阴影将我罩住:“为什么?你这个问题问得倒是很无辜?我初到京城时,出于好奇,便在大街上打听我这位未来的夫婿,结果你猜怎么样?我没在一个人的嘴里听见关于他的一个好字。”这我倒是一点都不意外,毕竟顾惜命的名声在这十里长街繁华尽处,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取骂声一片。继续道:“这样的一个人,怎么配得上本郡主?你不是也同他交好么,想来也是一丘之貉,你嫁给他,谁也不用祸害谁,这不是很好的事么?”
我简直要被她这清奇的思维方式所折服了:“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配不上你?难道就配我了?我同他交好,纯粹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利益。纵然他的所作所为我并不发表意见,但那并不代表我支持他,并且和他是同样的人!我麻烦你搞搞清楚,以貌取人本身就已经很可耻了,你竟然仅凭臆断就在心里给我定了罪,真是可笑至极!”天可怜见,我说的这一番话里,绝对没有任何一点嫌弃与贬低顾惜命的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辨证的反驳阳华的观点,跟配她还是配我的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一丁点儿的关系。我不知道在旁人听来,这一番话又是怎样的光景。
她冷笑一声:“就算如此,你敢说你同顾惜命之间,就没有半点私情?”
我气得立刻伸出三根指头发誓:“苍天可鉴,我朝凝与顾小侯爷之间坦坦荡荡清清白白,若有半点僭越,就让老天爷一道天雷轰死我得了。”
她终于不再追问我,临走的时候说了句:“这世上的男女交往,从来就没有清清白白坦坦荡荡的。心存不轨的人不是你,那必然就是他。”
我其实不是很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她这是说顾惜命对我心怀不轨?还是顾惜命对她心怀不轨?想了想,觉得应该反驳她,但想了半天也没找出合适的例子来。想说自己,又觉得好像对阳华来说又没有什么太大的说服力。纠结了半天,还没想出来,她便已经出了营帐去了。
不论如何,我总算搞清楚阳华因何对我抱有如此大的成见,总算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故事的推动总有诸多巧合,就是没有巧合,也要强行巧合。很多看似不可能发生的巧合,就可能实实在在的发生,叫你防不胜防。
譬如当我送走阳华后才松了一口气,踱步到屏风后头准备宽衣,哪知一迈过去便见到形容十分憔悴的顾惜命。
我吓了一大跳,方才烛火暗淡,他这一处完全是一团漆黑,因此一点也没发现他。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我同阳华讲的那些话,他又听到了多少。
我居高临下地踢了他一脚,奇道:“顾惜命?你怎么到我这里来了?我还以为你到陛下的宴会上享乐去了呢。”
他抬起头来看我,憔悴的脸上泛出来一丝苦笑:“原来你昨日同我讲的竟是真的。你真的,将我当成一个筹码。”
我被他凄怨的眼神吓了一跳,于是捧着烛灯去点帐中余下的灯烛:“啊?你不是说你不生气的么,再说了,我也没有答应她啊。对了,你来我这里做什么啊。”
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总算将整个营帐照得明亮。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屏风下头,整个人看起来好不可怜。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他将头埋下去,闷声道:“我并不是生气,只是有点难过罢了。我记得从前,你说你并不觉得我是个坏人的。”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觉得他似乎是因为什么事从而大受打击,也不好同平时一样再打击他,便开口宽慰:“你到底怎么了?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闻到空气中的丝丝血腥,于是皱着眉头仔细地去打量他,才发现他的左臂处长衫破损了一处长长的裂口,鲜血淌出来将伤口四周打得透湿,只是因是玄色衣衫,便一点也不明显。我心下一震,立刻便爬起来往营帐外头跑:“你受伤了,我去找御医来。”
他在我爬起来的一瞬间扣住我的手腕,声音沉沉:“你以为我是为什么不去找御医?”
我其实没想过他会受伤的。顾惜命的身手很好,我不知道具体该如何表述,我的身手已算得不错,顾惜命比我还要高出很多很多。我以为西州的暗卫根本伤不了他,必定全身而退。可我只考虑了对方的武力值,并没有考虑到数量这个很重要的问题。一瞬间很是内疚:“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拿些伤药来,伤口这样深,不能再放着不管了。”见他纹丝不动,丝毫没有放开我的意思,便拍一拍他的手,轻声道:“我很快便回来。”
他终于放开我,像一个失落且无助的小孩那样蜷缩起来。
万幸的是,这一刀并不致命,只是较深的皮肉伤。他之所以憔悴得如此纯粹是因为将伤口晾得太久没管,失血过多搞的。
阿爹与兄长皆教过我应对伤口的处理方式,因此对处理这方面的事故还算是颇有心得。编了个借口从御医那里讨来医药纱布,就着烛火开始仔细且小心地替他清理包扎。他将衣衫脱掉一半,露出受伤的半条精壮臂膀。说实话,单从表面上来看,你真的很难想象顾惜命看起来那样单薄的身板,衣衫底下竟然如此有料。
我正包得专心,他沉沉的嗓音自上方响起,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对你不好么?”
我不知道他的这句话是个什么用意,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从来对我很好。除了我父兄之外,你对我最好。”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仍旧是个没头没脑的问句:“我配不上你么?”
听他这一句话,我猜想他可能是听到了我与阳华的那一番对话。其实我说出那样的话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意思,他单纯的听进耳朵里,可能有些误会。
于是坚定地摇头:“你很好。这世上只有配不上你的女子,没有你配不上的。”
他似乎有些颤抖了,嗓音里隐隐有些破碎的喑哑:“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等我呢?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啊...只要...只要....”似乎想到什么,痛苦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便不再讲话。
我好像觉察到什么,可又不是很确定。将纱布的最后一部分在他的伤口上挽好,见他埋着头不说话,便出口喊他:“顾惜命?”
他没反应,又问:“你怎么了?”
他还是不说话,便伸出手去将他的脸捧起来。他抬起头,满脸的泪。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哭出泪来,压抑又隐忍,像是受了泼天大的委屈。我不知道他迄今为止都背负着什么,但能一路隐忍到如今,着实辛苦。以我对他的了解,除了这一个可能,便绝不可能是为了所受的伤而痛哭流涕。
我被他吓了一跳,立刻便很担心地问他:“你到底怎么了?今天的事真的很谢谢你,但我没有想到你会受伤。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有义气?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以为你能全身而退的,要是我早知道,我一定会来帮你的。”
他摇摇头,哭的似乎更狠了:“你搞得我太疼了......”
“......”
终究我也不知道顾惜命所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真还是假。他这个人说话向来是真假参半,我从来都在猜他话中的真意。猜来猜去每次都搞得我很累。我太骄傲了,他搞得我这样累,索性就再也不去猜了。
也不需要再去猜了。
也许我曾经对他有过那么一丝好感,可那仅有的一丝好感也早已经统统湮灭在我十五岁时的那个夏夜里了。
可那些都是从前,皆不必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