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再去找宋郁时,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找了半日,才终于翻出了前些年跟着父兄去大漠时顺手装的黄沙。我用个蓝莹莹的玻璃瓶装了,细碎的黄沙粒粒分明,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剔透的光。
我揣着瓶子到了宋郁府邸,还没靠近他家门口的两尊石狮子,便遭他府门前的两尊门神拦下了。
“朝姑娘,殿下吩咐了。殿下什么人也不见,您请回吧。”
我看了眼这两尊铁面无私的大神,倒有几分臭石头的影子。
想我朝凝,幼时没少出去同京城的第二黄金单身汉顾惜命厮混闯祸。
顾惜命这厮,是我上太学时的同窗,身手智力皆不在我之下,向来眼高于顶,只拿鼻孔看人。我二人互看不顺眼,因着一些缘由,一来二去竟发展成了对方为数不多的损友之一。说来惭愧,那张在少女们中流传广泛的黄金单身榜上,有一半人都是我的同窗。剩下的一半因着年纪问题和我的兄长又是一拨,由于我幼时时常跟在兄长屁股后头转悠,他那些个同窗,我也认了个大概。由是一张榜单上的黄金单身汉们,在下不才,也认了个七七八八。
我同顾惜命甫一闯祸,便会遭阿爹抓回去禁足两三日不准我出将军府,可那区区院墙怎能抵挡得住我向往自由的灵魂?于是翻墙越户这类事从小便没少做。况且宋郁府上的院墙比我家还矮了几分,我动起手来自然更加得心应手。只三两下便稳稳当当落进院里,哪知脚才落地,脖子上便立刻架上了一柄明晃晃的长剑。
我脖子一凉,抬眼看向持剑那人,江厌一张臭脸立马便摆在眼前。
我见是他,即刻便拿出了几分唬人的气势,厉色道:“你做什么?我可是殿下的救命恩人!”
他不为所动,仍旧冷冷道:“殿下不想见你。再往前一步,刀剑无眼。”
我一听他这话,登时便乐了,笑眯眯看着他,道:“你当我朝凝是吓大的不成?你也不上这京城里打听打听,将军府里的明珠海棠是个什么角色?我三岁便跟着父兄上过沙场,你这小小一把剑,我还真不放在眼里。”
江厌这块臭石头还算有几分胆色,这样竟也没叫我唬着,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将我看着,语气很是不卑不亢:“你大可一试。”
我悠哉地盯着他。从小至大,除了顾惜命那混球,敢把刀抵在我脖子上的,江厌这块臭石头算第二个。
“行,我不进去见他行了吧?”撇一撇嘴,伸手从腰封里摸出装沙的瓶子递给他,道:“呐,这是我前些年从边关带回来的黄沙,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但他应当不曾见过。你替我给他,明日我再来看看。”没等他开口拒绝,我便迅速向前一步一把将瓶子塞进了他怀里。
江厌正有些发愣,完全没料到我会在刀抵着脖子的情况下如此。刀刃锋利,我顿时便觉得脖子上一阵刺痛,所幸他反应迅速,立刻便将刀刃移开了。伤口虽不深,我抬手一摸,却还是沾染了不少血迹。
“你……”江厌神色复杂地将我盯着,颇有些欲言又止。
我豪爽地一挥手:“不必谢我。”转身便跃出了墙外。
我转上街买了两枚油果子,一边啃一边想着今日要怎么个打发时间,下午是不是要去兄长的练兵场一趟……正想着,远远的过来一队人马。为首的少女纵马扬鞭,一身利落红衣英姿飒爽的模样很是勾人,马蹄声声,惊起街边阵阵扬尘。我护着油果子随着人群退至一边,待到一队人马远远过了,才后知后觉的觉得这少女颇有些眼熟。拧着眉仔细想了想,昨日的春花宴上好像见过这张面孔。虽说是女子,眉目却是英气秀美,带了一点中性,因着以往没见过,也没有深思她是个什么来头,又是哪家的女儿。如今再见着,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正想着,一转身兜头撞上一堵人墙:“嘶……”我捂着脑袋看去:一身玄衫的顾惜命提了一把折扇,脸上挂了个自认为最是风流的笑容将我看着。身后头还跟了个最擅长拍马屁的狗腿子。
说起来,这一位也算是我的熟人了。
我一愣,本来满腔的歉意登时便吞进了肚子,抄着手笑一笑,语气轻浮道:“哟,这不是顾小侯爷嘛!小侯爷今日这般潇洒,这是又要上哪处去呀?”
“哼!”顾惜命提着折扇敲一敲手心,面如冠玉的脸上便浮出一个邪笑来。
其实说起来,要单论相貌,顾惜命排在我兄长后头,委实是屈居了。我时常觉得顾惜命这样的好皮囊,生作男子还真是可惜了,要是个女子,这明珠海棠的名声,哪还落到我头上?可惜美则美矣,奈何这厮操行不端,是这城中出了名的恶霸纨绔,名声极其恶劣,由此便落了我兄长一头。
“你这话说的不好,本侯爷哪一日不是英俊潇洒?听说你昨日去了宫里的春花宴?如何?那些人的风采,可有本侯爷的半分?”
我咬了一口没吃完的油果子,笑眯眯道:“自然不及你在世潘安顾小侯爷。”
他挑了挑眉,顿了顿,头一偏,目光便落上我脖子的伤痕,问道:“你脖子怎么了?敢情你昨日进宫,是同人拼命去了?”
他这么一提,我便猛然记起昨日的西洲世子。
巧了,这还真是。
我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脖子,打了个干哈哈:“这个嘛……练剑的时候不当心划了…”
他显然不相信我会不当心划了脖子,见我捏了油果子的手又去摸脖子,脸上便有了几分不悦,皱眉道:“本侯爷同你讲了多少回了,你这个就着脏手就随处乱摸的坏毛病,怎么还没改掉?福来…”
顾惜命话音才落,他身后的狗腿子立即便奉上了一方素净的丝绢。顾惜命用扇子点了点我,道:“给她。”
我还没反应过来,福来就已经把丝绢捧到了我眼前。顾惜命道:“擦擦,别伤了风。”
“哦。”我刚伸出手要去接,顾惜命又皱着眉,一把从福来手里捡过丝绢,动手替我擦起了伤口:“算了,手也脏。本侯爷当做了件善事,替你擦了。”说罢看了看我手里的油果子,嫌弃道:“你怎么老吃这些东西?哪里还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谁说我是闺秀了,你眼睛什么时候瞎的?”我偏了偏头,躲开了他的手:“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刚才过去的人,你认不认识?”
他收回手,把丝绢顺手收进了腰封里:“刚才过去的,是宣北王府的阳华郡主,此次上京……”
“啊!…”他话还没说完,我便指着他叫起来:“原来是同你有婚约的阳华郡主,我说你昨日怎么不来,原是怕见到她。她此次千里迢迢从宣北来京,该不会是特意来同你成婚的吧?顾惜命,你要做新郎官儿啦?!恭喜恭喜呀!”
顾惜命盯着我,一下没沉住气,眉角跳了两跳,愠道:“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此次来是为了今年的春围。如此重要之事,难不成你全都抛诸脑后了?”
春围?
我抬头看了一眼这二月艳阳天,我怎么将这样一件大事给忘了!
春围秋猎,算得上是大晁的两件头等大事。与秋猎不同,要论起来,春围大抵上算是一场王公贵胄的盛宴。各位皇子公主,王公贵女将在春日明媚的天色里互相比试,展示自己这一年进学之成果,并且这个展示的时间持续得相当久,涵盖的内容也相当广泛,不过于我而言,倒更像是一场大型的踏青交友会。
“唔!”我点点头,随即又皱着眉头,担忧道:“我们才从太学毕业了,今年还有我们的事儿么?”
他啧了一嘴,道:“不好说,你的弓术不是出了名的好么?难保不会有想出你风头的女子同你叫板。”
我道:“敢拿弓术同我叫板的,那我倒要见识见识了。”
他笑一笑,又转头问我:“本侯爷约了程越和晏疏一道到郊外游湖,你去不去?”
“我?”我恹恹地摇头:“算了吧,我今日还得去哥哥的练兵场一趟,去不成。不过你替我传个话,晏殊那小子上回同我打赌输了,还欠着我一顿酒呢。”
顾惜命皱了眉头:“你同宴殊?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了想:“大抵……是半月前?”说着赶紧将剩下的油果子塞进嘴里:“我得赶紧走了,小侯爷,回见。”冲他摆一摆手,转头便往兄长所在的练兵场奔去。
我到时,远远便见着乌泱泱的士兵围成一团,士兵们皆屏气凝神,偌大的演兵场一时间鸦雀无声。
我挤过去近看,这才见着场中兄长同一位红衣女子对峙着,正是先前打马过长街的阳华郡主。我一头雾水,完全弄不清眼前这又是个什么境况,于是顺手拉过身旁一个士兵问了一嘴:“怎么回事儿?”
见是我,士兵答道:“回姑娘,是这位…这位姑娘突然闯进来,说要同少将军比试。少将军不肯,她便不走,还打伤了我们好几个兄弟。眼下少将军已同她僵持了近一炷香的时间了。”
“哦~”我看了看阳华,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开口喊道:“哥哥!”
三两步迈腿过去,阳华手执长鞭,挑着一双英挺的眉将我打量着。
我兄长此人,自小受阿爹影响颇深,是个十足的正人君子。这位阳华郡主约莫着是在昨日的春花宴上看上了我兄长,且不论兄长暂今无心风月,单论她与顾惜命的婚约,便知此事绝无半分可能。阳华是个泼辣偏不信邪的,但我兄长也不是拎不清。由此阳华昨日在我兄长处碰了钉子,今日才来此找我兄长的麻烦。
兄长不同女子动手,也因她是郡主便更下不去手。我知他为难,便笑看着眼前这位盛气凌人的泼辣郡主,道:“郡主,既然我哥哥不肯同你比试,那便由我这个妹妹代劳了。”
“思思,别胡闹!”兄长凝眉将我一把扣住,语气中难得威严,
“哥哥放心…”我拂开他的手,小声宽慰道:“你见我什么时候同人打架,吃过亏的?”
“哼!”阳华冷冷的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哼:“本郡主知道你,什么狗屁,明珠海棠?在本郡主眼前,也不过如此。也好,那本郡主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话罢,一条鞭子劈头盖脸便朝我打来。
我转身险险一避。
“思思!”还没来得及说话,兄长便先一步抽出腰间佩剑,一把将我护在身后,挺身道:“既然郡主执意如此,卑职便只能从命了。”
谁知那任性的小郡主一挑眉,顺势将鞭子一收:“不巧,本郡主没了兴致。朝凝……”阳华笑一笑,似乎饶有趣味的将我盯着:“本郡主记着了。”话罢,翻身上马,纵马扬鞭,只给众人留下了一个极其潇洒的背影。
兄长松了一口气,我朝着那潇洒背影一挥手,笑眯眯喊道:“郡主,常来玩儿啊!”
“思思!”
“我客气客气嘛。”
待兄长整顿好士兵来找我时,我正拎了一把长弓在靶场练习弓术,兄长踱步过来,我甫一松弦,飞矢堪堪命中靶心。
我见他过来,便收了弓,道:“哥哥,我看阳华郡主是真心看上你了,不知哥哥你,打算如何?”
他脸一黑:“谁同你说的?”
我笑道:“什么谁同我说的?昨日她递花给你了吧?你妹妹我可不瞎呢。”
兄长顿了顿,转而叹了口气,道:“正反春围之后,她便是要回宣北的吧。”
我看他这满面愁容,实在很想再问一句,若是她不回宣北,又该如何?可转念一想,再不济阳华也是顾惜命的未婚妻,他小侯爷如此好脸面的人,总不能袖手不理吧?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便闭口没再问下去,转而问道:“对了,此次春围,还是我们将军府负责布防么?”
兄长点一点头,道:“是。恐怕今后几日,便有得忙了。你呀,今年可要稳重些,不许再胡闹了。”
我觉得我有些冤枉,往年春围我从来老实本分的很,能不露脸便绝不露脸。至于兄长说我的这句胡闹,与我同岁且同窗的殊宁公主宋仪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这位小公主在皇宫里头嚣张跋扈惯了,在太学里也是一贯的公主脾气,连写个字都要五六个宫女伺候着,人人见了她都得低头,他说一你不准说二,她往东谁也不能往西,所有人都得顺着她的意思。
很巧的是,我同顾惜命都不是很买她的帐。我同顾惜命虽互看不惯,但还是因为这件事难得的站上了同一条阵线,革命友情就此开始。
由于我同顾惜命并不是很给她面子,这位小公主早已经心存积怨,一心想着让我当众出丑。说起当众,春围便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顾惜命是男子,且又是男子组中的翘楚,于是宋仪便只把目光钉在了我身上,年年春围指名道姓只要我同她比试。本来若只是比试,便也没什么大碍,可这位小公主时常技不如人,输了便一顿嚎啕大哭,要闹上小半月的脾气。她的皇帝老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也要连带着心疼小半月。我父兄秉承着为君分忧的原则,年年让我让着些宋仪,我年年不肯,于是宋仪便年年哭,我便年年胡闹。久而久之,连老皇帝都想开了,我的父兄却还是迟迟没能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