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七的这一日,我和父兄已将诸事备办妥帖,老皇帝领着京城中的王公贵胄们浩浩荡荡出发前来南山此处。前脚甫一到营地,天公不作美,后脚便落下瓢泼似的大雨来。
我的脚伤已好得十之八九,只脚踝处还有一片淡淡淤青,已经妨碍不到行动自由。
前前后后忙碌许久,准备工作总算是尘埃落定。我走进自己的营帐里换了身干爽的衣衫,踱步到案前坐下,等着阿爹前来喊我一道去老皇帝的帐子里汇报一下近日的工作。甫一坐下,便听得帐子外头两个跟着老皇帝从宫中出来的宫娥在帐檐下一边避雨一边窃窃私语。其中一个道:“雨下得这样大,不知道长殿下到何处了。”
另一个道:“是啊。长殿下往年从来不参加此类活动的,今年好不容易参加一回,陛下却如此待他......”
听到宋郁的名号,脑海里猛地炸开一道惊雷,起身时腿先一软,将案上的文书带得满地四散。我无瑕理会,跌跌撞撞跑出帐外,扯着其中一个宫娥的袖子问道:“你说长殿下他怎么了?!”
两个宫娥看清是我,先是吃了一惊,随后立刻便颤巍巍的道:“长殿下他想来春围,陛下不肯,便让他自己想办法来南山,可是以长殿下的状况......”
没等她将话讲完,我便一头扎进了泼天盖地的雨幕里。瓢泼大雨淋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无根水像是银河倾泻,耳边除了嘈杂雨声几乎不能闻声。我策马在豪雨中穿行,小红踏起泥水四溅,我顾不得许多,只想赶紧找到宋郁。就着冰冷雨水一激,我突然便想起醉酒的那个夜里。那时候烛影绰绰,宋郁雪白的衣衫在烛火中泛出星星点点的亮色,他低头看着我,苍白的脸庞半隐在灯火里,在灯火里轻轻地漾出一个笑来。那时候我问他想不想来春围,他说:“好。”我全然不能想象,他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向他早就将他遗忘的父亲提出这样的一个要求,又是以怎样的毅力一路走到这里。他记得我的话,我却转头就忘记。这样大的雨,连我也几乎承受不住,更何况是他呢?我想,我真是太可恶了。
不知沿着去路找了多久,雨势渐收,开始有了转小的势头。四周群山环绕,笼上空蒙雨雾,湿淋淋同雨幕融成一体。
我虚着眼打望,抬手抹了一把面上雨水,望见不远处在雨中隐隐显出马车的轮廓来。心中顿时一惊,立刻拍马加快了速度。
孤零零的一辆马车停在路中央,左边的一个轱辘深深的陷进去一个泥坑里,我下马在附近找了一圈,别说是宋郁,就连半点人影子都没找见。我越找越难过,哑着嗓子颤抖着一边哭一边喊宋郁的名字。
彼时我身上的衣衫已经打得透湿,暗色的裙摆紧贴着双腿,束成单尾的青丝也紧贴在脸上,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淌水,此情此景,看起来正是一个最凄惨的小叫花子。
宋郁就在这个时候掀开马车的遮帘,看着我,轻轻喊道:“朝凝。”
这样轻的一句话,我却在雨中听得很清楚,立刻抬起头去看他,雨水漫进我的眼睛,让我几乎撑不开眼皮。清高的白衣公子就好端端的坐在马车里,什么事也没有,像初春里的最后一捧雪,纵使似乎下一刻便要消散去,也在满地的泥泞中干净高洁,不染一丝尘土。
这是木头做的马车,既然是木头做的马车,自然就能够防水避雨。宋郁没可能会笨到舍近求远,丢掉马车而冒着大雨另寻避身之处。我太着急,竟连这么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也没想到。
眼下周身又湿又脏,实在不好意思进他的马车,但宋郁执意要我进去,我不进去,他便出来陪我。他这样威胁我,似乎认准了我必定会因此服软,很明显的,他成功了。我一进去,便见到江厌这块臭石头也坐在马车里。他看了我一眼,眼底泛出一丝极淡的不悦,转瞬便消逝,再看已经是个平常的冷漠模样。我挑了个最里头的角落里缩着,尽量想把自己当作一个透明的空气人,好不将自己身上的湿气传递出去,但这显然不可能。透湿的衣物仍然滴滴答答的淌着水,顺着一双腿在脚边汇成浅浅的一片水面。
宋郁凝眉看着我,向来苍白的脸色竟然浮上一层薄红,清浅的眸子里浮出一丝愠色:“谁让你来的?”
我莫名地有些怕他,听出了他温柔语调里的责备,便更不敢造次,只有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担心你,所以自作主张想来接你。你不要生气,我没想给你添麻烦的,是我太着急了,对不起......”
他很无奈地叹了口气,长长的眼睫垂下来遮住一半眼睛:“我气的不是你给我添麻烦,而是你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不知道,有一副健康的身体,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顿了顿,从随身的行礼里找出一件银白的披风,轻声道:“过来些,用这个擦一擦。”
我颤巍巍接过,那披风上有着好闻的檀香。即便宋郁整个人每天都似浸在药坛子里似的喝药,整个人身上也闻不出一丝药味。我将高高束起的单尾解开,如瀑青丝瞬间便散下来,用手中的披风捧起来胡乱擦拭,不多时便湿了大片。
他见我乖乖听话,虽然手法不怎么文雅,但好在头上青丝总算是勉强擦干了。宋郁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我记得你走的时候曾嘱托我好好照顾自己。我原以为你是个多么会照顾人的姑娘,原来竟是这样好好照顾自己的。”
我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将手里的披风叠了又叠:“你不用担心我,我身体向来很好的!你不知道,有一回我同我的阿爹怄气,一气之下跑出去淋了大半个时辰这样大的雨,结果第二天活蹦乱跳,什么事都没有的!”为了增强这件事的可信度,还举起三个手指头做出一副请誓的样子来:“我发誓,这是真的。”
兴许是我的样子太过狼狈可笑,宋郁的脸上终于攒出了一丝笑意,看了我半晌,说了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来:“你啊,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我先前跟宋郁说的那件事,其实只有三分之一是事实。同我的阿爹怄气是事实,可是我并没有一气之下跑出去淋雨,这得多傻的人才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是我一直信奉不变的真理,于是我一掉头,跑去找晏殊喝花酒了。后来还是我哥哥带着人将我从胭脂楼里揪回去的。我其实也不是故意要诓他,只是善意地编个瞎话,好叫他安心一点罢了。
瓢泼的豪雨终于有了一点将要停下来的意思,敲上马车的雨声也逐渐小了下来。我掀开帘子看了一看,看见冲破云头的日头垂落的金光,草叶新透,湿漉漉泛出水亮光泽,整片山野看起来一片清新景象,就是一路上的春花皆被风雨摧折,路边的迎春七零八落地垂进泥泞,看起来凄美又颓败。
我见时机差不多,便拿起手中的发带匆匆挽起已经干了大半的青丝,奈何手艺有限,看起来实在不太雅观。江厌先一步掀帘出去,我后脚正准备跟上,从宋郁眼前经过时,他却一把扣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我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分明的节骨,惊道:“怎么了?”
他吩咐我在他身旁坐下,我背对着他,感觉到他的手攀上我的发带,只轻轻一拉,满头青丝便轰然散落下来。他轻柔且仔细地将我的发丝捡起来握在手心,不时碰到我颈后的肌肤,冰凉的触感却让我一张向来厚若城墙的脸皮骇人地发烫。我顿时便小鹿乱撞,一颗心几乎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宋郁清浅声音响在耳畔:“你是姑娘家,终归是要得体些。”
再放下手时,一头青丝已经叫他整整齐齐地束好了。饶是我再听说过宋郁的名号,也着实没有想到,宋郁竟还有这样的一副好手艺。
我十分不好意思地同他道谢,见他似乎有些开心的模样,自己的心情也不觉好了几分。于是赶忙从马车里钻出去帮江厌的忙,齐心协力将陷进泥淖里的车轱辘弄了出来。
天晴好上路,我吹一声口哨招来小红,立刻翻身上马,长长地舒了口气。江厌坐在马车前头赶车,我骑着小红在一侧慢悠悠地跟随。这场风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干脆,清清亮亮的天光照得四处一片波光粼粼。宋郁将侧边的帘子系起来,我见到他白玉似的一张脸,脸立刻红得像只煮熟的螃蟹。
到南山营地时已过午时,营地中的军士甫一见到宋郁,每一个都表现出了极大的震惊。站在旁人的立场来看,我其实很能理解这种惊讶。你想,一个向来只活在传说中的命运坎坷的皇子殿下,竟然在以往从未出席过的场合公开露脸,很难不引人遐想猜测,其实不光是他们,连我都会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可话又说回来,无论宋郁如何,他也还是这个国家的殿下,他出席这些场合,本来不就应该是合情合理理所当然的么。这也委实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本来想将宋郁先安排好,可宋郁执意要我先去换衣服,我拗不过他便只好妥协。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换好出来,宋郁果然在帐外等我。
一行三人本来是打算先去老皇帝的营帐里拜会一番,在去的路上得知主帐中正开席宴乐,老皇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将我的父兄也拉去一块儿乐乐了。宋郁无意去给他正其乐无穷的老父亲添堵,便转头想等到宴会结束之后再去拜会一下子,哪知这流水一般的宴乐,居然一直从午时乐到了晚上。
我先让宋郁进我的营帐稍作休息,甫一进去,宋郁的目光便落在案边的一片狼藉上。是我先前跑出去时带飞的书折。
我立刻老脸一红,打着干哈哈过去收拾:“才一会儿没回来,风怎么吹得这样大。”
宋郁听了之后不置可否,只环顾了一圈我四面皆不透风的营帐,轻飘飘的道:“嗯,是挺大的。”
我将宋郁的营帐安排在我的左侧,出帐走几步便能直接见到他,这是我的一个私心,即便两顶营帐挨得如此近,确实有些挤了。
忙完之后已是月上枝头。大约是下了一场雨的缘故,十七的月亮竟然格外的亮,虽然缺失了一角,但并不影响这月色的美好。
端了饭食就着月色摸进宋郁帐中,他披着大氅正坐在案前看一本棋谱。
我走过去将饭食放在案上,看了一下四周,问道:“江厌呢?”
宋郁将正在看的棋谱合起来放在一侧:“去煎药了。”顿了顿,看到我食案上的肉粥,问道:“跟中午的似乎不同。这是...你自己做的?”
我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看你中午只吃了那样一点,便想那粥似乎不怎么合你胃口。问了江厌你的喜恶,才动手做的。”
他笑一笑,抬手盛了小半碗:“我对饮食向来没什么要求,你不必为此费心。”将粥送进口中,顿了顿,笑道:“不过还是谢谢你,粥很好吃。”
他说前半句时本来还搞得我很伤心,后半句一讲出来我便立刻高兴起来,一双眼睛雪亮雪亮地将他盯着,高兴道:“太好了,那你一定要多吃一点。我的阿爹说了,人是铁饭是钢,想要有一副强健的体魄,饭是一定要吃好的!就像我,我以前生过一场大病,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又不爱吃药,后来我阿爹没有办法,请了一个很有名的厨子给我做药膳,我每天都吃很多,身体这才慢慢地调理好了。所以啊,你千万不要小看了饮食的力量,只有好好吃饭,才会有好的身体喔。”
他点一点头,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温柔声色在烛火中低低响起:“好,我记住了。”
宋郁一夸赞我,我立刻便很有成就感,趴在案上托着腮将他看着。很莫名地,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皑皑白雪里坐着个穿着白衣服的清贵小公子。小公子的身影穿过漫长的年岁,竟然和眼前的宋郁完完全全地重叠在了一起。我猛地一惊:“宋郁,我们小时候是不是见过!?”
他看着我,桃花一样好看的眼睛微微地弯起来,轻轻地说:“想起什么了?”
我晃了晃脑袋,不确定地说:“有一个小公子,孤苦伶仃的坐在雪地里,看起来很可怜。”
他顿了顿,放下手里的瓷碗,很温柔地征求我的意见:“你想不想听一听,我小时候的事?”
在恹恹烛火里,帐外升起又白又圆的月亮,不远处隐隐传来声色渺渺的靡靡之音。宋郁他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告诉我,从来没有人知道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宋郁十三岁的时候,他还住在宫里。高高的宫墙与残破的身体将他囚禁。没有人愿意倾听他,更没有人会来救他,他永恒地困在这样巨大且寂寞的牢笼里。那些孤独与痛苦日复一日地折磨他,啮碎他的每一根神经。
我全然无法想象,现在这个春风一样温柔的宋郁,在那时候竟然可怕得像个野兽。对来伺候他的宫娥们动辙打骂,甚者处死。他眼中的人命这样轻贱,他不开心,便没有人能开心,没有人来可怜他,他就十倍百倍地还给他们。他想得到救赎,得不到,就选择解脱。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能活下去,永远是最好的。可宋郁不这样想。
冬月初六的这一天,大晁落下了百年难得一见的鹅毛大雪,整座皇城在一夜之间银装素裹,盖上厚厚的一层积雪。宋郁选在这一天,他要将自己埋进纯净的白雪里,化成一片飞雪,飞出这高高的宫墙,飞到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去。
说起来,这一年也是我第一次回到京城。正值新春,老皇帝召了许多人在宫中开办宴会,将军府自然也要赴宴。六岁出头的小丫头在这样的宴会上怎么可能坐得住,于是自个儿揣了满兜子的糖果和糕点,偷偷溜出去玩雪了。
我在一座宫殿的池塘边见到宋郁。皑皑白雪里坐着个穿着白衣服的小公子,鸦羽一般的青丝捡了根红发带束在身后,眼睛与鼻子都冻得红红的,像宣纸上盛开了一朵胭脂色的桃花。
我的阿爹说,过年的时候,人人都要穿上红红的新衣服,这样喜庆,才让人开心。可这位漂亮哥哥身上除了一根发带,就再没有旁的红颜色了。我想,他一定很不开心。
事实上,宋郁的确很不开心。但他的不开心并不是因为自己没有穿上红红的新衣服。但我固执地这样认为,迈开裹得厚厚的小短腿奋力跑到他身边,解下身上的红披风,极是庄重地披在他的肩上,然后咧出一个豁了一颗门牙的笑容:“漂亮哥哥,新年快乐,祝你身体健康。”
宋郁从始至终都很惊讶的看着我。无论是宫里的人还是外面的人,都听说过他的脾气,没有人愿意靠近他,哪怕只是跟他讲一句新年快乐。他想,在这样可怕且寒冷的囚笼里,所有人都盼着他早些魂赴幽冥,连他的父亲也不愿意他活下去,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却看着他,诚挚的脸上没有一丝杂质,她祝他身体健康。多么美好且朴实的祝愿。
他问我:“你不害怕吗?”
我第一次回京城,不仅没见过他,更没有听说过他。于是很疑惑地看着他:“害怕什么呀?”
他说:“你不知道么?我是个吃人的野兽,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我努力地梗着小脖子反驳他:“骗人!我见过吃人的野兽,才不是你这样的!”
他问我:“那是什么样的。”
我想了想,努力做出一副狰狞的样子来,两只手放在颊边做出老虎爪子的模样,嗷地一下扑进宋郁怀里,抬头恶狠狠地盯住他:“像这样的,把人扑到地上,然后再吃掉!”笑眯眯道:“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不怕野兽,你也不要怕。要是真的有野兽来了,我肯定能保护你的!”
宋郁没说话,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保护他,且这个人,还是个不知比他小了几岁的小丫头。他觉得好笑,于是看着我的眼睛,就真的轻轻笑起来。
我以为他是不相信我,便很严肃地从他怀里爬起来:“真的!我可厉害了!”踮着脚比划道:“像这样的,比我还高的弓箭,我比我哥哥还要射得准呢!”
向来待人苛刻的宋郁,阴郁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轻快的笑意:“好,我相信你。”转头看了看肩上的披风,问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将你的披风给我?”
我说:“因为我看见你,就觉得你很不开心。我的阿爹说了,过新年的时候,人总要穿红红的新衣服的。你没有红红的新衣服,我就把我的分给你,这样,你就会开心起来了。”
我不知道那时的宋郁如何想我,但我如今想起那时的自己,觉得真是傻得可爱。
宋郁摸了摸我的脑袋:“谢谢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也祝你新年快乐。”
听见他这样夸赞我,我的尾巴几乎快要翘到天上去,伸手将兜里的糖果全都掏到他手上。
宋郁看着手心里的糖,他想,如果可以,他真想知道这些包着花里胡哨的彩纸的小东西到底是什么味道。他听别人说是甜甜的味道,可甜又是什么味道?
他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去想,拆开一颗绿色的糖放进嘴里,冰冰凉凉的,像一颗珍珠似的。于是他弯起眼角,轻轻地笑了。
我得意的看着他:“很好吃吧,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糖了。每次吃了,我都会很开心,你也一定要每一天都开心呀。”
他又说:“好。”
于是我眉眼弯弯,又在兜里掏出珍藏的糕点。尽管那些形状各异的糕点早已经在兜里被压得稀碎,宋郁还是很不嫌弃地吃了下去。
我在雪地里打滚,捧给他一个雪球做的兔子,两个人都冻得像根红萝卜。
想了想,又在雪地里堆了两个小人:“你看,这两个雪娃娃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我站在你的前面,要是有野兽来了,我就来保护你,让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末了,又想起了什么,在后面的雪娃娃上添上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宋郁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怎么做得这样难看。”
我拍一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我知道你长得好看就行了呀。”
他轻轻笑了笑,然后郑重地点头:“好。”
院子里的红梅开得很好,我趁着这个空当爬上池边的青石护栏,想要折一枝下来送给他,然后放一朵到雪娃娃顶上。
宋郁嘱托我小心,我表示了解。一边踮起脚来很努力地攀折花枝,一边问他:“我叫朝凝,我的阿爹和哥哥都叫我思思,你是我在这京城里的第一个朋友,所以你也可以叫我思思。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他目不转睛地将我盯着,生怕我出什么意外,回答我的语调倒是温和:“求思,宋求思。”
我转过头去看他,刚想说话,用力拉住的梅枝啪的一声脆响,还来不及反应,立刻便仰面跌进结冰的池塘里。
耳边最后的声音,是宋郁撕心裂肺的一声思思。
我只记得我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却并不知道这病因何而起,更忘了生这场大病之前又经历过什么。此时宋郁完完整整地讲给我听,那些本该早就遗忘的往事冲破记忆的阀门,一幕又一幕在我的眼前重现。
宋郁看着我,恹恹烛火将他的神色衬得诚挚而悲戚:“有一个小姑娘将我从那样的不堪的境地里解救出来,她说要保护我,给我糖吃,还祝我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她希望我快乐,说我是她的第一个朋友...那个小姑娘,是你。”
我听着他的话,几欲落泪。
他抬起手,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布袋。他将布袋小心翼翼地打开,像是打开一段遥远而又珍贵的岁月。是一踏叠得整整齐齐五颜六色的糖纸,他将那些彩虹一样的糖纸放在手心里,珍而重之的模样像是捧着至宝。可我们都知道,那不过就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糖纸罢了。
他看着我,语调轻轻里带着一点颤抖:“你送我的糖,我早就吃完了。什么时候再送我一些,好不好,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