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父亲要带我去乡下。外婆一大早就把我从床上喊醒了,我还没有睁开眼,就听见清真寺穹顶上蒸发出来的羊皮鼓声、唢呐声和穆斯林的祈祷声。我的脑袋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把别的感觉都压住了。清真寺是县城最雄伟最肃穆最富丽的建筑,据说全都是由穆斯林个人捐款修起来的。虽然是他们的精神家园,但和我们好像也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感觉就像听了祈祷声以后一样。
母亲一边叠被子一边问准备下床的父亲:“今天为啥又敲羊皮鼓?又是什么节?”
“努肉孜节,大概是欢度春天、开始春耕的意思吧!”
“我说呢!难怪你今天非要去公社。老大也想去,你非要带老二吗?”
“这你还不知道吗?他们早就嚷着要看儿子了,我再不带老二去,他们还以为我是在撒谎呢!”
外婆走到我床前,习惯性地用手把我的额头摸了下,说:“没尿床吧?”我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觉得外婆不应当说这种话:“你怎么老说,你看!”我一下傻了,床单上依然有一个尿渍浸湿的印痕。外婆看着我诡谲地笑了,我感觉到了她会替我掩饰。她帮我穿衣服的时候我羞怯地低下了头,我纳闷,自己怎么会没有意识到呢!尿是上半夜就尿了,到这会既没有滚烫也没有冰冷的感觉,一醒来鼓乐声就把我占据了,腾不出感觉去感受自己了。慢慢地我还是想明白了。
我知道今天要和父亲一起去公社,外婆给我穿衣服的时候我坚持不穿开裆裤。外婆说:“这孩子就是死犟,这么小一点晚上还尿床呢!穿个开裆裤多方便。”母亲在一边笑着说:“那就把姐姐的连裆裤给他穿上吧!早点知羞也好!”穿上连裆裤以后我感到一下长大了许多,也就把昨晚尿床的事忘了。
姐姐问父亲:“他们嘴里念的啥?”父亲在公社工作许多年了,维语说得和维吾尔族人一样,但也听不懂这样的祈祷文。“大约是求安拉赐给他们一个丰收的年景吧!其实他们大都也听不懂。不过是一种仪式罢了。”听不懂归听不懂,我觉得那种神秘的诱惑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清真寺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去的地方,但我还是乘人不备的时候两次遛了进去,你真要进去了也就进去了,虽然匍匐着的教徒们看到我时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愕,但他们并没有人干涉我,从中我感觉到了一种慰藉。
父亲从洞庭湖畔、母亲从资水河边走出来,走进了学校,又牵手走进了大西北边境县一条狭长的山谷。父亲生长在沅江县一个小村,兄弟姐妹七个,他是最小的。新中国成立后,几个哥哥供他读书,从乡里读到了县里,最后读到了西安,还当了学生会主席。母亲的出生地在益阳市区,从小被一个小业主收养,后来求学的轨迹产生了一种西移倾向,从故乡移到了西安,后来和父亲一道一直移到了西北角的这个小镇。外婆是母亲怀上我姐姐以后从湖南过来的。
外婆带着姐姐到院子里烧饭去了,父亲忙碌着做去乡下的准备,母亲抱起弟弟给他喂奶。我始终纳闷为什么生下弟弟以后母亲就有奶,而生下我的时候母亲就一滴奶也没有呢?听外婆说,我奄奄一息地来到了这个世界,默默坠地以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发出声音,体重只有两斤半,全家人都觉得我活不了。母亲凄楚的泪水洒在了我的脸上,她无限怜惜地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这孩子太可怜了,还没有睁开眼看一下这个世界,莫非又要回去呢?”外婆说:“说是么子话呢!给我。”几天以后,我饿了,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叫唤,一家人又惊又喜。尽管母亲没有奶水我还是把母亲的奶头吮烂了,母子俩常抱在一起痛哭。我凄绝的哭嚎还把自己的肚脐眼哭出来了。我不能喝牛奶,一喝牛奶就不是一般的拉肚子,我只好喝外婆给我搅的面糊糊。一个月以后别人看到我就像变了一个人,脸相红润,又白又胖。我作为一个家庭成员的身份得以确认,全家人才从戚忧的阴影里走出来。
我看着窗外,一枝红杏闹春把屋子也晃明亮了。我听到已经有孩子在大院里熙攘追逐,而且那最为曼妙的声音就是齐菲,我揉了一把眼眵,悄悄地走到桌子前把母亲的雪花膏瓶子打开,用两个指头伸进去,一下剜到底,把掏出的雪花膏全都抹到了脸上,然后就朝外跑去。齐菲一看我出来了,就站在树下等我,我跑到她跟前以后,她看着我的大花脸咯咯笑了起来。我用手不停地在脸上擦着,她把一块糖递给了我。齐菲的父亲是汉族,母亲是维吾尔族,父母长得都很漂亮,而她又把父母的优点都凑在一块了。
大院子里有几棵几个小孩也围抱不拢的古杨,我们成天就在古杨与古杨之间撺掇,在躲藏和追逐中嬉戏。我总是喜欢让别人来追寻我,只有齐菲让我找寻她的时候我才乐意去找她。我常常是知道她躲在哪里而故意不去捉她,我觉得不被人捉住总是一件高兴的事,只要她高兴我就跟着她高兴。
人委大院里有一座清末钟鼓楼,据说以前钟一响全城人都可以听到,就像现在清真寺里发出的声音。清末到民国,这个院子都是衙门,现在是这个县的人委大院,自然是一个可以让钟声响起的地方,但不知为什么钟声从来也没有响过。母亲在人委工作,而父亲在县委工作一段时间以后到一个最偏僻的公社当书记去了,那里有柯族人、哈萨克人、维吾尔族人和汉族人。今天我就是要去那个地方。
这片钻在云天里的白杨是我们的世界,看不出来和大人们有什么关系。当我向上张望的时候,树梢总是在云端摇曳,让人觉得自己这么渺小。人在小的时候有这种心理,总想让自己长快一点,一旦长大了,也不至于在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总是无可奈何。有时候我会从树林里莫名其妙地跑出去,找到一个相对高度的地方,把一些本来需要仰望的地方俯瞰一番,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感。我想这种时候别人也得用仰望的目光看自己。
这时候外婆扯着大嗓门喊我回去吃饭,我一下有种紧张的慌乱,到公社去这件事还没有告诉齐菲。我告诉她以后,觉得她眼睛格外地晶亮。
照例是苞谷糊糊、咸菜、白面饼,一家人我总是吃得最快的。有时也想,吃饭多麻烦,如果人要是只吸空气不吃饭多好,可以省去好多事。
父亲一开始把我抱上了自行车的后座,可我嚷着不愿意,非要坐在前面自行车的大梁上;他以为坐在后面舒服稳当一点,而我却觉得坐在后面既不能沐春风也不便看风景。就这样我们上路了,后来我想呀想,觉得那是我童年记忆的第一次远行。
我们这个地方是一片峡谷,总之是一片峡谷,而不是一个峡谷,是一个峡谷连着一个峡谷。就算是你绕过了一座山峰,接着还是山峰,峰回路转的那种感觉在这里四处可见。在我的童年记忆中,从来都没有看到过遥远的地平线,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四周被重重叠叠的山峰环绕,有的地方就像被挤压在群峰的皱褶里。逶迤的一面非常辽远,终年不化的雪冠总是被一朵朵白云纠缠得难分难解,就像挂在天际上似的,叫天山主峰,天山的最高峰托木尔峰就在我眼前,但是你想靠近它又是一个遥远的过程。
父亲驮着我不停地朝山脚下走,一路上的小石子不断飞溅。走出县城以后就走进了维吾尔族人的农田,农田里的麦苗青了,粉艳的杏花开了,桃花也吐蕊了。不断有此起彼伏、声嘶竭力的毛驴的叫春声在田野里声声呐喊,不知是渴望什么还是在宣泄什么,总之听起来挺让人惊心动魄的,而间或的吆喝声则显得那么孱弱。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叫托什干河,听说是从大山里头的国境线以外流过来的。在这条河上看不到小船,也看不看港湾。有水的时候川流不息、奔腾咆哮;一到冬季便干涸苍凉、目不忍睹。这条河流出去以后,流到了很远的荒漠,然后就在没有人烟的沙漠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越往深里走,父亲的熟人也多了起来,我意识到这些都是父亲的“臣民”,他也算是这个地方的“土皇帝”了。有时候他也下下车,多半是高贵一些的人或是漂亮的女人,找女人说话的时间往往要长一些。最后我父亲把我带进了一个杏花林簇拥的农家院落,在这里迎候我们的人有的戴花帽,有的戴毡帽,有的穿黑袍,有的留大胡子,也有的留八字胡。见面以后先行捧腹鞠躬礼,然后再握手,样子挺肃穆虔诚的。女的则不在迎候的人群中,年龄小些的不近不远地朝这边瞅着,年龄大一些头上盖着厚厚的头巾,别人看不见她的脸,而她从里面则可以看到别人。
进门以后的整个一间屋子几乎被一个大炕占去,炕上铺的是那种很吓人的黑毡子,墙上挂着深红和绛紫色织成的壁毯。我和我爹脱了鞋以后被他们让到正面居中的位置坐下来,坐在狐狸皮小毯上是很舒服的。两边靠墙坐了一圈刚才迎候我们的人。门关上以后,就靠一个不大的窗口,透露进来一束白光,光柱虽白而映照出来的光晕全被黑洞洞的世界吃了,整个屋子显得压抑而浑浊。炕中央搁着一张很矮的桌子,上面已经摆了一些形状各异的油炸的面食或烤食,还有一些自产的干果,像杏干、沙枣一类的东西。那位老者把一个自行车铃铛盖子和一瓶酒递给了我父亲,我爹把酒斟上以后用维语说了一番话,然后自己把酒喝了,喝完以后他就逐一轮着给别人倒。有的人并不是一次就喝完,喝上一些以后再找个人说上一些话,别人就把酒接过去喝了,然后再把铃铛盖子还给这个从我爹手上接酒的人,这个人再把铃铛盖子递给我父亲。
女人们端上大块羊肉,还有抓饭。她们显得很腼腆和拘谨,不能像我一样参与到其中来,就像仆人把饭菜端上桌子以后就默默退下去了。这中间显然含有歧视、不公平的味道。我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带我来而不带姐姐来。
酒过几巡以后,我看出他们谈笑的内容仿佛很幽默,而且与我的关系越来越大。后来我本能地意识到他们说的话就是围绕我,我父亲显得很兴奋。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话,不过我看出来他们对父亲挺恭谦的,所以我也就没什么可惧怕了,只管玩我的。那个留八字胡的家伙好像是说:“是男是女要看看才知道呢?”几个人递了一下眼色。于是,那个八字胡猝不及防地把我捉住了,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受侵犯,所以就拼命地反抗、拼命地挣脱。不但没有奏效,居然还有一个人伸手来脱我的裤子,我一下明白了他们是要羞辱我。我嘴里喊着“爸爸!爸爸!”而我父亲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他们便挠我痒痒,我觉得我遭到了空前的羞辱和暴力,几乎要休克了。我用尽全力地反抗也无济于事。他们终于把我的裤子扒了下来,而且放肆地嘲弄我,还说要把小鸡鸡割掉。这一下把我真正地激怒了。我把胸前的一只手抱住了,然后使出浑身的劲咬了下去,只听一声尖厉的嚎叫,他们在震惊之中把我松开了。
大人被一个小孩咬了也是不至于发出这么凄厉的叫声的,虽然鲜血直往下流,但接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我听出来这回是在嘲笑那个被咬的人了。我气急败坏地哭着跑出了屋子,我父亲叫我,我也没有理他,我觉得他们在羞辱我的时候,他并没有保护我,根本不懂我内心受到的伤害。
父亲出来跟我说他们都很喜欢我,刚才是和我开玩笑的,不会再吓唬我了,他们只是借这种方式来欢迎我。我觉得脑子一阵胀痛,我那么小的一个脑袋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的东西呢!父亲说我做了错事,让我进去给他们道歉,我没有说话。后来那位最年长的长胡子老人也出来了,我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但我感受到了他的祥和里面所包含的诚恳。父亲给我说:“他可是这方圆几十里最受尊重的老人,你不认错也行,现在就跟我进去!”我看出父亲已经憋了好大的火,如果我再不进去,父亲就要动手揍我了。本来我也觉得自己可能是错了,准备进去。迈脚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下子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刺痛的委屈,便放声大哭起来。父亲只好把我抱起来回到了屋里的炕上。我看出来了,他们都在窥视我,都希望我做一个表示不再生气的表情。我也知道我该那样做,可是我还是想不能太快。我也觉得不能再扫父亲的兴,于是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拿东西吃。
酒足饭饱以后就骑马进山了。父亲和我骑了一匹最高大、最壮实的枣红马走在前面。他身上还挎了一杆猎枪,那个长胡子老人骑了一匹白马,手上站着一只被蒙上眼睛的老鹰。后面还跟了一群人,时不时在马背上就开枪,捡回来过两只野鸡,不过他们要吃一些扬起的尘土。父亲和我也下来了两次,经过一番周折以后,打死了一只黄羊。父亲早年当过兵,枪法神得很。我在马背上昏昏欲睡了,睡醒一看才知道我被抱进了一个毡房。这是一对新人的毡房,原来到这里是参加这对新人的婚礼。
毡房中央的柴炉上放着一口大锅,蒸汽和肉香把毡房塞得满满的,来人坐定以后,主人先端上了棕色的奶茶和白色的马奶,接着大块羊肉和一种叫拿仁的手抓面条就端上来了,主人切下羊头上的一小块肉递给父亲,父亲说了几句话以后仪式就开始了。这时候,新娘在几个女人的环绕下很羞涩地吹响了口弦,声音好像是从丝竹里发出来的。我趁人不备的时候喝了一口马奶,过了一会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