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种田老夫妇倒提着一只大母鸡到司令部来,是专诚来访问何司令的。他们的宝贝的独子四年前就跟何司令当小鬼,现在是一个英挺俊秀的小后生了。老太婆把儿子扯到膝头边,摸他身上簇新的灰布军服,摸他背上美制的卡宾步枪,摸他的头,他的胖胖红红的脸,闹得原是红色的脸孔更加红了。司令员站在旁边微笑着,观赏这亲子相会的喜剧场面,打着他的四川腔对老太婆说:
“你看,硬是高多哕!”
老太婆眼含泪水,嘴却合不拢地笑,不住点头说:
“高了高了,又吃得这么胖,孩子,你跟了何司令,好大的福气呀!”
“这一下你可放心啦?”何司令说。
“放心放心,比在我自己身边还放心……”老太婆又连连点头。
这晚上,我们同这对老夫妇同桌吃饭,桌上就有了清炖的大肥鸡,司令员亲自给老夫妇斟酒,喝的是头一天上海美军什么部给送来的威司奇,大家喝得微微有些醉意,去参加镇上的大游行。
过了一天,队伍又向北进发了,何司令一马当先,缓辔而行,迎着刚劲的秋风,嘴里低低哼着:“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那脸孔红红的小鬼,一边追上司令员,一边回头挥手,叫送行的父母回家。
这情景好像还在眼前;我怀念大路边目送大队的这对老夫妇,我怀念给老百姓当勤务员的何司令和他的小鬼。何司令和小鬼大概今年是在济南城里过双十节了,那对老夫妇呢,也一定在想:
“孩子马上会跟何司令一起回来了!”
1948
爱的破灭
到家已五天了。伤感着长失败的生涯,无情无绪地,把一天天的晴光雨意送走;也没有好好地读一页书,也没有好好地动一会笔。自从这回可羞的奋斗失败以后,母亲如果还有第二个儿子,早已不会再爱我了。G对我说,她也只需要我不离开她;如果我这次不回来,她就要自杀了。此时想来:家人们的爱,尽然虚伪,她们只不过爱我的身,何尝爱我的心。她们并不管我的心的痛苦,只要叫我给她们以慰藉。她们呵,都是专断的自私自利者!毕竟我没有得到爱,我不过是被“不幸”囚牢着罢了。
我的意志本来薄弱,又易受情感的冲动——这是我每次失败的原因。我深深地感谢几位挚友的鼓励,可是我失悔终于没有接受他们的盛意。假使我果然实行了那个计划,母亲也许会忧患伤身,G也许会真的自杀,而且我的那个未满四岁的B儿,G是一定不忍她无母失恃而会先把她杀死了的。于是平时仇恨我们、妒嫉我们的人,便得意而笑,安享我父亲遗下来的一份薄产。爱护我们的人,也便悲叹惋惜,动其浅薄的情绪;我便是一头不齿于人的禽兽了。但那于我有什么损失呢?这个罪名,唯有烦劳现代的经济社会制度去担负,让我这头赤裸裸的禽兽,做一个无家可归的浪人,随处漂流,把悲剧来完结我的一生。——可是我毕竟是一个意志薄弱、易受情感冲动的人呀,我的命运,只能叫我跟随着从大雪中赶着六七百里的长途来寻觅我的母亲,含着清泪与羞愧,重蹈上故乡的泥土,浸入家人的泪浪之中。
社会大概判定了我的罪名了,在许多戚友的冷淡的神情中、强笑的脸纹上,我见到了我的罪状,至今我不敢再见人类的面孔。终日匿居在简陋的几间屋内,从楼上跑到楼下,从楼下跑到楼上,在厅院中望望两三方丈大的青天。提着手灯懒懒地找觅我的归宿,拖着椅子轧入家人的座边去解决我的饥饿。餐桌上还要听到母亲的含着冷意的语音,甚至家人们在地上移动的步伐,和举手阖门的声音,都好似在那里攻击着我。
我不知她们要把我怎样了?但我又何必想到这些呢!在局面上她们早布下了一个阵势:把表面的慈爱笼住我的心,因为我如果激成叛抗的行为,是足够不利于她们的;容我走的,只有一条路——投降。如果我自己开辟新径,便是“死门”了,自杀——许多年来它就在那里招呼着我,可是我没有勇气,我如同断手没足还在泥道中滚着要饭吃的乞丐一样,还爱着我的残余的生命,并不一定要希望的旗帜在前面招展。
——我便就这样地投降了吗?时时叩我的脑门的这个问题,我是时时把它拒绝了。我的死灰般的心野,已不堪再受一切的疑难来缠绕了。让生命之舟自由地浮泛,不论它要载我到哪儿去。
这时候,在一间简陋的书房中,无力的灯光,颤震着放射淡黄色的小小的光芒,玻璃窗上琤琤琮琮的雨声,同纸上笔尖发出来的不平而鸣的飕飕的声音,互相应和着,织成幽凄的音乐。浓郁的烟气,混合着岑寂和悲哀,包围在孤坐的我的四周。
这时候,我的唯一的希望,只不过愿天气放晴,待我挟一本心爱的诗集,跑到凤山顶上的古寺后那块久违了的大石上,孤坐着去寻觅我的梦境。后此的事,再不敢往下想了。
听说春光快要来到,但它永远是他人的春光。我则无论是冬或是春,永远地沉湎着我的甜味的悲泪,歌颂着“爱的破灭”!
1925于冬尽之夜
向着暴风雨前进
我曾有着这样的经历,在一个郁闷的残夏的午后,从北京路搭上了十四路无轨电车,去访问一个不认识的新友人,这位友人的住所,是在离曹家渡还有六七里路的周家桥;替我介绍这位友人的人,约定五点钟在奥飞姆影戏院的门口等我。
电车经过爱文义路的时候,刚才阴森森的天空突然罩上了暮暗,雨点很快地在车窗外面飞舞。电车开得很快,可是雨点却比电车更快,过康脑脱路到劳勃生路的时候,马路上的积水已经跟河一样。满车的乘客慌慌地把车窗闭住,但是雨水还是从每一个隙缝里漏进来,把每个乘客的衣服淋得像浸在水里的一样。这些乘客互相呶呶地怨恨着,有的说:
“我就说今天天气不好,明天去也不要紧!”
有的说:“等会儿总会停的,既然来了还有什么法想呢?”
但是不管你是怨恨或是自慰,电车还是飞一般地猛进,暴风雨还是擂鼓一般地喧腾。电车的轮子冲破着路上的积水,溅起了几尺高的水花。终于中途要下车的人都补买了票,特地要往终点的人,也商量着要是雨还不停,便原车打回。我的心中也焦灼着,开始了动摇,我的衣服完全打湿了。手拿着的一张报纸,预备到曹家渡时把长衣脱下来包的,也被漏水淋破了。
“约会了的那人,大概不会再等在那儿的吧,这样的天气,怎样能下了电车再跑六七里路呢?”被四周那些怨声、焦灼声,激打着车窗的雨声包围着,我的心中开始了剧战:“原车回去呢?还是……”
电车到了终点,开车的打开铁门,雨还是倾泻一样地下着,车站上积了一尺多高的污水。许多人向外边望望都把腿缩住了。
“下去!”这样地下了决心,我便把长衫脱去,跟着两三个工人样的乘客,跳下水里去。
电车上的人,路旁两边的店铺子里的人,都望着冒雨涉水的我们笑。我什么也不管,把两腿浸在水里走。对面便是影戏院的大门,大门的阶沿上聚集了大堆的散了戏出来的观客,正嚷嚷的和黄包车夫讲价钱。
在暴风雨的蹂躏之下,一切都显得慌乱惨淡,阴郁了。许多人花不起高涨了的车钱,同时又舍不得把脚上的鞋袜脱去,只是在戏院的门廊下彷徨。在这彷徨的人群中,我发现了我的约会人的脸。
“我怕你不来了哩!”
他欢喜地向我伸出湿淋淋的手,他的被水浸透了的掌心中,一股冰一般的冷气刺入我的掌心。我惭愧了刚才自己的动摇。
“好,我们走吧。”他说了,便打算拔步。我望了望他的脚,他的脚是完全赤了。
“等一等!”我俯下身子,把鞋袜脱了,和长衣一起挟在手里,又把湿透了的脚管望上卷起了。
我们又冒着雨,涉着水前进了。
我的心中想象着那个尚未识面的友人,他是和我们住在一个不同的世界中的。
“冲破了暴风雨向新的世界去!”我惊心了我自己的勇敢。但是我的骄傲不久就消失了,当我见大群大群放了工的劳动者,从工厂的大门口涌出来的时候。
“在十几小时的劳动之后的萎疲的姿影。”这是过去的我的想象,但是这想象完全错误了,他们在高声地笑、跑着,完全是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新的泼辣的群,在这再接再厉的暴风雨之中。立刻,我发觉我没有可骄傲的了。我只想混在他们当中去,虽然这是多么的不适宜,我的脚赤着,我的腿是白的,在他们中间,显着很大的差异。
这时候,我的同伴已经把我带进了一条工房的污秽黑暗的小弄堂里。
这个宝贵的一年前的回忆的场面,还有许多新的展开,但我只能写到这儿为止,因为这已经足够说明从“九一八”以来的我个人的心的历练:
我们在经历着暴风雨的年头,从沈阳的炮声,全东三省的火烟,上海的血的洗练,以至最近东北原野中厮杀的悲号,已濒垂危的热河与平津的呻吟的声音,在第二次大屠杀威胁下的上海、南京以及长江一带民众的恐怖,这一切不是日帝国主义所卷起的血的暴风雨么?从东三省一直无抵抗到退出淞沪,从珍珠桥一直扫射到内地农村中的每一块泥土中的每一个百姓,为着替国际帝国主义扫清瓜分的障碍,为着消灭世界劳苦大众的堡垒,为着使更大更大的强盗战争的大屠杀,落在全世界饥饿失业的劳苦者的头上,在中国的土地中,所进行着的屠杀、焚掠,这不是包围在我们四周的血的暴风雨么?和这些血腥腥的暴风雨一起,许多扮着各种面谱的政治家、学者、文士,使弄着各式各样的辞藻,为着他们主人的屠杀阴谋的顺利的进行,不是正向我们卷起威胁与欺骗的暴风雨么?……这一切暴风雨,还再接再厉地加紧着,没有高大的洋房可以蔽护,甚至连高价的黄包车钱也花不起,不管你怨着叹着,电车是在猛进,暴风雨是在加剧,要中途下车,或乘原车打道回府的可能和甘心都没有,那么,除了把长衫脱去,把鞋袜丢掉,跳到露天的积水中去冒雨涉水以外,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呢?而且,这并不是个人的英雄事业,千千万万的人群,都在暴风雨之中,做着英勇的行进,只有到他们的队伍里去,和他们一起,向着暴风雨前进,我们才能真正地冲破这个暴风雨。
1932.10
修人活在我心中
八九年来的好朋友应修人,变成了5月14日昆山公园门前的无名男尸,死在卑污的走狗们的毒牙里了。
但是修人没有死,修人活在我的心头。
他的清长的瘦影,他的婉委的谈吐,从他像小鸟儿一样地歌唱春天的诗词,到最后一刹那的在殉难处的七号楼上,和三个凶恶的走狗的勇敢的搏斗,这一切,他的全姿态,都活生生地跳跃在我的心头。
是五四运动后不久的事,上海商界里有几个青年人,在白石房子的银行写字间中发着苦闷,他们觉得所谓人生,应该除了打算盘、写账簿之外还有点别的东西,他们开始向别的东西追求,组织了一个读书互助团,设了一个小小的图书馆。修人在这一群中比较年长,他就成了我们的领袖。在这图书馆里,我们开始觉得自己读书还不够,同时还得给许多别的要读而没读的人读,就设法捐钱来,扩大了,尽量地开放。这样的几年工夫,就积蓄了几万本书,几千个经常读者,每天从办公室出来,整半夜地替借书人办毫无“报酬”的事,修人从没有一次缺过班的,他还编了S·T·T式图书编目法,是在很热的夏天,闸北一所小弄堂房子的蚊虫围攻中完成的。
社会政治经济的黑暗形势,一天一天地激化,接连着二七京汉铁路的大屠杀到五卅惨案,劳苦大众开始在中原大地上抬起了坚强的头,大家觉得躲在图书馆看看书已经不能满足,我们要跑到街头去了。记得有一天在某纪念节的前夜,我在故乡接到修人的信:“今晚上我们开过会,明天又要上战场去了。”
修人是离开了我们,一步一步地向战场的前线迈进了,他不单丢弃了银行的职位,也丢弃了年老的父母,不,他没有丢弃他的老父母,在他出亡以后写给母亲的信里说:“妈妈,我不会忘记妈妈的,为了妈妈,为了世界上万万千千的妈妈,我不能不离开了自己的妈妈!”
离开了上海以后,使落后的我们连他的影子都望不见了。这时候,我们几百人八九年心血结成的图书馆,竟然被青天白日下的公安局没收,还有几个办事人被捉去,罪名是借书不要钱,就是共产主义!
我们受了这打击,就流离开了。这时候虽然望不见修人,但中国劳苦大众的革命的浪潮,却一天比一天地高了起来,在这些浪潮中,我们看见修人的影子。
两年前他又回到上海,他没有回到老母等待着他的家里去,他的住址,是在阳光找不到的地底,和他在一起的,也不是过去一班1日友,而是战斗着的大众。有时候,我们偶然碰见了,他依旧是过去的文弱的样子,说话很婉和,但是沉着中却有一种看不见的力。
白色恐怖的魔手张满了整个的天空,天天听到的是杀杀杀的声音,许多朋友都在担心着修人的消息,修人只是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这一笑,使我们确信着屠杀下的大众的光明的希望,绝不是刽子手的事业所能阻止的。
在五一后的几天,我在街头看见他走过,我们互相以目示意,没有招呼。走过了一段路,我又回过身去追他,想跟他谈几句话,但是已经找不到他了。我哪里会想到这是我们的最后的见面呢?
修人永远在我的心头活着,不,他也活在万万千千的大众的胸头,大众是悲哀的余暇也没有,他们在踏着修人的血路,走到最后的胜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