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渐渐隐去了,它的余威冻人不冻水,又到了雪融地皮酥的时候。墙角、柴垛下,这些没老阳儿的地方,是一片片的湿土。园子的四周,栉风沐雨一整年的旧篱墙早被勤快的主人拔除做了柴。奶奶拎着挖锹领我出了门。寒假里我因体弱爱患感冒被禁了一冬足,早感觉土屋像个大笼子。彼时我只能扒在窗台上张望我雪裹的村庄,那是我的雪国,小小的,寂静的,洁白的。
土地已化了两锹深了,无人踩踏的地方由于雪水的渗入而异常松软。奶奶一锹插下去,泥土就没了锹面,很轻松的样子。我在一旁便摩拳擦掌起来,对于各种农活初学的我总是兴趣很浓。奶奶乐得让我尝试,反正农家的孩子早晚得会这些活计。锹把被一双双手磨得滑溜溜的,摸起来很凉。我挖出了第一锹土,湿湿的,油油的,软软的。奶奶用一根木棍给我取直,我攒了一冬的力气派上了用场。篱墙沟子直而且深,那些奶奶先前准备好的高粱秫秸打成捆等在旁边,一副急不可待想重新站起来的样子。我喜欢高粱,不仅仅因为爱吃高粱米芸豆饭。高粱是庄稼里的大个子,晒米的季节,无边的高粱在秋风里摇曳出一片片赤红的火焰。它的秸秆用途很多,捆庄稼,结屋顶,编席子,夹篱墙……于孩子们还有一个大用途——扎蝈蝈笼子。奶奶是一个干活细致的农妇。她准备的秫秸外面那层褐色的叶子已被扒除,露出里面光洁的秸秆,所以我家的篱墙远望是银色的,绝不粗糙的。几天的工夫我们祖孙的劳动成果出来了。篱墙像长长的环扣的手臂搂住一座不大不小的足可以供应全家八口人四季蔬菜的园子,这园子不久将是各种菜种、花种的产床。
我踩着舞蹈般的步伐走在通往学校的毛道上,毛道因大地返润而充满弹性,仿佛土地也怀着春。怀春的当然还有奶奶的小园子,星星点点的绿羞答答地出现了,引得篱墙外的鸡鸭鹅伸了脖子透过缝隙呆望,不知道它们是否怨恨篱墙挡了它们走向餐盘的道儿。小园子繁荣起来的时候夏天便到了,这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奶奶是个农艺师,她把那些最好看的蔓生植物都种在篱墙边上。看豆、葫芦、牵牛花……园中除了步登高花(百日草),颜色火红的当属看豆花,它的果实硕大,不像一颗颗豆子,倒像是一个个工艺品,只是口感稍差。真正发现小园子的美是在一个夏夜,那种美是无意间闯入的。白天的燥热让我喝了太多的水,胀痛的腹部唤醒了一个瞌睡正浓的孩子。于是我一头冲进了一个夏夜,冲进了燥热消退的温凉中。那些炎热被骄阳带走了,同时带走的还有明丽的色彩。我全部的睡意被月光惊散了,我抬头,和月亮撞脸。它温柔得可以直视,它轻柔地散布清辉。房舍、树木、植物无不被它笼着、抚着、爱着……那时我只会背诵一首有关月亮的诗,李白的《静夜思》,我走进了前三句的意境,只是我没有故乡可思,我正身处未来的故乡中。一向怕夜的我竟推开园门,坐在了浇园的井台旁,这就是床前的月光了。仿佛与我时空相隔的大诗人也坐在时间上游的一个井栏前赏月。篱墙,我和奶奶亲手编的篱墙正静处在月色里。墙外的路边是高大的榆树,墙内是茂盛的各种菜蔬,它们在月下呈现的是暗绿的颜色,而篱墙的银色和月光是如此之搭,协调得好像那根根秫秸就是月光凝铸而成。看豆秧斜着身子攀上去,花儿碎碎的红色并不鲜艳,如同被月光漂去了热烈;葫芦的青果静静地垂着,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那只喜欢早晨的牵牛花紧紧地闭拢着骨朵,明早它会把满盏的月光捧给朝阳吗?篱墙缝隙漏进的月光如一排粗大的琴键比肩列着,偶尔一阵夜风拂过,篱墙外的树影一路地擦过去,似快速地抚了那排琴键,躲在浓叶中的夏虫受了惊扰般鸣叫几声,算是树影弹出的小夜曲吧。
我的小村静静地泊在月光里,它像一叶扁舟,舟里的人像沉睡的鱼,他们的梦里可有清亮亮的水?那一定是月华调和出来的。明晨我一觉醒来,我和我的村庄会漂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吗?
一个乡村孩子自那一晚爱上了月亮,爱上了月下爬满美丽植物的篱墙,她的灵魂也将在以后的一个个空灵的月夜一次次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