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娃踏上回家的旅途。火车站那种独特的混合着各种方便面、各种垃圾以及各类人汗臭的气味刺激着他的大脑,回家的欲望最大限度地膨胀。同宿舍的三个同学都留下来勤工俭学,找份工作挣点钱。他原本也想和他们一起留下来,后来打电话回家一说,马婆婆第一个不同意,爸妈也不同意。家里虽然不是很富裕,但是还没有到那种需要他来挣钱的地步。其实挣钱多少不是很重要,暑假打工更重要的是体验生活,积累一些工作的经验。然而福娃怎么跟家人解释都行不通,马婆婆尤其反对。马婆婆这半年多来都不曾见到孙子,这放假了还要去打工的话,又见不到,她心里接受不了。顺根说,读书就好好读书,挣钱的事情不要他操心,以后毕业工作了再挣钱不迟。福娃本来就不善言辞,说不过家人,只好答应放假就回家。他和回家的老乡一起买了长沙回郴州的火车票,一来到火车站,之前不能留下来打暑假工的遗憾就随风而散。
时值刚放假,火车上的人特别多。福娃预先做好了准备,上车前上过厕所,在车上尽量少喝水,免得到时候在火车上人太多,根本就无法穿行到厕所。福娃背一个不大的背包,带了一些衣服和一本准备在假期看的书,还有一盒长沙特产的糕点准备给婆婆,轻轻松松。每年开学放学期间火车上人挤人,拥挤异常,这种状况下如果没有买到座位就有的罪受。今年开学去学校的时候福娃没有买到座位票,结果一路站到株洲才坐到位子,身心累得半死。好在这次买团体票,买到座位,福娃心里少了很多担忧。他和两个郴州老乡校友坐在一起,带了副扑克一起斗地主,基本从上车打到下车,时间过得很快,下午三点多就到郴州。下火车出了火车站,看到周围熟悉的建筑,听着广场各种熟悉的吆喝声,福娃心里有了回家的感觉。汽车站离火车站就隔一条街远,坐上汽车不到两个小时就到镇上,福娃迫不及待地往汽车站的方向走。
“靓仔,要不要进来洗头!”一个抹着厚厚的胭脂粉,嘴唇猩红,浑身散发着廉价香水气味的女人从旁边一个理发店里钻出来,把福娃吓了一跳。
从火车站到汽车站这一条路的两边遍布着理发店、按摩店、卖自动麻将机的店铺,还有一些快餐店。福娃听说那些理发店、按摩店里的很多是小姐。这些店对外门面是理发店,后面就有暗室用来做那事。以前福娃也没少从这条路上走过,都是匆匆而过,从没有碰到小姐从店里出来招客;大都是一排排穿着暴露、抹粉施脂穿红戴绿的女人,坐在店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聊天。
福娃被人一叫,不由得顿了一下,瞟了一眼跟前搭话的女人,脸上厚厚的粉底掩不住深深的皱纹,尤其是一说话一搭笑更是十分明显。妈呀,这是阿姨级别的。福娃心里头暗骂了一声,又瞟了一眼店里,有四个女孩坐在椅子上正往外看,倒是年轻些,姿色便是平平。估计这个出来招客的是老鸨。
福娃怕老鸨纠缠,等下把他拖拉进去就麻烦,赶紧加快脚步逃也似的走了。那女人一见福娃停下来,看了几眼,以为有生意做,正想招呼进来的时候他又走了,不禁觉得惋惜。
福娃一路疾走,总觉得背后那个老鸨在盯着看他,脊梁骨都凉飕飕的。心想,好在走得快,不然说不定处男之身就葬送在这老女人手里。这火车站、汽车站周围都是是非之地,还是少留为妙。
福娃赶紧到汽车站买了车票回家。坐上回家的客车,在驶离郴州的路上,一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如果当时随那老鸨进去挑个年轻的女孩子会是什么样子。这想法一冒出来他心里就呸呸地骂了几句,怎么能有这样肮脏的想法呢。
看着窗外的风景,福娃琢磨着这些风景发生了什么变化。远处又有新的高楼盖起来,而出城的这条路修了半年,还是那么烂,人坐在车里跟坐在摇篮里一样。路两边的房子,白色瓷砖贴的墙都几乎看不出白来了,各层楼窗户防盗网流下来的铁锈水,在本已变灰的墙上流下几道印子。从火车站到汽车站,再从汽车站到出城口这一路的房子似乎永远都是那种脏脏的样子,似乎它们承载着这个城市最为卑微辛劳的部分,像旧社会里坏地主家可怜的长工。
车上有几个人不耐烦,吸起烟来,整个车厢里弥散着烟味。福娃有些反感,看一眼司机和卖票的,没有什么表示。福娃心里想,呵呵,这就是乡下,即使有了高楼大厦,有了城市的样貌,但是缺少城市的精神,没有公共场所的概念。大部分人的思想和精神都停留在乡下。如果你去告诉他们这是公共场所,吸烟会影响到其他人,他们一定会觉得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会给你好脸色。不过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情,有些时候会让福娃眉毛紧锁,有时候又让他感到一丝亲切。因为他也是同一块水土滋养大的。窗外的风景飞一般地往后退,就像记忆在倒带,小镇的山山水水,以及马婆婆站在村口张望的身影,一幕一幕出现在脑海。
马婆婆上午没有看到孙子的身影,心想下午定会到,电话里说的是今天到的。她一回家便去鸡舍看早上关起来的母鸡下完蛋没有。早上开鸡舍的时候,马婆婆特意把母鸡的屁股都摸一遍,将有鸡蛋的母鸡关起来,免得将蛋下在别处一时寻不着,就没新鲜的蛋给福娃吃。
马婆婆把鸡舍里关着的三只老母鸡放出来,顺手从吊在鸡舍上空的篮子里抓把稻谷撒在地上喂鸡,然后弯腰蹲下从鸡舍里面把鸡蛋摸了出来。她一手捧着三只鸡蛋,另一只手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心里琢磨着鸡蛋还是单独拿个碗盛起来,免得和其他的鸡蛋混在一起——福娃到家正好做荷包蛋。
顺根和秀芝上午出去干活,中午饭马婆婆来做。顺根和秀芝出去的时候马婆婆就说今天福娃要回家,别恋在地里,早点回。
顺根有点生气地说:“回家就回家,难道还要我们守在家里等着迎接不成。从长沙回来少说也要四五个小时,还要坐汽车呢,哪里有那么快啊,最快到家也要到下午了。”
马婆婆见儿子没好话,嘴里不好反驳,心里可不痛快。心想这半年来头一次回家,就不能在家好好看看福娃,这地里的活又不是一天就能干完的。虽然明白福娃没那么快回家,但是马婆婆还是上午忙完便去村口瞧瞧,图个心里安慰。转了一圈回来,就到中午,马婆婆把火生起来,把捞饭蒸上,便抽空去后山坳里的菜园子摘菜。
马婆婆拎着篮子顺着小路去后山坳。她家的菜园子就在后山坳里的水塘上方。从她家坡下的水田一直到山坳里的那些田地加起来十几亩,还有两边的山,最早都是她家的。那时候她嫁给顺根他爹,顺根他爹是地主,有祖上留下来的几座山头上百亩良田的资产。山坳里原本是没有梯田的,都是顺根太祖公雇的长工一锄头一铁镐挖出来的。不过这些田和山土改之后就属于集体所有,分给了村里人。大概十年前这水塘上方的梯田可都是好水稻田,旱涝保收,插秧的时候烂泥直没小腿肚。这归功于村里修了一条水渠绕着山过来,且水渠年年村子组织修整,可以吃到水库里的水。到后来杂交水稻推广开,原来好吃水的水稻田单位亩产量上去了,这山坳里不好吃水的田地不种人们也饿不着。再加上种地挣不了几个钱,谁也不愿意在这山坳里的田地里耗费功夫,就为了多收几担稻子。于是水渠没人修渐渐荒废,水田变旱地,种不了水稻,也就渐渐荒了。有的人家干脆就用来种菜,与坡上的地相比不用年年刨茅草根。山坳的坡上,几乎到山顶,不见一棵树。那是以前被村里人开了荒用来种菜、种豆、种花生红薯的地,现在也荒了,几乎全部长了茅草杂柴。如今种田的人少了,这山坡上的地没几个人愿意种。
马婆婆一个人静悄悄地走在山坳里的小路上,觉得好生冷清。这里曾经人声鼎沸,坡上坡下山坳里干活的人们遥相呼应,一边干着活一边谈笑风生。马婆婆一边摘菜,一边感叹,以前的人啊,为了一垄地争得头破血流,现在的地送给人还嫌麻烦。这让曾因为地主成分而饱受批斗生活窘迫的马婆婆不由得感慨世道变化真快。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想想福娃以后也看不上家里的这几亩地,不由得唏嘘不已。这留在家里种地的都是没路子没出息的人,有本事的谁会窝在家里种地,就算是外出打工也比守着这几亩地强。
马婆婆摘完菜回家,连忙去拾一下火。柴都烧到灶门口了。掀开锅一看,还有水,没有烧干,再添把火饭就好了。炒菜的时候,顺根和媳妇刚好回家。中午吃完饭,顺根和媳妇也不出去了,就在家歇着,想着儿子回来能够见到他们。马婆婆忙完家务依旧下去村里玩。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福娃回到村里,从镇上搭的出租摩托车。福娃站在村口的公路上,便看见了在村口秀秀家门前玩的马婆婆,于是他径直朝马婆婆走来。走到跟前,福娃说:“婆婆,您怎么在下面玩啊?”
马婆婆定睛一看,孙子已经到了眼前,扑哧一笑:“啊呀呀,我说看着摩托车上下来一个人像是我家福娃,又看不清楚不敢认。原来还真是呢!”
秀秀的妈妈秋婶笑着说:“要是福全不看见你走过来,直接就回家,你这一下午就白等了。”
福娃的大名叫刘福全,福娃是小名。秀秀和福娃是初中同班同学,只是秀秀初中读完便外出打工挣钱。秀秀的爸爸说秀秀能读完九年义务教育他的责任就尽到了,女孩子再读下去没啥用。读初中的时候秀秀的成绩比福娃强多了,按理她能考上重点高中县一中。可是秀秀的爸爸说了,就算她能考上县一中也没的书读,因此秀秀中考完之后没有等通知就跟着村里人外出打工,也不知道最终考了多少分,上没上县一中的分数线。因为秀秀的对照,福娃觉得姐姐金香能够争取到读完高中是非常不错的,从侧面也说明他的父亲相比秀秀的父亲要开明多了。
福娃问秋婶:“秀秀有没有回家啊?”
秋婶说:“秀秀在东莞打工呢,哪里像你读书还有暑假寒假啊。”
福娃木讷地应声“哦”。马婆婆接过话来:“你家秀秀在外打工怎么样啊?不要跟外面的人跑了哦!”
秋婶说:“我家秀秀很听话的,做事发狠。这几年来,给家里汇了两万多块钱。家里盖房子的钱多半是她打工存的。”
马婆婆夸道:“养到女儿乖的强过养个崽啊!要是你们给她读书啊,考大学肯定是没问题的。”
秋婶说:“说是说啊,家里几个要读书,哪里供得起啊?我是想着接下来秀秀寄回家的钱要给她存起来,以后好给她置嫁妆。这闺女我得好好寻门亲事,心里总觉得亏欠她。”
福娃和秀秀有一年多没见,上次见是前年过年的时候。秀秀在外打工几年,穿着打扮比读书时成熟,人也显得高挑漂亮。想着以前读初中时两人总是结伴而行,如今秋婶说秀秀已到谈婚论嫁的阶段,福娃心中有些伤感和失落。还是回家吧,福娃催婆婆走。于是婆孙俩别过秋婶一前一后往村后山坡上的家里走去。
福娃一进门,见顺根和秀芝在家看电视,张嘴问候:“爸、妈!”
顺根见儿子回来了,从躺椅里爬起来,应道:“回来啦!回来就好。”伸手想帮儿子把背上的包拿下来,福娃却自己把包拿了下来。
福娃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糕点,递给马婆婆:“婆婆,这是我从长沙带过来的特产,您尝尝。”
马婆婆见福娃记得给她带特产,喜上眉梢,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说:“福娃还知道孝顺婆婆。福娃长大了!”说罢双手捧过福娃递过来的糕点。
秀芝以为儿子给婆婆带了糕点,也会给她这个当妈的带点什么,却见福娃递给婆婆糕点之后便收起背包回自己房间了。秀芝不禁心里涌起一股醋意,儿子只记得婆婆,不记得爸妈,这上大学读书的钱可都是爸妈挣的爸妈给的。秀芝看了眼正沉浸在幸福当中的马婆婆,心里生出些不满来。
福娃将背包放好出来,马婆婆便问道:“肚子饿了吧,婆婆给你煮吃的。”
福娃说:“不用了,我不饿。”
马婆婆不高兴了,说:“这一路坐这么久的车,怎么会不饿呢?你等下,婆婆给你煎荷包蛋煮面。今天早上捡的蛋。”
顺根说:“阿布,他不饿就不要做,等下就吃晚饭了。”
马婆婆白了一眼顺根,说:“晚饭是晚饭。这人饿了还不要吃啊!”说罢便自个去忙活了。福娃不吭声,便坐下来和爸妈一起看电视。这一晚,福娃不得不吃两次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