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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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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波体内潜伏、滋生着一种古怪的病,他自个儿不知道,我和许津生也不曾察觉。我们仨是从南市鸟市大街胡同里长大的发小儿,特别铁的那种发小儿,曾经用传统的方式拜过把兄弟。成年后,各自有了工作,有了家庭,散落城市不同角落,自然而然就分开了。尽管同处一座城市,各忙各的极少来往。去年暮春的一天,借着同学聚会的机会,三人久别重逢,欢欢乐乐地度过了一些日子,随之,江波体内古怪的疾病便以古怪的方式爆发。

这几年社会上时兴老同学、旧校友聚会,阔别了几十年,快熬成老头儿老太婆了,忽然想聚一块儿叙叙旧,瞧瞧一个个的变成什么样儿。当然,总会有一个人出头联络,撒大网一般用手机召集散落在城市犄角旮旯的老同学,有人出钱在某饭店开几桌,或采取AA制方式聚会。大伙纷至沓来,见了面惊诧不已,唏嘘良久,竟然都会认出对方,说,你没变啊,就是头发白了,脸上皱纹多了。哈哈哈,还是不经年岁折腾。重要的是还活着,活着就好。

那次是江波挑头攒局,他在他哥哥江海的广厦投资有限公司当副总,财大气粗。他委托许津生负责联络,许津生这老小子在区政府机关当办公室主任,有本事,呼啦啦召集了五桌老同学,男的女的都有,全是从前南市“代代红中学”的校友。“狗不理”大酒店摆的桌,大家敞开了聊呀,喝呀,唱呀,乐呀,热热闹闹到下午两点半才散席,排着队地相互留手机号,依依不舍地道别分手。人散得差不离时,江波没尽兴,暗暗攥住许津生和我的手,说:你俩先甭撤,咱仨的情谊深,跟他们不同。过去不光在一个学校,又在一条马路住,打小一块玩,结拜过异性兄弟。好不容易再碰着面。我当过你俩老大,我说了算,咱们另找地界儿喝酒聊天。于是,仨人离开“狗不理”大酒店,打车跑到南市食品街接着喝酒,从下午一直喝到黄昏,歪了歪斜走出酒店,拦下一辆出租车。老许指挥出租车司机满大街乱窜,一会儿往东一会儿朝西,毫无目的性。

我们哥仨绝对醉了,过去一块长起来的结义兄弟,平日里糊里糊涂瞎忙,聚一块儿就舍不得分手。坐后排座的江波说:从前我是你俩的大哥,今儿必须听我的。我事先声明啊,晚上可不许提回家,到哪儿再找个乐子玩玩?老许搭腔说:嘿,好哇,那咱来个绝的。别提搓脚、洗浴、泡歌厅什么的,俗!谁琢磨出来的乐子又绝又哏儿,夜宵我请了。老许打小属于根毛不拔的主儿,今儿个他主动提出请夜宵,让我们备受鼓舞,所以我和江波挖空心思琢磨,好让老许出回血。

我琢磨了好几种玩法,统统被老许用摇头毙掉。后来,江波不动声色地说:我有个主意——去“蹲老头儿”吧!他话刚出口,我们先怔住一下,少顷,不禁哈哈大笑。老许乐得直咳嗽,他一边咳嗽一边说:咳咳,呛死我啦。你呀,江总,小时候是坏尜尜,老了成老坏尜尜。甭说,这招儿绝,就“蹲老头儿”。“蹲”完“老头儿”,我花钱请客,谁也不许拦着。江波说:老许,从小到老你也该出回血了,我拦你我有病。

四十年前,“蹲老头儿”属于我们童年的一种恶作剧。那时候我们住在天津南市鸟市大街慎益胡同的大杂院里,大杂院没厕所,马路口的公共茅房有六个坑位,每天支撑周围上千口人的发泄。所以,它的坑位比电影院学生场的座位都紧张。排队是经常的事,谁来晚了,得候着,不管你是不是憋得死去活来,等哪位提裤子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你才配占据那个位置。每当吃过晚晌饭,我、江波、许津生等五六个半大小子,一起向公共茅房发起冲锋,抢占下所有的茅坑,然后等待“蹲老头儿”。不久,陆陆续续上人了,有跟我们一般大的孩子,也有上年纪的老头儿。他们如饥似渴地恭候我们面前,等待其中某个人腾下位置。可我们偏偏不这样做,继续占着茅坑不拉屎。首先,那些孩子猜透我们的阴谋,纷纷跑出去另寻别的公共茅房,唯有固执的老头儿们依旧耐心等待。我们比他们更有耐心,有的老头开始焦急地来回溜达,有的嗓子眼滚动起难忍的呻吟——这不足以让我们放弃位置。终于,一个憋不住的老头儿痛苦地弯下腰,长满皱纹的脸上沁出汗珠,最后他可怜巴巴央求我们说:小祖宗们,麻利点儿吧,我拉裤兜子里啦!这时,江波打声口哨,其他孩子一同提裤子站起身,“呼啦”一下子奔跑出茅房——从那时起,我们领略到占据位置的重要性。

一眨眼,过去了四十多年,当时的淘气孩子已混成中年。不知为什么在那个春末的黄昏,非要去“蹲老头儿”?我提醒他们俩说:往哪儿“蹲”去?现在家里有卫生间,饭店、歌厅有洗手间,找不着公共茅房啊。老许听完我的话,有点得便宜卖乖:对嘛,这些年危房改造把茅房全改造没了,看样子“蹲”不成“老头儿”了。得,我这顿夜宵算告吹。江波从后面伸过手拍拍老许说:你想得倒美,夜宵你请定了。鸟市大街那一带并没改造,过去的那个公共茅房还在。司机师傅,开快点儿,不要让外人抢先占了茅坑。

暮霭茫茫,丝丝缕缕的,好像稀疏的彩色纱织品。我们乘坐的出租车左拐右转,沿一条笔直宽广的马路行驶了十多分钟,便减低车速,靠路边停下来。我们三人钻出出租车,站路边东张西望,感觉这地界十分陌生。老许说:江总,你真喝高了,拉我们到哪儿啦?江波正抽着烟,说:鸟市大街呀,咱们小时候待过的南市呀。老许,你忘本了。老许仍旧认不出来,蓦地,江波手指路口一处歪里歪斜的平房,激动地说:那不么,公共茅房!小时候咱哥几个“蹲老头儿”的公共茅房啊!

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的公共茅房像个标志,标志着南市的过去,包括我们的少年时代。我在好几篇小说里提到过南市,它一直属于城市的“核儿”,就跟桃的核儿苹果的核儿一样,由它开始繁衍了城市。如今方圆十里的低矮平房区,曾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最繁华地界。如今它被一截两瓣,左边经过拆迁改造,盖起一片新大楼,号称“都市花园”。右边依然旧时模样,错落不齐的平房,老住户纷纷迁出,把房子租给外地打工仔和夜晚出没的小姐。左边的高楼与右边的平房群落形成一条夹缝,像胡同,更像一条小街。狭长的小街将两边隔断成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那个令我们怀念的“公共茅房”依旧孤零零戳立街口。仨人小心翼翼地靠近茅房,仿佛靠近珍藏许久的秘密。

踏入茅房的那刻,我们彻底失望了——它被现在的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依旧六个坑位和一条小便池,但坑池臃满,屎尿溢流,大便纸贴得满墙壁,到处狼藉不堪,臭气熏天。江波掉头奔出来,跑外面“哇哇”大吐,我和老许也随出来,捂住嘴一阵干呕。江波赶紧塞我一支烟卷,说:这儿哪是人待的地方。缓了好一阵子,我猛吸几口外面的空气说:完啦,完啦,鸟市叫外地人给遭尽了。老许有些幸灾乐祸:怎样着,我请你俩吃夜宵去不?我保证今儿个晚上买单不打锛儿。江波说:打住,我现在光想吐。老许咧嘴笑,说,我一笑,就觉着膀胱吃紧。等等,我方便一下去。

老许奔向公共茅房,钻入茅房后面的草丛里方便。片刻工夫,他恓里慌张地跑出来,一边喘粗气一边系皮带。

我奇怪地问:瞧你,老许,怎么啦,脸色煞白?老许说:别提,倒霉透了,我碰见了鬼,幸亏没让她认出我来。今儿个真扫兴,赶紧回家歇着吧。

老许先打的走了。我俩没顾得问老许碰见了什么,所言的“她”指谁?以为他又想辙逃脱请客。

大街上只留下我和江波,沉默无语。西边天际燃烧着晚霞。

江波喃喃道:刘根,你记得吗,十五岁那年咱俩在这儿“拍军帽”。

我说,怎么不记得?那小子叫二宝,招呼来一大帮人,差点没把你揍死,后来你哥哥救了你。

少在我面前提他。江波忽然脸变色,紧紧攥住我的手。他的手冰凉抖颤。

他变得烦躁起来,手里反复玩弄一根抽半截的烟卷,扯开话题问我:还没有你姐刘丽的信儿?都四十多年啦。

我说:可不。自打她跟同监的狱友走后再没回来。连封信都不曾写过,也不知死活。你还惦着她?

江波陷进追忆,说:真的假的也算我的初恋。刘丽现在长成什么样,也该老啦?

我说:还用说,跟咱们差不多呗,老么咔嚓的。

他慢慢摇头,说:在我心里你姐仍然从前那样。初恋难忘啊!江波说着,抬头望着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商品房,幽幽地说:刘根,你们家过去就住这儿。都拆了,胡同拆了,大杂院拆了,一点影子没留。唉,我记着你家窗户通开源旅馆的楼顶。你小子总在那儿偷看,那些年鸟市大街乱七八糟的事全被你瞧真真的。

我好像偷了东西被人家抓住了手,佯装无所谓地摇摇头。

江波发感慨:那些年那些事呀,拍军帽、打架、挂“货”、捅人,荒唐事干个够,要多刺激有多刺激。咱们的青春都撂在这儿啦。你说,咱们那时候的青春算什么色儿?红的?灰的?黑的?

我想了想,说:先是红的,后来变了色儿,变成灰不溜秋,最后混成杂色儿的。

江波认同地点点头:嗨呀,想起来呀,那可全是江湖啊。

江湖?!我觉着他用的词儿才够刺激。

第一节 我站在楼顶观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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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那年初夏里一天黄昏,我趴在楼顶的女儿墙边朝楼下的马路瞭望。那是个五彩缤纷的黄昏,西边天际飘着绚丽的晚霞,天色浅蓝,远方层层叠叠的楼顶和高低不一的烟囱映衬成灰色。几只蝙蝠“吱吱”叫着从头顶掠过,消失在浓稠的暮色中。

我伫立的楼顶是一家叫作“开源公寓”的楼顶,“开源公寓”实际是家旅馆,三层楼,在当时的南市算是高层建筑了。它临街,一条由东往西贯穿南市的鸟市大街。此刻,鸟市大街就在我脚下,我站在开源公寓楼顶北面,可以君临天下般地俯瞰鸟市大街。

喧嚣亢奋了一天的大街刚刚沉寂下来,因为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消停了呼喊革命口号和播送革命歌曲,消散了一拨拨围簇人群中激烈舌战的辩论者,走光了不知从哪儿来又去哪儿的撒传单的人。生活回归了世俗场景:行色匆匆的路人,吹口哨骑车驰过的下班工人,还有追逐打闹的小孩儿。那些小孩儿我全认识,或和我住在同一胡同,或住在鸟市大街。这会儿,他们在我的视野里缩成一寸高的小人。那个倚靠电线杆叼烟卷的女人,她三十岁出头,烫发,我也认识她,小学同学高雪华的妈妈,我们背后偷偷管她叫“外国鸡”。她白天睡觉,夜里出没,爱乜斜着眼瞥向面前经过的人,从中寻觅她的猎物。自打1961年度荒起,她便开始了带有秘密色彩的地下营生。这会儿,她手腕拴根细绳,由旁边坐马扎上的四十岁左右秃顶男人牵着,秃顶男人是会算命的瞎子,默对他看不见听得见的喧嚣大街,嘴里念念有词。南市旅馆对面胡同口,“麻子李”独自坐着,面前放着码好棋子的棋盘,他等待有人跟他对弈。同我一般大的“傻贝儿贝”迈着标准的正步走向玉清池澡堂子东边,他每天如此,穿一身绿军装,腰扎武装带,胳膊系块无字红布充袖章,嘴边喊着“一、二、一”边沿鸟市大街西头正步朝东头行进,一天走两三个来回。偶尔,一两个走路歪了歪斜的酒鬼高声叫骂,相互搂抱着拖拖拉拉走向西边的南马路……

说得确切点,当时我手中握一把枪,一把铁的驳壳枪,装着弹夹,弹夹里有五颗子弹,塑料做的子弹,大约能射出去半米多远。没错,那是把玩具手枪,是我拿了奶奶的三十多块钱在南市商场买的。那时,十几块钱可不是小数目,相当于现在的好几百块钱。我把玩具驳壳枪架在女儿墙上,猫腰瞄向马路对面的南市旅馆。南市旅馆临街有个落地窗户,隔着玻璃窗可以望见里面坐着梳一条独辫子的姑娘,她叫申玉媛,十八九岁模样,在南市旅店当服务员,负责接待旅客。我说不清为什么总要瞄准她,真的不知为什么。她那条乌溜溜的独辫令我魂不守舍,仿佛变戏法的手中魔棒,一见它我的心马上就跳,跳得恓惶。申玉媛依然平静地坐在玻璃窗后面,头也不朝我这边扭一下。我觉着很没趣。

西面楼顶下有一条胡同,过去叫宝庆里胡同,现在改名为“永红里”胡同。街灯尚未燃亮,胡同显得十分幽暗。几个比我小五六岁的巴巴孩儿趴地上玩弹球,我闻到了葱花炝锅的味儿,也就是说整条鸟市大街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这帮玩弹球的孩子该收手了。我的小学同学许津生和江波凑一块儿抽烟卷。家里大人不允许孩子抽烟,所以许津生、江波俩人偷偷摸摸躲到这儿抽。永红里胡同属于十分僻静的地界,几乎鸟市大街所有偷偷摸摸的事全在胡同深处酝酿、发酵、滋生。小偷在这儿分赃,玩闹在这儿密谋码人打群架,搞对象的躲这儿幽会亲嘴。而且南市一带的流氓强奸案,大多发生在这儿……

南面楼顶下是宝庆里小学,大门冲宝庆里胡同。现已改名为“永红”小学。一幢三层教学楼,不大的一块操场,两副篮球架子。此时小学校宁谧无人,红漆涂成的大铁门紧闭。搁白天,永红小学最热火朝天,如今学生不上课了,却成了形形色色人等聚会的场所,赶上什么最新指示发表,游行队伍在这儿聚集;造反派和保皇派辩论在这儿搭场子;批斗牛鬼蛇神,这儿是灯火辉煌的舞台……后来江波他大哥江海把“风雷激造反团”总部安在永红小学,这里更热闹了,犹如一场场大戏,天天开演,无尽无休。

陡然,我感觉非常亢奋,世间还有比偷窥更有意思的事吗?那些人毫无知觉地在我眼皮底下行走表演,竟然不会想象有一个人在高处窥视着他们……

我累了,躺屋脊上仰望长天。天空渐渐深下去,犹如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这时,一声苍老的呼唤从家里响起:“根儿呀,吃晚晌饭啦。”是我奶奶叫我。我猝地跃起,疾步奔向那个洞,我必须在最短时间内钻过洞,潜入阁楼,然后从阁楼爬下我家住的屋子,神情自若地出现在奶奶、姐姐刘丽面前。因为千万不能让她们发现我的秘密。

那时,我所有的秘密和通向开源公寓楼顶的那个洞有关。

其实,它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洞”,不像大家想象的山洞、岩洞或是土洞什么的,它原本只是个窗户,通向开源公寓楼顶的窗户,被早于我家的住户用三层板堵上了。奶奶不知情,姐姐刘丽也不知情,我首先发现的,暗地里捅开,成了我的秘密通道。

说起我家也很复杂,与众不同,套用现代京剧样板戏《红灯记》的创意: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姐姐也不是我的亲姐姐,我们本不是一家人。奶奶原来孤身一人,在我们居住的慎益里胡同当居民代表。她先“捡”了我,后“捡”了姐姐。姐姐是拾毛蓝的流浪儿,五岁那年奶奶收留了姐姐,奶奶姓刘,给姐姐取名刘丽。我呢,奶奶在鸟市大街公共茅房门口捡的,那时我刚出生五十多天,奶奶把我抱回家,取名刘根。奶奶自有她的道理:既然不知抛弃我的亲生父母姓甚名谁,等于打小没了根,就该叫刘根——留住不知谁家的“根”。

不同根的三口人住在慎益里胡同大杂院三楼的一间小房,不足十平方米。一张木床、一个五斗橱和一只水缸占据房子大部分空间。小时候,奶奶、姐姐、我睡一起。我和奶奶躺一被窝,枕在她山丘一般的大肚子上睡觉。稍长一些,奶奶躺中间,姐姐睡外边,我睡床里。我长到七八岁时,奶奶让许津生他爸爸搭了阁楼。那时的阁楼同现如今的阁楼具有天壤之别,特别简单,就是在床上的半空架起和床一般大小的睡觉地界,只能躺不能坐,坐起脑袋碰房顶。每天我爬阁楼上睡觉。有一天,我的脚丫子无意中碰了外墙,发觉很薄很空洞。趁奶奶和姐姐不在家时,我扒开了,啊,外面是一片广阔的新天地。

第一次站在开源公寓楼顶,我把自己当作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高举玩具驳壳枪,冲着天空大声喊叫——“冲啊,同志们冲啊!”然后,围着女儿墙来回奔跑,跑了一圈又一圈,嘴里叨念着电影中革命英雄的豪言壮语。什么“我是李向阳……”“为了新中国,前进……”“向我开炮,向我开炮……”“共产党员是杀不完的……”末了,我跑累了,四仰八叉地躺在楼顶,想象自己像电影中的人物那样光荣负伤,奄奄一息,战友们簇围身边,我从口袋掏出一张纸片,说:“同志们,革命一定会胜利的。请替我交党费……”

一般情况下,奶奶她俩不在家的时候,我才会溜到旅馆楼顶,疯魔似的瞎玩一通。估摸她们该回家了,我爬回屋子,用牛皮纸封严洞口,尽量不留下蛛丝马迹。

我最担心姐姐刘丽发现我的秘密,因为我俩是天生死对头。

2

我和刘丽的矛盾由来已久,基本原因很简单:我们俩不是亲的。由此引发的原因便复杂多了:我自以为比她早四年被奶奶捡到的,在家中充老大,从不管她叫姐姐,直呼刘丽;其次,她同我一学校,学习差,留过级,爱跟学校的坏学生一起鬼混,我碰见过她被一群男生簇拥着偷偷摸摸抽烟,让我在广大同学面前非常丢脸;再次,她特能装两面派,在外面张嘴骂大街,敢和男学生叫板打架,可在家里她乖顺得像只猫咪,奶奶说什么她听什么,整天蔫不吭声地帮奶奶干家务活儿、做饭。一次我向奶奶打小报告,反映刘丽伙同一帮人同外校学生起哄打群架,奶奶不信,数落我瞎说八道:你姐是多么乖的孩子,只会挨欺负,绝不会欺负人。从那时起,我明白两面派的人多么具有欺骗性。

刘丽瞧不起我,背着奶奶骂我是“面疙瘩”——既软又黏糊人。可能我天生属于软弱可欺的品种,奶奶担心我上学受坏学生欺负,几乎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指派刘丽天天陪我上学,放学等我一块回家,下午去同学江波家的学习小组写作业,她也得负责接送。其实刘丽并不情愿干这些,途中她常把我甩远远的,我冲她背影喊:嗳,刘丽你走慢点儿,我追不上你。她反而甩胳膊的幅度更大,摇动小辫哼着歌。她气我。我紧跑几步追过去,拽着她的小辫,疼得她偏低着头,冲我瞪眼:松开。听见没有,松手!我仿佛拥有主动权,嘻嘻哈哈乐。忽然她张嘴咬我的手,登时手背显出几个牙印。我坐地上大哭,喊着:你属狗的,咬人,回家我告奶奶。刘丽怕了,她使劲拉起我,扑打我裤子上沾的尘土。随之往我受伤的手背吹气,好像这样能把牙印吹没了。她边用手抹擦我脸上的泪珠,边不服气地嘟哝:咬死你这臭面疙瘩,瞧你往后黏糊不黏糊我。

她厌恶我,我讨厌她,水火不相容。我俩从不当着奶奶面打架,常常在私下里搞小动作。十来岁那阵,我时不时犯痔疮,肛门长出个玻璃球大小的脓包,迈腿走路疼得我大呼小叫,奶奶让刘丽背我去南门外大街的第六医院瞧病。她答应得很爽快。奶奶掏钱时,抱怨道:你俩呀,苦命孩子。有亲爹亲娘多好,他们上班有工作,厂子给开三联单,到医院瞧病能报销,省一半钱。俩孤儿呀,没人管。

刘丽背我出了胡同上马路,我骑她后背,手扯她两条小辫子,模仿赶大马车的吆喝牲口那样“驾——驾——吁——”地喊,十分得意。刘丽生气也没法,她不敢把我扔下来,腾出一只手狠狠地拧我小腿肚子。我踢腿,脓包针刺般地疼,哇哇大哭。她不解恨,吓唬我说,号吧,到医院有你号的。大夫拿刀子拉你的痔疮,疼死你!果不其然,大夫真拿手术刀划开痔疮,但不疼了。归家路上,我仍旧骑在刘丽身上,再不敢揪她小辫子。

我和刘丽之间你搞我我搞你的小动作,直到1968年才终止。那年我十五岁,刘丽十六岁,我已经长成一米八的高个儿,她不得不仰脸瞧我,眼神里明显流露一种敬畏。其实不光如此,因为发生一件事,表面上我屈服了,内心的仇恨越发深刻。

我们家的生活费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奶奶给街道五七工厂加工的裤子缝扣子,每月十五元;第二部分由街道每月发的生活困难补助八元,统共二十三元。奶奶精打细算,维持三口之家一个月的米面油盐、吃喝拉撒睡,并且供我和刘丽上学。时常熬不到月底钱就花完了,奶奶求爷爷告奶奶似的找左邻右舍借,所以奶奶特别抠,对钱把得很紧,整块的钱藏在我俩找不到的地方,零碎钱用手绢包好掖进贴身的衣兜,片刻不离手。奶奶每天给我和刘丽派发零花钱,每人五分。刘丽舍不得花,藏入一只牛皮纸糊的盒子。我不,五分钱哪够花?早上买碗豆浆一分,买根水果冰棍三分,剩下一分钱连毛片都买不了,光遭同学们笑话。我磨奶奶,嬉皮笑脸地磨,磨得奶奶没脾气,偷偷塞我手里二分钱。刘丽从不像我那样叫奶奶为难,从不因为那点可怜的零花钱抱屈。但我发现她偷钱——我为这个发现激动得心怦怦直跳。

一天我从外边疯跑回家,瞧见刘丽从床褥子下面拿了什么东西。由于我突然闯入,她惊慌地将那东西藏进书包。很明显,她偷奶奶的钱,做贼心虚。说也巧,晚晌吃羊肉西胡馅饺子,奶奶派我到副食店打醋,打开手绢包给我钱时,嘴里喃喃道:哎,钱怎么少了哪?哈哈,正好印证我的猜测,我说,您的钱被人偷了。奶奶疑惑地望着我:我出门锁门,钱又藏好好的,贼本事再大也进不了屋偷钱?我嫌奶奶糊涂,家贼难防啊!我肯定地说:是刘丽偷的。奶奶不信:瞎说八道,刘丽不是那样的孩子。我急不可耐:奶奶您护犊子,我亲眼瞅见她偷,藏进书包。不信您问她,我敢当面和她对质。奶奶不吭声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举着醋瓶子哼着歌跑出胡同,正好与下学归来的刘丽撞个满怀。她骂我:眼瞎啦?往人家身上撞。看我回家不收拾你。我不理她,心想:待会儿看奶奶怎么收拾你!果然,我打醋回来,一进门见奶奶正审刘丽,她低头不作声。我一边“敲铲子”,说:快老实交代吧。少装蒜,晌午你偷了钱藏在书包里边。我亲眼所见,你赖不了。刘丽在人证面前无法抵赖,面色绯红,慢吞吞从书包里掏,掏了半天掏出一叠粉色的纸,我凑近前一瞧,是女人用的卫生纸。我慌窘不堪。奶奶一把推我老远,骂道:滚一边去。这是你们男的该看的吗?不怕扎瞎眼睛。转脸,奶奶和颜悦色地哄刘丽:哎哟,大姑娘啦!你早该跟我说呀。得了,奶奶给你煎鸡蛋角补补身子。

刘丽偏过头瞪我,目光里充满仇恨。

3

刘丽真是我的克星,和她闹别扭不光遭奶奶严惩,甚至打那天开始卷入一连串倒霉事件中。从头至尾如同一条九连环,环环紧扣,因果相连,我的少年期被紧紧拴牢,浸染成了杂色。

我溜达出胡同,心情沮丧,抓贼赃没抓准,反被奶奶逐出家门。更令我痛心疾首的是,那顿咬一口流油的羊肉西胡馅饺子吃不到嘴了。

夜幕初降,天依旧晶莹透亮,繁星点点,仿佛蓝色玻璃板镶嵌许多钻石。微风习习,飘散家家户户饭菜香味。我感觉饿,肚子咕咕叫。我愤愤不平,不怨我莽撞,怨敌人太狡猾。也许刘丽真偷了钱,而拿卫生纸搪塞奶奶呢?奶奶不分青红皂白惩罚我,不给我饭吃。纯粹冤枉好人,纵容坏人,亲者痛,仇者快。越这么想,我委屈得想哭。猛然间,我望见对面马路伫立着申玉媛,不由眼前一亮,所有懊悔委屈一扫而光。

南市旅馆服务员申玉媛和她同事站那儿聊天。她穿件雪白衬衣,衬衣下摆束进藏蓝色长裤里,凸显腰身婀娜。特别是她那条黑油油的独辫特别勾魂,引逗我不由自主走过去,悄悄靠近她们身畔。

她察觉旁边有人,并不在意,依然与女同事聊得火热。我伸长耳朵听。申玉媛羡慕对方胸前的像章,说:龚姐,你戴的牌儿真好看,哪儿踅摸来的?被称作龚姐的女服务员很得意,挺起胸脯让申玉媛细端详,说:我姐夫送我的。你瞅呀,像章红底儿金字,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是毛主席的亲笔题词呢。可不好踅摸,我姐夫说他烦了几个朋友,从换牌儿人手里淘换来的,用三个大像章换一个。申玉媛目光始终不离龚姐的像章,她准是心里喜欢,说不出口。龚姐瞧出她心思,说:小申,姐姐知道你喜欢,但凡能踅摸一个我准给你。戴这种牌儿意义重大,一能表明咱们的忠心,二能代表咱们工作性质,做旅店服务员不就是为人民服务吗?申玉媛连说:是啊,是啊。新闻电影里常见好多中央领导戴这样的牌儿呢。越这么说,她的眼神越发涌满渴望。龚姐又说:要不我借你戴两天?说着,要往下摘。申玉媛慌忙拦住她,别介,龚姐。我能找人踅摸……

这时,南市旅馆里有人招呼龚姐,龚姐扭身回旅馆,独自留下申玉媛站便道发呆。晚风拂动她额头的刘海,一双大眼睛惘然若失。

不知哪儿来股勇气,我蹿上前,冲她说:我给你踅摸牌儿。

她常见我在她跟前晃来晃去,佯嗔道:小屁孩儿,你偷听别人说话哈?没羞。

尽管她比我大四五岁,可她不能小看我,管我叫小屁孩儿。我犯矫情:谁是小屁孩儿?我比你长得高,算大人了。

她咯咯地笑:个儿高有什么用?多费布票呗。论辈分我算你姨,讲岁数我是你姐姐。

话跑题了,怎么从纪念章跑到辈分上?我连忙纠正:你喜欢那牌儿吗?我替你踅摸,要不要?

申玉媛将信将疑:小屁孩儿口气不小,龚姐的姐夫踅摸不来,你行?瞎逞能吧?

我把胸脯拍得山响: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落地砸坑,你要不要吧?

她抿着嘴,漂亮脸蛋浮出一丝羞涩。隔一会儿,她低声说:回头姐姐请你吃冰棍。

她终于答应了!我兴奋得想跳高。我敢答应她,说明我有把握,相当于张飞吃黄豆——小菜一碟。原因很简单:我找小学同学许津生。他属于“专业”换纪念章的。

通常晚饭后,许津生溜出胡同同江波秘密会合,结伴溜进永红里胡同偷着抽烟。许津生财迷,很少买烟卷,蹭江波的烟卷抽。

时候尚早,游荡时,我见“麻子李”拎棋盘和一布兜子棋子瞎转悠,寻找对弈的棋手。“麻子李”姓李,脸上长麻子,大人们私下称他这个外号。他五十岁左右,光头,穿着拷纱褂子,敞着怀,胸肌发达,腰际扎铜头宽皮带。样子挺凶,待人很和气。他发现我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主动上前跟我打招呼:根儿,吃完晚饭啦?来,陪伯伯下盘棋。我知道他棋瘾大,一时找不着对手,拿我当替身。我在候着许津生,没闲工夫陪他玩,便说:李伯伯,我不会下象棋。“麻子李”不肯轻易放过我,说:嘿呀,下象棋没吗,长个脑袋就会,根儿多聪明,伯伯教你两手,保你赢遍鸟市大街那帮下棋的。我心想,你还是臭棋娄子呢,教我?

恰逢许津生晃悠出胡同,我道声:李伯伯,赶明儿您再教我。匆忙撇下“麻子李”,反身追许津生。只听身后“麻子李”叹息道:多好的孩子呀,就是贪玩,不务正业。

我从背后拍拍许津生肩头,吓了他一跳。

“操,你呀。吓死我啦,我以为是我爸爸哪。”

许津生最怕他爸爸。他爸爸大老许在鸟市大街客运合作社蹬三轮车,膀大腰圆,脾气暴,好喝酒。沾酒就醉,一醉就闹,不在外边闹,窝里反,骂媳妇打孩子。不是一般的打,用皮带抽许津生。他经常被抽得头破血流地往外跑。我安慰许津生:“先别嘀咕,我刚瞧见你爸爸进玉清池澡堂子去泡澡。”他缓过神,不紧张了,反而琢磨甩我:“根儿你忙你的吧,我遛遛食去。”在鸟市大街一带,人们管饭后散步叫作“遛食”,也对,吃饱了,出来遛遛助消化。但我必须戳破许津生谎言后面的秘密,否则他不肯顺从我。

我说:“少跟我瞎掰,你去永红里胡同吧?”

他一怔。

“江波在胡同里正等你吧?”

他瞪圆了眼珠。

“甭当我不知道,你俩凑那儿偷偷摸摸抽烟,对不对?”

许津生一把捂住我的嘴,央求:“我的妈吔,大声嚷嚷吗?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能暴露我在开源公寓楼顶窥探到的,编瞎话说:“用知道吗?瞅你满嘴烟味,呛死人。”许津生信以为真,哈口气用手捧着,放鼻子前嗅:“哪有烟味呀?”我蒙他:“抽烟的人闻不出来,不抽烟的人老远能闻见。”许津生真被唬住了,他惶恐哀求我:“根儿,咱们关系不错,你千万别跟外人说,尤其不能让我爸爸知道。”

初步目的已达到,我继续说:“不让我说可以,但你得帮我个小忙。对你来讲,挺容易,手到擒来。”

他催促:“快讲。”

“你帮我踅摸个牌儿,刻着‘为人民服务’的那种纪念章。”

他犹豫。其实许津生经常在百货大楼对面的邮局门前换纪念章,他有两大块海绵,上面挂满各式各样的纪念章。但他财迷,交换可以,从不送人。

我激他:“管不管吧。不管我就告你爸爸你抽烟!”

“管,管,”他已然神经错乱,“过两天我白送你一个行不行?”

我和许津生拉了钩,扭身跑回家。

奶奶和刘丽全不在,桌子上放一盘煎好的饺子。我顾不得吃,上阁楼钻洞,爬到楼顶阳台,迅速奔向西面女儿墙,朝永红里胡同张望。正如我想象的那样,俯身看见许津生同江波凑一起抽烟卷。

许津生向江波汇报,说我洞悉他们偷着抽烟的秘密。江波挺恼火:这个面疙瘩,表面老实,一肚子弯弯肠子。可不能让他捅出去,你我可就完蛋了!我哥江海知道我抽烟准得揍死我。许津生嘟哝道:刘根威胁我,要告我爸爸,除非我送他一个牌儿。江波说:给他呗,反正得堵住他的嘴。许津生又嘟囔什么,我听不清。只见江波掏了一盒“大前门”烟卷递他手里,许津生才允诺:行,那我就白送刘根一个牌儿。他又问江波:刘根这小王八蛋再敲诈我怎么办?江波思量片刻,说:拉他下水!哪天你约刘根来永红里胡同,教他抽烟。他抽了烟卷,上了瘾,还会告发我们吗?许津生竖起大拇哥,赞扬江波:阿江,高,实在是高。

我忍不住乐。怕他俩发现,弯腰捂嘴笑倒女儿墙边。

第二节 胡同三结义

1

“为人民服务”像章放进一只小塑料袋里,封着口。许津生递给我时,叮嘱道:阿江想见你,晚上咱们永红里胡同集合。

其实我明知江波见我的目的,骗我抽烟卷,拉我下水。我故作不明所以,问:你们俩是铁哥们儿,我掺和不上啊?许津生说:叫你去你就去呗,大家交个朋友,相互有个照应。

平时在同学中间,包括江波和许津生他俩都瞧不起我,拿我当“面疙瘩”,我孤独无助,倘若和江波他俩绑一块,我不会被轻视被欺负了。于是,我爽快地答应下来。

趁晌午马路无人的光景,我守在南市旅馆门前,等着申玉媛碰巧出来。

阳光刺眼,披洒身上暖至心底。我摘掉绿军帽抹汗,军帽是刘丽送我的,九成新,她对我嘱咐说:这顶真军帽,不许让人抢了去。刘丽性情不正常,有时对我好,像亲姐姐疼爱弟弟;有时恨我,照她话说恨得牙根儿疼。

旅馆旋转门响了一下,我连忙回头,申玉媛满面春风走出来,她时常利用旅馆晌午休息时间溜到南市百货商场转一圈,所以我掐准点儿等她。

我迎上前,朝她显摆手中的像章:“睁眼瞧瞧,我说话算数不?”

她的眸子星光一闪,欲抬手拿,又珍惜地缩回去。

“呀,小屁孩儿,你挺有本事啊!我能瞧瞧吗?”

我表现很大方,举起像章让她瞧:“我送你的。”

她左端详右端详,忍不住动手拿。我赶紧缩回去,说:“让我给你戴。”

她的脸庞微显红晕,说:“好吧。”遂背着双手挺起胸脯让我替她别在胸前。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手不禁颤抖。当我把像章别在她雪白的衬衣上,无意间触碰柔软的乳房,感觉血液凝固,呼吸阻塞,差点晕过去。

申玉媛没留意。她低头长久欣赏像章,幸福的笑容花一样绽放。

过会儿,申玉媛对我说:我说话也算数,请你吃冰棍!一转身奔向街对面的冰棍摊。卖冰棍的是江波他妈,一只白漆木箱子里面放着一兜兜冰棍。申玉媛买根奶油冰棍,五分钱,高举着跑回我身边,说:给你。我故意不接,说:你先咬一口。她连连摇头,说:我刚吃了饭,不想吃冰棍,胃口不好受。我表现执着:那我也不吃。起初她一愣,很快明白了什么意思,潮红着脸骂我道:小屁孩儿真坏!说着,她咬了一小口,随后将冰棍塞我手里,便跑走了。

我闭起眼睛,慢慢嗍她咬过的冰棍,天下哪有这么甜的冰棍啊!

整个下午我在美妙的幻想中度过。我沿着南市的每条马路瞎转悠,脚下踢一只空烟卷盒,心里反反复复回忆申玉媛咬过的冰棍,那若是塑料做的冰棍该多好,永远不融化。俗语说,乐极生悲。我美过了头,凭空撞上一桩倒霉事。

和许津生约定的时间悄然降临。我依然脚踢烟盒朝永红里胡同方向走,烟盒已经被我踢成一团纸疙瘩,我对它失去了兴趣,最末用力一脚将它远远踢飞,倒霉事由此发生。纸疙瘩不偏不倚正好打在“疤瘌眼”的两腿之间那个地方。登时我明白闯祸了。

“疤瘌眼”属于南市大街隔色人物,三十五六岁年纪仍然打光棍,不光因为他长得丑,左眼睑的疤瘌扯歪了脸,而且他名声不好,前些年打架劳教过二年。释放出来没事由,在玉清池澡堂子门前摆摊修自行车。他沉默寡言,总阴沉着歪脸,南市一带的大人小孩全惧怕他。偏偏我一脚踢出的纸疙瘩子弹般射向他的裤裆处,速度极快,疼得他一弯腰,“哎哟”了一声。我傻了,光顾害怕,不知怎么办。待我想起该对他说句道歉的话时,“疤瘌眼”肥厚的手掌在我眼前一晃,我的左面颊重重挨了一耳刮子,既酸又疼继而麻木,眼泪憋不住流出来。“疤瘌眼”毫不顾及我的感受,扭身悠然走开。

我胀痛着左脸赴约。许津生一下子瞅见我的脸非同寻常,吃惊地问:呦,让哪个打的?我很委屈,骂了句他妈的“疤瘌眼”。许津生不吱声了,江波嘟哝道:活该!你也敢惹他?扇你耳光算好的,知足吧,没掰折你的胳膊算不错了。

许津生掏出根烟卷塞给我,“战斗”牌,绿色烟盒,印着“战斗”两个白色的字。他一手准备划火柴,说:抽根烟卷压压惊。我记着他们的诡计,摆手说我不会抽。江波接过话茬儿,说:谁生下来会抽烟?你先尝一口,不光压惊还止疼。不容我反对,许津生将烟卷硬擩进我嘴里,划着火柴点燃,催促道:吸,使劲往里吸。

我猛吸一口,顿时呛得直咳嗽,泪水奔涌而出。我说,头晕。许津生嘻嘻哈哈说:抽头一口晕,接着抽就不晕了,感觉特别美。我又吸两口,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许津生告诉我,你终于找到了感觉。

我们仨蹲在永红里胡同电线杆底下抽烟,我的感觉越来越好,竟然忘记左脸颊的疼痛。我发觉许津生和江波躲这儿,不仅仅为偷着抽烟,他们主要目的是议论鸟市大街天天发生的事——那些事触目惊心,而我一无所知。

江波用一种激动的方式吸烟,集中力量猛吸几口,随后一股脑儿从鼻腔、嘴巴喷吐出来,让你立刻联想到“硝烟滚滚”那个词。他过足了烟瘾,脑袋瓜往墙壁一仰靠,说:我,包括你们俩活得窝囊,大有问题。不像我大哥江海,造反派“大联筹”的头头,手下二三十号造反战士听他吆喝、听他指挥,多么威风。我大哥说,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是英雄辈出的时代!我们要在大风大浪中当英雄,不当狗熊……喂喂,你俩乐意当狗熊吗?

许津生特会顺情说好话:谁乐意当狗熊?!我愿意当英雄。可英雄怎么当?我不会呀。

江波目光转向我。我当即表态:宁当英雄死,不当狗熊生。

有气概!江波转脸数落许津生,瞅人家刘根,讲出话来落地砸坑、铿锵有力。哪像你,愣不懂英雄怎么当?学呗,榜样的力量无穷。

江波当面赞扬我,贬他,许津生不服气,说:我懂,向雷锋、王杰、黄继光那些英雄榜样学习……

打住!江波打断他说,那些是革命先烈,咱们应该学,可一时半晌还学不了。要学先学眼前的,比如我哥江海,带领“风雷激”造反团跟保皇派做斗争,也不行,就咱仨,形不成队伍。江波一时泄气地蒙住了,他伸手管许津生要根“战斗”烟卷,边吸边琢磨。片刻,冷不丁问我和许津生:你们看过《水许(浒)》么?

许津生逞能,抢先道:我在玉清池澡堂子下边的小人书铺看过小人书,梁山泊一百单八将,个个讲义气,武艺高强。绝对一帮英雄好汉。

江波登时兴奋起来:对对对,咱学《水(许)浒》里边的好汉,来个桃园三结义。

实际上我看过《水浒》,胡同存车处看车的男孩小丰借过我许多书看,不光《水浒》,《西游记》《封神演义》《说岳全传》和《三国演义》我全看过。明知江波念大白字,把“水浒”念成“水许”,又将《水浒》和《三国演义》搅乎一块儿,可不敢挑明。江波心眼小,你显示比他能耐比他聪明,他恨你。

江波把“战斗”烟盒最后一根烟卷掏出来,点着,用嘴叼着。双手撮土,撮成小坟包状,烟卷插土堆中间,冲我和许津生说:咱仨立马结拜,宣布誓言: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时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东西好吃的一块分享,不许独吞;打架一起上,不许充孬种……蓦地,江波停止唠叨,眼珠直勾勾地瞄向胡同口。

顺着他的目光追去,他哥哥江海同几个“风雷激”造反团的战友大步踏进永红里胡同。

坏啦,我大哥!江波惊慌失措,用脚秃噜平那小“坟包”,招呼道:不能让我大哥他发现,赶紧撤!我们三人撒腿就跑,从胡同另一头逃窜。

2

我气喘吁吁奔回家,上阁楼,钻过洞,扒女儿墙朝永红里胡同张望的时候,江波的大哥江海带着“风雷激”造反团的队员早已跨进永红小学,红漆大门挂了木头门闩,几个人站操场上呛吧着什么。

夕阳余红铺进学校操场,微风搅动槐树叶子哗哗作响。江海格外激动,解开军褂纽扣敞着怀,手举武装带抽打槐树树身,他对围簇身边的战友们说:越是艰难困苦的时刻,越是考验我们的忠诚,看我们是不是忠于正确的革命路线,敢于和错误的路线进行斗争!疾风知劲草,烈火炼真金。虽然保皇派现在很强大,那只是暂时现象。东风必然压倒西风,我们革命造反派最终一定能打倒那个大的走资派,打败他的铁杆保皇派。我时刻坚信这一点。

造反团副司令洪战兵说:保皇派“红旗”正围攻我们,拉拢了几个保皇派组织,找碴儿同我们辩论,扬言把“风雷激”造反团赶进太平洋。用心何其毒也!

江海说:我们不怕辩论,真理越辩越明。“红旗”那帮保皇小丑想动武,我们也不怕,我们跟他们血战到底!

另一位队员说:“红旗”欺负咱们人少、名气小,群众基础差。

江海说:这个意见很重要。我们组织成立时间短,未能做出几件惊天动地的事件,所以影响面小,群众基础差,得不到广大革命群众的理解和支持。大家要注意各方面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在全市、全区,或者在鸟市大街干几件具有影响力的大事!

又一位队员很泄气地问:头头儿,肚子咕咕叫了。

江海说:我也饿了。走,大伙煮面条吃。

呼啦一下子,江海和他的战友奔进教学楼,俄而,一楼几间教室的日光灯亮起,大概“风雷激”造反团正鼓捣面条吃。

我依靠女儿墙胡思乱想:江海他们所指的那位大的走资派我不认识,一准是个大祸头,为了保他或反他,上百万人分成两大派,相互玩命死磕,打得你死我活、一塌糊涂。为什么呢?我不愿琢磨,越琢磨越没意思。

我奔至阳台北面俯瞰鸟市大街,那里是另一番情景,犹如市井风俗画。

夕阳缓缓沉落南市旅馆后面露出半张脸。高雪华她妈妈“外国鸡”搀扶瞎丈夫准时出现在旅馆门前电线杆下面,瞎子坐马扎,她斜靠电线杆伫立。她的右手腕拴根红线绳,由瞎丈夫牵着。她今天不抽烟,嗑瓜子,一只手心捧炒熟的葵花子,一只手做兰花指状地拈,放嘴里轻轻嗑,姿势优雅,神态风骚。眼波流转,不时地扫描路人,频频送上微笑,笑得很有魔力。

“你甭老在那儿挤鼻子弄眼勾搭人。”瞎子冷不丁冒出句责问的话。

她并不恼,笑吟吟反驳:“谁呀,你睁瞎眼瞧瞧,瞧得见吗?人家嗑瓜子哪。”

他一个瞎子能看见吗?瞎子被噎得没词儿,憋半天才嘟哝道:“哼,你糊弄我吧,你对我不忠。”

我好奇,像高雪华她妈这么漂亮风流的女人,怎么嫁给了又老又丑的瞎子?这绝对是个问题。

曾经听奶奶断断续续讲述过,高雪华她亲爸爸死得早,死得蹊跷。那时高雪华爸爸和许津生他爸爸一样,在鸟市大街的客运合作社蹬三轮,不是拉货的那种,拉人,属于客运三轮。奶奶一嘴老词儿,说人家是“拉胶皮的”。确实,三轮类似旧社会的胶皮车,只是不用人力拉,用脚蹬。每天清早,高雪华他爸在“五福林”喝进两碗馄饨,吃下半张大饼加馃子,坐自己的三轮上边搓大脚丫子边等客。有人叫车,他停止搓脚丫子,手往裤子上抹两下,拉客人便走。送客人归来又继续鼓捣他的大脚丫子。下班时,他并不急于回家,拎瓶白干酒去淮海影院旁边的包子铺喝酒,通常喝得酩酊大醉,用唱歌的腔调骂大街,一路高歌进胡同,骂骂咧咧撞进自个儿家。随后,高雪华家一通“噼里啪啦”乱打乱砸,伴随“外国鸡”的哭闹声,直至夜半。

高雪华她妈年轻时很漂亮,属于那种妖娆的漂亮。奶奶说她眉眼能勾搭人,当她丈夫蹬车拉座时,她溜出胡同,眨眼间勾引个男人回来,而且美丑不分,老少咸宜。男人进了她家,窗帘拉严,动静挺大。事毕,她笑盈盈送男人出来,站楼梯上冲客人频频招手。奶奶说,高雪华她妈是“卖人肉”的。起初,高雪华她爸不情愿当王八头,骂过老婆,打过老婆,甚至往高雪华她妈的私密处塞进铁丝一类的东西,终不能遏止她的风流。后来索性睁一眼闭一眼,听之任之,靠酗酒喝醉之后声腔高亢地骂大街发泄。大约五年前的夏天,高雪华她爸不明不白地死了,感冒发烧了几天,喝了几服中药,越喝越坏,末了一命呜呼。中药是“外国鸡”亲手熬的,亲手喂他喝的。大杂院的人们传谣:潘金莲毒害亲夫武大郎。

高雪华她妈成了寡妇,一个自由自在的寡妇,先后结过三次婚,又离了,大多因为她时不时地“打野食”。其后,她继续地下活动生涯,直到挨了几回批斗,罪行是“搞破鞋”。她被无休止的批斗给斗怕了,寻思赶紧嫁人吧,瞎子遂成她的落脚地。瞎子年岁大,人丑,唯一优点是“红五类”,每月拿政府救济,安全而稳妥,这对于一个四十出头、年老色衰的女人是比较不错的庇护所。不久,“外国鸡”嫁给了瞎子,从慎益里胡同搬到永红里胡同一个小院。

天色暗淡下来,我发现瞎子昏睡过去,秃脑袋耷拉胸前。高雪华他妈迷离的目光陡然凝聚,凝聚到马路对面的胡同口——“麻子李”拎象棋走出慎益里胡同寻找棋手。

这会儿允许我讲讲慎益里胡同周围情况:鸟市大街东头通向和平路,西边临南门外大街,慎益里胡同卧它中间。胡同左面是开源公寓,此刻我则站在它楼顶上;对面是南市旅馆,斜对面是煤铺,负责供应鸟市大街一带居民劈柴、煤球什么的。它的对面也就是胡同右边是煤厂,里面贮存堆积如山的煤球,又旷又黑,装两扇木拉门。

“外国鸡”习惯性朝“麻子李”飞眼,“麻子李”心领意会,冲煤厂努努嘴。高雪华她妈解下拴手腕的红绳,顺手系在身旁一棵槐树干上,飞身穿越马路,直奔煤厂。“麻子李”比她猴急,早已拉开煤厂木门钻进去,留一条窄缝,容一个人的量。高雪华她妈紧随其后闪进去,想拉严木门,她力气小,拉几下没拉动,仍留条门缝。里边黑漆漆一片,藏匿诱惑与诡谲。我的血液顿时凝固成血豆腐,端驳壳枪的手不停颤抖。

顷刻间将发生的一桩风流韵事,被一个人意外出现搞砸了。

好像我先前讲过,住在慎益里胡同2号院三楼的傻贝儿贝准时在黄昏后沿着鸟市大街正步行走,今晚照旧。他甩开大步出胡同,嘴里叨念“一、二、一……”,先掉头向玉清池澡堂子方向迈进,到路口,他一个“向后转”,又甩臂摆腿朝西折返。行至煤铺跟前,他瞧见了昏睡的瞎子和拴树干上的那条红绳。也许傻贝儿贝想,我高呼口号正步前进,怎么老瞎子无动于衷呢?傻贝儿贝停止走正步,他靠近瞎子盯着瞅,瞎子鼾声如雷,令傻贝儿贝很不开心,鸟市大街唯一的观众竟然不理睬他的表演,是多么扫兴的事啊!一定要唤醒他。这样,傻贝儿贝解开拴树干上的红绳,拽着就走。陡然把瞎子拉醒了,他嘟囔:“你拉我干吗?摔着我。”傻贝儿贝嘿嘿乐:“老瞎子,我不是你媳妇,我是傻贝儿贝!”敏感的瞎子立刻感觉有问题,高喊起来:“臭不要脸的娘们儿,你上哪儿浪去啦,给我滚回来!”

瞎子喊声惊动煤厂那对偷情男女。头一个奔跑出来的是高雪华她妈,她一边梳理蓬乱的头发,一边急促穿过大街,抢下傻贝儿贝手中的红绳。“麻子李”慢悠悠溜出煤厂,冲瞎子的方向狠狠啐口唾沫。

“外国鸡”来到瞎子跟前,数落道:“叫什么叫?人家买烟卷去啦。”

瞎子伸手摸她的脸,又摸她的高耸乳房,挺有把握地说:“你脸热心跳,说明你刚干完坏事。瞒不住我,我天生能掐会算。”

高雪华她妈好厉害:“放你妈的狗臭屁!老娘和谁搞‘瞎扒’啦?你瞧见了,还是堵住了?抓奸抓双嘛。啊?还说能掐会算,瞎掰!一肚子脏心烂肺,猜忌我,诬蔑我,照这样下去,你这辈子眼瞎不算完,让你下辈子眼瞎心烂耳朵聋。”

瞎子让“外国鸡”劈头盖脸一通骂,他嘴还硬,咬着牙根说:“假如你对我不忠,我坚决不答应!”

高雪华她妈口气软下来,哄瞎子说:“哪能呢?我真心对你好。不信,你摸摸我的心。”她拿起瞎子的手,伸进的确良衬衣里摸。瞎子长叹一声,说:“忠不忠看行动吧。”

我厌倦他们的吵骂,扭脸找寻傻贝儿贝,他依旧甩臂摆腿向太阳坠落的西方大步行进。

3

我、江波和许津生的义结金兰行动颇费一番周折。

又一次黄昏在永红里胡同偷着抽烟,偷着商量拜把子时,我们碰到一道难题:按照《三国演义》模式,以岁数大小排名。那么许津生与江波同年同月,但大江波十天,他应该算老大,是刘备;江波屈居老二是关羽,我呢,比他俩小俩月,算老三张飞。

江波当然忍不下这口窝囊气,他说:凭什么这么排?《三国》里头光是封资修的排法。我们仨是学英雄,做英雄,谁最英雄该排头名,当大哥。什么算英雄?觉悟高,组织能力强,有号召力,打架时候勇敢地冲在前头。许津生你行吗?

许津生不肯轻易放弃当老大的机会,他争辩说,我行不行先放一边。咱们磕头拜异姓兄弟,就得论资排辈,岁数大的是大哥,岁数小的是小弟,天经地义。不论《三国》,论《水浒》,宋江能耐大不大,外号“及时雨”,他尊晁盖为大哥,甘愿当老二,就因为他岁数比晁盖小一点儿。

他俩争执不下,江波说:你想当老大没门儿!

许津生说:你当大哥我不服!

为三人团伙的大哥问题,江波和许津生撕破了脸。许津生嘴里嘟嘟囔囔,好像多委屈。江波怒目而视,拳头攥得“咯咯”响,恨不得送许津生一记老拳。我茫然不知所措。

许津生自找台阶下,他掏出“战斗”牌烟卷,递我一支,给江波一支,赔笑脸央求道:阿江哥们儿,你让给我当呗,名义上我是大哥,实际一切你说了算,还不行?

去你妈的!江波一怒之下,将抽半截的烟卷扔向许津生,烟蒂砸脸上,火星四溅。我当老大就当名副其实的老大,你凭什么跟我争?撒泡尿当镜子你照照你自己,哪点儿比我强?

许津生捂着烫疼的脸,半天不吱声。他到底鬼点子多,转而推出我:咱俩谁也说不服谁,叫刘根评评理。江波表示同意:好哇。刘根你说我俩谁该当老大?

我惹不起江波,又不愿得罪许津生,当他们的目光热辣辣地集中我身上时,我左盼右顾,嘴不听使唤地结结巴巴:我……我……江波拍胸膛鼓舞我:别拍,有我呢。许津生怂恿我:有理不怕恐吓和谩骂。刘根,你要公平。

终于,我琢磨出个显示“公平”且不得罪他俩的主意。我说,按《三国》论,岁数大的是老大;照《西游记》书上讲,本事大的当老大,比如孙悟空。我们学英雄,做英雄,岁数大小只算个参考值,关键看哪个有能耐。能耐不是吹的,得比一比。

他们异口同声地叫好:好!比什么?

我说:比胆子。

他们继续异口同声:怎么比?

我说:夜里在慎益里胡同1号院蹲一宿,谁坚持到天亮不出来,就算赢。赢者是老大,输的排老二。

江波、许津生你瞧瞧我,我瞅瞅你,显然他们觉着只有我这个办法才能解决纠纷,点头同意。

末了,我们仨拉钩发誓。江波问:从哪天晚上开始?我说:明儿夜里10点钟。许津生问:谁第一个比?江波冷笑道:我让着你,明儿夜里你先来。

大事告成,仨人心平气和了,蹲一堆抽起烟卷。

我为自己琢磨出的主意暗自得意。嘿嘿,甭说我们十四五岁的小毛孩,就是大人也不敢半夜踏进慎益里1号院一步,况且在那里蹲一宿。1号院是凶宅。

利用空隙,我正好讲讲慎益里胡同。胡同宽敞,分前后两个院。1号院小,两层楼,住着吴姓一家人;2号院大,典型的大杂院,三层楼,住着六十户人家,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姓什么的都有。我家住三楼,许津生家在二楼。江波家不住慎益里胡同,住鸟市大街临街平房。

奶奶讲过,1号院的吴家先祖做过伪县长,搜刮民财很趁钱,盖了慎益里胡同,将2号院租赁给穷人收租金。新中国成立后,反对剥削,人人平等,吴家不再收租金,2号院的人也不用交租金,胡同全部收归国有,大家统统上房管站交房钱。

1号院建得精致,大门镶兽面铜环,门旁蹲一对石狮子。院内青石铺地,门窗雕花。吴家老头有两房太太,大太太胖,住一楼;姨太太年轻,住二楼。大太太生了仨闺女,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新社会时兴一夫一妻制,吴老头和姨太太离了婚,但年轻的姨太太始终没有搬离1号院。造成1号院成“鬼宅”的原因是忽然一天1号院贴满大字报,说吴老头是逃亡地主加反动资本家,自然难逃挨斗的劫难。吴老头和他的大太太、姨太太、三个美丽的女儿,全被押到玉清池澡堂子前批斗,接连被斗了三天三夜。吴家人个个脸皮薄,不懂“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挨斗的第三天深夜,全家上吊自杀。那天,我去瞧热闹,扒开乱哄哄的人群,见大杂院的人帮助往外抬死尸,别提多恐怖了,吓得我一连七八天做噩梦,梦见吴老头龇牙咧嘴耷拉舌头的样子。从此,1号院无人敢进,大人们常说夜间听见里边有女人哭。奶奶因此叹息道:冤魂不散哪。

刚吃过晚晌饭,奶奶躺床里歇息,刘丽刷碗筷。有人在门外喊我:刘根,刘根在家吗?我听出是江波,正要去开门,刘丽抢先去了。江波见到刘丽很腼腆,搔着头皮,说:我找刘根。刘丽待他也热情:找小弟呀?他在家,你进来坐。江波说:大姐,我不进去啦。你叫他出来。此时,我已奔至刘丽身后,江波冲我挤鼻子弄眼,我会意,拨拉开刘丽,蹿出房门外。

我尾随江波朝三楼天桥那边走,他不时回头瞟向我家,喃喃道:你姐长得挺漂亮。我赌气说:刘丽不是我亲姐。他痴迷地说:我要有你这样的姐姐多好啊!不管亲的后的都行。我讨厌江波喋喋不休提刘丽,说:行行,打住。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呀?江波拽我下几级楼梯,说:我不放心你。我不明白他不放心我的理由?江波指指二楼许津生家,说:比勇气比胆量,不管随便比什么吧,许津生全不如我。可是怕就怕组织内部出内奸。刘根你就是内奸,偏向他。我绝不接受他对我的诬蔑,急赤白脸反驳:我不是那种人,凭什么诬赖我偏向许津生?江波“扑哧”一笑,他故意用激将法激我。他说:别急别急,你不当内奸最好。光说好听的没用,重在表现。今夜儿个许津生蹲1号院,你得在外面锁上院门,天亮之前不准私自放他出来,除非他中途投降认输。我说:没问题。他仍不放心,说:你保证。我举起拳头回答:我保证!

江波满意地拍拍我肩头,不吭声地掉头走了。

夜姗姗来迟,挨到晚上九点半钟,我拉门溜出家门。刘丽趴被窝里假装睡觉,门“吱呀”一响,她开口说道:告你呀,少和江波掺和一块儿,他坏心眼多,坑你害你赚了你卖了你,还糊弄你替他数钱。我嫌她说话带刺儿,没好气地说:你管着吗?我乐意。

胡同一片漆黑,许津生在2号院外来回踱步,脸色白得耀眼。我凑近他,问:你害怕不害怕?他使劲摇脑袋:我?不怕。没什么怕的,老师上课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鬼神。我成心吓唬他:反正你得小心。那天晚上我躺被窝睡觉,七婶慌里慌张闯进我家,她对奶奶讲,刘奶奶,可吓死我啦!刚头我路过1号院,听见里头影影绰绰有响动,我扒门缝一瞧,哎呀,我的亲娘祖奶奶,里头有个人影,穿旗袍、披头散发的女鬼晃来晃去。特别像吴老头的姨太太。我哪敢再细瞅,一溜烟跑回来。我的心现在还怦怦地跳呢。七婶就这么说……突然,许津生尖叫起来,浑身哆嗦着:我的妈吔,你快别说了,我要尿尿。不顾我阻拦,许津生掏出那东西就地撒尿,溅我一脚面。我赶紧解释:是真的,蒙你是你儿子。我亲耳听七婶讲的。他哭丧着脸,说:不如你说蒙我哪。我问他:时候不早了,你进不进1号院?他喘半天大气才说:豁出去啦,我就要争当老大!

夜色墨汁一般的黑,1号院静悄悄,许津生迈腿踏进去,我推他后背的手感觉到沉重的压力。随后,我拉严院门,挂上锁。终究不放心,我侧耳细听,许津生在里头扯脖子唱现代京剧样板戏《红灯记》:“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高音儿唱不上去,末了变成哭腔。

我扭身跑向鸟市大街,今晚上申玉媛服务员在南市旅馆值夜班,多么好的机会呀!我可以整夜靠近她偷窥她,不叫她发现我。

当夜深的时候,会闻听夜的呼吸声,很缥缈而遥远,仿佛来自天外某个星球。整条鸟市大街,整座城市沉睡了,夜的呼吸越发显得清晰。电线杆吊的路灯昏昏然,马路行人绝迹。南市旅馆屋檐下的门灯已熄灭,旋转门紧闭,唯有南市旅馆值班室的玻璃窗灯火通明,申玉媛面朝里坐椅子上,和旁边的同事聊着什么,她那条又黑又粗的独辫上拴了个蝴蝶结。

我就在她对面的煤厂,煤厂两边码放空的煤筐,我坐在一只煤筐上,手托腮,痴痴地凝望申玉媛的独辫。

我想啊,我瞬间变成个大人多好,拎着大旅行包敲开南市旅馆旋转门。她肯定微笑着迎接我,给我登记,帮我拎起旅行包,送我住进客房。我当面表扬她:申玉媛同志,你的服务我非常满意……

我想啊,我变小了,比如一两岁的样子,被人丢在鸟市大街。我豁了命地哭闹,她听见哭声,一准奔跑出旅馆抱我在怀里,左盼右顾地寻找遗弃我的人。实在找不着,她抱我回到值班室。我成心在她怀中闹腾,小手伸向她软绵绵又富有弹性的乳房……

我想啊,我就现在的模样,大模大样走过马路,站值班室玻璃窗外轻叩,她猛然抬头,见是那个送她纪念章的刘根,半惊讶半羞涩地对我招手:刘根,刘根,你进来……

果然,我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刘根,刘根……将我从幻梦中惊醒。不是申玉媛,是许津生。

刘根,刘根,你跑哪儿去了,快回来,我求求你快回来开门。我是你儿子还不行?!那声音充满绝望,简直像要死的人临终前的号叫,在静夜里十分瘆得慌。

我奔回胡同,站1号院外边,问里边的许津生:大半夜的你乱号什么?以为闹出人命啦!

许津生手挠门板,说:刘根,求求你开门,我受不了啦。

我说:才刚十二点,离天亮早着哪。你坚持一下。

许津生呜呜哭起来:你放我出去吧。1号院有鬼,要吃了我……

看样子,许津生发神经了。我问:放你出去行,那算你投降认输,老大可当不成了。别后悔。

他最后说,命要紧。甭说老大,老大他爸爸我也不争了。

我打开1号院门,“扑通”一声,许津生一摊屎似的扑倒在门槛上,口吐白沫,又腥又臭。

第二天晚上轮到江波蹲夜,人家脸不变色心不跳,大步进门,我照例上锁守在门外。一夜无事。一夜也无聊,申玉媛那晚不值班。

天亮时,我打开门,江波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双眼走出来,自言自语地说:一宿光做怪梦。

还有什么说的哪?我和许津生心悦诚服,拜他为老大。

第三节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1

从煤铺门前修缮房子的沙土撮一簸箕,一溜小跑奔进永红里胡同,沙土倒地上堆成小土包,上面插三支烟卷,江波划火柴挨根点着,烟缕蛇身一样扭动袅袅升起。

江波命令道:拜吧。

我和许津生面面相觑,意思是怎么拜。

江波说:拜把子结义,是我们革命人生中一件顶顶重要的事。首先,要严肃认真对待;其次,按规矩进行,先磕头后发誓,誓言由我领着念;第三,严格组织纪律性,保守秘密,不许跟家里人讲,不许跟亲戚朋友讲,更不许背叛组织。你俩明白吗?

我俩异口同声:明白!心里却想:就仨人算屁组织?

这样,我们三人跪倒在三支冒烟的烟卷前,江波念一句,我和许津生重复一句——

“虽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时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东西一块分享,不许独吞;打架一起上,不能充孬种……”

宣誓完毕,我们一齐冲向土包,各自拔下快燃尽的烟卷,擩嘴里猛吸几口。江波则说:我当大哥了,你们得向我磕头拜见。知他拿我俩找乐,许津生向我递个眼色,我俩一同骂道:你他妈的玩去!骂完,拔腿就跑,挨骂的江波愣在原地直跺脚。许津生一边跑一边喘咻咻地对我说:骂他真痛快,我可出了口恶气。

发泄完对江波的嫉恨,我尾随许津生在南市旅馆门前台阶坐下来。天气溽热,太阳犹如高悬在头顶的烙铁,烤得人冒油。鸟市大街净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俩不敢抽烟,闲待闷得慌。

我突发奇想,问许津生:咱闲着生事拜把子干吗?自找让人管,白白叫阿江占便宜,当了大哥。

许津生似乎刚觉悟:也是哪。瞧他那德行,好像他天生该管我们。我口服心不服。

我奚落他:后悔啦?

许津生略加思索,说:后悔也不后悔。刘根,你细琢磨啊,当今世界多么乱,阶级斗争多么复杂。有造反派,又有保皇派;咱学校像“梆子头”那种“挑号”打架的臭流氓,又有像咱俩这样的老实巴交的孩子。老实人必受欺负,老实人耍了单儿更受欺负。阿江带咱俩拜把子,仨人绑一块儿就比耍单儿强,轻易地没人敢欺负咱惹咱。就像课本里写的那样:一根筷子和一把筷子的关系,团结就是力量。

我感觉他讲得有道理。天下大乱,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我理解“敌人”专指坏人。譬如外号“梆子头”的留级生基本归坏人一堆,前几个月他自称“南市梆子头”,那时称作“挑号”,手下七八个坏小子随他屁股后边跑,逮谁欺负谁。我亲眼瞧见他扇过许津生大嘴巴子,打完就走,嚣张极了。我、许津生和江波结义成兄弟,凝聚成一把筷子,再不受臭流氓们的欺负。

沉默良久,许津生摸摸索索从绿色军挎包里掏出一卷海绵,在我眼前晃两晃,面带得意之色。我问:什么好东西?他逗我:你猜。我不猜,一把抢过,他心疼地央求我:刘根,刘根,你轻点儿,碰坏了我的宝贝。什么宝贝?我展开海绵卷:一张报纸大小的薄海绵,上面镶嵌排列整齐的一枚枚纪念章,大的,小的,金属的,有机玻璃的,瓷的,个个金光闪闪。我瞧见当中一枚他曾经白送我、由我转送给申玉媛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章。

许津生虔诚地捧手中,边欣赏边向我显摆:这个红旗下面有条船有波浪,船下面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字的叫“旗儿”,送你那个“为人民服务”叫条儿。瞧瞧这个“韶山”是有机玻璃的,再瞧这个是瓷的。不是吹,我的纪念章别的“换牌儿的”他们绝对没有。我很好奇,问他:你哪儿淘换来的?许津生说:知道吗?我是“换牌儿的”。不上学啦,闲着多没劲。我隔三岔五去百货大楼对面邮局换牌儿,那儿天天有同我这样“换牌儿的”。不管认识不认识,有牌儿就结缘。你缺什么样的,我需要什么样儿的,咱俩换哪。你上眼瞧,这个牌儿得用三个“旗儿”换,这个哪,一对一地换……嗨,跟你白费吐沫你不懂。还有个秘密,跟你这外行透露点儿没关系。我经常晚上去火车站,有一趟从上海开来的火车,旅客个个戴纪念章。上海尽出新样子的纪念章,我上前同他套近乎,琢磨法把他的牌儿换到手。

我打心里佩服许津生,他脑筋活,不像我们般般大年纪的孩子光知道傻玩,他总会将时间换成物质或人民币。比如他才十来岁的时候,便在淮海影院门口倒腾电影票,赶上哪部电影火,他事先排队花钱买到手五六张,临到开演那天,他加价卖。我经常看见他游逛在等票的人群当中,扯着脖子喊:卖富余票喽,谁要富余票……现在“换牌儿”成了他的新副业。我捅捅他,说:换牌儿赚不少钱吧?不料,他火了:呸呸,你多俗,臭嘴瞎噜噜。换牌儿就是换,和钱没任何关系,表明一种无限忠诚,我拿它们比命重要……猛然,许津生中断话茬儿,匆忙将镶嵌纪念章的海绵藏入书包,悄声说:快快,那边来人啦。

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马路那头款款走来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儿。

许津生同我嘀咕:呦,“雪花膏”?随后他从台阶站起身,高声叫人家外号:喂,喂,“雪花膏”——

她真实名字叫高雪华,和刘丽同班。长得比她妈妈漂亮迷人,皮肤白皙,犹如凝固的雪花膏,据说她身上散发近似雪花膏的香味,几个因素凑一块,便有了外号“雪花膏”。高雪华在南市一带出名极了,她不光漂亮,穿着打扮也俏。在那个颜色单调划一的年代,高雪华的穿戴绝对新潮招眼,且说夏天吧,她穿束腰式藏蓝上衣,下边是绿色筒裙,脚穿一双黑色造革边布鞋。她梳俩刷子辫,天生的浅黄头发,自然卷,恰到好处地衬托她圆脸蛋的白嫩。不管她何时何地现身,总要挑逗男孩儿们眼睛发直、喘气急促。

高雪华招人是招人,但许津生未必如此反应出格。我一把搂住他,劝说:别介,津生,招惹女生麻烦。他瞪着两眼,质问我:刘根,要不叫你“面疙瘩”呢。雪花膏是“货”,懂吗?叫她外号是瞧得起她。说着,许津生更加起劲冲高雪华大呼小叫:“雪花膏”是货!

“货”属当时流行语,贬义,专指打扮另类且行为不检的不良少女。

果然不出我所料,许津生惹了麻烦。高雪华柳眉倒竖,俊目圆瞪,气冲冲朝南市旅馆这儿奔过来。许津生该吃亏了。

高雪华停在我俩面前,手指许津生厉声问道:“你喊谁‘货’?!”

许津生一点不含糊,挺直身躯,答道:“喊你屈吗?你就是货。”

“行啊,有种。”高雪华冷笑道,“你盯我点儿的,过会儿我让人给你拿拿拢!”

“拿拢”,其意为武力收拾许津生。

很意外,许津生无所畏惧:“呸!吓唬我?老子天不怕地不怕。”

高雪华开始挪动脚步,最后叮嘱许津生:“有本事你待着别动。”

许津生回答:“嘿,男子汉顶天立地,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高雪华掉头远去。我特别吃惊,许津生今儿是不是疯了,蔫儿尜尜的人,怎么一下子变得临危不惧?

我拽他赶紧溜,远离是非之地。许津生纹丝不动:等等。他用余光瞥见高雪华消失在马路尽头,招呼我说:麻利点,快往胡同跑哇!哈哈,他到底是怂蛋包。

那天下午,许津生窝屈家里不敢上马路。可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傍晚他打算奔火车站等候上海途经天津的火车,换几枚新发行的纪念章,刚出胡同被高雪华叫来的“梆子头”堵个正着。迎面挨了重拳,把眼睛封了,幸亏这家伙腿快,兔子般蹿进大杂院躲起来,才免遭更大的重创。

消息是刘丽告诉我的。她拎着半袋棒子面进家,冲我说:瞧你认识的哥们儿,没一个有出息。我不允许她侮辱我的朋友,就问:你说谁?刘丽正往面盆里倒棒子面,加热水和面蒸窝窝头,头不抬地说:你的同学许津生,嘴欠,给身子惹祸。高雪华叫来“梆子头”把他打啦。屁不敢放一个,光知道往家跑。孬种。我的心揪起来,急忙问:打得厉害吗?刘丽用鼻子哼一声,说:你自个儿瞧瞧去呗。

我疾步跑下楼。二楼过道蹲着许津生,一副可怜巴巴模样,肯定他爸爸嫌他打架惹祸,罚没了他的晚饭。我唤他名字,他一抬头,双眼又肿又黑,活脱脱一双熊猫眼。我差点乐出声,许津生扑进我怀里,哭泣地说:“梆子头”欺负人,我没招他惹他,他带一伙流氓堵胡同口打我。我心想,上午你骂人家“梆子头”的“常伴儿”高雪华,人家能不叫来“梆子头”报复你?我嘴上却劝他:不怕,咱们现在有组织,找阿江商量去。许津生噘嘴说道:我饿。我爸爸不让我进屋吃饭。我说:没关系,待会儿我家窝窝头蒸熟揭锅,我偷一个给你。他异常感动:你待我真好!

我俩在鸟市大街平房前,唤出来江波,添油加醋地述说许津生挨欺负经过,让江波拿主意。江波没主意,只是鼓励许津生:“梆子头”打你,咱不能轻饶了这个坏蛋。可惜他人多咱们就仨人,寡不敌众。不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跟“梆子头”一伙算账的那天。

许津生哭丧着脸自语道:要等十年啊。

实际上用不着等上十年,仅仅过了俩月,我们仨狠狠教训了“梆子头”。

2

我在开源公寓旅馆楼顶发现重大秘密。

过午,我爬阁楼上睡懒觉。屋门“咣当”一响,听奶奶叮嘱刘丽:小丽,出门带上雨伞,备不住下雨。我偷着乐,奶奶老糊涂了,外面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凭什么说要下雨?平时刘丽特能装乖,奶奶要她做什么,她从不违拗。今儿刘丽一反常态,推门望望天空,迟疑着问:奶奶,太阳老高,不像要下雨,不带伞,多麻烦。奶奶不乐意了,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叫你带雨伞就带,甭含糊。老年间传下的经验:早看东南,晚看西北。你睁眼瞧瞧,西北的云彩上来啦。说罢,奶奶翻个身面朝里睡去。

刘丽从大衣柜顶取下油布伞,蹑手蹑脚离开家。我趁机钻洞爬上开源公寓楼顶。

艳阳高照,鸟市大街七八个孩子挥舞网罩扑老喝(蜻蜓)。老喝低飞,东奔西逃,那些傻孩子根本扑不着。我暗笑他们技术低劣,隔在几年前,我逮老喝用芦苇秆抹上黏子粘,老喝藏进树叶间,歇着不动,芦苇秆悄悄探入其中,准确粘住它们的翅膀,老喝乖乖做了俘虏。

奶奶真神,眨眼工夫,天空乌云翻滚,腥湿的雨气随风飘过来。幸亏我早先搭了凉棚,正好躲进去避雨。凉棚十分简陋,用竹竿搭架子,一块破凉席当棚顶,既遮阳又搪雨。两条凳子和木板拼成个床,躺上边极其享受。

天越阴越沉,乌云慢慢弥合遮蔽了太阳,眨眼间,四周暗如黑夜。云层后面隐隐传来雷声,犹如困兽在低吼。我非常兴奋,暗叫道:快打雷下雨吧,雨越大越好,把逛百货大楼买布鞋的刘丽淋个透心凉。忽然间,雷不打了,乌云凝固不动,一切沉寂下来。

万籁俱寂,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刻,我隐隐听见永红里胡同那边有人叫骂,确切地说,骂了一句:×你妈妈!是女孩骂街,熟悉又陌生。我奔跑过去,趴女儿墙朝下张望。幽暗胡同里站立三个人,两男一女。男的十七八岁模样,一高一矮,军帽的帽檐遮住他俩的容颜,但我感觉不像熟人。女的我认识,外号“雪花膏”的高雪华,她被那两人挡住去路,张嘴又欲骂街。高个儿猛然掐住高雪华脖子,“啪”地扇她一耳光。孤立无援的高雪华捂着脸颊,嘤嘤地哭起来。那个矮个儿欺身上前,撕开她白衬衣,一只手伸里面乱摸。高雪华的胳膊被高个儿紧紧摁住,反抗不了,光在那儿咧嘴傻哭。

我气极了,想喊那俩可恶的小子住手,又怕他们发现我。我决定找块砖头什么的砍那俩坏家伙,俯身在阳台到处寻找。根本找不着,忽瞥见手中的驳壳枪,我架在女儿墙上,瞄着那两人,连扣扳机,把五颗塑料子弹全射下去。玩具就他娘的是玩具,子弹像落叶飘悠悠不知飞向何处。丧气到家了。

这会儿高个儿歪脸亲高雪华的嘴,高雪华左躲右挡。矮个儿扒她军裤,露出红色裤衩和大半截肥白的大腿。高雪华踢腿挣扎,仍阻挡不住两个强悍的男孩。我急得直跺脚,干着急屁事不顶。危急时刻,我听见一声怒喝,同样也是骂街,与高雪华骂的内容相同,关键是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我转脸望向胡同另一头,“梆子头”手举大半块砖头,边呼叫边奔跑过来。高个儿见势不妙,掉头便跑,矮个儿尚未醒过味,脑袋已然挨了一砖头,血喷涌而出,当即蹲地上求饶:大哥,大哥我错啦……“梆子头”不解气,狠狠踢他几脚,喝道:滚你妈远远的,以后叫我瞧见一回揍一回。那家伙腾地跳起来抱头鼠窜。

高雪华惊魂未定,虽然穿好衣裳,双手搂抱肩膀靠墙壁发呆。“梆子头”捡起地上雨伞,往前走几步,在离她一米远的地界递她手里,说:天儿要下雨,赶紧回家吧。高雪华接过雨伞,愣怔着不知说什么好。“梆子头”安慰她:不用怕啊。那俩小子再琢磨欺负你,找我。我替你拔闯。

高雪华扭身朝她家走去。果然下雨了,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梆子头”挺身雨中,有些羞赧地望着高雪华一直进了小院,院门悄悄关上。“梆子头”抹了抹被雨打湿的头发,反身走出永红里胡同。

从那刻开始我钦佩“梆子头”,并且忘记他扇过我哥们儿许津生的一双熊猫眼。

大雨骤降,雨点转瞬间化作雨鞭斜抽下来,带着“嗖嗖”的呼啸声。俄而,一道闪电裂开冰河似的长空,紧接着一个响雷震天动地。阵阵雷电鼓动雨势越来越猛,风发狂,狂风吹乱雨鞭,形成满天雨雾。好一场暴风骤雨。

我躲进凉棚底下,美悠悠坐床板上观雨。那是多么惬意的下午,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忧虑,不用烦恼,专心致志欣赏一道道闪电、一声声响雷、一阵阵风,继而忽疾忽缓的暴雨。人生能有几时这么闲暇?雨跌落破凉席上,反溅到脸上身上,感觉一股亲昵的清凉;雨倾泻阳台上,跳起朵朵水花,又汇成股股溪流,流进下水道,“咕噜噜”地响。

约莫四点多钟,这场大自然的抒情戏剧终于收场。不打闪了,不响雷了,风弱了,雨小了,老半天落下个巴雨星子。

忽听鸟市大街那边传来嘈杂声,我猜想肯定是半道遇大雨的人,等雨停了往家奔。是否包括我那可恶的姐姐刘丽呢?我趴阳台北面女儿墙朝下望,哎呀,鸟市大街蹚水啦!积水有半尺多深,马路犹如一条混沌的黑水河,不少人挽起裤腿蹚水行走,骑车的人使劲蹬车,大概碰了水里什么障碍物,一个倒栽葱跌到水中,就地洗了凉水澡。我睁大眼睛瞧,虽然不曾发现浇成落汤鸡似的刘丽,却见一队落汤鸡似的“风雷激”造反团的战士,他们的军帽、军褂、军裤全淋得精湿,由江海前头领着,排着整齐队形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过马路,拐进永红里胡同。陡然,我惊愕了,距离“风雷激”队伍后面不远处,刘丽慢悠悠走着,身披件军用雨衣,雨帽摘下来,两条小辫湿漉漉的。怪事,她的雨伞呢?又是谁借她的雨衣?

我溜回阁楼,恰好刘丽进了屋,没待住,擦把脸,放下新买的布鞋扭身又出去。奶奶仍在熟睡,呼噜打得此起彼伏。心里存着猜疑,我再度返回开源公寓楼顶,向鸟市大街举目四望,满街筒的脏水,几个小孩在那儿玩水;又往永红里胡同瞧,阒无一人;掉头瞧永红小学,也没人,操场凹的地界存了雨水,凸的地方泥泞。我非常失望。刘丽去哪儿了?难道我猜错了?军用雨衣不是江海借刘丽的?那又会是谁呢?

雨收云散,天气登时闷热起来,逼迫“风雷激”造反团战士们陆续到操场集合。他们个个垂头丧气,好像遭遇什么倒霉事。江海躲大槐树下生闷气,造反团副司令洪战兵凑近前,不作声,等江海开腔。沉默良久,江海说话了,他说:革命战友遭受危难之际,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虽然咱们力量薄弱,只有三十几个人,越是这样越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支援造反总司的革命行动,彻底打败顽固的保皇派。

洪战兵心存忧虑:江总,造反总司围困东风路中学一天两夜,就是攻不下来。保皇小丑们占据有利地形,居高临下,拿燃烧瓶、砖头往下砍,造反总司发动几次强攻,全被打退,损失惨重,伤了十多名战友。和平路的广播喇叭广播了,五代会正组织其他保皇派前去救援。一旦我们去增援,我担心被保皇派里外夹攻包了饺子。

江海紧攥拳头,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洪战兵同志,前怕狼后怕虎是造不成反的。你跟战友们讲,就算伤几个人,甚至死一两人,咱们也要支援造反总司拿下东风路中学——这个保皇派的黑据点!

洪战兵依旧犹豫:我的顾虑是多一点。可我觉着咱们“风雷激”造反团是个小组织,手无寸铁,人家保皇派有镐把砖头,有大刀片,有燃烧瓶,厉害着哪。我担心白牺牲冲不上去怎么办。

江海说:在斗争中学习,到大风大浪中锻炼。我们是革命战士,困难吓不倒我们。没有镐把,永红小学校有教练枪。再有今晚上搞点汽油,从食品店搞两箱山海关汽水,喝了汽水换汽油,不就等于有燃烧瓶了吗?今夜大家别睡觉做准备,明儿早晨六点开赴东风路中学,参加造反总司的总攻。赶紧的,你立即召集战友们,我训话。

真寸劲儿,“风雷激”造反团战士刚在操场上列成一队,江海正欲张口讲话,“咔嚓”一个响雷,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喧嚣的雨声淹没了江海的讲话声。我仅仅听到他吼了一嗓子:我们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风雷激”的队员们跟着吼了三遍,随后一窝蜂地跑回教学楼。

我不禁热血沸腾。

吃晚饭时,我用筷子敲刘丽的碗沿,明知故问道:刘丽,下午你出去大半天,怎么没淋着雨呢?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盼着我挨淋心里美?我带雨伞哪。

我说:雨伞你不带回来呢?

她说:你咸吃萝卜淡操心。雨大,我拿雨伞跟人家换了雨衣。

跟谁?

你管得着吗?

我就管就管,奶奶,刘丽把家里的雨伞弄丢了。

奶奶财迷心窍,怕家里差什么东西,接我话茬儿问刘丽:小丽,真格的,雨伞丢哪儿啦?

刘丽不得不回答奶奶的话,说:奶奶,雨伞没丢。掉雨点那会儿,我在南市牌楼那儿碰见小弟的同学江波,同他换了雨衣。刚才想找他换回来,他没在家。我把雨衣还了。等哪天我拿回咱家雨伞。

奶奶“嗯”了一声,说:江波这孩子心眼挺好。

我恨得咬牙切齿,暗骂:江波是王八蛋,彻头彻尾两面派!

刘丽起身收拾桌子,刷碗筷。奶奶打着哈欠,喃喃道:大雨天宝庆里胡同学生们乱叫唤,搅和得我睡不好觉。我告诉奶奶,那是“风雷激”造反团喊口号。奶奶哼一声,说:一群不懂事的半大小子不上学瞎折腾,落不了好。家大人也不管管。

我在一旁想:瞧造反派和保皇派打群架多哏儿呀。

3

一宿折腾来折腾去睡不安稳,接连做噩梦,醒了五次或六次。天蒙蒙亮时,我悄悄爬下阁楼。屋子漆黑一片,脚试探着越过熟睡的刘丽和奶奶身边,溜下床。蓦地,刘丽翻身,嘴里嘟哝句什么。我赶紧缩头藏床沿下。挨过几分钟,不见刘丽有动静,我慢慢抬起头,妈呀,我正和她脸对脸,她半睁眼睛盯着我,吓得我又缩回头。我焦急万分,再耽误会儿,“风雷激”造反团该出发了。

我扒床沿细瞧刘丽,依旧半睁半闭眼睛,轻声打着鼾。明白了,她睁眼睡觉,多年竟然没发觉。我顾不得许多,抓着球鞋和短袖衫,匍匐出家门。出了家门我完全自由了!一溜烟奔跑,奔出大杂院,跑出胡同,驻足鸟市大街大口大口呼吸清晨的空气。城市在酣睡,万籁俱寂,路灯散发疲弱光亮。瞟一眼对面南市旅馆玻璃窗,里面灯火全熄。我知道今夜申玉媛不值班。于是,我朝永红里胡同奔去。

胡同见不着个人影,永红小学红漆大门紧闭,我扒门缝往里望,操场空空荡荡,我起早了,“风雷激”造反团没到集合时间。我暗忖:在胡同等吧,容易被他们发现,不如到马路等,他们出发路过时,我在后面悄悄跟踪。这么想着,我撤离永红里胡同,溜达到煤场门前拉个煤筐坐下。鸟市大街仍然宁谧无人,街角的五福林早点铺开始生火,白色炊烟从楼顶的烟囱袅袅冒出。

我打了个瞌睡。偶然惊醒时,天色微亮。零星过往一些上早班的工人。马路左边响起高昂的歌曲声,“风雷激”造反团排着整齐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过来。红旗在晨风里猎猎翻飞,江海领头,队员个个红彤彤的脸庞,神情坚毅。我从煤筐蹦起,尾随他们队伍向着太阳向着胜利向着武斗战场勇敢前进。

东风路中学远在十多公里之外的东风区,步行得走半个多小时,需要经过一条贯穿城市的海河。

坚定意志的战士同瞧热闹的逍遥派截然不同:一路上,“风雷激”造反团队员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一会儿高唱革命歌曲,一会儿急行军;而我呢,像盯梢的狗特务,东躲西藏地尾随屁股后边跑,落老远不说,累得呼哧带喘。穿过跨海河的胜利桥,大约行进一刻多钟,看来离战场不远了,已经感觉一种临战的气氛。不少头戴柳条编的安全帽、臂戴红袖章的“造反总司”的战士,他们手中握铁锹把,虎视眈眈,一辆辆卡车呼啸而过,卷起尘土飞扬,车上站满挥舞大刀片的造反队员。广播车上的大喇叭正播放广播员铿锵有力的呼喊:敌人不投降,就让它灭亡!

前方设了路障,拦住“风雷激”造反团的队伍,说要路条。江海上去交涉,问什么路条?我们来增援的。站岗的造反派比江海年龄大,二十岁左右,戴副近视眼镜,他问江海:你们哪部分的?江海回答:“风雷激”造反团,我是司令江海。眼镜半信半疑,想好久,说:没听说呀。造总司给你们下达命令,派你们来增援?江海口才好,滔滔不绝地跟眼镜讲:同志,我再重申一遍,我们“风雷激”造反团是代代红中学的造反组织,属于响当当的造反派。眼下,东风路中学“八·一三”的一群保皇小丑,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同造反派唱对台戏,顽固抵抗,打伤打死我大联筹革命战士,“风雷激”造反团全体队员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我们坚决要求参战,不打垮“八·一三”,誓不罢休!

江海的决心和态度,不但感动了眼镜,反而令他顿生恻隐之心。眼镜教训江海: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不打无把握之仗,不打无准备之仗。你说你是江司令,你带的队伍一无安全帽,二没武器。敌人那边居高临下,有沙袋掩体,有燃烧瓶,有砖头瓦片,你的战士冲得上去吗?即便冲上去,光得挨砸受伤。

江海攥着拳头说:我以我血荐轩辕!同志,我们不怕牺牲,敢于牺牲,目的就是战斗到底。

眼镜无话可说,摘下自己戴的安全帽扣在江海头上,说:战友,多保重!

“风雷激”造反团队员高昂着头列队成一排,江海站队伍前面点名、报数。接着他发布命令:全体向左转,快步跑。听我的口令:“下定决心……”预备,起。队员们边跑边跟着呼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朝东风中学大门冲去。

末了,我被拦在外面。眼镜对我态度蛮横,说:小巴巴孩儿,少在这儿捣乱。我说,我和“风雷激”造反团是一伙的,我长得少相,显得岁数小。眼镜根本不相信这套,他轻蔑地推搡我,说:去去去,滚一边去。编瞎话也不挑人,你糊弄了我?瞧你没戴红袖章,光穿背心裤衩,像造反战士吗?若赖着不走,我当你是保皇派抓起来。

来硬的不行,使巴结的招儿。我递给眼镜一根“战斗”烟卷,果然见效。他接到手,我替他点燃,央求道:大哥,放我进去吧。我人小志气大,坚决站在造反派这一边,同保皇派势不两立。眼镜喷口烟雾,问我:你细胳膊小腿的进去能做什么?我支吾半天,讲了实话:我观战哪。眼镜长“嗯”一声,说:你是瞧热闹吧。不行!我慌忙解释:不瞧热闹,是观战,亲眼看看咱们造反派怎么打败保皇派,取得最后的胜利。眼镜毫无同情之心,冷冷地说:人不大,倒能巧言善辩。观战哪?你就守我旁边观吧。

白费劲,一点辙没有。我无奈地抻长脖颈朝东风中学大门那边张望。

东风中学大门离我和眼镜待的地方很远,几乎望不见里边的情况。耳闻校园内杀声阵阵,尘土飞扬。不过,广播车上大喇叭不断播放战事——

“革命同志们,造反总司的第三梯队冲上去了!他们冒着生命危险,顶着保皇派雨点般的砖头瓦块,勇敢地冲上去了。丧心病狂的保皇派依仗教学楼前掩体负隅顽抗,向我们的战友投掷燃烧瓶……哎呀,我们的两名战友头部被击中倒下了……后面的战友将他俩抢夺下来……”

我的心揪紧,莫不是“风雷激”造反团的队员负伤?

“快看哪,又一支造反队攻了上来,他们打着‘风雷激造反团’的旗帜,奋不顾身地往前冲……他们冲破了保皇派用沙袋构制的掩体,冲破敌人的最后防线,他们冲进了教学楼……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为我们的英雄加油鼓劲!胜利将属于我们革命造反派!”

高兴得我直蹦高。是我江海哥攻下了敌人最后的防线!了不起,真提气!我瞟瞟眼镜,他暗暗点头,赞许地说:有种。两天拿不下的堡垒真攻下了。

广播喇叭继续广播:“广大革命群众同志们,我们是纪律过硬的造反组织,始终听从党中央的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而东风路中学的‘八·一三’保皇派们公然对抗党中央,于三日前武力攻击了该中学的造反组织‘反修战斗队’打伤、打残多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为了打击保皇派的猖狂气焰,为了给革命战友复仇,我们不得不文攻武卫,向他们讨还血债!今天我们终于攻进了‘八·一三’的总部,胜利就在眼前……但但但……”广播员陡然结巴起来,大喇叭戛然而止,陷入可怕的缄默。

“不好,有情况!”眼镜变了脸色,紧张地盯着东风路中学大门。

喇叭“嘎啦嘎啦”响,随之恢复了广播。广播员的声音悲伤又沉痛:“革命群众同志们,告诉大家不幸的消息。‘八·一三’这伙暴徒,完全丧失了理性,他们以诱敌深入的卑鄙伎俩,埋伏在教学楼内,用大刀挥砍我冲进去的造反派战士,有的被砍破了头,有的被砍伤了肩膀,数人负伤,一人倒在血泊中……同志们,我们要记住这笔血债,血债要用血来还!”

冲进教学楼的不正是江海和他的“风雷激”造反团么?我惊慌得手心出汗。不久,伤员一个个相互搀着架着退下来,我从中寻觅江海,没见着。又过一会儿,两名“风雷激”战士抬副担架出来,上边躺着江海,他戴的柳条安全帽被刀砍裂开,他的头、他的胳膊,几乎浑身全是血。眼镜奔过去问候江海,江海大概想还给眼镜安全帽,手抬几次终未抬起来。眼镜说:“你留着吧,做个纪念。”江海发现了我,大概想问,你怎么来了?嘴蠕动几下,讲不出话。我心疼地哭泣,抽咽地说:“江海大哥,你是真正的大英雄!”他很受用我的这句话,紧紧握住我的手。

这时,“轰隆隆”开来几辆推土机,里边坐着戴红箍的工人造反队。广播喇叭激动起来:“革命群众同志们,报告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红色工人造反司令部派来土坦克,他们将发动新的攻势,同敌人进行最后的决战,最后的胜利必将属于我们——真正的革命造反派……”

我看见江海的眼角淌出两滴泪珠,喃喃道:“遗憾我没能坚持到最后的胜利。”言罢,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那天下午,我和“风雷激”造反团的战士将江海送进长征医院抢救。江波闻讯赶来,斜着小眼狐疑地盯我。他的意思是你怎么在武斗现场?我瞒他没说,而是由衷地对江波跷起大拇哥:“你江海大哥是我最最佩服的大英雄。”

殊不知,仅仅十天之后,江海成了我最最恨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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