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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萌动的春天

公元一九七六年来到了。

黎明前,蜿蜒河畔下了一场清雪,沙沙的雪糁铺了一地。等到太阳从云幔里挣出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光线便在棉窗帘的缝隙里不停地闪烁。柳黪在被窝里翻了一个身,就听见广播匣里传来播音员夏青庄重浑厚略带沙哑的声音。柳黪很喜欢这种声音,带有磁性,充满自信。夏青朗诵的是毛主席的诗词,一首《重上井冈山》,一首《鸟儿问答》。柳黪竖起耳朵,就听见夏青朗诵: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接着夏青朗诵了第二首: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有仙山琼阁。吓倒了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不见前年秋月朗,定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乍一听这两首词,他就觉得和以前的词不大一样,似乎有一点儿随意。他躺在那里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猛然醒悟:看似深奥的填词其实并不讲究,只要你拥有足够的自信,就可以顺手拈来,随便怎么填。这两首词看似简单,却把作者俯视天下的高大形象和藐视一切的性格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

那时候,但凡重大社论都时兴由两报一刊共同署名,两报是《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一刊是《红旗》杂志。今天的社论突出了两个问题,一个阶级斗争是纲;另一个怎样看待文化大革命。对这样两个问题柳黪还不曾谨慎思考过。他没有识别能力,也不需要识别,只要是上面说的就全对。在以前和以后的几十年里,他都这样。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重提这些问题。对文化大革命还能怎么看,党的九大十大不是作了结论吗?文化大革命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他一个知青,怎么可能知道发生在上层建筑的激烈斗争呢?他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这都不能责怪他。上面的事,很多人都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他从社论的字里行间想到了一些事情。有人说三项指示为纲,毛主席就批评: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很多事情并不能从字面上看出问题,他当然不可能理解试看天地翻覆是怎么一回事了。多少年以后,他亲眼看见现实,方恍然醒悟。这就不难理解以后他为什么经常目瞪口呆了。

深蓝色的棉窗帘在外面把窗户捂得严严实实的,只在东下角边缘露出一小条白色的光亮。那道光亮忽闪忽闪的,并不能照亮整个房间,就连窗户的一角也照不亮。房间里依然黑暗。炉火停了一夜,屋子里面有些凉。柳黪刚把胳膊伸出被窝,飕飕的寒气就侵入了肌肤,光胳膊上就泛起了一层密密的浅黄色的圆锥样儿的鸡皮疙瘩。他向天空伸展他的鸡皮胳膊,还歪过头来看他的媳妇。媳妇便睁开眼睛看他,看他的脸,看他的鸡皮胳膊。看着看着,媳妇的眼皮就皱了几皱,然后往被窝里缩了又缩。

柳黪呆看一眼媳妇的怪模样,脑壳就胡思乱想起来。

媳妇是当地河泉人,姓李,名字起得怪怪的,叫什么李始业。一个女人叫什么不好,什么娟儿啊琴儿啊芝儿啊凤儿啊的,不是都很好嘛,为什么偏偏起个类似男人的名字,还叫什么始业。是实业还是事业?是始业还是失业?一点儿水准都没有。一个屯迷糊,还想扬名呢。难道李姓就那么厉害?

说起李姓,柳黪略微知道一些,起码知道李姓的李最初指的是一种植物,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桃饱杏伤人李树下面拖死人的李树。据说,李子含氨茶碱,吃多了伤身体。李姓的来源确实和吃李子有关,而且第一次吃就吃了不少。李姓吃李子的故事出自《秘笈新书》,书载李氏为颛顼后裔,颛顼生大业,大业生女华,女华生咎繇,也就是皋陶。皋陶是东夷部族的首领,生活在一个叫偃的地方,也就是今天的山东曲阜。在尧担任炎黄夷部落联盟的首领时,皋陶担任理官,就是掌管司法的官。传说皋陶有一只独角兽,具有特异功能,能辨别善恶真伪,遇见罪犯就用独角去顶,发现谁说谎就怒目圆睁。皋陶用奇兽断案一断一个准。古人以官为氏,所以人们就称皋陶和他的子孙为理氏。理氏传至理征时担任的是商纣王的理官。商纣王昏庸无道,理征屡谏屡恚,终遭杀身之祸。理征的妻子契和氏不得不带着儿子理贞逃走。娘儿俩逃到伊侯之墟时已是饥肠辘辘。就在这时,契和氏看见路边有一棵高大的李树,结满了紫红色的果子。娘儿俩不管不顾,爬上李树摘了果子就吃。果子酸中带甜,俩人吃了个饱。理贞感恩不尽,趴在地上向李树磕了仨头,就改姓李了。李氏最有名的人当数理征的六世孙李耳。李耳就是老子。老子博大精深,孔子向他问礼受益匪浅。孔子说:“我见老子,就像看见了乘云而上的龙。”老子流传于世的只有五千言的《道德经》,然而这篇五千字的《道德经》至今又有多少人参透了呢?

后来李氏坐了天下,李姓成了国姓,于是人人都想姓李。根据《通志》的记载,唐初开国元勋,徐、邴、安、杜、胡、弘、郭、麻、张、罗、董、鲜于、阿布、阿跌、舍利、朱邪共十六姓赐予国姓,还有许多家族改为李氏,这使李氏人丁大增。李氏这么复杂,谁知道媳妇的李氏出自何处?莫不是自己改的吧。柳黪突发奇想,媳妇家的李氏肯定不是出自李耳,也不是出于李唐,甚至连赵郡李氏也不是,要不然怎么总是浑浑噩噩。可是又有些奇怪,倘若不是出自李耳,怎么会思维癫狂,净是不着边际的想法呢?倘若不是出自李唐,怎么会如此自信,任何劝告也听不进去呢?倘若不是出自赵郡李氏,怎么会如此不屈不挠呢?莫非她家出自北魏鲜卑叱李之李?想到这里,柳黪禁不住摇了摇头。可是脑壳放在枕头上,摇了半天也没有摇动。柳黪想甭蹭了,怎么蹭也蹭不过媳妇,干脆穿衣服捅着火炉暖和暖和吧。他这么想,就对媳妇说:“你和儿子先躺一会儿,等我捅着了火炉你们再起来。”媳妇说:“好。”

柳黪隔着媳妇看了看儿子。儿子正在媳妇身边酣睡,小脸胖了,白了,有人模样了。这小东西,出生那天不单吓了小夫妻一大跳,还让小夫妻忐忑不安了好几个月,每天早起头一件事就是给他往外捋他那四只青蛙脚。李始业的手还没松开,他就像巴甫洛夫神经反射那样倏地一下又缩了回去。捋下来,缩回去,缩回去,捋下来,只要一有时间李始业就给他捋,一天能捋几十遍。还有耳朵,贴在脑壳上,扁扁的。李始业天天给他卷耳廓,卷完了还在下面垫一个棉花卷。这小东西,你可要对得起你的爹妈哟,累点儿没啥,就是担心你将来伸不开脚走不了路,伸不直手拿不了东西。小东西,你爹你妈为你操碎了心啦!李始业看他一个劲儿地看儿子,就问:“直勾勾地看啥?”柳黪不好意思,就说:“没看啥。”说完从炕上坐起来伸手去够压在脚底下的棉袄棉裤。

一钻出被窝,柳黪就感到了凉意;一披棉袄,立刻冰得一哆嗦。他穿好棉袄又去拽棉裤。他把棉裤展平,撩开棉被一角,伸出脚去穿裤腿。棉裤冰凉,他咝咝地吸气。他穿棉裤的动作又奇怪又迅捷,两条腿刚伸进棉裤腿就一仰身一挺肚抬起了屁股,然后双手一用力就把裤腰拽过了屁股蛋。他不着急系裤带,一转屁股,把两只脚垂下炕沿,用脚尖去勾棉皮鞋。穿上棉皮鞋,系好鞋带,往下一跳就站到了地上。站在地上之后,他收了收肚子,这才把皮带系好。他的手腾出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摸炕头上的炉筒子。炉筒子冰凉。

柳黪颠巴颠巴地往外屋地跑。外屋门上的棉门帘四周结了厚厚的绒绒的一层白霜。他去掀门帘,门帘不满意地嘶啦嘶啦地执拗了好一阵。这个棉门帘也是深蓝色的,上边钉了五个襻,他摘下右边的两个襻,就攥到了门把手。他向外推了推门,门上边听话,下边不听话。门下边不动,门上边只好象征性地向外晃了两晃。门槛上冻了一层薄冰,把屋门冻在门槛上了。他横着肩膀撞了撞,屋门这才不情愿地裂开一条窄窄的缝。

他站在小院里。小院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糁。天上阳光灿烂,地上一片光鲜。这是元旦的清晨,空气清新,略显寒冷。他摘去棉窗帘,就看见里屋刷的亮了。他跑回外屋地,捅着火炉。猛然间,炉筒子宛如刷了一层蓝墨水,随着火焰的烘烤,蓝色块慢慢退去,暖气盈满小屋。柳黪仿佛做出巨大贡献,就一撅屁股坐在炕沿上。他点燃一支哈尔滨香烟,香喷喷地吸上一口,他要轻松惬意地享受自己创造的温暖。

先前他并不吸烟,就是在修路连,环境那么艰苦,到处都是蚊虫小咬的他也不吸烟。那时候知青个个吸烟,就连洁身自好的金赪峰有时候也忍不住跟着吸上一支,说是熏蚊子。柳黪很佩服金赪峰的意志。他老爸是地下党,东海一解放就当上了江南造船厂车间主任。不知咋的,在某次运动中被人揭发了一件事,就立刻变成了叛徒。但是他不气馁,坚决和老爸划清界限。另外不是还有可以教育好子女政策吗?他和老职工打成了一片,向党递交申请书。去年底,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金赪峰可以吸烟,可是他坚决不吸,宁可喂蚊子也不吸。他连烟卷沾都不沾,似乎宁死也不肯与大烟鬼同流合污。而现在让人觉得可笑,他竟然一天要吸十几支烟,早已经成了大烟鬼啦!

他吸第一支烟,是在他当上粮食化验员的第十三天。

他刚揩净化验台,保管员魏春河就进了屋。魏春河没说话,先朝他甩了一支烟。他说不会吸就没吸。魏春河也不劝他,坐在椅子上和他唠嗑。唠着唠着,魏春河又拿出两支烟,一支甩给他,自己也点燃一支。他们继续唠嗑,谈了很多新鲜事。保管员个个吸烟,哪个来了,不论有事没事都到他那里坐一坐,坐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甩给他一支烟。时间一长,他不好意思了。让烟是一种礼节,人家有礼,你咋就没礼?他买了一盒哈尔滨烟。魏春河来了,他甩一支烟给他,自己也点燃一支。魏春河笑了,柳黪也笑了,笑的时候他并没意识到就是这支烟让他上了瘾。

他想起了烟的历史。五百年前,两名船员从古巴探险回来向哥伦布报告,当地吸食一种草叶,这草叶和大陆土著送给哥伦布的一模一样。他俩说的土著是指印第安人。尽管草叶可以咀嚼,可以当茶饮,但他们更愿意把草叶点燃,吸食燃草产生的烟雾。美洲土著吸烟时充满了神秘。他们把烟草卷成一根长卷,点燃一端,用嘴巴吸出烟雾,然后轻轻地喷向天空,动作潇洒而神秘。印第安人有一个神话,说烟草是母亲的骨质。她的灵魂说:“点燃它吧,烟草可以让你心情舒畅脑壳清醒。”还有一个瓦尔特的故事,一六一八年砍头时,他是握着白色球形烟斗走上断头台的。从此,神奇的烟草一下子迷住了欧洲人。如今,没有烟草简直让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烟草的灵异掳掠了人类的灵魂和躯体——它给人带来了甜美的回忆,抚平了人的创伤,抚慰了人的心灵,满足了人的渴望。

没等缭绕月亮的云朵帮助柳黪想清楚什么是试看天地翻覆,京城就传来了周总理逝世的消息。周总理是人民的好总理,柳黪落泪了。他怕人笑话,赶紧擦去眼角的泪珠。擦拭眼泪时,他瞭了大伙儿一眼,就发现周围的人都落了泪。关于京城百姓悼念周总理的所有细节,全都来自柳橙的一封信。柳橙长大了,再也不是哭哭啼啼惹姥姥生气的柳橙了,再也不是趁着哥哥姐姐不注意跟在柳德茂屁股后面要小钱的柳橙了。他长本事了。用他的话说,他的本事没挂在嘴皮上,而是用在了现实。他说这话并不特指什么,只限于他插队一事。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他上小学四年级,到了一九七一年他就初中毕业了。那时兴先插队农村,后选调回京。他思考问题时总喜欢转眼珠,只要眼珠转三圈,他就能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这回他的眼珠又转了,而且转了不到一圈就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决定报名到怀柔东茶坞公社插队。

据说东茶坞就是浩然著名小说《艳阳天》的发生地,就是小说中的那个东山坞。他说他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受了小说主人公萧长春的影响。他说在家里他的这个决定一提出立刻得到了柳德茂的支持。这话不假,因为家里只剩下他和柳德茂了。他还说在学校里他的这个决定一提出,就得到了班主任的表扬。他说这话也不假,因为报名插队第一天,连一个报名的也没有,班主任盼望有一个典型来引导,没想到这个典型就是他。

他出现得太及时了。他一报名,立刻在同学之间引起强烈的反响,立刻就有四个同学跟着报名,第二天报名京郊插队便在班级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高潮。班级的小高潮带动了学校的大高潮。校长为此事挖空了心思,没想到契机就来了。校长表彰了班主任,班主任没有独享这一幸福。柳橙清楚地记得,在离城那天,班主任笑眯眯地亲手把一朵大红花戴在他胸前,戴好大红花之后还捏了捏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柳橙没有辜负学校和老师的期望,插队不到几个月就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作为。

谷雨一到,就要插白薯秧了。那天,生产队长安排男人挑水座窝,妇女扦插薯秧。十几个从城里来的细皮嫩肉的知青长得又细又高,可是一挑水梢就不如农村青年个儿高了。腰弯了,背也驼了,脚也不像来时那样往前迈,而是忽而向左迈,忽而向右迈。可是他们这样迈步连水梢里的水也不能同意,不管知青高兴不高兴它们都往外跳,有的跳到地上,调皮的甚至跳到他们的裤脚上。起初他们很在意,还注意阻止它们往外跳,可是到了后来就随了它们的便儿,愿意往哪儿跳就往哪儿跳。跳得厉害了,他们就放下水梢揉自己的肩膀。可是柳橙不这样,他摽着膀子跟队长干。队长走多快他就走多快,队长走一段路换一下肩膀,他也走一段路换一下肩膀。可是到了中午歇晌时,情况不一样了,队长的蓝褂子还是蓝褂子,只不过多了几个浅浅的褶儿,而柳橙的蓝制服却不是蓝制服了,两只衣袖全是黑道道儿,两个肩膀全是红褶印儿。队长跑上去扯开他的衣领。哎呀,不得了了,肩膀的皮破了出血了,一檩子一檩子的。队长心疼了,说:“嗐,好小伙儿是好小伙儿,可是日子长着呢,我说你这后生可不兴再这么干啦!”

白薯秧儿长起来了,老玉米长起来了,狗尾巴草鸡爪草和北京芒草也长起来了。大田得耪一耪了。今天队长身上穿了一件白布褂和一条蓝布裤,脚下穿一双白底儿黑布鞋,手里还拿了一把闪闪发光的银锄。说是银锄其实不真是银的,世界上哪有银锄头呢?就是有银锄头也不会拿它来耪地,早就陈列在博物馆了。不过,队长的锄头确实和别人的不一样。你看那锄杆儿,红褐色的,摩挲得能照见人影。花纹又清晰又好看。锄板磨得亮亮的,像一弯明月。看样子这锄头挺有分量,锄板往垄台上一撂,直往土里杀。人一入垄,队长的锄板就在青苗与野草之间一通拨拉,青苗野草上的露珠儿就出溜出溜地滚到地皮上。队长的锄板像穿地龙,在土层下面来回来地窜,发出沙沙的响声。柳橙朝西北一望,就看见了浩然在《艳阳天》里描写的那一串小山岗。他不吱声,眼睛却一个劲儿地朝队长锄板上斜。队长的锄板像是长了眼睛,锄尖左勾右铲,一根青苗都不伤,一棵野草也不丢,耪过的垄台就像新剃的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柳橙天生就是耪地的料儿。他不紧不慢,一步一个脚印,他耪过的垄台也干净得像新剃的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队长耪的呢。

吃罢晚饭,队长把社员召集到一起,说:“今年知青来了,是件大好事。”柳橙蹲在长板凳上侧棱侧棱耳朵,还没弄明白这是啥意思,就听队长又说,“他们没家没业无亲无顾,正好看青。大伙儿说怎么样?”社员呼啦一下举起了长满老茧的手,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地喊:“同意。”队长就说:“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这么定了,明晚柳橙第一个看青。”柳橙刚点燃一棵烟,听罢此言就愣了。他吸一口烟,想想,觉得这是队长的信任,就不推辞,说:“好,我明天看青。”

天刚一擦黑,柳橙就在大地里转悠了。

明月筛下一圈一圈的白光,把整个世界浸泡在水银的海洋里。柳橙一面围着玉米地转,一面扶一扶别在裤腰上的镰刀把。镰刃磨得雪亮,时不时反射出一道白光。柳橙转了两圈,没看见一个人影,就觉得两条腿有点儿累,在地边找一块干松的地界坐下来歇脚。他望望天空,月亮像一块昆仑玉。他又看看庄稼和大青杨,树冠和玉米仿佛涂了一层白釉,湿漉漉的正往下流淌。他手一扶地,触摸到一棵芒草,芒草晃了两晃变成了一棵亮晶晶的银画笔。烟瘾上来了。他在烟盒里掏了掏,一根烟也没有。他很懊丧,就用鼻子闻烟盒,烟草味很浓也很香,辣簌簌的像夏季的焦风。他正要沉醉,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他睁大眼睛,看见拐角有黑影乱窜。他握住镰刀把摸了过去,就看见一个披银袍的身形。他站在后面轻轻地问:“干什么呢?”银袍一阵晃动,抖下无数的碎银。

银袍慢慢地转过来,柳橙看清楚了,是马之一。

马之一是弯弯绕的儿子,白天他还叫他大哥呢,晚上就来偷老玉米了。他很气愤。他之所以气愤,不光是因为他偷老玉米,而是一瞬间把他纯真的幻想打得粉碎。马之一却一点儿不惊慌,说:“是柳橙呀,吓了我一大跳。”说着竖起耳朵听了听,只有蟋蟀在歌唱:唧唧唧,句句句,仿佛有人深夜弹拨琵琶,倾诉心底的秘密。柳橙又听见马之一说话了:“吃罢晚饭上西茶坞了,走了一道的夜路,饿了,想掰一穗老玉米吃。老弟,别给哥张扬出去,忒寒碜。”说着朝柳橙跟前凑了凑,“兄弟也饿了吧?我教你吃青玉米,想不想学?”柳橙的脑壳立刻短路了,不知说啥好。马之一从柳橙手中摘过镰刀,回身一削就削下一穗老玉米棒,刷刷两下又剥去老皮,就变成了一支银火炬。他举着火炬在柳橙眼前晃了晃,仿佛给柳橙催了眠。柳橙想说话却张不开嘴,想阻止却抬不起胳膊。唰唰,马之一又做了三遍同样的动作,手里就有了四支银火炬。他蹲在地上,将枯玉米叶归拢归拢点燃了。他握住银火炬放在火上烤,还说:“玉米叶要一点儿一点儿添,添多了玉米棒容易煳。另外烟也大,要是白天,老远就能看见。哪儿冒烟你往哪儿去,保准逮个正着。你信不信?”嘿,这家伙偷青还有一套呢。柳橙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就赶紧摇了摇头。不管他点头还是摇头,马之一把玉米皮一撕,香味立刻扑鼻而来。马之一把烤玉米杵给柳橙,说:“吃吧。”柳橙啃一口又甜又嫩。马之一迅速剥了另一穗,吭哧吭哧地啃起来。那边柳橙才啃了一个尖儿,这边马之一已经啃完两穗老玉米。马之一抹抹嘴巴,说:“你慢慢吃,我回家了。”说完,身体一摇,宛如鬼魅一般消失在黑暗里。柳橙的脑壳一麻,毛骨悚然。

队长没有批评柳橙,因为柳橙帮助他处理了一个难题。

花生也收回来了。经过晾晒,队长率领社员在场院摔花生角。摔花生角很简单,几根横杆架成一个个四边形,大家围着横杆坐一圈,攥着一把花生秧在横杆上面摔打,宛如上演一场花生打击乐。啪啪啪,一阵摔,花生角摔疼了,就从花生秧上逃下来,躺在地上装死。队长很大方,说:“谁想吃花生角就吃吧,可是说好了,谁都不兴往家里拿。”大家来了劲儿头,一边摔花生秧一边吃花生角,个个吃得嘴角冒白浆。有人就唱:

公社是棵常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儿越甜,

藤儿越壮瓜儿越大。

丑丑坐在人堆里摔花生,名字叫丑丑,人却不丑。丑丑穿一条大花裤,从屁股蛋到裤脚,牡丹花一朵连着一朵。丑丑也吃花生角,却没有像别人那样吃得满嘴冒白浆,而是把裤脚吃胖了。队长看见了就说:“你咋搞的,让你坐着打,你偏不坐着打,看,把腿蹲肿了吧。”队长伸手去摸丑丑的大脚。丑丑不让他摸,就往后退。丑丑的脚往后退,裤腿不往后退,一颗花生角从裤腿滚出来。队长脸一沉说:“会上说了不兴往家拿,怎么还拿?扣你的工分!”丑丑扭头往场院东头跑,东头有一眼井。丑丑扶着辘轳说:“你罚,我跳井。”队长愣了,说:“你这叫啥?”丑丑说:“不叫啥,你罚,我跳井。”柳橙蹿到丑丑跟前。柳橙有时蛮不讲理,丑丑有点儿怕他,就喊:“柳橙,你别过来。”柳橙说:“你跳下去,我把井盖好,等公安局来了就说你偷花生自己跳的。”丑丑不吭声,双手一捂眼睛就呜呜地哭了。她哭得很响,把两根手指头都震开了。手指缝里出现一只黑眼球,圆圆的,一动不动地看柳橙的脸色:“咋偷了,拿走了吗?”柳橙踢她一脚说:“囔囔,囔囔,还不放下花生回家做饭去,孩子后晌还上学呢!”丑丑解开裤腿,哗啦哗啦,地上出现两小堆花生角。柳橙又踢她一脚:“花生都跑了你还不跑?净惹队长生气。”丑丑拍拍屁股蛋上的牡丹花,扭搭扭搭回家去了。

队长没有批评柳橙,不光是他一脚把丑丑踢回家了,还因为另一件事。因为啥你就说嘛,吞吞吐吐的干啥?呵呵,呵呵,这不好说。其实要是搁以后这些都不算啥事,都是小的说不出口的事。那几天柳黪探亲,拎了几瓶北大荒回家。柳橙知道队长爱喝小酒,还喜欢喝有劲儿的,就把柳黪送给柳德茂的酒给队长拿来了。谁都知道,北大荒是纯粮食酒,何况柳黪拿回来的不是真的瓶装酒,而是在酒柜里存放了好几年的陈年老酒呢,又醇厚又有劲儿。队长一听是老酒,正对他妈的胃口,当晚就喝了半瓶。队长一喝就喝高了,一睡就睡到第二天晌午,睡梦里还唱起了酒戏:“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队长唱酒戏那天,正是柳橙插队两周年纪念日。柳橙凭借队长的酒歌,当年的回京指标就归他了。离开东茶坞时生产队长拉住他的手,亲热地问:“你哥啥时回家探亲?”柳橙回答:“到酿酒的日子就回来了。”

周总理的灵车驶向八宝山的时候,柳橙正挤在路边的人堆儿里。他的眼睛含着泪。他的双眼随着缓缓前行的灵车移动。两条黑黄相间的挽带,十字交叉从灵车顶上低垂下来,微微地向后飘飞。灵车散热窗前面悬挂一朵硕大的黑绸花,外面是一圈黄色的花环,圣洁而又凄美。寒风吹拂,把脸颊吹成了紫红色。紫红色的脸颊上有两块棱起的肌肉在嘣嘣地跳动。两条挽带在他眼前轻轻地翻飞,慢慢地幻化成了两只舞动着的苍白的老人的手。笔直的长安大街从东向西延展,有几处宽窄不一,猛乍看去就形成了不是弯曲的弯曲。

春天是万物萌发的季节,尤其是到了时节的边上,人们刚刚依稀看见春光的影子,就巴不得寻个事由,找个地场散发憋闷在胸中的热烈。现在春天来了。

古人说:蓄之愈久,发之愈速。老百姓心中积蓄已久的悼念周总理的情绪终于像火山一般爆发了。清明节前一天清晨,汹涌如潮的人流就从四面八方会集到了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的队伍一支跟着一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面恭恭敬敬地献上了自己的花圈和花篮。有一些人跑到纪念碑基座张贴标语和传单,还有一个人站在他的诗歌前面大声朗诵。纪念碑西北角,站着一圈人,中间一个青年留着小分头,模样和动作酷似纪念碑五四运动浮雕上的那个青年。他的手臂一挥一挥的,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广场上人海如潮,雄伟的纪念碑四周贴满了诗歌和文章,纪念碑后面的松树林里挂满了雪白的纸花,仿佛一夜之间盛开了千万朵白玉兰。

广场上出现了柳橙的身影。他挤在人堆里抻脖子凝眸,就看到了一首诗。诗章简洁,诗韵合辙,就是那诗的味道有些奇怪,宛如北京人喜欢喝的豆汁,又宛如东海人喜欢嚼的奶味蚕豆。

他仔细咀嚼诗的味道,就觉得这首诗的标题——向总理请示——很诙谐,诗句写得也相当的巧妙,就在左胸上一揪,拽出一支金星钢笔来。他右手托一张白纸,白纸被他折了两折,正好和手掌一般大。他低头抄写。他的手好像把握不住钢笔,写出来的字一点儿不方正,不是在上面就是在下面或者在左面或者在右面凸出一块。几个兄长一直不认同他写的字。可是很多年以后,忽然有一天柳黪用手指尖戳点着柳橙写的那些伸手伸脚的字说:“哎?现在看,你写的这些娃娃体还是很有一点儿味道嘛!”柳橙站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抄写他喜爱的那些诗歌。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头,轻轻的,却让他惶恐得一激灵。他迅速地转过头来,就看见了大哥柳青。

柳橙清晰地记得,他插队之后柳青也去了五七干校。这年十一,他从东茶坞骑自行车回家骑了三个多小时,一踏进家门就看见了柳青。柳青也刚刚到家,坐在八仙桌旁喝茶。两个人的模样十分相像,经过了一个夏天的日晒,椭圆形的脸庞都略显黝黑。柳青长他十七岁,他就天真地问:“大哥,你们去五七干校是否也和我们插队一样?”柳青微微一笑。就在这一瞬间,柳橙看见大哥齿间的一颗门牙已经脱落。失去一颗门牙的嘴巴慢慢地开合:“说一样,似乎有点儿一样;说不一样,也确实很不一样。”柳橙听不明白绕口令,就问:“怎么个不一样法?”柳青抓了抓头皮,说:“你们是一起插队,扎根农村,建设农村;我们是分批下放劳动,能上能下,在劳动中重新学习。相同的嘛,是我们都进行农业生产劳动,不同的嘛,我们是与工农群众相结合,你们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柳橙不同意柳青的说法,但他不说,他用嘲笑回答他:“这么说,你们是大学,我们是小学,你们比我们高好几年级啰?”柳橙嘲笑柳青,柳青却不嘲笑他。柳青平和地对柳橙说:“我在五七干校已经学习劳动两年了,明年就可以满载而归。”柳橙的黑脸蛋上浮游着骄傲,说:“你高兴早了,我这次回来就不回去了,我抽调回京啦。”柳青看到柳橙如此骄傲,就感慨少年不知愁滋味,都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的性情呢。就说:“那倒无关紧要。无论怎么说,五七干校是一个锻炼人的好地方,一想到即将离开干校,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呢。”

柳青在五七干校一共劳动学习了三年,许多事情都忘了,但是有两件事让他至今难以忘怀。

第一件事,是他单独进行了一次访贫问苦。那天清晨,吃罢早饭,柳青背上黄书包,扛起铺盖卷儿,就乘坐公交车前往清河去了。倒了两次车,到达五七干校时已是晌午。按照报到处发给的班组人员名单,他找到了宿舍。他刚放下铺盖卷,还没来得及整理就开饭了。吃过午饭,稍事休息,集合号又吹响了。学员们集中到小礼堂,听校长作动员报告。说是小礼堂,不过是一间大一点儿的房间罢了。前面一块长方形水泥台,一拃多高,七八步宽窄。摆了一张小课桌,一把学生椅。下面摆放的全是长条椅,一共三趟,两条长椅之间是过道。校长稳稳当当地坐在课桌后面,喝了一口白开水,就向大家做起了动员报告。

校长说话很幽默。他说:“五七道路是毛主席指引的道路。我们的眼睛要向下看,自力更生,以苦为荣,艰苦创业,虽苦犹乐。如果你的眼睛向上看,你的手向外伸,你的脚就会离开五七道路。五七道路是培养能上能下能官能民的无产阶级干部的必由之路,是反修防修的一项根本性措施。扛起铁锨,拿起牛鞭,你就会有一种回归当年延安抗大的感觉,你就会焕发继续革命的朝气。”校长还说,“将来,许多同志都会陆陆续续离开五七干校,走上新的工作岗位,到那时候你再回顾毛主席的教导,回顾五七干校的生活,回顾在五七道路上的成长过程,你就会更加深刻地理解毛主席五七指示的深远而重大的意义。”

柳青是竖着耳朵聆听校长讲这些话的,他觉得校长这些话在情在理,实在深刻,心里就一阵阵地激动。最后他有点儿忍不住了,双手一合鼓起掌来。他这么一带头,学员们就跟着他鼓掌。呱呱呱,掌声不断,校长的讲话就这样的被学员们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打断了好长时间。

学校的第一堂大课,是组织学员访贫问苦。有的下农村,有的进工厂,柳青却沿着永定河走进了大山。

在一座煤窑附近,他访问了一位老大爷。老大爷是煤矿退休工人,穿一件半新半旧蓝制服,没有系领扣,当然也没有挂领钩。头发白花花的,剃得很短。老大爷说他没文化,可是柳青听着却文绉绉的。没说两句,老大爷泣不成声:“矿主是官僚地主,武断乡里,欺压百姓。那时候哪儿像现在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干多长时间由不得你,你只有挖煤的份儿。倘若你挖不足他规定的分量,你就甭想上井。天还不亮我就顶着晨星下井了,等到出井还是满天星星。还有那坑道,又窄又深,只能爬,我的两只手和两个膝盖都磨破了,时间一长就变成了老茧。矿工就是奴隶。我的一个工友用镐头刨煤,一镐头刨下去,煤没有刨下来,人却累倒在坑道里。就这么的他累死了,扔在那儿没人管。”柳青越听越心酸,一眨眼,泪珠砸在笔记本上,洇湿了好几个字。老大爷也抹了一把泪,手一甩,红砖地就出现了一道黑红色的水印儿。柳青心中一颤,握住了老大爷的手。老大爷的手掌长了刺,剌剌巴巴的剌了他好几下。柳青说:“大爷,我记住了。我一定把五七道路走到底,绝不给资本主义复辟的机会。”

第二件事,是他拔稻秧跌倒在水田里。学校有几亩水稻秧田,等六月下旬麦子一收上来,就往麦田里放水插秧。他们班里有一位南方学子,说是老家那里拔水稻秧儿都是骑着秧马拔。大家谁都没见过秧马,就问你能做吗?他说好做,形状就像一条长板凳,前边翘起,边拔边向前滑行。他做了三条秧马,大家就抢着骑秧马拔水稻秧。柳青抢到一条秧马,兴致勃勃地往上一跨,就弯下腰去薅水稻秧。也许用力太猛了吧,就听啪嚓一声响,秧马翻了个身,柳青一个跟头扎在秧田里。在秧田里趴了好半天,他才站起来。泥水从脑壳顶往下淌,白衬衣变成了花格衫,那模样儿比落汤鸡还难看。

大家咧着嘴巴笑,笑了一阵之后劝他回宿舍换衣裳。柳青满不在乎,一抹脸上的泥水,就来了个鹞子翻身,又骑上了秧马。别人问他什么感觉,他说:“感觉好极啦。”继而又说,“可惜,水稻秧拔完了,要不然的话,你们也能体验一把其中的奥妙。”

多少年以后,柳青经常回忆起那段火热的干校生活,慢慢地就品出了其中的味道。原来五七干校里面有抗大的影子,五七指示里面包含着丰富的战时共产主义因素,是毛泽东在延安时期思想的延续。延安的思想,延安的生活,让老一辈革命者无限怀念,也让他老人家怀念,希冀把它带进新中国,继续发挥它的革命作用。一想到这些,柳青跟柳橙说:“我赞赏诗人郭小川同志流露的那种思想,那是最真诚的思想,一点儿假都不掺。”说完,柳青轻轻地朗诵郭小川的诗歌:

满腔热血鼓荡我们革命情怀的飞舟……

走在“五七”路上就像在长江大风大浪中畅游。

我们的思想果实,同我们的谷粒一样一天天长熟……

我们饱饮自己酿造的香甜的米酒;

豪情洋溢,大笔书写毛泽东时代的革命春秋。

风里来,雨里去,正是战士的享受;

让时代的风风雨雨,痛快地洗刷我们头脑中的污垢。

水里翻,泥里滚,能够锻炼成最硬的骨头;

水里泥里,自有无产者继往开来的豪迈风流。

柳橙呆呆地站在那里,扬着脑壳,目光疑惑地望着柳青,心想:“大哥今儿个是怎么了?”

柳青把柳橙拽出人群问他:“你们厂也来啦?”柳橙回答来了。柳青又问:“你抄了几首诗?”柳橙说:“我一共抄了三首。除了《向总理请示》,一首是《丹心映山河》。初春寒意浓,哀思涌心中。丹心映山河,碧血染旗红。另一首是《化作雷电击妖虫》。清明家祭赴京城,缅怀总理盖天功。英灵直上九重天,化作雷电击妖虫。”停了停,柳橙憨憨一笑又说,“我也作了一首诗呢。我朗诵给你听。”说完轻声朗诵起来,“悲风平地起,狂飙从天落。”柳青迅速地向周围扫视一眼,看见有人朝这边瞄,就拍拍柳橙的肩膀说:“好了,我知道了。抄完诗就回家吧。另外今天祭奠过了,明天就可以不来了。”柳橙听了不以为然,说:“明天清明,才正好来呢。”柳青的脸色立刻变得非常严肃,说:“小孩子,不要自以为是。听大哥的,不要再来了。”柳橙不好反驳,就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柳橙没有听从柳青的劝告,连续两天都去了天安门广场。清明那天,广场上人山人海,纪念碑四周摆满了花圈,一个青年站在木台上讲演,声声切切,让人甚是激动。清明之后他又去了天安门。他刚走到广场东北角,就看见广场上的花圈没有了,东南角围着一群人,一股浓烟翻滚着从一座小楼下面腾起,跟着就有火光闪动。他仰着头朝人民大会堂那边观察,影影绰绰的有人群骚动。柳橙有些惶惑,有些胆怯。怎么会这样呢?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那是真的吗?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他正在怀疑自己,就听见路边灯柱上的广播喇叭响了,是吴德在讲话。怎么还有吴德讲话?他不相信,就拧一下自己的胳膊。好疼!他埋怨自己干吗使那么大劲儿!他不该埋怨自己,就是胳膊那么一疼才让他清醒。他掉头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如果有人拦他,就说我下班路过这里,还没吃晚饭呢,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柳橙自以为他做事神不知鬼不觉,其实他错了,有一个人已经看见他了。那个人正巧站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南门朝广场这边张望,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可是那个人没有吱声,也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仿佛没看见他似的,那种沉默才是真正的神不知鬼不觉呢。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柳暠。

柳暠早就来了,是和他的民兵排一起来的。他们是从劳动人民文化宫东门进来的。说他们武装到了牙齿是不恰当的,他们不过穿了厚厚的工作服,戴了柳编安全帽,每人发了一根镐头把儿而已。

夜色降临,广场中央只有几个幽灵来回窜动。黑暗中,广场上的华灯突然闪亮,他们在强光中冲了上去,宛如汹涌滂湃的钱塘大潮。只是短暂的一瞬,几个模糊不清的黑影就被大潮吞没了。柳橙侥幸逃过一劫。

萌动的春风在东北广袤的大地上蹒跚行走,黑色的尘土污染了一块块躲在山坡、河岸以及低洼处苟延残喘的冰雪。宇宙里一颗陨星滑进地球大气层,与蓝色的大气发生了强烈的摩擦,一瞬间它就变成了一颗炽热的火球。火球闪耀,逼仄人眼。火球傲然飞翔。它似乎对一个叫作金珠的地方情有独钟,行至上空轰然爆炸,化作颗颗闪亮的流星,降落人间。

很多人并不在意这件事情,七嘴八舌地传说一阵儿之后就把它遗忘在脑后面了。不过,有一个说是懂得星象的人,看见了飞逝的流星雨,心中陡然战栗,忧郁立刻浮上了他的面容。

当流星雨降落一百四十二天的时候,在它的西南面蓝光一闪,大地就摇晃起来了,仿佛天塌地陷,紧跟着耸立这块土地之上的城市在一瞬间就消失了。有人悲叹,而生活在那里的人却瞧一眼满目疮痍的废墟,豪迈地说:“它来一次地震,咱就来一次革命。一奋斗,困难就吓跑了。”果然,只过了十天,一个矿井就又出煤了。又过了几天,设在帐篷里的学校就开学了,小学生上的第一堂课是:人定胜天。十几年之后,废墟上出现了一座崭新的城市。

当流星雨降落一百八十五天的时候,更大的事情发生了。这一次震荡不知比上一次地震强烈多少,剧烈的震荡不是发生在地下,而是发生在地上;不是发生在一个地区,而是发生在整个中国。

九月九日那天下午,太阳刚打斜,既明亮又温柔。柳黪与上中班的王元交了班,就急惶惶地跑到麦子库,拣一条旧麻袋蹭了蹭工作服,就奔向总场小学后面的那片荒草甸。他双腿一蹲,从路基跳下去。越过壕沟,他看见了节节草。节节草的叶片退化了,与叶柄一起变成了叶鞘。矩圆形孢子囊穗长在分枝的顶端,带着一点儿红。往里走,他看见了柳叶蒿,紫红色的茎儿顶端开着小黄花。又走了几步,他看见了湿地黄芪。羽状复叶很像槐树叶,花梃上密密地排列着苍白浅绿略带一点儿黄的花儿,宛如落了一排小蝴蝶。他一面往草甸深处走,一面挥舞镰刀,削去冒尖的草梢。忽然间,他被一株长嘴巴的老鹳草吸引了。夏天的老鹳草并无特别之处,淡紫色的小花一点儿都不显眼,反倒是进入了秋天,尖而狭长的果实越长就越像鹳鸟的长喙了。

柳黪清楚地记得,关于老鹳草还有一个传说呢。

相传峨眉山的一个渔夫患了风湿症,成天腿疼受不了。渔夫请孙思邈给他医治。可是治疗好久不见效,弄得孙思邈一筹莫展。有一天孙思邈进山采药,在水边看见一只老鹳鸟啄食野草。老鹳鸟不啄小鱼啄野草干啥?孙思邈想。老鹳鸟啄完野草就走了,长腿一瘸一拐。孙思邈灵机一动:难道老鹳鸟也患风湿了吗?孙思邈跑过去,把老鹳鸟啄剩下的野草薅走。孙思邈把野草熬成了汤药,盛给渔夫喝。嘿,渔夫喝了汤药不几天风湿症就消失了。这草能治风湿,这是老鹳鸟告诉他的,从此孙思邈就管这种草叫作老鹳草。

这片草甸很宽阔,中间有些低洼,积了不少雨水,就像一面圆圆的镜子。镜子里面也长着一些草,是乌拉草。这片草很密实也很茂盛。柳黪雄赳赳地做了几个扩胸动作。小镰刀磨得飞快,就听见镰刀吃草的声音,唰,唰,唰,又清晰又均匀。柳黪对这片草甸子很熟悉。草甸西边地势高一点儿,杂草也多一些,一到夏天净是野蘑菇。那儿还有蘑菇圈呢,墨绿墨绿的,仿佛用圆规画出来似的。说是蘑菇圈,其实不全是蘑菇,而是一圈茂盛的草环带,只要一场大雨,环带里就能长出密密麻麻的花脸蘑来。草甸东边地势低一点儿,但是茅草多,还有红梗儿柽柳,小绿叶一簇一簇的,做饭很抗烧。这一片野草很密实,全是茅草,割起来相当顺手。他唰唰地割,思绪就慢慢地沉浸在了割草之中。

他割了很长时间才直了直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就点着手指头数起草个子来。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四十五个。他看了看天空,天很蓝很高。他看了看草甸,草甸很广很绿。他很满意今天的劳动成果,照这样干下去,二十多天就能割满满的一大车草,足够一年烧的了。他两个一对两个一对摐好草个子,就兴致盎然地往回走。

跃上公路,低头看一下裤脚,裤脚上扎了好几个鬼针草刺球。这些鬼针草真鬼道,蔫巴出溜的不惹人眼,却知道往人裤脚上扎,让人把它带走,带到别的地方生长。他弯下腰,拈下刺球扔在路沟里,他为鬼针草找了一个新家。不知啥时候,西边飘来一块乌云,不声不响地扩大,迅速遮蔽了半个天空。他加快脚步往家赶,刚走两步就听见总场广播站的广播响了。他看了看手表,刚好四点钟,距离晚间广播还早着呢,怎么就广播开了呢?他一片茫然,胸膛就怦怦地跳动。他侧耳细听,那个声音低沉缥缈,宛如秋风,一阵一阵的。他断断续续地只听清楚一句。“……党中央……极其悲痛地宣告:……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毛泽东同志在北京去世。”什么?毛主席去世了?他仿佛遭遇一颗炸弹,先是一个愣怔,继而一个屁股蹲儿就瘫坐路边的草地上。不知道是谁割了路边的野草,一棵蒿子茬刺进了他的屁股蛋,竟然浑然不觉。

柳黪愣愣地坐了一小会儿,西边那片乌云就往下压了压,像是要把天压塌似的。天空翘了两翘,乌云又退回到了西边的一角。

他痛苦不堪。

他忽然有些紧张,就产生了许多疑问。可是他自己回答不了自己,就急迫地要找人问一问,让那个人回答自己,起码安慰一下自己,让自己心安。

柳黪从地上猛然跳起,镰刀就丢在了大路的侧旁。他顾不得回家去,两条腿一拐棱一拐棱地跑进了小学校。学校里一片哭声。操场北面的旗杆上垂悬着一面五星红旗,降至半杆。

教室里昏天黑地,乱成一团,有的同学仰天号啕,有的同学手拉着手相向而泣。角落里一个男同学伏在课桌上,一边哇哇地哭嚎,还一边抡拳捶桌子。他的旁侧有个女同学,扎着羊角辫,两手攥拳不停劲儿地在眼睛上擦抹,嘴巴咧得像个瓢儿。李始业不在讲台上,她在同学堆儿里。她抱着一个女同学的脑壳,两只眼睛闭着,哭成个桃儿。柳黪蹿过去拽了拽李始业。她不理他,只顾自己号啕大哭。他又拽了拽她,她瞪眼看他,看了半天不吱声。完了,这下完了,她不认识他了。她继续抱着同学哭号。小同学哭得更厉害,哇哇的,就像死了亲爹。哭声此起彼伏,整个校园变成了痛哭的舞台,舞台上演的是前所未有的感情真挚的悲痛欲绝的哭的大合唱。所有的人都忙着痛哭流涕,没人理睬他,他不得不流着眼泪,惶惶不安地退出了校园。

他依然没有往家走,而是跑向了面粉厂。他跑到岔路口的时候没有听见面粉车间轰隆轰隆的机器声,也没有听见往常拖拉机奔跑的突突声和马车老板的长鞭甩出的惊心动魄的啸声,听见的却是天空飘下来的凄凄切切的哭泣声。他推开保管员办公室。一群人相向而立,眼角通红。面粉仓库保管员老倪站起来,抽泣几声,有气无力地对连队司务长说:“好了,好了,先别哭了,赶快装面粉吧,还有好几十里地的路呢,啥时候才能赶回连队呀?”司务长哏哏地响了两声,就跟在老倪身后去了仓库。

柳黪跑进打包车间。机器刚启动,打包机把面粉缓慢地揉进面袋。面袋儿转圈扭动着慢慢鼓胀,一副久病初愈的模样。蔡迎春右脚一踩踏板,就给打包机套上了一只空袋子。她的动作十分轻盈,左手拎袋口,左膝一顶就把面粉袋扔在了磅秤上,让别人看了好像根本不是五十斤一袋的面粉。她把蓝夹子夹在空袋上才去过秤。秤砣有点儿高。她从面箱里抓起手撮,拽着面袋口铲出一点儿面。看见秤杆平平地停在那里,就顺手把小撮子往面箱里一扔,一提面袋口,就把线绳拽直了。绕了两匝,一塞,一拽,就系好了。她刚把面粉袋端上平车,就听见了房门移动的声响。她回头看了看门,柳黪就看见了她的形象,一身白,像个白衣仙姑。一准儿刚刚完成一次痛哭流涕,青绿色的瓦刀脸就像螳螂的脑壳,青红色的眼睛往两端膨胀。两个人谁都没有吱声。一会儿,柳黪看见平车装满了,就一伸手拉直牵引绳,将平车拽到库房帮蔡迎春把面粉卸了。柳黪弯着腰,倒推平车哗啦哗啦地往回推,正好遇见班长罗睺从平筛车间走下来。

罗睺长得大脑壳,短头发,十分魁梧。他很自豪,夏天到江沿卸煤,他往车厢里一站,居高临下,藐视周围一切,说:“这一车人,就数咱罗睺最高。”他只比柳黪大十岁,出身贫农,就以贫下中农自居。有一天开会,他掏出东北蛤蟆头递给柳黪抽,柳黪摆摆手说:“这烟太有劲儿,享受不了。”罗睺一瞪眼睛:“你知道你来边疆干啥来了?”不待柳黪回答又说,“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嘛。现在贫下中农叫你抽烟,你抽不抽?”柳黪让他说得满脸通红,只好卷一支烟。烟卷好了,吸一口,呛得喀喀地咳嗽。罗睺就笑着说:“你看,我说的对不对?抽棵烟还咳嗽呢,是不是得接受再教育?”

罗睺的眼睛有些红肿,惊讶地问:“你咋来了?”柳黪呜咽一声,神态立刻就变得脆弱了:“听见广播就跑来了。我好怕呀,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罗睺也有些哽咽,表情极其痛苦。不过,他到底是魁伟之人,就让人感觉刚强。他脸部的肌肉在收缩,慢慢地变硬。特有的东北口音就从半空飘落下来:“不怕,有我们贫下中农呢。毛主席他老人家虽然去世了,但我们贫下中农一定会把社会主义道路走到底的。”柳黪惶惑不安,问:“倘若有人复辟呢?”罗睺拔下黄烟斗,咬牙切齿地说:“他敢。我们贫下中农绝不答应他。”柳黪依旧惶恐:“就怕他说一套做一套你辨别不出来呀。”

九月十八日下午三点钟,天安门广场庄严肃穆,一面横贯天安门城楼的黑底白字巨型横幅的上面写着: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追悼大会。天安门前金水河畔筑起了红色的高台。高台后面是毛主席遗像,竖立城楼红墙中央,上面披着黑纱。数名身穿草绿色军装的人民解放军战士持枪守卫遗像两旁。高台上陈列着青松翠柏和淡黄色的秋菊,陈放着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还有党和国家领导人敬献的花圈。城门楼东西两侧的观礼台上,翠绿色的花草树木丛中,陈放着各地区各部门敬献的花圈。广场南端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面,矗立着巨幅黑色挽幛,旁边写着强有力的字句:继承毛主席的意志,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广场中央,国旗降至半旗志哀。广场上一百万人站立成数十个宏阔的方阵。按照公告,毛主席追悼大会在这里如期举行了。追悼大会伊始,一百万人低头默哀,军乐团奏起了悲壮的哀乐。哀乐声声,穿越时空,传遍了城市乡村,传遍了高山大川,传遍了辽阔的边疆。

哀乐传到了蜿蜒河畔。

柳黪站在蜿蜒河畔悼念毛主席的方队中。他低头默哀,泪水涟涟,尽管罗睺当时表现得那么孔武,那么自信,语言那么铿锵,那么坚定,也未能化解柳黪心中的忧愁。

广播里传来天安门广场气势磅礴的《东方红》乐曲。这首高昂激越的伟大颂歌,在天空回响,激荡了蜿蜒河畔这个小小的追悼会场,激动了这些边疆儿女对毛主席的无限思念,嘤嘤的哭泣再次响起,传染了每一个人。柳黪在心中默默地祷告:毛主席,您老人家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您老人家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他不停地祷告,忽然乐曲声没有了。他猛然一惊,追悼会结束了。他的心又不平静起来。最响亮的歌是《东方红》,最伟大的领袖是毛泽东,难道还有谁能这么伟大吗?

罗睺的孔武并没有化解柳黪的忧愁,反而柳黪的忧愁影响了他。就在此时此刻,他的脸上也呈现出了浓重的忧愁,几乎把他一贯乐观的形象都改变了。他过去兴致一来咧得像瓢儿一样的嘴巴,现在总是吧嗒吧嗒地叼着烟袋抽烟,过去经常弯成月牙形的眉毛,现在总是拧成一个疙瘩。这天,他又盘着腿坐在炕头上吧嗒吧嗒地抽烟,忽然胸口剧烈地颤动了两下,就听见窗户上面的广播匣里传来惊人的消息——以华国锋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他抬起头眼睛望着广播匣子愣了好半天,猛然醒悟:伟大的斗争造就了伟大的领袖,我们的党又有了自己的英明领袖。罗睺一阵窃喜,神情立刻激越起来。

而此时此刻,北京人比他们显得更加狂热,整天锣鼓喧天。天安门广场上出现了声势浩大的群众游行。到了第四天,一百万人在天安门广场举行集会,隆重庆祝粉碎“四人帮”,隆重庆祝无产阶级战胜资产阶级,隆重庆祝社会主义战胜资本主义,隆重庆祝马克思主义战胜修正主义。

华国锋登上了天安门城楼,他既没有向城下欢呼的人群挥手致意,也没有频频鼓掌,而是颔首抱拳,连连作揖。

记者跑到他的前面,轻声说:“华主席,您挥挥手。”

听罢,华国锋立即扬起他的大手,脸上露出憨厚的微笑。记者咔嚓一声摄取了这个精彩的瞬间,英明领袖的形象从此流传到祖国各地和遥远的边疆。而就在这一天,天安门广场上空回荡不绝的乐曲由《东方红》变成了《大海航行靠舵手》。诗人充满激情地写道:看天安门上,华主席在向我们招手;听《国际歌》声,在全球响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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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生女谢晨曦的母亲在歌厅做红牌时有幸认识了一位商人,为了成功攀上高枝,不惜在她16岁那年,以一纸法律文书和20万元亲自与她断绝了母女关系。愤怒绝望之下,晨曦离家出走,却在半路的昏阙中遇到了救她一命的林北生。两人因此结缘,却也因性格和家世等问题而矛盾衍生,最终,背道而驰,分道扬镳。要怎样才能找回遗失的爱情?要怎样才能让记忆回到最初的美好?刹那转身,注定一生的宿命。躲不过,忘不了——离情。
  • 精灵史歌

    精灵史歌

    任何事情都是有着两面性的,世界也不例外。世界的另一面有是什么样子的呢?所有人最后的一个试炼,丧魂之路的尽头,有什么再等着他们呢?“欢迎来到兹里扎尔,外乡人!在这里你会感觉到家般的温暖!”那本用熟悉的文字写下的笔记上面最后那段近乎疯狂的话语又昭示着什么潜藏着的危险?“不,不对,哪里错了,一定是哪里错了!”战争永远残酷,可绝境中人们却异常的顽强。“天就快亮了,光明终会到达这片土地。”掌握黑暗的人们难道不懂光明的可贵吗?不,他们比任何人都了解光明的可贵。正因为他们知道光明的可贵他们才选择了投身黑暗。“黎明近在眼前,而你们却不会再看到那太阳升起时的第一缕曙光。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们所有人。”挑起这场战争的理由只是他的自私,他不在乎其他的一切,他只在乎他的家和他的家人。“理由?你们毁了我家人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我就毁了你们赖以生存的世界!”哭喊也好,祈求也好,都不能再次触动那个男人的心。可是她还是选择了留下“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在黑暗中默默哭泣了。这次,换我来帮你一把吧。”敲门声响起,会是谁来了?不远处飘荡的歌声啊,又是哪个女孩在为之等待?
  • 非简无以景萧

    非简无以景萧

    本是无忧无虑集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却因哥哥们的夺位而亡。真命天女,神的后代,颜卿万世,却偏偏为他所痴迷,小虐怡情,大甜却不伤身。一朝重生,百转千回,却逃不过她与他的宿命轮回。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他是她的。“简简,尔父皇要给尔纳皇夫!小傲娇听说后要离家出走!”某器灵欠揍的表情。什么?!父皇今夜想睡书房?吾得和母后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