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沉默史》的故事是复杂而交错的,讲述侦探杨锦程接手一宗特殊的案件,调查“女人是什么”。这个命题本身更像是哲学层面的追问,但杨锦程秉持专业的知识和素养,仿佛面对正常的凶杀案一样,以严谨的态度,主动出击,广撒渔网,顺藤摸瓜,直捣黄龙。不到黄河心不死,打破砂锅问到底,誓要查个水落石出。破案过程中,杨锦程发挥超凡想象力,不断给破案造势,也遭遇了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人和事。与此同时,一个神秘的组织逐渐浮出水面,它像一只躲藏在Q城背后的黑手,这是一种寓言化的现实,揭示社会背后的魔力与潜规则。里面不会局限在情节的推进,而是把重点放在了各阶层人物的描写,试图从不同人里挖掘出人性的一些共同点,其中着重写了一个身兼工程队队长身份的哲学诗人的故事,这些人的经历穿插在整个破案主线的推进过程里。在所有人物的叙述之中,探索人类之所以出现沉默的原因,即沉默的历史。
由于这是一个侦探故事,乍看似乎离纯文学较远。然而这恰恰是我探索的一个重要方向。在我看来,纯文学与题材无关,任何题材都是从生活出发的,纯文学的胸怀应该兼容并包,比如张平的《抉择》写的是政治,麦家的《暗算》写的是谍战,余华的《鲜血梅花》写的是武侠,这些类型和题材并不影响他们的作品成为优秀的纯文学经典。上面提到,《人类沉默史》致力于跨文本的创作,首先在内容上便是如此。它是一部侦探小说,但它探讨的是哲学问题:女人是什么?它是一部商战小说,但它着重的是通过企业的兴衰来反映时代;它是一部讽刺小说,但它同时也自讽;它是一部诗歌小说;它是一部书评小说;它是一部爱情小说;它是一部论文小说,上面有许多我对世界、对人生、对价值的观点,比如股神巴菲特的观点是如何的不可信,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会增加心脏病的概率,用多种比喻剖析女人是什么,小说究竟是结构的艺术还是语言的艺术,等等,都是我原创的想法,有较长篇幅的论述。
小说讲述了姻缘理发店大起大落的兴亡史。题材的启发源于七八年前我高中时代的一个真实见闻。有一家理发店,女员工都长得标致,其中几个嫁给了通过光顾理发店而认识的大人物,有局长也有企业老总,为什么身份差异巨大的男女可以结合在一起呢?当时这些事成为附近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多年来我一直想写这个题材,试图探索当代社会中文化对性别的趋向化定义所造成的性别不同对身份差异的调剂作用。小说的姻缘理发店便是从此出发的,当然,具体的情节甚至故事发生的城市,这个“城市”里面潜伏的那个荒诞不经的神秘组织,都纯属虚构,只是为创作而创作,在现实生活中绝无蓝本。而后面衍生的诸如盛大访谈节目与招聘选美大赛之类的事态发展,也只是题材的拓展与深挖,并非现实。
从题目可知,这部小说探讨的最核心问题是人类为什么要沉默,人类为什么会出现沉默这种状态。沉默这一关键词源于我的生活经验,属于我的一贯状态。老子曰:知而不言。这就是一种沉默。在我的生命中,每每遇到一些牵系心灵内部的问题时,我总会沉默。似乎沉默是一种最深邃也最复杂的状态。后来我明白,听别人说话,不但要听别人说了什么,还要听别人没说什么,尤其是系统化避开的话题。于是我常常好奇地观看别人的沉默,一直试图找寻人类沉默的原因。一开始,我跟身边的朋友谈及我这部小说的题目,他们总会问我,你小说的内容只是一个现代的故事,起一个感觉像是历史的题目,而且还挂上“人类”一词,是不是帽子太大了?我也时常会有这样的困惑,每每此时,我总会想到柯南伯格的电影《暴力史》,里面同样叙述的是一个现代的故事,而名字则叫“暴力史”。还有诸如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毕飞宇的《哺乳期的女人》、东西的《没有语言的生活》、铁凝的《永远有多远》、范小青的《城乡简史》等等。这里不得不谈到我起这个名字的初衷,在我看来,起名可以出于多种需求,如吸引眼球、介绍内容、提及人物、关键词等等,而我所欣赏的起名方式是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小说主题思想。比如“人类沉默史”,虽然谈论的仅仅是现代的某一个虚构故事,但是,里面通过细节的思辨的展现,挖掘了人沉默的原因、沉默的状态、沉默的意义,人性是共通的,一个人就是全人类,因此,以小见大,未尝不可。
这部小说并非侦探类小说,仅仅是写到一个侦探身份的人,事实上,小说与诸如凶杀、线索、破案等元素并无过多关系。就侦探身份这一短语来说,小说侧重的不是侦探,而是身份。或许是受昆德拉《身份》的影响吧,小说探讨了人的身份问题,不局限在侦探上面,有情人身份、主仆身份、老板身份、领导身份、诗人身份、作家身份、女人身份等等。小说谈的是一个侦探身份的人如何坚持着自己的身份,谈的是敬业。选取侦探角度的元素主要出于以下几方面考虑:第一,小说里面探讨的问题不少,需要给读者一个清晰的脉络,而侦探与推理的角度恰恰可以把这些问题用一条线串联起来;第二,侦探代表着一种推理的态度,与我一贯主张的冷静叙述和理性分析不谋而合;第三,从本质来看,侦探的工作就是找出真相,即寻找和揭示真理,而一个优秀的作家也是。
之前我一直觉得把侦探题材写出深度是我的创新,在我写作到一半的时候,我阅读到意大利哲学家埃科所写的《玫瑰的名字》,他在侦探小说里探讨了哲学、历史学、神学、犯罪学、政治学和伦理学等等问题,我知道,真正的第一人是他。同时,我也甚是高兴,仿佛遇到了知音,承载着相同想法的文字在时光中微笑对话。我努力的方向被前人证明是可以达到成功的。他更多注重探讨,而我的出新,是着重在叙述,文学的叙述,还有整体的架构。
我的一些想法是颇为奇特的,我渴望表达。我更重视的是如何让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接受,于是我采取小说承载论文的方式。纯文学同样需要一种诱导式探索,即如何吸引更多的人来阅读纯文学小说。跨文本尝试无疑是一条光明的出路。同样,侦探小说拥有大批忠实读者,上面提到的商战小说、历史小说、伦理小说等也是,所以我探索把这些结合起来,扩大纯文学小说的胸怀,也拓展纯文学小说的阅读群体。
叙事方面我采取的是全景式角度。当代小说的发展无疑是一条追寻可信度的道路,作家们纷纷探索如何让小说的叙述更加可信,让读者看来更真实。从全景式角度演变到个人角度,从全知状态自由摆弄故事演变到作家不是上帝。在我看来,是一个信任的问题。作家越来越不自信,也越来越不相信读者的阅读能力。恰恰是追寻可信度的努力,使当代小说走向了一条丧失真实的道路。追求真实的小说,反而丧失了真实。没错,生活本身就是真实与虚假并存的,正确与错误并存的:小说只呈现自以为真实的一面,是一种不客观的状态,本身就是非生活的,虚假的。因此我在小说中呈现了许多虚假的东西,并不争辩对错,作家应该有积极面对质疑的勇气。之所以采取全景式角度,正是出于这个考虑。认为作家不是小说的上帝是一种虚伪的态度,这种虚伪的努力本身就说明作家是小说的上帝,否则作家凭什么用写法来表现作家不是上帝的姿态?一部小说里面任何方面起决定性因素的角色永远是作者本身。关于这方面,在小说中我会在人物的对话中进行详尽的论述。这里要控制篇幅,只能简单提一下。比如格拉斯的《鲽鱼》便全然排斥了真实感。
叙事节奏很大程度上决定于叙事风格与叙事手法的选取与变化。在整部小说的节奏布局上,我借鉴了“元小说”的特点,把小说的叙事与人生的状态联系起来。我把小说分为四个阶段,分别采取不同的叙事风格,寓意人生的四种状态。小说开头用的是最简单的语言,甚至接近于通俗小说,除了一些必要的描写外,基本上只有对话,这是海明威和卡佛的简约主义风格,寓意人生最开始的状态是充满疑问、喃喃学语、朴素纯真的。我一直思考的问题是如何把读者很好地引入小说之中,在我看来,可读性是很重要的。而放弃技巧的朴素叙事无疑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最好选择,只有读者真正进入了小说,小说后面的一切努力才成为可能。第二阶段的重点是承载观点和问题,会有许多我个人原创的观点,当然也有通过阅读而获得的观点,算是增加小说的容量和内涵,我认为小说并非只有主题、人物和故事。第二阶段就好像人生的成长阶段,会接触到许多新鲜的问题和观点,思想左右碰撞。而第三阶段的关键词是联系,小说发展到这里,会逐渐舒展开来,不局限在某点某线,里面的人物和故事会穿插推进,也照应前面情节,这也是一种满足“结构艺术”的努力,就像人生的成熟阶段,会接触到许多人,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明暗相生的联系。第四阶段是最后,小说到这里,期待的是花朵绚烂的开放,叙事的特点转为迅疾、灿烂、开阔的散文式叙述,语言上积极向耶利内克、西蒙和克莱齐奥靠拢,实现语言创新和感官释放。而小说前面的疑问也将在这里得到解答。最后的最后,平静下来,虚拟了一场谈话录,节奏归于零点,也把总结性的观点全数列出,复归拙朴,只剩下对话。这就像人生的老年,看透一切,平静中达到绚烂的极致。
对话。《人类沉默史》创作之重是对话方面。顾名思义,小说题目讲的是沉默,自然对与沉默相关的元素会格外重视,具体到小说创作层面便突出表现为对话。沉默的对立面就是对话,或者,沉默便是对话的一种形式。仔细阅读的读者会发现,里面的对话不时会出现断层,许多人物的问题没有得到问题对象的答案,还有不少人物在小说前后部分关于同一个问题的对话观点截然不同,其实并非小说的纰漏,而是一种对沉默的描写。上面提到,听人说话,不但要听别人说了什么,还要听别人系统性地没说什么。就好像断臂维纳斯雕塑,它的艺术性不在于它呈现了什么,而在于它缺少了什么,恰恰是这种缺少,给了人们广阔的想象空间。小说中,人物的对话承担了许多观点的陈述,文当载物,而不应仅仅停留在叙事的过场。由于现实中没有任何人的任何观点是绝对正确的,因此也无须深究小说人物对话中观点的真伪对错,错伪的观点就是一种现实的存在。“但丁的《神曲》和歌德的《浮士德》都是理性的艺术结晶,作者不仅让他的人物大谈哲理,甚至通篇的结构都发源于观念,无论是《神曲》中的古罗马诗人维尔吉,还是浮士德和魔鬼靡非斯特,都是作者观念的化身。深刻的思想一旦获得了形象,组织到戏剧冲突之中,得到艺术上强有力的体现,也一样成为不朽之作。”“这些作品中,作家注重的不是人物的个性,而是人类的共性。”
南方的人文历史风貌。我是一个岭南人,沐浴岭南传统文化长大,对岭南有深厚的感情。许多见闻、观察、思考、分析、历史传说、地域介绍都被我有机地结合到小说情节的铺排之中,里面可以看到大段大段的南方人文风貌描写。小说中关于Q城历史与传说的题材均是经过一番资料搜集而成的,不过只是虚构城市Q城对现实中某一城市的历史的借用。尽管涉及的历史人物仍用原名,但这些人、事、物与小说中的人物之关联,实为虚构,为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联想,故称之为Q城。
辩证法。易经和老子的《道德经》早就阐述了这一中华文明的思想瑰宝。后世西方才出现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辩证法。辩证法是我的自我指导方法之一,也被我运用到小说之中。可以看到,小说中充满辩证法的身影。对话就是沉默。坚持就是放弃。等等。就连里面人物的观点也会相互矛盾共存,没有偏颇哪一方的看法,通过对比参照引发读者的思考。
我认为,优秀作家的一个重要责任是,增强自己写作的难度,而减低读者阅读的难度。许多超现实主义先锋作家只做到了前者,而把阅读难度同时交给了读者。这是我所力避的。在《人类沉默史》中,我交给自己的写作难度是历史的导入、观点的陈述、语言的创新、对白的拿捏、人物的联系、情节的穿插、叙事的把握、隐喻的运用、意境的营造、事物的描摹等等。写作者的水平体现在对写作难度的追求之上。在这一切中,我始终保持一个清晰的信念,让读者明白并理解。文中的观点我一直保持辩证的态度,同时力戒说教与训诫式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