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钟书记也觉得他说得好，账算得更好，这要是大保子刚才说出来多好啊！这是培养典型的路子，要是现在就决定用他这路子，将来到县里、省里介绍典型经验，一说是他邓小二子想出来的法子，那我花那么大力气不是为我们公社树一面红旗，而是给他邓家培养了个典型。不行，等等再看向智勇有什么路子吧。于是他放下酒杯说：“小邓刚才说得不错，反映了他下来插队是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不过，有些账算得还有出入，比如白娘子家生活好，还另有来路，你们年轻伢子不晓得。再有就是鸭瘟也难防，发起来全军覆没，本钱全撂下水。还是优先看看有什么种植的，稳当些。向智勇，你刚才不是看《农作物栽培技术》的嘛，你说说有什么高见，有什么合适的。”
一句话没讲的向智勇刚才一直在察言观色，他在揣摩钟书记的想法，他要保证自己发表的意见能使钟书记喜欢并能够采纳。刚才邓远航发表的意见实际是很不错的，如果真按他说的做，那集体和群众都得利，是一举两得的事。但不知钟书记为什么把他的意见否定了。这时，钟书记喊他发言，他决心抓住这个机会。他说：“尊敬的钟书记、赵主任你们好，刚才听了钟书记的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让我们懂得了看问题不能看一点、不能片面地看，而是要全面地看，把问题看深、看透、看彻底。”
说到这儿，他向钟书记看了看，发现他在点头，心中暗喜，便继续讲下去：“我其实也没什么高见，跟你们老干部、老贫农比起来差远了，但我的心是红的，是向着党、向着贫下中农的，说得不好请领导批评指教。”说了这些，他又朝钟书记看了一下，见钟书记眼睛微闭、面无表情，心里有些忐忑。
他见钟书记这种神态，心里打不到底，不知他是在聚精会神地听，还是嫌他刚才说多了，在闭目塞听呢？不管那么多了，赶快说吧。因而，他又接着说下去：“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以粮为纲，全面发展’，首先我们不能放松粮食生产，在以粮为纲的基础上发展其他种植。我们这里种什么好呢？我认为可以种些薄荷和韭菜。我这里也算一笔账：一亩薄荷可产五到八斤油，一斤油六十元钱，一年一亩薄荷毛收入就可达到三百元钱；一亩韭菜可收一千五百斤左右，一斤韭菜平均按一毛钱算，一年一亩韭菜的毛收入可达一百五十元。收入看起来没有养鸭高，但这两样种植成本低，技术上要求不高，又没有什么病虫害，更重要的是薄荷油全部出口，可以支援世界革命，又可以为国家创造外汇；种韭菜既按照毛主席的要求保障了供给，又能丰富群众生活，都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好，我就讲这些，请领导批评指正。”
待向智勇说完，钟书记把台子一拍，并站起来说：“好，就这么定了。先种三十亩薄荷，两亩韭菜。种苗和技术上的事由向智勇负责。黄支书，你就负责调田，说干就干。今天这顿饭吃得好，吃出了干劲、吃出了高见，这样的饭以后要多吃。过些天，我还要来查看。”
钟书记走后，龟岛大队黄支书先派向智勇外出进种苗，又同时在一小队调田。一小队的老队长因不赞成调田种薄荷和韭菜被撤掉了队长职务，改由白丽红当一小队队长。此外，大队也新任了两个干部，一是钟玉保任大队治保主任，兼知青点队长；二是向智勇任大队生产技术员，兼大队农科组组长。黄支书做出这些决定时，还想叫邓远航当第一小队的会计，被邓远航再三推辞掉了。他倒不是嫌会计官小，他是觉得自己插队时间不长，对农事还不甚了解，怕误了生产队的事，他想先锻炼锻炼，适应了农村生活再说。
向智勇外出两个星期，连夜把薄荷苗运了回来，而且是他亲自开着手扶拖拉机运回来的。两个星期中，他先到邻县联系好薄荷苗，然后到省城花了十八块钱买了两瓶茅台酒回到公社直接送给了钟大同主任。恰巧，县里分来一台手扶拖拉机，钟书记一高兴就叫他在农具厂跟师傅学了几天，学会后又让他开回龟岛大队，算是落实他钟大同上次答应送机器的事。他开着手扶没有回龟岛，而是直接开到邻县运回了薄荷苗。在路上开了三天三夜，累了就在拖拉机下面裹着父亲厂里发的蓝劳动布大衣睡一会儿，饿了就啃两个光烧饼垫垫肚子，一路辛苦到家。
他到家虽然很晚了，但全队的男女老少都来了，一是来看他，二是看薄荷，三是看手扶拖拉机，同时也帮着卸薄荷苗。大家都夸向智勇好，能干、能吃苦，夸拖拉机好，能拖、能耕、能抽水。总之，这一晚成了龟岛人的节日。
他外出调苗这十几天，新上任的小队长白丽红干劲十足地带领大家整田，不到三天就把三十亩薄荷田整理停当，现在苗到家了，黄支书叫白队长通知全队劳力，明天早上七点就上工抢栽薄荷，争取在一天内完成三十亩薄荷的栽插任务。
早春的清晨已没有了隆冬的那种严寒，湖里的冰早已融化，湖面上还不断地升腾着阵阵雾气，但湖风吹来的雾气还带有丝丝寒意，吹到人脸上仍感到冷飕飕的，然而队里的知青和贫下中农栽薄荷的热情却十分高涨。知青们热情高，是因为这件大事是在他们知青会上确定的，他们参与和见证了这项决策的全过程。贫下中农们热情高，是因为他们祖祖辈辈种植的就是三麦和水稻，还没在大田里栽种过其他植物，想见识见识薄荷是个什么长相，到底能不能给大家增加些收入。因而，不到七点，劳动已经开始。虽然雾气还很浓，天色还较暗，但全队劳力基本到齐，只有三个人未到。
三个未到的其中一个是洪光武，他与邓远航住一个宿舍。昨晚，两人因看书都睡得比较迟，而洪光武比邓远航还要迟个把钟头。早上六点半两人都被闹钟叫醒，邓远航坐起来喊道：“光武快起床，吃过早饭要去栽薄荷，不然来不及了。”
洪光武翻了个身说：“我再眯一会儿，我不想吃早饭了，你上工时喊我一下。”说完又睡了。
邓远航便立即起床洗漱，吃过早饭带着小铲锹准备去上工时，他又到宿舍门口来喊洪光武，喊了几声，他不应答，邓远航便走到他床边拽开他的被头，他这才答应：“干什么？冷死了。”
“上工了，再不起来就迟到了。”
“好啦好啦，不要拽了，真像个周扒皮似的，天不亮就催人上工，我知道啦，你帮我把工具带着，你到田里，我保证也到了。”
嘴上说保证到的，可还是迟到了有二十分钟。
邓远航透过雾气看见洪光武跑来了，便喊道：“光武，快，这边来，锹在这儿。”
黄支书正在田边督战，见洪光武迟到，就对白队长说：“你去说他两句，让他以后不能这么自由散漫。”
白队长走过去说：“光武啊，昨晚读书读迟啦？你们年轻伢子要学习，也要注意身体啊，毛主席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啦，早睡早起，清爽欢喜；迟睡迟起，强撑眼皮。好，以后早睡早起，到远航那块儿去栽吧。”
邓远航听黄支书叫队长说洪光武几句，以为白队长要骂人了，可听了她这一席话后觉得没有什么批评的味道，只不过是叫他早睡早起，倒是显出对洪光武的身体十分关心的样子，便在那儿暗暗地笑。
洪光武跑到邓远航那儿拿过小铲锹，正要蹲下去栽薄荷，被一声“站住！”吓得定在了那里。
原来是才当治保主任和知青点队长的钟玉保觉得他给知青丢了脸，人家贫下中农家里都有小孩，还能克服困难一大清早地来上工，没有一个迟到的，而我们知青怎么样？不行，不能让这种自由主义发展下去，必须狠批。于是他说道：“你站住，你不要劳动，你让大家看看，你是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还是来享清福的？说起来比人家有文化，你说你比贫下中农高贵在哪里？你是不是因为这事是我爸爸确定的，你就要破坏这件社会主义的新生事物？”
邓远航开始还听几句，后来有点听不下去了，便站起来把洪光武按蹲下说：“钟组长，应该让他一边劳动，一边听你批评教育，不然，我们劳动，他站在那儿都舒服啊。”
白队长他们一些贫下中农也纷纷插话：“让伢子劳动吧。”“算了，下次注意行了。”“好了，伢子已知道错了。”
“看在贫下中农的面子，你可以先劳动，但我们对坏思想、坏作风的批判不能松。你平时满嘴说的是马列主义，做的却是自由主义，像这样下去，怎么能接好班，怎么能实现共产主义？你……”钟玉保批评到这里，又被邓远航打断了。
邓远航觉得钟玉保太过分了，便插上去说：“钟组长，他今天迟到确实不对，他也认识到了，你为这么一件小事再这么上纲上线就没必要了。”
“小事？上纲上线？邓小二子，我看你思想也有问题。你说是小事，那全队个个迟到二十分钟，这薄荷还要不要栽了？如果全国的工人、农民都迟到二十分钟，社会主义还要不要建了？如果解放军战士个个迟到二十分钟，这仗还能不能打得赢？”
“账不是这么算的，迟到的毕竟是少数，他又是第一次，又不是屡教不改，你给他一个改正缺点的机会嘛。你把小事提到那么高的高度，吓都把人吓死了，叫人家怎么改正，怎么去补救啊？”邓远航说。
“小事要让他长记性，小洞不补，大洞吃苦，不批评教育他怎么能行？还有你呢，邓小二子，你也要检讨。”钟玉保仍坚持批评着。
“叫他检讨，不是检讨到外国去了嘛。”李晓星插话说。
“没有！他俩一个宿舍，他没迟到，洪光武迟到，不是他搞的鬼呀？再说，他是洪光武的组长，组员迟到，组长就有责任。”钟玉保强词夺理地说。
“理歪可以纠正，你胡说八道影响我们，把薄荷栽歪了，怕它一辈子都正不过来了。”邓远航刺他道。
“你才歪呢。难不成批评他迟到倒成了罪人？”钟玉保反讥道。
“亏人是祸，饶人是福。你也说累了，你就是想说，可不可以一边栽薄荷一边说？你再这么说下去，我们栽的比贫下中农落后多了。”邓远航指着旁边一墒田说道。
“栽就栽，但这个事必须要惩罚。今天扣他三分工！你也要检讨！”钟玉保一边蹲下来栽薄荷一边说道。
“你凭什么扣我三分工？我做一天十个小时才八分工，迟到二十分钟就扣三分工，你数学怎么学的？我迟到二十分钟，到晚上我迟放工，多栽二十分钟薄荷不就行啦，烦着你这么扣来扣去的啊？”洪光武争辩道。
几个人这样一边栽薄荷一边争来争去的时候，又有两个人迟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