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秦伊诺刚进食堂，就在人群中瞥见了那天跟自己同乘电梯的男士。他个子高，肤色深，比较显眼。他也在台里工作吗，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秦伊诺想起他在电梯里义正词严教训自己的情景，突然警觉起来。他问她平时工作也是这副涣散的状态么，而李主任说有部门反映她情绪消沉……一定是这个男人搞的鬼！这是她最近唯一接触并“得罪”过的编辑室以外的人员。一股愤怒的激流冲上心头，她顾不得打饭，快步向那个男人走去。
他独自坐在窗边，桌上摆了两盘菜，一杯凉茶。听到清脆的鞋跟敲击着地面，他放下筷子，抬头冲她微笑。
秦伊诺双手撑住桌面，气势汹汹地逼近他：“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在哪个部门，只知道你是个背地嚼舌头的卑鄙小人。打击我、报复我吧，就是去找台长告状我也不怕！我瞧不起你！”说罢，她拂袖而去，还打翻了茶杯，褐色的液体肆意流淌。她没看清他的表情，也不理会旁人惊诧的目光，一口气跑回办公室，心咚咚跳个不停。
下班时间是五点，秦伊诺四点半就溜到演播厅的更衣室，脱去职业装，换了件亮蓝色的裙子，戴上水晶项链和耳坠，顿时艳光四射。她在镜子前左照右看，既陶醉，又惋惜，她比那些女主持人都漂亮，如果这辈子都没机会上镜头该多悲惨！她把自己的头发盘起来，突然想到上次见苏枕就是这个发型，就把头发披散开，又觉得有点乱。
她狠下心，到单位附近的韩国美发厅做造型。这家店以时尚闻名，价位很高，单剪都要上百元。台里很多主持人都是这儿的常客，而她只是路过时看几眼罢了。秦伊诺选了个价位最低的发型师，坐到皮椅上任其“宰割”。发型师的手比魔术师还快，卷发棒、吹风机、发卡在她头上来回变换，没多久，她的头顶如菊花般绽放，刘海卷得像螺丝。这发型在杂志上看着很靓，换给她却有点不伦不类。秦伊诺感到一阵沮丧，但发型师和几个发廊妹都围着她啧啧称赞。一看表，已经快七点了。她怕剧院门口不好停车，打了辆出租车奔过去。
剧院门口聚了很多人，秦伊诺鹤立鸡群，苏枕老远向她招手。他穿的是棉布衬衫和牛仔裤，领口随意敞开。她有些尴尬地迎上去。他问：“刚做完节目？”她说：“哦，刚才有活动，没来得及换衣服。”
苏枕扬了扬手中的票，带她进去。人越来越多，排队安检的时候，他们的身体贴得很近。有个小伙子想从他俩之间挤到前面去，苏枕抬起胳膊护住秦伊诺的后背，她顺势挽住他。苏枕打趣她：“珠光宝气的小姐呀，怎么依偎着你的马车夫？”秦伊诺用一双桃花美目瞪着他：“你要是再晚一天给我打电话，我就把你从手机里删掉了。”苏枕笑道：“别从心里删掉就好。”
他们进入音乐厅，座位是第三排居中的VIP座位。苏枕从包里掏出一瓶柚子汁给她，秦伊诺说：“我不喝有色饮料。”他又从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她。秦伊诺满意地接过来，说：“不知道今天演哪些曲目。”苏枕立即掏出一份节目单和乐队简介。
秦伊诺环视四周，很快被舞台上豪华的三角钢琴吸引了，感慨道：“钢琴总是让我怅然若失。小时候，我和堂姐一起学过琴，我比她有天分多了，可父亲舍不得给我买钢琴。我常闹着去堂姐家，就是为了摸摸那架小钢琴。后来他们搬家，把琴卖了也不给我，因为叔叔为分房子的事跟我们家闹翻了。”
苏枕说：“我妈以前会弹几首曲子，但是不肯教我。她说男孩子不要整天抱个琴叮叮咚咚的，应该到外面去跑去闯去打架，去找漂亮的女孩子。”
秦伊诺说：“她的教育方式还满独特的。我知道，你爸不在了……那你妈住在哪儿？”
苏枕说：“我六岁的时候她改嫁了一个法国人，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她每年给我寄一件礼物，证明她的存在。”
乐团成员依次入席，满头银发的指挥家登上舞台。第一首乐曲是《辛德勒名单》中的Remembrances，悠扬而不失凝重的旋律充溢了整个音乐厅。苏枕闭上双眼，回味那些经典的电影画面。时而伴着苏格兰风笛迈入一望无际的麦浪，时而随着低沉的鼓点坠入海洋深处。秦伊诺几次偷偷转头看他，他都没有察觉。
音乐会结束了，他们走出剧院，天已经黑了。他们打不到出租车，就避开人群，沿着马路慢慢溜达。秦伊诺依旧挽着他，说：“我头昏沉沉的，感觉不真实。”
苏枕说：“艺术就是迷幻剂。看演出的时候，灵魂仿佛轻轻飘起来了，去了另一个世界。谢幕之后，又重新落回地面。”
伊诺问：“你最喜欢哪首曲子？”
苏枕说：“《海上钢琴师》的插曲，那也是我最喜欢的电影。记得么，钢琴师透过模糊的圆形玻璃窗，看到了那个清纯苍白的女孩，世上最美的恋曲就从他指尖流出来了。”
秦伊诺说：“那正是我最不理解的地方。他疯狂地爱上了那个女孩，却不肯随她下船。”
苏枕说：“我能理解。越神圣的情感，越想封存起来，让它成为永恒。”
秦伊诺转头看他，笑道：“难道这也是你不跟我联络的原因？”
苏枕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说：“的确如此。这两周我进行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到底是把你立为梦幻中的偶像，还是和你一起卷入凡夫俗子的生活呢？”
秦伊诺说：“两个都不好，你得想个折中的办法。”
苏枕诡笑：“有了！你当我若即若离的情人呗。”
秦伊诺气得甩开手，自己跑到路边拦车。苏枕追上去哄她，她抡起手包，在他肩上狠打了一下，说：“要是再胡言乱语，从此不理你了。”
苏枕心想，原来是林妹妹型的，气这么大。我向来无拘无束，口无遮拦，以后少不了摩擦。
2
孟小吟上网的时候，心血来潮搜索苏枕，找到了他的博客。页面是暗夜水波和幽蓝月光，配上大提琴的婉转低鸣，她仿佛进入了仙境。他的博客名为“枕流”，里面有画集、时装设计图，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文字。
她点击放大一张素描：是一只猫的背影。猫蹲卧在破旧的门栏里，头微仰，向屋外张望。只能看到它的背，难以揣摩它的视线。屋外是空寂的，只有几片萧瑟的树叶在空中打转。
又点击另一张水彩画：猫弓着腰，在钢琴琴键上行走，橙色的眼眸里藏匿着快意。猫身子乌黑，四肢和嘴鼻雪白，白爪压低白色的键盘，像是陷入了松软的雪地。
好多画里都有猫的影子，像个无处不在的幽灵。小吟很喜欢这些画，以至于不准自己再往下看了，怕一下子全看完。她专门建了一个名为枕流的文件夹，把所有的画都保存在里面。她翻出他最早的一篇日志：
父亲去世以后，奶奶突然就失语了，爷爷的话也少了。他们把饭做熟，把院子扫干净，就坐在摇椅上打发时光。或者说，进入一种修炼的状态。我对童年的印象是无声的。我自己发明游戏，把蚂蚁捉到玻璃瓶里，或者用火柴搭建城堡。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一个声音。不是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是扫帚与地面的刮擦声，是活生生的叫声，那声音都在颤抖。我奔到屋外，一只被遗弃的猫倚在门槛边。从它微眯的双眼里，我看到了自己。
背景音乐的旋律正好跌入谷底，小吟的心沉甸甸的，有点想哭。这些文字、图画的风格和苏枕那健硕爽朗的形象怎么也对不上，难道他真的像猫一样多变？难道他的童年是冰冷的，本性是忧郁的？
这时，母亲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碟削好的杧果。她快50岁了，但保养得很好，完全看不出年龄。“小吟，让眼睛休息一下。”她边说边用牙签扎了一片杧果，喂到女儿嘴里。
“妈妈，”孟小吟突然扭身抱住她的腰，把脸埋进她怀里，挤出细小的声音，“我恋爱了。”
她温柔地抚摸着小吟的头发，问：“是你天天挂在嘴上的画家么？”
小吟抬起泛红的脸颊：“我们见过三次面了，他特别热情。今天我看到他的画作，确信无疑是他了，我们的灵魂里好像有种共同的东西。”
“苏枕是你赵阿姨介绍的，中间还隔了个媒人，情况还没摸清楚。说是父母都在国外，具体做什么也不知道，你问过他么？”
小吟摇摇头。
“他在哪家广告公司？什么职务？”
小吟摇摇头。
母亲不悦：“不是见过好几次了么？一问三不知，那你们聊了些什么呀？广告公司可不稳定，跳槽是家常便饭。”
小吟还沉醉在苏枕的画作中，自言自语地说：“那些都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
3
周六一大早，陆尘宇就跑到A大帮孟小吟筹备捐书活动。在图书馆西侧的树荫下，他们和七八个志愿者一起拉开横幅，贴上海报，把桌子拼成长条。大家都穿着黄色的T恤衫，胸前别着校徽，背面是一颗耀眼的红心。
陆尘宇从车里搬下来一个硕大的纸箱，说：“我当第一个募捐者！”大家聚拢，七手八脚把书掏出来，科普知识、历史文化、文学艺术、英语读物，应有尽有。一个男生问陆尘宇：“你把家里的书柜都掏空了吧？”另一个女生嚷道：“好新的书啊！你都没有翻过么？”陆尘宇笑道：“从小不学无术，我的书都是摆设而已！”
孟小吟明察秋毫，她发现每本书的扉页上都有个红色的小印章“百草园”。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她把陆尘宇拉到一边问：“这些都是你新买的书？”陆尘宇笑而不语。昨天下班回家，他路过一家要拆迁的小书屋，全场三折，他想起孟小吟组织的活动，就挑了一大箱。
孟小吟哭笑不得：“这次是捐书，下次要是捐衣服，你要洗劫服装店么？”
陆尘宇说：“以后有活动就叫上我，我感觉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孟小吟兴致勃勃地问：“你为什么喜欢‘枕流’这两个字？是不是因为看到了厦门鼓浪屿的那块石碑？枕在碧波流水之上，太美了。我还在石碑前照了张相呢。”
陆尘宇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回应。
孟小吟又冒出一个问题：“原来你也爱猫，你小时候养的那只猫后来怎样了？”
陆尘宇只好说：“死了。”小吟的眼底闪过一丝哀婉。
捐书活动热火朝天。陆尘宇蹲在小山般的书堆旁，分类、打包、装箱。稍有空隙，他就不由自主地看小吟，她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肥大的T恤衬托出娇小的身材，体内似乎绽放着无穷的活力。
陆尘宇问自己，到底喜欢她什么呢？说不清楚，才是真正的喜欢。不会切割衡量她的优点或缺点，而是把她当成一个小精灵，全心全意地喜欢她的全部。他对女人曾有一套朦朦胧胧的标准，能让他动心的应该是身高在170厘米左右、古铜肤色、丰满性感的辣妹。小吟出现以后，她就是标准。
中午，太阳炽烈，把地面烤得发焦，学生都躲进楼里了。志愿者们坐在树下吃盒饭，一丝风也没有。陆尘宇顶着骄阳跑到小卖部买了一堆雪糕，分发给大家。
一个女生叫道：“小吟，你男友太模范啦！我那位还在宿舍睡懒觉呢，我中暑他都不会管。”
孟小吟笑道：“苏枕现在是实习期，还没转正呢。”
陆尘宇坐到小吟身边：“那我得继续努力，晚上开车帮你们送书！你们太伟大了，我上学那会儿，除了上课就是K歌、打球、打游戏。”
小吟说：“是么，我以为你废寝忘食搞创作呢，难道那些画都是做梦时画的？”
陆尘宇语塞。小吟用他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说：“苏枕，我觉得你非常有才华，亮闪闪的逼人的才华，直戳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设计是你的饭碗，画画才是你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