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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奇怪的“无眠症”

佟佳第一次“发病”的情景又再次浮现在了我的眼前,那是在2001年的深秋,是我们难以抹去的记忆和伤痛。“失眠”是我们唯一能用来解释这种病症的医学名词,特征就是睡不着觉,至于为什么睡不着我们也解释不清。我更愿意称它为“无眠症”,而不是失眠症,因为它与失眠完全不同。由于过度的兴奋,不能睡觉只是症状之一;除了不能睡觉,随之而来的还有很多其他的症状。可是,过了发病的这几天,他并没有任何睡觉的问题,这与通常的失眠病人是完全不同的。应该说,这就是一种持续的亢奋状态,其实白天和夜晚没有区别,只不过夜晚无眠显得问题更突出。

佟佳突然晚上睡不着觉了。我们开始没觉得有什么,小孩子兴奋时有一两天睡不着也正常。我坐在他床边,开始安慰他,给他按摩按摩头部。可是,总是刚睡着又醒了。他已经有3、4天没有睡觉了,白天晚上都像打了兴奋剂一样,不能入睡。开始我和子健还以为是不是到了学期末,要考试了,有些紧张吧。尽管我们平时对他在学习上还是要求比较严格,但也没有过分给他压力,他怎么就紧张得睡不着觉呢?我开始宽慰他。

“不要紧的,考试能考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别紧张!实在不行就不去考了。等过两天好了再去补考吧。”我对他说。

可是,他还是睡不着。我们觉得不解。

第五天晚上,我给他做完头部按摩,感觉他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从他的房间走出来,进到我的房间也睡下了。大约夜里1、2点钟,我还没睡着,就听见他下楼了。我的心提了起来,知道他还是没睡着。过了一会,我听见楼下有“嘭”,“嘭”,“嘭”拍篮球的声音。夜深人静,那声音显得格外的响亮,在整栋房子里回荡着。我赶紧起来跑下楼,见他抱着球准备往外走。这都下半夜了,他要去哪里?

“我睡不着,想出去打打球。”他说。

我急得上去拉他的胳膊,想阻拦他。他用力一甩胳膊,把我的手甩开就冲出去了。我看见了他冲出去之前有些神经质和狂躁的脸,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孩子怎么了?

只听见“嘭”,“嘭”,“嘭”……的拍球声在小区寂静的夜空中回响,佟佳拍着球向小区的大门口走去了。惊慌之余我赶紧跑上楼把子健叫醒。我推了子健一把,“快快,佟佳拍着球出去了……”我说。

子健从床上跳起来,跑下楼,开着车就出去找佟佳了。剩下了我一个人在家,焦急地等待着。我瘫坐在沙发上,眼泪不知不觉溢出了眼眶,慢慢流了下来。这孩子出了什么问题呢?这好像不仅仅是失眠,他为什么会这么亢奋和狂躁呢?什么原因呢?没有答案。会不会受了什么刺激?不应该啊!近来家里和学校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他也没提及过什么事让他特别高兴或气愤。就算有什么事,一两天也就平复下来了,怎么几天过去了还是这么亢奋呢?我实在想不明白。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子健把佟佳找了回来。佟佳从小区出去后,一路拍着球往前走,走了大约有两英里,来到了县政府旁边的一个篮球场。自己一个人在那空荡荡的球场上打起了球。这寂静漆黑的球场上,只能听见他“嘭”,“嘭”,“嘭”

的拍球声,回响在方圆一英里空旷的夜空中。子健一路开着车寻找过去,在球场边看见了他。

“半夜三更的,你跑到这打什么球啊?”子健问他。“我睡不着。”他回答说。

“睡不着待在家看看书也行啊!”

“我待不住,也看不进什么东西。”

他们进了屋,我看了看佟佳的脸,好像好一些,情绪没那么躁动了。

第二天,我们赶紧带着佟佳去看了医生。医生跟他谈了谈,检查了一下,说没什么问题。医生给佟佳开了几片安定,就让我们回来了。从医生那里回来后,佟佳就开始睡觉了。说来也奇怪,医生也没做什么特殊治疗,那片安定就这么管用?不可思议。

不管怎么说,一场恐慌算是过去了。一切视乎又恢复了正常。经过这一个多星期的煎熬,佟佳消瘦和憔悴了许多。一下从极度亢奋的状态突然缓了下来,佟佳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变得精神低迷。他在床上睡了好几天才爬起来,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过了好几个星期,他才真正地恢复正常。

如果说,这一次的恐慌过去了,以后就平静了,那也就罢了。不幸的是,从那以后几乎每年都会来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更严重。每一次过去后,我们家都像经历了一场劫难。佟佳在精神、心理和肉体上也会经历一次残酷的折磨与摧残,这就像一个无情的重击狠狠地把他打倒在地,久久都爬不起来。这种摧残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何况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这种频繁而沉重的打击对于一个少年到青年期的孩子来说是毁灭性的,他最宝贵的成长、成熟和学习的黄金时期却生活在这种怪异和迷乱之中。

以前我们还以为是学习紧张的缘故,就不再对佟佳做过多、过高的要求了。他自己也以为是这样,就开始放任自己,不再努力学习了。

可是,就这样,每年到了特定的时间还是会以这种特定的形式爆发出来,每次也差不多都是持续一周至十天左右,就像是编好的程序一样。而且,来去都不需要任何原因和药物。真让人感到有些匪夷所思。我开始怀疑这种“病”的起因,它有太多的不自然和可疑之处。难道这也是“魔鬼”所为?这可能吗?他们有这个能力吗?真让人不敢想。

2003年秋季,佟佳又一次地发“病”。“无眠症”发了以后,他几天睡不着觉,不久就开始感觉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了一样。这可不是那种心情和情绪的飘,而是身体感觉在失重。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真的可以飞起来了,身体完全没有了重量。他不由自主地来到了一个高台上,想从这里跳下去,试试自己能不能飞,翱翔在天空的感觉该有多好啊!可他的常识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他会摔得粉身碎骨的。他迟疑了一会,终于没有“飞”下去。

我听了他的这段叙述后,吓得魂飞魄散。幸亏没跳下去,这真要“飞”了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太可怕了!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难道“魔鬼”的那套系统真有这种功能,能让人体失重吗?还是他睡不着觉出现的幻觉呢?我很难判断。

第二天,他又去学校了。在学校篮球场上,他看见有同学在打球,其中好几个都是校队的。他也想上去跟他们一起打。

佟佳是一个篮球迷,不仅喜欢看,也喜欢打。美国职业篮球的比赛他每场必看,而且对每个球队,以及队里的几个主力队员都了如指掌。可是,他虽然喜欢打,但总觉得技不如人;想参加校队,也没被看上。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喜欢跟校队的同学混在一起。校队里有一对双胞胎兄弟,打球打得很好,是校队里的主力。在学校里,这对兄弟就像球星一样,被很多同学崇拜和追捧。佟佳也是他们的追捧者之一。尽管佟佳球技平平,但跟这兄弟俩关系比较铁,他们常常还是允许佟佳跟他们一起打打球。

佟佳上场打了几下后,发现自己今天身手极好,运球上球都很顺。最奇特的是,投出去的球无论远近、无论什么角度都能掉进篮筐里,甚至有时乱扔过去的一个球也会最终乖乖地转到篮筐里去。那两个球星竟然也无法阻挡他那势不可挡的进球,而他们试图想进的球却都没能进得去。几个回合下来,大家都惊呆了。哇!这太神奇了嘛!在场的无论是场上的球员,还是场下的观众,都很难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这还是佟佳吗?怎么球技突然变得如此超凡,简直让人不敢相信。那两个球星也都看呆了,在一旁看着佟佳一个接一个的进球,嘴半张着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的佟佳心里也惊奇万分,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下子变得如此神奇了。

“哗啦啦”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想知道佟佳的奇迹是怎么做到的。佟佳左右看看,脸上的表情不是得意,而是有些愕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一点他是明确的;那就是,他的这些神奇的、特异的能力与他此时此刻的“发病”有关。他感到,每次“发病”都会让他体验到某种奇特和非凡的感受。

仿佛一“发病”,他就会变得神奇而有威力。这些让他感到意外的同时,也让他有一种兴奋和超凡的感觉。

在众人的目光下,他离开了球场。这种感觉太好了,仿佛自己变成了世界巨星,让所有的人热爱和崇拜。他有一种突然间从小人变巨人、从凡人变神人的奇特感觉。

这几天,当他打开电视的体育频道时,那几个他平时崇拜不已的大球星都在对他说话,仿佛他们跟他早就是老朋友了。他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们在跟他谈论近来他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也是一些他平时与人所谈所想的事情。他听见他们说,“……哎,朋友,昨天你篮球打得很棒嘛!你们校队的那些人都打不赢你吧!感觉爽吗?”

他感到奇怪。尽管他常常在电视上看见这些球星,也对他们无比崇拜,但与他们素昧平生,从未与他们有机会谋面,怎么会这么了解他呢?怎么就知道他最近发生的事情呢?他没搞明白,也搞不明白。

但不管怎么说,这还是让他感到很惬意,他觉得他成了这些大球星的朋友。仿佛他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也是球星或者即将成为球星。这种感觉让他陶醉,让他痴迷。

他希望就这样“病”下去,就可以一直具有这种奇妙的感觉。因为每次“病”好了以后,这种神奇和奇妙的感觉就消失了。这会让他感到极度的失落,随之而来的就是低迷、秃丧和抑郁。这些年他仿佛像坐过山车一样,忽而被抛到半空中,忽而又被加速抛进了深谷。一切都来不及反应和思考,一切就像一场场虚幻而怪诞的梦。

我们又带着佟佳去看医生。他就把发病中的感受都告诉了医生。

“那是你没有睡好觉产生的幻觉。”医生对佟佳说。

真是这么简单吗?也许医生只能这么回答,他哪里知道在佟佳身上发生了什么。现在的医学恐怕还无法看见佟佳身上的那种有能量的波,医生只能凭你的表象作出判断。最后,医生给佟佳的诊断结论是,他有“dipolar(双相)”形式的精神疾病。也就是说,佟佳容易精神和情绪极端化,或者高昂亢奋,或者消沉低迷;还说他缺乏控制和平衡情绪的能力。

Dipolar听起来有些深奥,我们也不甚明白,但我们想佟佳大概真有了什么精神方面的毛病了。我们只好愁苦地接受这个现实。对于佟佳来说,在他这样稚嫩的年龄,还没有积累足够的生活经历和经验,他很难鉴别他所感受到的到底是真实的感觉,只是不符合自然规律呢,还是他产生出来的幻觉呢?人人都说这不自然,一定是他的幻觉。他也就开始真觉得自己有了幻觉,自己有了病。

可是,我始终还是很怀疑佟佳真有什么精神问题。如果说,“魔鬼”的光波能攻击到我身上的任何部位,包括体内体外,难道他们就不能去攻击(或刺激)脑内的神经系统吗?这完全有可能啊!如果在颅脑神经系统解剖学专业人士的帮助和指导下,他们完全可以有目的地刺激神经系统的不同区域和部位,如兴奋区、抑郁区、语言区、动作区、逻辑思维区,等等。或许,无需这么复杂,只要采取几种完全不同的刺激方式就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效果。如果这个推断成立,那佟佳身上的许多怪异现象就都是可以解释的。比如,兴奋区如果被高强度地连续刺激,人当然会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甚至无法入眠、亢奋狂躁的状态。就像人过度服用兴奋剂的结果是一样的。当这种刺激和被强制性的亢奋持续一段时间后突然停止,人的体能和神经就会像绷紧的弦一下子松弛了下来。人会感觉极度的疲惫不堪、精神萎靡。谁被迫反复经历这样的大起大落不患dipolar呢?这分明就是外界强加给他的dipolar,而不是佟佳自己有什么dipolar。这就是一个dipolar的外界诱导和输入嘛,别说一个孩子,就是一个神经强健的成年人也难逃厄运啊!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这难道不是一个疯狂的、dipolar的世界吗?人们到底想要什么呢?这个深奥而简单的问题没有人真正能回答。你有时不得不问问自己,到底是我自己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至于那些“幻觉”,真是佟佳臆想出来的吗?不应该说某种现象反常就一定是幻觉出来的吧。打篮球时,所有球都进入篮筐是在场所有人都看见的,总不应该是佟佳的幻觉和狂想吧;只是所有人,包括佟佳自己,都无法明白这神奇的一幕是怎么回事。佟佳只知道自己突然有了神力,他哪里会知道自己身上的神力是“魔鬼”赋予他的。

“魔鬼”的那种有能量的光波要推动或移动一个小物体是不成问题的,这我有过体验;但是不是能抬起一个人来,我还不敢肯定。不过我想,小物体和大物体之间并没有本质区别,如果能量加大些,大物体理论上也是可以被移动的。这大概就是佟佳为什么会有飞起来的感觉吧。而对于一个小小的篮球,“魔鬼”更是可以轻而易举、随心所欲地操控。当佟佳投出去的球有偏差时,借着这种有能量的、隐形的光波就可以把球拨正,甚至推进篮筐。

电视上的球星真的在与佟佳对话吗?匪夷所思是吧?可这也不是佟佳的幻觉。在我生活中的那些年里,几乎每天都有“魔鬼”安排和操控的人在电视上、无线电收音机上、甚至我光临的超市或街道上对我讲话。开始我也像佟佳一样感到惊奇和不解,后来就变成了一种厌恶和憎恨。他们有时是播音员,有时是节目主持人,有时是演员,有时是与我擦肩而过的路人。他们与我素不相识,可说着我生活中发生的事情。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是谁在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代表着“魔鬼”在对我讲话。“魔鬼”只是借助他们的口在向我传递着某种信息,而这些被“魔鬼”利用的人却并不知道是在对谁说,为什么说,更不明白说的内容。这些每时每刻附着在我身上的“魔鬼”恐怕比我自己更了解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当然可以跟我谈论这几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这套把戏我已经太熟悉。他们如果想把这些用在佟佳身上,那是完全有可能的。当佟佳说电视上的球星对他讲话时,我一点都不觉得惊异和担心,我知道这不是他的幻觉。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子健。他大惊失色,觉得我在说疯话。

“你给我闭嘴!你再说下去我就来把你的嘴堵上。”他冲我大声地嚷道。

他生怕佟佳听见会受什么影响;而且,就是佟佳自己,也宁愿相信他自己有病,也不愿意相信我的话。在他们眼中,我大概是真的疯了,再多说也无义。我只好闭上了嘴,在一旁痛苦而默然地看着佟佳被“魔鬼”们折磨和耍弄。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我能让子健和佟佳相信我的话,又能怎样呢?佟佳就能免受折磨吗?不,我们面对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对于他们来说,我们就像小蚂蚁一样微不足道,对付我们会像捏死蚂蚁一样容易。我们根本没有任何保护佟佳的能力,别说抵抗,就连看都没法看见这些隐形的敌人。

佟佳眼看就该考大学了。由于这种“无眠症”的困扰,他已经不怎么学习了。高中是考大学最关键的时期,不管平日爱不爱学习的同学这时都提起了精神准备冲刺。可是,佟佳几乎是在混,好像对考大学漠不关心,常常还因考试找不到人玩而发愁。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感兴趣学习呢,还是害怕“无眠症”的来袭。我们不太敢要求他什么了,只希望他能考上一所哪怕一般点的学校,能好歹读下来,就谢天谢地了。旧日里老师在黑板上还没写完试题佟佳就能说出答案的趣事已经没有了,他为自己的聪明和敏锐而感到的那种自豪感也已经消失殆尽了,他以前对自己的那种强烈自尊和自信感也因这几年“无眠症”的打击变成了自卑和自怜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有残缺了,不完整了。我们以前对他寄予的厚望也像泡沫一样化为乌有了。我们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深恐哪一天他的“无眠症”又袭来。现在,考不考什么名牌大学已经不重要,只要他能平安无事、无病无灾我们就满足了。

2005年,凭着以前的老底子,他被马萨诸塞州的州立大学录取了。虽算不上一流的好学校,但在州立大学里也还算不错的学校了。我们都为他高兴,也松了一口气,希望他能有一个新的人生开始,能顺顺利利地完成学业。他自己也鼓起了劲,振作起了精神,也想把握住这个好的开端。

佟佳已经从少年期步入了青年期。他已长成了一个一米八五个头的帅气小伙了,他那带有稚气的略显有些尖的下巴已长出了下颌骨,已变成了一个成熟男人的方形脸。当他自信和精神振作时,刀眉下闪着的是一双极有神采的眼睛。由于喜欢运动和健身,尽管这些年“无眠症”的困扰,他还是有着一副健美的身材。远远地看着他,我心里不知道是喜还是悲。如果没有“无眠症”,没有“魔鬼”的纠缠,如果他能有一个正常的成长过程,他该是一个内在和外在都非常出色的孩子,会是一个有着光辉前程和美好未来的孩子,会是让多少人羡慕的孩子啊,唉……只要他从现在起能顺利走下去,应该也不算太坏。我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

去学校报到的那天,我和子健开着车,载着他的行李,送他去了学校。在佟佳的脸上,我又看到了自信和对未来的憧憬。但愿今后他能将后面的路好好走下去。

我已经决定离开美国,回国工作了。我实在不愿意再在这个让我失望,让我恐惧,让我痛苦不堪的国家待下去了。尽管所有的人都认为放弃不可多得的美国身份很可惜,但如果你在那个让人羡慕的国度里没有安全和幸福,有的只是恐惧和痛苦,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当初选择留在这里的理由很简单,认为生活条件好一些;可是,最后你才发现所付出的是高昂的精神和肉体的代价。你以为的物质天堂已经被变成了你的精神地狱,还有留下来的意义吗?

2005年初,我去国内的一所高校面试,已被聘用了。8月我又回来,准备把儿子送进大学,算是了我的一桩心愿,然后就回国任职了。

进入大学后,一切都是新的,新的环境,新的同学,新的老师。

这让佟佳感觉仿佛自己也有了新生命,他帅气的脸膛上又充满了自信和青春的活力。他开始认真地上课,积极地去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还加入了学校的划船队。每天早晚,他都会准时地去参加船队的体能训练。据说他们学校的划船运动是有传统的,每年大学生划船比赛都能名列前茅。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让人振奋和喜悦。

可是,好景不长。入学刚一学期,那个可怕的“无眠症”又来了。那个最让我们担心,最不想看到,最痛恨的“无眠症”还是来了。它就像佟佳的一个致命克星,总是在暗中窥探和尾随着他。每每当佟佳爬了起来,振作了起来,想要往前走时,这个“克星”就会出现,会重重地给他当头一击,把他再一次打翻在地,久久地爬不起来。我在遥远的中国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顿时凉了。我知道,“魔鬼”还是不肯放过他,佟佳今后的命运可想而知了。

2005年的深秋,佟佳又开始无法睡觉了,白天黑夜都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三四天后,他就倒下了,被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医生给佟佳开了大剂量调节神经的药物。由于剂量过大,佟佳服下去后感觉头晕目眩、恶心想吐,浑身都在颤抖。医生赶紧给他进行处理,又把药量减了下来。这些药真的有用吗?真的能治佟佳的“病”吗?只怕是“病”治不了,还得承受药的副作用。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医生大概也只能这样治。可怜的孩子。

住院两天后,佟佳的情绪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从极度亢奋又变成了极度抑郁。再一次的发病,无疑对他的心理和自信心又是一次无比沉重的打击。他再一次地感到自己有“缺陷”,像一个有心理或精神“残疾”的人一样看不到光明和未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明天。渐渐的,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在地狱里一样。一切是那样的暗淡无光、死气沉沉。周围的人好像都在别有用心地看着自己,仿佛在暗地里安排和计划着什么,伺机要对自己下手。他想逃,可逃不出去,也没有地方可逃。他感到绝望,感到走投无路,好像做什么都没有用,自己就要死了。这种恐惧、痛苦和无奈的感觉在他心里久久挥之不去。他开始产生了用结束生命的方式来摆脱和解脱这一切的想法。佟佳从医院给远在中国的我打了一个电话。

“妈,你还好吗?”他在电话里问,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我还好吧。你呢?你在哪?”我问。

“我在医院。”他回答。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生病了吗?”我试着问。

“嗯……我心里很难受。”他慢慢地回答说。

“我怎么都不知道?你爸也没给我打电话。”我急切地说。

“妈,我爱你。”他说,“我爱你。你记住,我爱你啊。”他挂断了电话。

“喂,喂……”我还想多问几句,电话已经挂断了。

我怎么听起来怪怪的。他平常很少跟我说“我爱你”,听起来像是要跟我告别似的;不,更像是永别。我的心慌乱了起来,有点不祥的感觉。我没有开通国际长途,只能焦急地等待子健的电话。第二天,子健终于来电话了。

“佟佳住院了?怎么回事?”我在电话里急切地问。

“又睡不着觉了。好几天睡不着觉,人瘦得很厉害,送他去医院了。”子健说。

“我昨天接到他一个电话,不知道他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样了?”我又问。

子健迟疑了一下,“他昨天在医院想自杀,被护士发现了,给拦了下来……”子健的声音有些颤抖。

听到这里,我的眼眶盈满了泪水。我想起了昨天佟佳在电话里说的话,“妈,我爱你,我爱你……”他是在与我永别啊。我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可怜的孩子,他真想跟我们永别了吗?他大概太累了,对这个世界已经不抱希望了。

原来,他昨天跟我打完电话后,就在身上找比较尖锐的东西,可入院前身上所有可能出危险的锐器或带子都被收走了,只有一把钥匙还在兜里。他掏出钥匙就在自己的手腕上使劲地割,但钥匙比较钝,划了好多下都没能割开静脉。路过的护士看见了,赶紧叫来人阻止了他,又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让他睡了。睡一觉起来后,他的情绪好些了。多险啊!

佟佳的抑郁让很多人无法理解,当时心情很糟这不假,可怎么会有地狱般的感觉呢?而且无法逃出来。这是他的真实感受呢,还是有某种心理暗示?如果你不了解佟佳头上的那只黑手,不了解在佟佳周围布下的那看不见的天罗地网,你一定会认为他有狂想症。

在美国时,我常常也会感到周围的人在别有用心地看着自己,在议论和算计着我什么。这不是我的错觉或有疑心病,我心里清楚,“魔鬼”正在要求他们关注我,并对我说某句话或做某件事。那些被“魔鬼”指使来在我身边说什么或做什么的人,我也觉得他们不怀好意,但我清楚他们是为“魔鬼”在做。我也的确感到在“魔鬼”的魔掌下如同地狱一般,怎么也逃不出去。我相信,“魔鬼”在我身上做的一切一定也在佟佳身上做了,佟佳也有跟我一样的感觉。

但是,不同的是佟佳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他不知道在这一切的后面有那看不见的“操控者”的存在,也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些像魔鬼一样的“操控者”安排和策划出来的。他并不清楚这一切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他看到的一切好像如此的真实,又好像如此的虚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操控者”之外,大概就只有我真正懂得他,也只有我了解他面临的险恶与无奈。

出院后,佟佳休学了一学期,来海南休养了三个月。后来他回到了美国,去学校参加了补考,又开始接着上学。很不幸,在2006至2007年间,佟佳又先后三次被送进医院。他已经从体力到心理、到精神都被彻底搞垮了。

2007年的深秋,佟佳的“无眠症”又再一次地如期而至了。这是他在美国的最后一次发病。他又开始无法入眠了。由于多次发病和各种其他的因素,佟佳已经无法参加和通过学校的考试,不得不从州立大学退了出来。可不上学能干什么呢?子健最后决定让他去打打工,同时也去社区大学注册两门课,边工作边上点课。这样可能压力不太大,学起来比较轻松一点,等修够一定的学分,再转回州立大学读也是可以的。佟佳也同意了这个建议。

眼看就到了秋季入学的时候,佟佳满怀信心地去米杜萨克斯社区大学注册了四门课,准备去开始上课了。学校要求他参加一次入学考试,他去了。考试结果很快就下来了,英文99%,数学也在80%以上。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学校本来还要求看他原来麻州大学的成绩单,一看这种考试成绩就不再需要看了。

这样的考试成绩对佟佳无疑是一个强心剂,让他又一次地重新恢复了自信。他在电话里欢天喜地地报告了他的考试成绩,从他的声音里,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兴奋和激动。他告诉我,考试的作文题是:“你一身中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候”。他写的是在中国南海的一个小岛上,与母亲在海边沙滩上共度的一段美好时光。他说,他在写的时候,眼泪都模糊了他的视线。我听了非常受感动,在电话的这一头,我的眼睛也潮湿模糊了。尽管,以前他很少跟我们交流感情,可他能写出跟我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是他最幸福的时刻,看得出他还是很爱我的。听到这里,我也觉得很心痛,我能给孩子的时间太少了。

很快,佟佳在高尔夫球场又找到了一份工作。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基本按照佟佳的计划在进行着。我真希望他能就此顺利地走下去,好好地完成这一个学期,以后的路可能就比较平稳了。我在心里又为他捏了一把汗。

他这几天都在收拾他的东西,想重整旗鼓准备去上学。他把以前玩的那些游戏卡拿了出来,想去卖掉,还把以前玩电脑游戏的积分也想拿去卖掉,这样可以攒一些钱下来,留作以后用。

“怎么电脑游戏积分还可以卖钱?”我不解地在电话上问。

“当初买这个电脑游戏账号是要花钱的,如果游戏打赢了,就能积分;也就是赢了钱。”他说,“我问了当初买账号的人,我是不是可以卖掉这些积分。那人很够意思,说这些积分都是我自己赢的,我当然可以卖。”

听到这里,我觉得有些奇怪,是什么人会给他买游戏账号呢?

“怎么会有人买了账号自己不玩,给你玩呢?”我问他。

“我也不知道。他让我玩,我就玩呗。”

“你认识这个人吗?”我接着问。

“在网上认识的,没见过面。”

听到这里,我的心往下一沉,怎么会有人买账号自己不玩,给佟佳玩呢?这不符合常理。如果不是出于特殊目的,是不会有人这样干的。那是谁呢?出于什么目的呢?

不需要苦思冥想,我就基本能断定,除了那帮“魔鬼”,不会有人怀有这样居心叵测的目的。一定是他们指使人与佟佳在网上联系上,并引诱他栽进电脑游戏里去的。正是这个该死的游戏,让他整整一年陷在里面,嗜极成瘾、不能自拔。到现在,佟佳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还觉得他挺够意思的。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不是什么他的同学带着他玩游戏,而是这帮“魔鬼”在带着他玩游戏。他陷进了游戏里,那种忘我的程度别说上课,就连吃饭、睡觉几乎都忘记了,整个人完全被游戏控制住了。他晚上在计算机前打一个晚上,白天睡觉。有时,他甚至打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打得身上都有臭味了也顾不得洗澡;打得头发都长到了肩膀,也顾不得去剪。

用佟佳自己的话来说,这游戏就好比精神鸦片,沾上了就不能自拔。它有着一种强烈的吸引力和诱惑力,能把你牢牢地抓住,直到把你搞得精疲力竭、心力交瘁。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魔鬼”的黑手也伸到了佟佳身上,但我没想到他们竟会如此的恶毒,对一个孩子使用这么阴毒的手段。除了那些佟佳身体上的感觉外,他们竟然还采用这种种的罪恶去百般引诱一个单纯无邪的孩子,让他摔跤;让他陷入困境不能自拔;让他具有犯罪感;让他失去自尊和自信。他们想干什么?想证明他们能从精神上搞垮一个孩子,毁掉一个孩子吗?这些是人吗?一个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他们都不放过,也成了他们手上的玩物。

联想到那个引诱佟佳与之发生性关系的女人、那些引诱佟佳两次抽大麻的人,很难说不是受了“魔鬼”的指使而来的。佟佳却毫无防备,从来都没有觉察到在这些陷阱后面的设计者的存在。他那稚嫩的心灵怎么可能识别得了这些看不见的、强大的、凶恶的敌人呢?现在佟佳的世界也是有着四维空间的世界了,可这可怜的孩子却看不见、也感悟不到这第四维空间里的阴险、狡诈和可怕。

听到这种种,越想越觉得可怕,佟佳仿佛就像在狼群中的一只小羔羊,随时都有被吃掉的危险。还能把佟佳留在美国吗?如果他也被“魔鬼”盯上了,那他还能有出头之日吗?

我原以为,我离开了美国,离开了子健和佟佳,也会把“魔鬼”从他们身边带走。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魔鬼”如果真盯上了谁,那就不是我可以带得走的。怎么办?恐惧又一次地袭上了心头,这次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佟佳。天哪!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会发生在佟佳身上呢。

几天后,佟佳满怀希望地去米杜萨克斯社区大学上学了。其实,我和子健已经心灰意冷,不指望什么。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让他最后再试试吧。我心里清楚得很,如果那个“魔鬼之光”还罩在他头上,他是不会有出头之日的。更多的尝试只会换来更多的失望,只是再陪“魔鬼”玩一次,再被“魔鬼”耍一次罢了。

果然,跟以前一样,我们最不想看到事情又一次不期而至。去上课不出一个月,佟佳就开始不能睡觉了。那个始终与他纠缠不休的“无眠症”又来了。他对这个他生命中的克星是又怕又恨,可又无可奈何。如果说是考试紧张造成的压力让他睡不着觉的话,现在才刚开学,也学得并不难,有什么压力呢?怎么又睡不着了呢?这分明与上不上学、考不考试没有关系。从州立大学回来后,他感到仿佛走到了绝境。去社区大学上课对于他来说就像是绝境中的一道生机,他不得不重新振作起来,去抓住这最后的生机。可万万没想到,他还没怎么起步呢,这个“克星”又在他的脑袋上盘旋了。子健打电话来说,他又开始晚上起来走来走去的了,有时还开车出去。真让人担忧啊。这样下去他能坚持多久呢?

尽管睡不着觉,佟佳还是坚持开车去上课。他不能放弃,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放弃了,他要拼命抓住这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这天,他正开着车去上学的路上;开着,开着,前面的一辆车在没有任何警示的情况下突然停了下来。佟佳来不及刹车,就撞在这个车的尾部了。奇怪的是,前面既没有红灯,也没有事故。由于车速不高,撞得并不严重,除了车身有些损坏外,没有人员伤亡,车也都还能开。佟佳有点吓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前面车里的人下来,走到佟佳的车旁,还没等佟佳反应过来,就上了佟佳的车。

“你怎么样?还好吧?”这个陌生男人问。

“呵,呵……还好。”佟佳结结巴巴地回答。

“你去哪里?”他又问。

“呵,呵……我去米杜莎斯社区大学上课。”佟佳回答说。

“我送你去吧。”他说。

于是,他开着佟佳的车把佟佳送到了学校。佟佳觉得这人的行为有点不可思议。撞车后,他不问谁的责任、哪家保险公司,倒是挺好心地把自己送到了学校。

“哦,还有这么好的人?”我听了以后在电话里说。

我嘴上没说,但非常怀疑这是一个真正的车祸。如果我告诉佟佳,“这是有人蓄意安排、制造的车祸。”他会相信吗?他一定会认为我疯了。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如果不是我疯了,那就是他们疯了。

车祸出了以后,佟佳吓得好几天没敢开车。这学最后还是没法再上下去了。几天过去了,他还是不能睡觉。他烦闷地走在街道旁的人行道上,看着来往的车发愣。无意间,他发现当自己的手掌往内窝时,旁边正在行驶的一辆车突然停了下来;当他把手掌展开时,那辆车又重新开了起来。他觉得有些奇怪,可能是一种巧合吧?幸亏路上不忙,车不多,不然还真有可能出事。又一辆车开过来了,他下意识地又窝了一下手掌,车又停了下来。他吓了一跳。他抬起手掌看了看,想不明白他的手掌与那辆车有什么关系。他还是有点不太相信,又连续试了好几次都是如此。

这可让他太意外了,感觉就像自己的手掌可以控制这些车辆一样。他想起了以前发病时的种种“奇迹”,好像这种特异功能又回到了他身上。他感觉自己又变得神奇和有威力了。可是,他已经不太敢跟别人说他的这些神奇的经历了,就像我不敢说我的一样,他怕别人嘲笑他,说他在幻想,有狂想症。

这真是他幻想出来的吗?不,我相信这看来平常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是真实发生了。“魔鬼”的光波能控制电信号,这我早就知道。现在的车辆,特别是那些全自动的,什么不是靠电来控制的呢?他们想让哪辆车停止不是易如反掌吗?他们只要将佟佳窝手掌的动作作为一个停车的信号就可以把两者联系起来了。佟佳的手本来与这些车没什么关系,但“魔鬼”的光波系统将两者之间联系了起来。当这种光波撤开时,汽车的电力系统立刻又恢复正常,又可以重新开动。

我真怀疑两天前的车祸是不是这种波引起的。可是,佟佳哪里能明白这些,他只是看见了这些非同寻常的现象,还以为自己真有了什么特异功能。估计,那些开车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车子突然出了点状况,停下来了;还没等来得及查看状况出在哪里,一切又恢复正常了。平时开车偶尔也会出现突然死机的情况,谁会去多想呢?

几天睡不着觉后,佟佳又变得烦躁不安起来。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知道他恐怕又要出事了。子健认为他又神经不正常了。车祸的事情刚过去,大家还惊魂未定,佟佳又出事了。

我们的邻居也是中国人,平时跟我们很熟,多有来往。大概听说佟佳生病退了学,就打听佟佳是不是要回国,等等。佟佳听了很不高兴,感觉他们有些幸灾乐祸,再加上这几天“无眠症”正是情绪亢奋的阶段。他怒气冲冲地来到了邻居家,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回中国去,为什么要待在美国。邻居家的夫妻俩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好,我有病,我有精神病,行了吧!”佟佳一边叫嚷着,一边往小区大门外走,“我现在就去医院,你们满意了吧!”

佟佳走出了小区,往医院方向去了。警察看见了他,他就要求警察把他送进医院。警察打电话通知了子健。

医生给佟佳做了检查,说他没事,让子健把他带回来了。第二天,子健正上着班,又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让他去领人。子健到了警察局才知道,佟佳拿了CVS店里的香烟没给钱。

后来佟佳回忆说,当时看着柜台上一包包的香烟,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想法,他要把这些烟都吸到自己的肺里,让自己来为大家做一次试验,来找到克服和治疗肺癌的方法。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柜台里拿了一包烟,开始抽了起来。售货员看着他,不敢相信有这么明目张胆偷东西的人,就打电话把警察叫来了。直到警察过来询问,他才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拿了香烟没有付钱。他在身上摸了个遍,没找到一分钱。

多么奇怪的想法。这种想法怎么会进入他脑子的?只是因为想抽烟就这么想吗?没道理啊?有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呢?这个谜团在我脑子里久久挥之不去。

这样的混乱局面还没算完。当天夜里,佟佳睡不着觉,爬起来又开车出去了。他越开越快,越开越远,迷了路。警察把他拦了下来,问他为什么超速。他说自己睡不着觉,开车出来迷了路。警察又把他送进了医院。

次日清晨,子健刚下夜班回来,又接到了警察的电话。“天哪!”子健大叫一声,跌坐在椅子上,哭都哭不出来。他实在是感到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了。这不到一周的时间内,警察给他打了三次电话,外加处理一次车祸。他实在觉得精神要崩溃了。他打电话给我时都已经泣不成声了。

“怎么办?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把佟佳接回来。”子健抽泣着说,“他老出事……我都几乎上不了班了……”

我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我听见子健在电话另一头的哭泣声,也觉得一阵酸楚,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我们就这样远隔重洋,对着电话机在相对流泪。我们感到伤心,感到无助,感到绝望。不知怎样才能拯救佟佳,怎样才能走出这个可怕的困境。

“怎么办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子健很无奈地说。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开始思索。是该想个办法,不能再这样折腾下去,不然他们两人都搞垮了。

“唉,就让他在医院住几天吧,不然他老在外面惹事也挺麻烦。在医院相对安全,先让他在里面静一静。如果能在医院睡两天觉,也许就好了。”我叹了口气说。

佟佳住进了医院。子健终于松了一口气,每天带着换洗衣服和一些水果去医院看看佟佳。在医院里,子健看见佟佳的一些异常和古怪的行为直感到心惊肉跳。他看见佟佳不知为什么突发奇想,比比画画地打起了太极拳。看见他来了,佟佳双脚“啪”一并,右手举到头上,向他行了一个军礼。子健忧心忡忡地看着佟佳,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有些精神失常。医生不是说他没事可以出院吗?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子健一脸的茫然和愁苦。

佟佳住进医院后,一开始他还是有那种周围人对他不怀好意的感觉。他觉得需要练练拳,以防不测。起初病房里的病人还真想跟他打两下,后来他发现这些病人挺特别,有一两个病人开始主动跟他攀谈。

佟佳住的病房是精神和心理科的病房,里面住的病人也都是些精神和心理方面有问题的病人。有一个病人开始跟他搭讪,佟佳的戒备心不那么强了,也试着跟他聊聊。这人聊着、聊着就开始聊起了佟佳很感兴趣的天文,什么宇宙啊,星系啊,黑洞啊,等等。这种话题本来就是佟佳感兴趣的,听着、听着他就开始钦佩起此人来了。他感到惊讶。这人是个天才嘛!怎么对天文懂得这么多!

让佟佳有些奇怪是,这里面竟然有这样的病人。那人大概看出了佟佳的疑问。

“真正天才的人往往会显得有些精神不正常。”那人说,“你看,这里面的人中间每人大概都会有着这种或那种一般人没有的才能。”佟佳听了以后,觉得好像是有点道理。他联想到自己每次发病时身上所具有的那种神奇能力。自己是不是也是这种人之一呢?自己是不是也具有某种特异功能呢?他开始对病房里的人另眼相看了。他甚至觉得他们是外星人派来的,很想从他们身上发现点什么特异的东西来。

后来,佟佳跟我谈到这一段时,我对那位聊天文的精神病人的来历非常怀疑。他大概不是什么外星人派来的,倒像是那些“魔鬼”派来的。不过,都一样,佟佳早就觉得自己身上的那些怪事可能是外星人的作为,他认为只有外星人才有这个能力。其实,他只是不清楚谁在扮演这些“外星人”,也不清楚现在的地球人已经具备这样的能力了。

一个星期后,佟佳出院了。那种亢奋的劲头没有了,他变得安静了下来。可是,安静得有点过了头,每天要睡10多个小时,醒的时候就面对着电脑,几乎很少说话。他有规律性地进入了抑郁和低迷期,对外界的任何事情都没兴趣,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现在,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上学了,就是那个社区大学他也没法再回去了。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可怕的“克星”又会再一次地来找他。好像所有的路都走到了尽头,他不知道今后该如何再走下去。在他前面已经看不到任何路,只有黑茫茫的一片。

子健见他成天萎靡不振、闭门不出的样子,就想带他出去转转,透透气。正好有几个朋友相约去深海钓鱼,子健就把佟佳带上了。这是阳光灿烂、晴空万里的一天,站在游艇上一眼望去,真是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大家兴致很高,鱼钩、鱼饵以及装鱼的Cool(冰盒)都准备好了,只等一声令下,就开始抛钩。船上有鱼群探测器,只要碰到鱼群就会发出信号下钩。

一小时后,已经来到了深海。只听见船长喊了一声“下钩!”,大家都兴奋地把鱼钩抛入了海中。几秒钟功夫,大家的鱼钩上就感觉吃上劲了,赶紧往上拉钩。只见一条一条的大鱼被拉出了水面,有时还能拉上两条鱼来。大家又兴奋又紧张,不停地忙着拉上鱼,又抛下钩。不到半小时,大家的冰盒都装满了。

可是,这么兴奋和刺激的场面佟佳却感受不到,他在一旁没有一点点他们的兴奋和喜悦。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人们的每一次起钩,每一次将挣扎的鱼儿拉出水面时,他的胃都会像是被猛烈地钩了一把,迫使他从食道、口腔往外吐一口。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难道他的胃每次都能感受到钩在鱼儿嘴上钩子?他的胃与那些可怜的鱼儿灵犀相通?不可思议。他完全体会不到船上钓鱼人的快乐和满足,整个钓鱼的过程他都在忙于呕吐,痛苦地体验着每一条鱼被拉出水面的剧痛和绝望。

子健一边忙着往上拉鱼,一边气愤地看着佟佳的狼狈样。本想带他出来散散心,没想到他竟如此不经事,一上船就吐成这样。佟佳就这么容易晕船吗?上船的20几个人,除了他,没有一个人在呕吐。大多数人也是第一次,从来没出过海啊?再说,这天风平浪静,而且是在近海,船一点不觉颠簸。大家都不懂为什么佟佳就这么反应强烈。

后来佟佳说起这一段往事时,还颇有些不解,特别是搞不懂那些鱼钩与自己的胃有什么关系?我不用想就知道是“魔鬼”的伎俩。对于他们的这套光波系统,这只是小菜一碟。我也有过几次同样的经历,只是每次他们会找到一个时机,或者借助某些环境因素,让你觉得你的呕吐是有原因的,是一些自然因素引起的。比如,当你坐船、坐车或者吃了什么特别的食物,你会突然觉得头晕想吐;其实,真正刺激你平衡器官和胃的东西根本与这些无关。你只要仔细地观察和体会,就会发现其中的不自然和怪异。但由于肉眼什么都看不见,往往会被人忽略或不去多想。那个勾扯佟佳胃的“钩子”当然是“魔鬼”的光波,就像佟佳手窝时车子会停住一样,鱼咬钩出水面已被设置为刺激佟佳胃部的信号了。所以,每次起钩时佟佳都会感到自己的胃被猛烈刺激了一下。

佟佳仍然无法从那种奇怪的抑郁和低迷状态中走出来。每天早晨,别人都准备起床了,他才开始睡下去。晚上,别人都准备睡觉了,他才刚从床上爬起来。他晚上起来,除了吃饭,做的唯一事情就是趴在电脑前。除了玩游戏外,他还看英文电影,而且电影的类型几乎都是同一种,科幻类的。我搞不清楚他是为了逃避现实而把头扎进电脑里的呢,还是现在只对电脑里的东西感兴趣了。

佟佳从小就喜欢《星球大战》、《星际之旅》这种类型的科幻片。记得刚来美国时,有一次我们去导师家做客,导师送给他一盒最早的《星球大战》录影带。当时佟佳只有5岁,从那时开始,他就爱上了这一类的影片和连续剧。他成了这一类影片和小说的忠实“粉丝”。

除了《星球大战》、《星际之旅》外,施瓦辛格后来演的一系列科幻片《终结者》、《宇宙威龙》、《铁血战士》,以及再后来上演的《外星人》、《哈利波特》等等,他每一部都不会错过。有些他还反复地看上好几遍。他能说得出影片中的每个角色和每一段情节。直到现在,他常常还会翻出看过无数遍的老版《星球大战》又看上一阵。

当“无眠症”袭来,当他身上出现各种神奇现象时,他甚至会觉得这些都是外星人所为。他认为有些外星人就在我们身边,可我们无法识别他们。他们有超凡的能力,正在控制着我们的地球和地球上的人。佟佳认为他自己就是被这种所谓的外星人控制了。有一次,他跟我说,“这些外星人就像爱搞恶作剧的顽童一样,在跟我们戏耍。可是他们很有能力。”佟佳的想象力让他几乎忘掉了这些恶作剧给他带来的痛苦与失落。他甚至觉得能让自己处在这样一个魔幻世界里,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在这魔幻的世界里,这种神奇和超然让他感到不同凡响。

我不清楚他是因为所遭遇的事情与科幻片里的情节很相似而认为是“外星人”所为呢,还是受到了什么暗示才这样认为。我知道“魔鬼”可以通过很多渠道向我传递他们想要灌入我耳朵里的信息,“外星人”的想法是不是也有可能是“魔鬼”们灌进佟佳耳朵的?佟佳可能也乐于接受这样的暗示,他正愁找不到对自己身上这些奇特现象的解释和答案。

有一次,我与他发生了争执,他甚至说,“你说他们在‘打’你的头,让你头疼。他们‘打’你是应该的,你就是该被他们‘打’……”听了这话,我差点晕过去。眼前这个人是我儿子吗?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大概也猜到“击打”我头的人与跟他恶作剧的是相同的一些人。

“你如果这样想,你就不是我的儿子!”我大声冲他喊道。

我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他见我愤怒的样子愣住了,意识到话说得过分了。

“我是说,他们也许有他们的目的和意义,只是我们不知道。”他放低了声调说。

这些所谓的目的和意义大概也是“魔鬼”们灌进他耳朵的吧。我很想说,他们的目的和意义就是让我们充当他们这套光波系统的试验品、人体靶标,然后最终控制这个世界。

“不管什么目的,以虐待和伤害别人为代价是可恶的,以别人的痛苦和悲哀为代价是卑鄙的。他们怎么不虐待、玩弄他们自己啊?!”我气急败坏地说,“你以为他们的目的有多崇高,多伟大吗?这个目的未必对这个世界有什么好处,说不定就是一个巨大的灾难。”

“他们也许是什么外星人吧。我不相信这个地球上的人有这样的能力。”他又说。

我听了他的话吃了一惊。难道他真认为有什么外星人吗?真相信这一切是外星人所为?

“你还真以为有外星人啊?我看你是那些电影看多了。或者就是有人刻意灌进你耳朵的吧?”我也放低了声调,怀疑地看着他,“你低估了地球人,他们现在完全有能力办到这些,只是你我的知识还解释不了这一切而已。”

“我有时也会有一些奇特的、不一般的感觉。反正我觉得这种感觉挺好的,好像自己很神奇,像有特异功能一样。”佟佳说。

听到这里,我的火气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忧虑和担心。我早就知道“魔鬼”已经把魔爪伸向了佟佳,可我从来不知道除了无眠外,他自己是什么感受,是怎么想的。他也从来不愿跟我们提起。

我慢慢地坐了下来,放缓了声调,想跟他透彻地谈谈。我想了解这些年来在“魔掌”下的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感受。

“能给我讲讲这些年来你遇到的奇特事情和感受吗?”我温和地对他说。

“唉,我不太想说。也许都是睡不好觉产生的幻觉,过去了以后觉得不太真实。”他若有所思地说。

“你就说说吧!也许并不是什么幻觉,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呢。”我说。

“我不太想说,你就别逼我了。回忆这些事情让我很难受,好像又回到了当时的病态,让人有一种抑郁感。”他一脸不情愿地说。

我也就不好再勉强了。

多么矛盾的心理啊!每次“发病”、“发狂”时,带给他的既是神奇的,又是痛苦的;既是兴奋的,又是抑郁的。他有着什么样的一种内心世界呢?他的内心一定是烦恼的、纠结的、畸形的。在这样一种环境中,怎么会不畸形呢?一个单纯少年的心是稚嫩和脆弱的,就是一颗铁打的心,恐怕也经不住这样的考验。

佟佳就这样非常顽固地保持在这种黑白颠倒、醉生梦死的状态中。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无法从这种抑郁和封闭的状态中走出来。难道发一次“病”需要这么长的抑郁和低迷期吗?我总感觉不符合常理。

这么多年来,佟佳始终在这个怪圈中反复地循环着,无眠─亢奋─精神错乱─抑郁─无眠……在这每一个环节中,大概都是在“魔鬼”们的精确操控和严密监控之下进行的。会不会还有在他们操控下的、什么别的,是我还不知道的呢?非常有可能!

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现在想起来仍然让我觉得沉重和伤感,佟佳那发病的点点滴滴也不免让我再次感到惊心和惶恐。但是,尽管在美国的这些年中佟佳经常发病,除了睡不着觉和有一些异样感觉外,好像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错乱和失控过。医生的诊断也不过就是dipolar(双相),从来没说他有精神分裂。难道现在真从量变到了质变,成了精神分裂?真让人不敢相信!

我抬起头,向窗外望去,向城中心北医六院的方向望去,不知佟佳在里面治疗得怎么样了?我心里又开始问这个一直纭绕在脑海里的问题:“现在的精神分裂与‘魔鬼’有关吗?他们的技术能达到吗?”我不得不去怀疑,因为直到现在那个“魔鬼之光”还在我和佟佳头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任何事情都很难不与他们联系起来。

如果说神经系统的信号传递是靠神经细胞释放的介质来实现的,那么神经细胞介质释放的多少或停止应该会产生非常不同的效果。他们的光波能控制和干扰电信号这我早就清楚,那这种光波难道就不能干扰或刺激神经细胞间的正常介质释放和传递吗?恐怕是有可能的。如果再在神经学专家的指导下,他们也许就能知道刺激和干扰大脑神经系统的哪些区域会使人兴奋、哪些区域会使人抑郁;或许,只需采用不同的刺激方式和强度就足以让人亢奋、抑郁、甚至癫狂。

我现在想起,佟佳刚来中国时的那种古怪的与现在亢奋完全相反的抑郁表现也很难说不是受了什么与现在不同的神经刺激和干扰。天哪!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就太可怕、太残忍、太没有人性了。为了他们的试验、为了他们的邪恶目的,不惜毁掉一个无辜孩子少年和青年的美妙成长时期,来承受他们给予他的残酷。

“失眠”、“抑郁”、“疯狂”各种精神上的虐待和摧残。可怜的孩子从来都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痛苦和灾难都会掉在他头上。他只觉得自己很不幸,有了太多的、别人所没有的奇怪经历和困惑。他的青少年时期是在一种混乱和迷茫中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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