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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本命年

人要是倒了霉,喝凉水都噎着,放屁都砸脚后跟。别人可以不信这话,但王东生信。

王东生没啥文化,只读过一年小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漂亮。人长得实在,实在得让人看了就放心。要论长相,王东生有与众不同的特点,从小就是个大脑袋。不知道人们对于他的脑袋产生过怎样的联想,也不知道是谁头一个送给了他一个响亮的绰号:大秤砣。大秤砣很快就取代了他的名字,若干年后,新长大的孩子都知道村子里有个大秤砣,不知道村子里有个王东生。

大秤砣的老婆叫玉兰,名字如花似玉,人却与之大相径庭,长得矮小敦实,脸上有数不清的麻子。农村人娶媳妇讲究门当户对,讲究品貌相当,能娶到玉兰这样的媳妇,大秤砣已经心满意足了。何况光玉兰这个花一样的名字,足能让人想想就有股冲动。可是玉兰也有让大秤砣伤心的地方,结婚十多年,也没能给他生个孩子出来。为这,两人吵了好多次。有时候他自己不想吵,是爸妈逼着他去吵。爸妈老得糊涂,就一样没忘,家里缺个传宗接代的孩子。他得替爸妈骂上两句,骂玉兰的肚子不争气,不如家里的老母猪,一窝就生十几个崽儿。玉兰除了吧嗒吧嗒掉豆子似的眼泪,就没话可说。女人,生孩子就是天职,只有能生孩子的女人才算真正的女人,这个理儿哪个女人都懂。可她又有点不服气,终于有一天大秤砣骂她没用时,她说就不会是你没用?大秤砣听了一惊,为自己的老婆敢顶撞自己吃惊,也为老婆这个问题吃惊。第二天偷偷跑去医院检查,还真是自己没用。以后就谨遵医嘱,大包小包的草药吃了不少,直吃到玉兰的肚子有了反应。

现在,大秤砣的儿子六岁了,也是个大脑袋,儿子一出生就顺理成章地有了个“小秤砣”的外号。小秤砣生来丽智,在幼儿园里就学会了几句外语,每天都围着大秤砣喊Hello,然后还有pig、dog、cup、sit什么的。大秤砣听不懂,可儿子会说外国话他自然高兴,带着儿子去向自己更老的爸妈汇报。更老的爸妈却不怎么欢喜,说他们一听到外国话就想起日本鬼子。大秤砣忙解释说不是日本话,不是“八格牙路,死啦死啦地”日本话,是“hello、pig、dog、cup、sit”的外国话。后来还是小秤砣告诉爷爷奶奶,说那叫英语,好玩儿着呢。孙子能说好玩儿的英语,那是光宗耀祖的事,爷爷奶奶也就都乐得满嘴的牙都摇晃了。

大秤砣属虎,虎年是他的本命年。不知道从哪年开始,本命年的人要穿红衣服,说是能够驱凶化吉。大秤砣不迷信,也不信那套。可老婆信,信得死心塌地。她给大秤砣买了红秋衣、红秋裤、红背心、红裤衩,还有红袜子。大老爷们儿穿红挂绿的太扎眼,所以买的都是内衣,贴身穿着。人眼睛看不见不打紧,关键是鬼眼睛能看见,躲得远远的。所有邪恶的东西都怕红,怕被红刺伤了眼,也就不敢靠近。这道理是玉兰讲给大秤砣的,玉兰又是听隔壁瞎眼睛的老寡妇说的。

把红背心、红裤衩穿在里面,大秤砣感觉皱巴巴的,连蹲下拉屎都比原先费劲。可他不能脱,而且要坚持穿一年。穿就穿吧,再难受也比红军爬雪山过草地舒服。这样想想,也就觉得松快多了。

本命年也得忙着做事情,做那些不是本命年时所做的事。只不过现在是穿了红背心、红裤衩做事而已。男人不能闲着,得为这个家庭去劳碌,只有让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家里的老婆才能心满意足,才能看着你笑,然后才知道心疼你。换句话说,男人的汗水是换取家庭和睦、生活幸福的筹码。大秤砣也是个男人,地道的男人,他也得用自己的辛劳换得老婆的体贴。当然,现在他的第一目的是为了小秤砣。他要想尽办法去赚钱,再把赚来的钱存进银行,将来给小秤砣盖房子,娶媳妇。

今年,也有新起色。大秤砣在河边承包了三亩水塘,养起了鲤鱼。养鱼,对他来说还是大闺女坐花轿--头一回。没有经验,养得有些胆颤心惊。河边这一片全是鱼塘,至少有一百五十亩。他以前不知道养鱼的辛苦,以为那应该比养猪省事得多,可一养起来才知道,天底下就没有容易的事。

鱼塘离不开人,一来要时常观察鱼情,二来也要防贼。大秤砣也像其他养鱼人一样,在鱼塘边盖了三间简单的房子,里面搭上土炕,搬来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把老婆玉兰和儿子小秤砣以及一窝小猪一条黄狗全迁至新家。

大秤砣的倒霉事不久就发生在这个新家里。

那天夜里,人们睡得正香,忽然一声闷雷般的爆炸,接着火光冲天。人们从梦中醒来,以为要下雨,可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再朝西边望望,大秤砣的房子已经烧着了,火苗子窜上了天空,像一群恶毒的蛇吐着鲜红的舌头。天空和水面都映得通红。火光中,有眼尖的人看到有个人窜来窜去,拿一把扫帚扑打着火焰,火星子在他周围肆意得飞溅。

大秤砣的鱼塘在最西边。人们抄起家伙奔过去帮大秤砣救火,一桶一桶的水泼到火上,也泼到大秤砣身上。大秤砣身上也是火,他被烧着了。幸亏这里有的是水,连几条不幸的小鱼也随水泼到了火中,很快有股肉被烧焦的味道。这叫什么?也许这就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大秤砣说不是,那不是烧鱼的味道,是小秤砣和玉兰的味道。只见他拎一桶水浇到身上,从头浇到脚,然后湿漉漉地钻进了半间浓烟滚滚的屋子。人们想拽住他,可没人能够,他的力量大得像头牛,嗤啦一声,一条红秋衣被拉开了条口子,他钻进去了。不一会,右手拖着老婆玉兰,左胳膊夹着儿子小秤砣从浓烟里钻出来,被呛得一个劲儿咳嗽。

“还有人没有?”在场的人吃惊了一回。

“没了。”大秤砣回答,身上冒着烟和热气,像刚从被敌人的炮火猛烈轰击的阵地上撤出来的士兵。放下一大一小两个人,他也一下子瘫在了地上。因为惊吓,因为太累,因为被火烧,他站不住了,双腿发颤,继而一软,像一堵被雨水浸透了的土坯墙,险些一头载到水里。

大秤砣被送进了医院,他的身上多处被烧伤,好在并不严重。只可惜了那身红秋衣红秋裤,还有红背心红裤衩,被火苗子舔得千疮百孔。老婆玉兰和儿子小秤砣都平安无事,他冲进屋子的时候,老婆还睡得像头猪,儿子蜷缩着像条小狗。发生爆炸的不在那间屋,只是满屋子的烟。

他的脸受了伤,火烧火燎地疼,后来就往外流黄水。他偷偷照照镜子,满脸伤疤。正巧这天远房的二姑来医院探望他,他显得有点局促。二姑年近五旬,却年轻得像只有三十岁,肤白如玉,眼似泉水。二姑给他带来了香蕉橘子。他不吃,只是看着二姑发呆。

“发什么愣?又死不了。”二姑看似文雅,说话做事却粗糙。乡间长大的人,无论男人和女人,除了质朴,就是粗糙,缺少城市人的那股细腻。乡村人太细腻了倒让人觉得虚伪。所以二姑从不让人觉得虚伪。

“你瞧我这脸,我怕好了也得留伤疤,怕玉兰她……”大秤砣用手沾一沾脸上的黄水儿。那不单是毒水,也是心里的苦水。男人也怕对不起女人。古语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殊不知男人也想为女人而光亮些,让女人看着自己的男人心花怒放,男人才有用不完的劲,才有永不破灭的梦想。

“怕什么,我倒觉得这样挺好,对得起玉兰一脸的麻子。不瞒你说,二姑心理一直像压块磨盘,有点过意不去。你这样,二姑倒心理安稳点。”二姑拿了块卫生纸给他沾脸上的黄水儿,又把玉兰唤过来,看看玉兰,看看大秤砣,“玉兰呀,真没想到……”她只这么含糊地说了半句。大秤砣不理解她的意思,也许玉兰理解。玉兰是她的侄女,确切地说是二姑夫的侄女。

大秤砣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二姑来给他说媒,说的就是她的侄女。定好了相亲的日子,他把自己上上下下打扮一番,赶在晚上去了二姑家。别人相亲都在白天,只有他在晚上,二姑说侄女白天上班,就晚上有时间。可那天晚上,二姑家竟然没电。二姑说是电线坏了,屋里只点了根红蜡烛。她的侄女坐在炕沿上,腼腆得很。在昏黄的烛光下,他觉得她是个美人,就赶忙答应了亲事。可后来才发现她一脸的麻子,只是因为那时烛光暗淡没看出来。可大秤砣认了,自己也不是什么优秀的男人,娶这样的女人也般配。不过从此他也忽然明白了“灯下看美人”这句话的含义,原来灯下看丑的也是美的。

玉兰也算不上丑,眼睛大,鼻梁高,心眼好。男人的本命年到了,她一定要给男人买红秋衣红秋裤、红背心红裤衩,她非要让男人穿上,她怕男人在本命年不顺当。

“都穿了红秋衣红秋裤了。”玉兰说。

“是不是不够红?”二姑问。

“挺红的。”

“那就是天意了。人宁不过天,倒霉的事谁都会赶上,走路踩到屎,吃饭咬舌头,遇上算。这人啊,一撇一捺,最简单不过,可这生活就难了。啥叫生活?要我说生活就是像牲口一样的活,该吃草时吃草,该拉车时拉车,该挨鞭子时就得挨鞭子。”

话糙理不糙。大秤砣知道他这一辈子就是在拉车,家就是一辆车,车上坐着老婆孩子,坐着老爸老妈。路也不平坦,一路走过,车辙深深。

老婆送走了二姑,病房里重新变得沉默,除了连四壁都散发的医院独有的药味,没有其他的味道。即便是吃饭时老婆买来了西红柿炒鸡蛋,也被这股药味淹没。他就是不想吃饭。他只想着鱼塘边还有一半被烧塌的房子。那是他的半条命。他们家世世代代会过日子,谁糟蹋了一丁点东西,长辈们都会像批斗败家仔儿那样批斗。他也算会过日子,可跟他爸比起来还很相形见绌。他爸的外号叫“啥都要”,只要能要的就舍不得不要。据说冬天外出时拉了泡屎,都要顺便在上面插根棍儿,等回来时冻硬了,也要拎回家造肥。有了尿,不到万不得以是不肯在外面撒的,免得肥水流进外人田。现在,自己是毁了半个房子啊,这在王家是从没有过的事,他不知道那些长辈们会怎么责怪自己。

他闻着满屋子的药味,想一想都觉得倒霉。

本命年的春天,大秤砣就听到个可喜的消息,说有条公路要从村头经过,而且很可能占用自己的几分耕地。大秤砣不是个精明的人,却总有精明的人给他出主意,告诉他得抓紧在自己的地里栽上树,一旦公路占用他的地,就得按棵补偿,树越好补偿得越多。大秤砣见挨着自己家的地里一夜间都长满了树,也就豁出去了,花高价买来茶杯口粗的苹果树,又请人挖坑,栽,浇水,算算账,花了三千多。

三千多块对大秤砣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可据别人估算,过些日子公路一修过来,这些树至少值三万。所以,现在每一棵树上都长着他的希望。他干得卖力,脱得只剩下红秋衣红秋裤。

“今年本命年啊?”有人望着黄土地里的几尺红色。

“本命年,老婆子非得让穿这个。”大秤砣说。玉兰没在地里,他想说什么都行,如果玉兰在,他顶多说前面三个字。他直了直腰又说,“你说这老娘们儿家,别的能耐没有,就知道信这个歪门邪道。去年吧,非得在门上系红布条,说是避邪。今年又说吃桃罐头梨罐头,叫逃离灾难。要我说,不定是哪个罐头厂的罐头卖不出去了造的谣呢。”

“也没啥不好,你老婆不是想让你没病没灾的嘛。”

大秤砣不说话了,他远远地看见玉兰来了。他不想让玉兰听见自己说她不好。玉兰是来送水的,顺便视察一下大秤砣的工作。在这样的场合,她得像个领导,因为家里实在没人像个领导的样子,所以她起码得像个村长,隔段时间就以送水为名来看看,看坑挖的是不是够深,看树载的是不是够直。但她不老待在那,她有自知之明,一帮大老爷们儿干活,多个女的不方便,说话不方便,拉屎撒尿更不方便,得跑得远远的。没女人在,他们可以想说啥就说啥,可以身子都不转就撒尿,顺便浇棵树。

“喝水喝水,加了糖的。”玉兰把一桶水放在人们面前。趁人们喝水的空,她瞄了瞄丈夫。大秤砣正干得起劲,连红秋衣也脱了,露出圆实黝黑的肩膀。红秋衣挂在一棵刚载好的小树上,像面旗帜。

“先喝口水,别老傻干。”她招呼丈夫。

大秤砣扭头冲她嘿嘿地笑,满脑门儿的皱纹,满脑门儿的汗水。在同龄的男人中,他长得比较老,所以许多人很客气地叫他秤砣大哥。秤砣大哥的憨厚有目共睹,就那今天来说,别人家栽树都给一块钱一盒的烟抽,而他给三块钱一盒的,凉水也吩咐老婆加了白糖。不为别的,就为人家愿意诚心诚意叫一声秤砣大哥。

“栽完了再喝。”大秤砣回应老婆。

“秤砣大哥,瞧你老婆对你多好。”有人笑嘻嘻道。

“好啥好,就是个女人呗。”

“你说不好,让给俺们当老婆算了。”

大秤砣一听急了:“去,她不光是我老婆,还是孩子他妈,让给你们,你们养得起吗?金子银子都可以让,只有老婆不能让。老婆是啥?年轻的时候是媳妇,年老的时候是老伴儿,比金子银子都值钱。”

听大秤砣这么说,别人都笑,笑得最美最甜的是玉兰。

树栽完了,大秤砣却着凉了。一身汗落净,浑身冰凉冰凉的,一会又全身滚烫,发烧到四十度。打针吃药,折腾了好几天,光药费就花了二百多。他自己跟自己嘀咕,真他妈的倒霉。

倒霉的事却还在后头。

那条公路真的修过来了,可像是跟大秤砣开个玩笑,到他家地前嘎然而止,人家说公路原计划就修这么长。大秤砣傻了,眼看着别人家地里的树被按棵补偿了人民币,再看自家的一片,心里就堵得慌。半夜里睡不着觉像烙饼似的翻身,干脆摸黑坐在炕沿上骂设计公路的人是个狗杂种。

没几天,村长找上门来,让他把地里的树全拔了。大秤砣问为啥,村长说是国家政策,耕地里不许乱栽树,只能种庄稼。大秤砣再不愿意也得去做,种了大半辈子地,他知道农民不能失去土地,土地是农民的命。不种庄稼就没粮食吃,没粮食吃的时候有再多的钱都没用。于是他闷头把树一棵棵拔了,没耽误种玉米。

家里堆了一堆树,怎么看怎么别扭,干脆不看,离它远远的。离开家,大秤砣就到河边养鱼去了。

鱼塘边盖起了屋子,屋子里又搭起了土坯炕。抹炕的泥不爱干,他就大把大把地烧火。河边有的是枯木,粗的细的都有,他拿锯锯倒了两棵干巴树,断成截,塞进灶台烧火。烟和热钻进炕洞,在里面转悠够了,再从搭在墙头上的烟囱喷出去。炕滚烫滚烫的,不一会就有一片泥变干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婆玉兰和儿子小秤砣嫌炕太热,说躺在上面跟铁板鱿鱼似的,就到另一间屋子去睡了。那间屋子里有张破床,躺在上面支呀呀响。大秤砣喜欢睡热炕,说睡热炕能祛身上的寒。临睡前他又往灶里塞满了木头。

睡了一阵子,大秤砣感觉身底下发烫,像睡在了不断加热的锅底上。呼地坐起来,开灯一看,我的妈,褥子的一角冒了烟。炕头上的泥巴都快烧红了。他来不及穿外衣,穿着红秋衣红秋裤就窜下炕,到屋外找了个水桶,把一桶水顺着墙头上的烟囱“哗”一下倒了下去。他想用凉水给炕降降温,谁成想,一桶水才灌进去,就听“轰”一声,土炕莫名其妙地爆炸了。

直到从医院康复回到家,大秤砣也没想明白究竟为什么,从此他嘴里常嘟哝着一句话:“咋回事呢?闹了鬼了。”不知道底细的人以为他患上了神经病。回到鱼塘看看,破房子已经拾掇好了,只是没再搭土坯炕,而是又搬来张更破的床摆在里面。他住院这阵子是小秤砣的舅舅帮他料理。玉兰得在医院照顾他,只偶尔回来一次。再说,看鱼塘也不是女人家的活,那里尽是些粗野的汉子,单放个女人过去谁也不放心。

鱼长大了不少,常在水面探头探脑。扔一把鱼料过去,它们争抢着吃,把水搅得像开了锅。

“儿子,拿竿子来。”大秤砣吩咐小秤砣。

小秤砣颠颠儿地跑进屋,把爸的一根鱼竿扛了来。大秤砣还有钓鱼的雅兴,只是自己养的鱼还从没钓过。看看鱼钩,都快长锈了。往鞋底子上蹭蹭,又锃亮。看来什么东西日子久了不用都会变成废品,不单是鱼钩,连脑子长时间不用也会锈得发笨,一加一得几都得想上一阵子。他搬块石头坐下,在坑边挖了几条蚯蚓,掐一截挂在鱼钩上,“唰”一下甩进了鱼塘。只有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想,心平静得如无风的水面。眼睛盯住水面上只露出一寸的鲜红的浮子,整个亮晶晶的水面上,只有那么一点红色,像滴上去的一滴血。忽然,浮子向下沉去,继而又浮上水面。他知道有鱼上钩了,猛一用力,鱼竿的铅笔芯一样细的梢子弯成弓状,一条至少一斤的鲤鱼死死地在下面拽着。大秤砣知道不能用力太猛,那样鱼竿容易折了;但也不能松劲,那样鱼容易脱钩。现在就需要这么耗着,像打持久战一样的耗着,要耗到鱼没了力气。但凡钓到大鱼都得如此。还可以跟着鱼游走的方向前后左右放线收线,那叫“溜”,也是要溜到鱼没了劲才行,那时它就会乖乖地跟着你的鱼钩走了。

果然钓到一条大鱼。

小秤砣搬来水桶,把鱼放进去,像放马一样在水桶里吆喝它游。

“儿子,又学英语没有?”大秤砣问小秤砣。

“学了,会说‘鱼’了。”

“给爸说说。”

“费事(fish)。”

大秤砣咧嘴笑,然后说:“他妈的人家外国人真比中国人聪明,这吃鱼可不就比吃白菜费事。瞧外国人那模样,一个个大鼻子,红头发黄头发,蓝眼睛紫眼睛,白的像刮了毛的猪,黑的躺在煤堆上找不着人。不用打扮,哪个都像《西游记》里说的妖精。”

这天是大秤砣比较开心的日子,中午,玉兰给他炖了鱼,鱼香漂满屋,比医院里的药味好闻多了。吃着鱼,他美美地喝上两口酒,六十五度的二锅头,喝一口火炭儿一样直到胃里,就是个舒坦。几杯酒下肚,他便把一些不开心的事忘掉了。他没多大酒量,脸开始红得像猴屁股。

老婆不知道啥时候又给他买来了新的红秋衣红秋裤,红背心红裤衩,拿出来让他穿上。他说:“穿那玩意干啥,现在脸比它们还红。”

玉兰说:“脸红是脸红,当不了红裤衩使。”

大秤砣只好把那些红衣服全穿上,他不想辜负了老婆的一片心意。

当天空沙啦啦下起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早已经是盛夏了,只不过今年的雨格外少,似乎还没有下过一场像点样的雨,偶尔下些,就跟蛤蟆撒尿似的。

他撑把雨伞站在鱼塘边,看雨点打在水面的样子。因为下雨,鱼也欢快起来,在水面上跳跃。他在等着看雨过天晴的彩虹,他觉得那道彩虹是天上最美的风景。

可不等到彩虹出现,爸突然去世了。

大秤砣是个孝子,一路跑回家,趴在爸身边嚎啕大哭,比在场的女人们哭得都动听,也比那些女人们哭得认真。那些女人虽然哭得眼泪哗哗的,死去活来的样子,可一扭脸都笑嘻嘻的,因为死的不是她们的爸,是大秤砣的爸。所以即便是玉兰,哭得也像是演戏。大秤砣的妈傻傻地坐在炕上。她没有哭,或许人老了没多少眼泪,但从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她正在为失去老伴儿而憔悴。两位街坊大娘也盘腿坐在炕上,嗤啦嗤啦撕白布孝带子,给每人一条系在腰上。大秤砣不能光在腰上系一条,他几乎是用白布把自己包裹严了,还系着麻绳。因为他是大秤砣,是孝子。跟他同样打扮的是小秤砣。

人人都系了白布带子,院子里和屋子里忽然间就变得悲哀、凄惨,连平时见人就吼叫的狗也耷拉着尾巴不作声。

“妈,您看这丧事怎么办好?”大秤砣征求妈的意见。

“别人家咋办咱就咋办,得给你爸好好吹吹喇叭。”妈说。死了人吹喇叭成了这一带的风俗,吹得越热闹越好,场面越隆重越好,那样别人就说孩子孝顺,就说家里阔气。所以死人比娶媳妇还热闹,花的钱还多,以至于又开始流传这么一句话:娶得起媳妇死不起人。

“妈,我看就别吹了,没啥用。”大秤砣说。

妈一瞪眼:“说啥?你个不孝的东西。你爸一个人去阎王殿多孤单,连个伴儿都没有,吹吹打打你爸都能听见,听见了就能壮胆儿。还有,你得多给你爸烧纸,你爸到那边要用钱,得买东西,得过日子。”

“就那样。”在这件事情上大秤砣绝对不能违背妈的意思。

之后整整三天,吹拉弹唱,又烧了一车的纸,才把一个死人由人间送到了阴间,也才让活的人松了口气。

死人怎么着也不如娶媳妇,娶媳妇时人们再累也透着喜气。死了人,吹得再热闹也藏着股悲凉。大秤砣收拾完乱七八糟的东西,拿起把铁锨去门口填一个水坑,那只是个车轱辘碾的沟,积了水。扔一锨土上去,哗啦一下溅起许多水点子。“该死的坑。”大秤砣骂了句。如果不是有这个小小的水坑,爸不会去世。

那天,小雨还淅淅沥沥。不知道爸哪根筋绷得慌,非要出去转转。妈拦不住,爸是个出了名的宁种,他还有个绰号叫老宁。妈是胳膊爸是大腿,啥时候胳膊都宁不过大腿。爸出去了,才迈出这个门口,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脸正浸在这个水沟里,连呛了几口带着猪屎味的雨水,就死了。

“爸也是个倒霉的人。”大秤砣给把换寿衣时,对别人说。爸得过痔疮,好几过月不敢坐着。爸得过口疮,好几个月没法好好吃东西。爸得过蛇蛋疮,差点要了命。

“人走了运,跳井都不沉底,人倒了霉,车沟都能淹死。”他又说。

脱下爸的湿巴巴的蓝衬衣,里面是件红背心,脱了湿巴巴的蓝裤子,里面是件红裤衩。原来今年也是爸的本命年。

爸死在本命年。爸比他大三十六岁。

好长一段日子,大秤砣有点精神恍惚,恍惚中他看见有个人围着他的鱼塘转。他担心会是个贼,还担心那人要跳坑寻短见。大秤砣不能不管,他把那人叫进自己的小屋。叫进自己的小屋才认出竟是自己一年级时的同学。人家现在是镇里医院的外科大夫,叫张大可。

“我知道这是你的鱼塘。”张大可说。他看着小屋,又问,“怎么不搭个炕?”

这一问,像跟针在大秤砣最敏感的神经上扎了一下。“搭了,又炸了。”他回答。回答得有点木讷,又有点自嘲。放屁裂裤子不新鲜,可土炕爆炸是千古奇闻。

“怎么回事?”

大秤砣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他,像讲《聊斋》里的故事。张大可听了却笑,又告诉他:“不爆炸才怪呢,你往烟囱里一倒水,炕洞里的热气被堵住,没法出去只能爆炸了。”见大秤砣还不明白,又解释:“比如说,你有一肚子气,憋着难受,你就会大喊一声,或者飞奔一阵,那叫暴发,跟爆炸一码事。再比如,你有一肚子气,憋着难受,你就应该‘嗡’放个屁,那也是爆炸,懂吗?”

大秤砣摇晃大脑袋,他不明白这放屁怎么会和土炕爆炸是一回事呢?

“这是科学,你就是没科学。”

这话说了,大秤砣也就算懂了。因为自己不懂科学,土炕就爆炸了。“哦。”大秤砣终于揭开了捆扰自己的迷团,心里亮堂多了。“你老在这转悠啥?”他问。

“遇上倒霉事了,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郁闷。”

“那男人比你强?”大秤砣以为凡是这种情况,那个男人一定比这个男人强,要不长的英俊,要不特有钱,否则吸引不了女人的眼睛,钩不住女人的心。

“哪比我强,个子没我高,佝偻,秃顶,工作也没我好,钉鞋掌的。”

“那为啥?”大秤砣就不理解了。

“为啥?我都猜不透。是女人留下的一句话才让我明白,她说天天吃肉丸饺子也有吃腻的时候,也想棒子面饽饽吃。”

真理,颠扑不破的真理。大秤砣竟对那个女人很佩服。也难怪,如今这世道不也这样,以前没人吃的现在抢着吃,以前每人要的现在抢着要。山珍海味吃够了,抢着挖野菜吃。至于何时把这当成了离婚的理由,大秤砣就不知道了。

“贪上这么个女人,够倒霉的。”大秤砣说,“你也本命年?”他看见张大可穿着红背心。

“本命年。”

“我也本命年。”

“你说本命年穿红衣服就管用?”张大可茫然若失。

“管他妈的屁用,越穿越倒霉。”大秤砣爆发了,爆发得像个真正的男人。他扒了自己的红背心,揉成个团,狠狠地抛进鱼塘。

之后他去给爸烧纸,这天是爸的第一个祭日--五七。站在坟前,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本命年,穿红秋衣红秋裤,红背心红裤衩是不管用的。多学点知识,少想占便宜,别一身臭扭,那样倒霉的事兴许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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