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别坐在教室里靠近窗户的座位上,教室的讲台上老师用力地在黑板上画出各种曲线,他的眼睛却盯着窗户上明亮的玻璃发呆。
这扇窗户由两块玻璃组成,每一块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明净得倒影出他的清晰的脸孔,也倒影出他的困惑:到底是怎样一双芊芊细手才能把这两面玻璃擦拭得如此清透,才不会留下一隙灰尘,哪怕飘落一丝蛛网在它的表面,也会毕现无遗。他转过头环视四周,努力在整个班级中寻找那一双纤纤细手。他知道,擦拭这扇窗的那双手,一定就坐在这间教室的某一个角落。
但最终证明,这样的寻找徒劳无功,没有人会在擦拭完玻璃后,留下到此一游的痕迹。
游离之中,他下意识地把目光定格在前桌女生的身上,她的手指白嫩纤细,宛如这面玻璃一样晶莹剔透。一定只有这样洁白的双手,才能擦拭出如此洁净的玻璃。
虽然开学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星期,透过窗户,外面的校园甬路上依然有新生拉着行李箱前来报道的身影。这是一所让人趋之若鹜的高中,是有才或是有财的同学方能进入的“大学摇篮”。这样讲它,大抵是因为世界上没有不爱才的学校,也没有不爱财的校长。
张小别本不该进入这所高中学习,在连玩带耍了整个初中时代之后,他本应进入他家那边的一所重点高中就读。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张牧之坚持要把自己送到一百公里以外的这所学校上学,毕竟在这个时代里,大家更关注的是考上的哪所大学,而不太关注是从哪所高中里考上,如同古代进京赶考一样,没人在乎你是坐着轿子赶考,走路赶考,还是骑着驴赶考,只要最后考上了就好。分数说明一切就是中国教育的“唯结果论”的最好证明。
同他一起转入市一中的,还有邻居兼死党巫桂理和李三宝,他们因为入学分数不足而额外缴纳了一笔不菲的择校费。
开学那天的早晨天色阴霾,三个母亲喋喋不休地争吵着要送孩子们入学,张牧之一声令下替三个家庭做了主:“从读高中开始,他们就是成年人了,家长们谁都不许送。”
“高中生就是成年人?”
“才不吃奶几年?”
“他们还小呢。”三个母亲叽叽喳喳地说。
张牧之义正词严地辩解说:“早该是成年人了,他们的父亲的爷爷有哪个不是十四五岁结婚的?要是不结婚,哪来的他们的父亲的父亲,到最后哪来的他们?”
张牧之表象气势汹汹,实则理亏,因为他当年就是被张小别的爷爷套着牛车走了一百里路,送去上高中。
他直接跳过了自己那一代。
三位母亲继续叽叽喳喳地商讨一番,却最终没有违抗张牧之的决定,觉得早点让他们学会独立也好,只是卑微地恳求,用辆宝马车送他们去学校,讨一个“一马当先”的好开头。
张牧之欣然应允,派了自己的司机把三人打包好的行李装上车启程。无奈这宝马车太小,装了行李就装不下人,最后只好全部卸掉,改用破旧却宽敞的货车送行,惹得几位母亲抱怨连连。
这辆载着三位“未来的天之骄子”的货车缓缓地停在了市一中的门口。当三个人费力地从车里搬下各自的行李箱以及各自的身体之后,立即被市一中雄伟壮丽的校门震呆了。
校门口两侧是正四方形的大理石结构,仿照烽火台的构造耸立云间,连接两侧的横梁上,用烫金的隶书体写着市一中的全名。横梁下面是乌黑的铁板门,这道结实的大门如果关上,校内校外完全是两个毫不相连的世界。每座“烽火台”的顶端能站立四五人,倘若站在上面的每一个人搭弓射箭的话,绝无一人能从这座大门活生生地逃脱。
此刻,忙于入学的高一新生们,正络绎不绝地在“烽火台”之间川流走动。拉着行李箱,跨过市一中的大门,巫桂理感慨地说:“穿过这道门,我们就失去自由了,更像是看守所。”
平时素爱建筑书籍的李三宝说:“你有所不知,校门建成看守所大门的样子是现代高中校园的建筑潮流,如同中世纪时期欧洲的教堂流行哥特式建筑一样,是美学决定的。所有的建筑风格总是同来同走。”
张小别摇摇头,说:“高中哪里比得过看守所。看守所里的犯人以出去为荣,高中生以出去为耻。如果看守所长告诉一个犯人,你回家吧,犯人高兴得很。如果校长告诉你,你回家吧,多半是被开除了。”
跨过校门是横七竖八的被人高高举起的白色指示牌,用醒目的红色字体写着:高一一班,高一二班,高一三班……三人各自掏出录取通知书,分散去找寻自己的班级。
张小别的通知书里写着高一六班,于是他努力在人群中四处寻找写着“高一六班”的牌子。但是,他推搡着在人群里走了一圈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走到“高一十班”的地盘,却依旧没有找到六班的影子。
继续找了很久之后,他终于在人群最偏僻的角落找到了正被斜挂到树枝上的“高一六班”的牌子。那指示牌原本洁白无瑕,大概举牌的人嫌它太重,索性将它放倒到地上,已经被先前来报到的同学踩得一条条的脚印。后来某位高个子的同学担心新人找不到地方,索性高高地挂到树上,恰好被返回的张小别发现。
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别一扫刚才的倦容,激发出新生报到时应有的激动,在攀谈正酣的人群中挤出一条缝隙,高喊:“请让一让,我是高一六班的,前来报到!”
一个穿着绿色连衣裙,身体瘦小,乌黑齐耳短发的女生坐在里面,侧着脸示意他靠到她的附近,“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小别。”张小别总算找到了组织,深呼吸几口气,把刚才激发出的激动暗暗地压了回去,变得不慌不忙起来,同时也开始注意这位未来的同班女同学。
这位女生皮肤白皙,牙齿洁白而整齐,一双眸子不算很大却算是异常精致。从年龄上判断,她不是老师,与自己同龄,是六班的新生。
“噢,在报到单上写上你的名字,然后跟着他们几个人去班里报道。”那位女生莞尔一笑,转过身帮张小别指引其他几个人的前行方向。
张小别本想问她的名字,要一下联系方式,方便接下来有什么事找她请教,又觉得似乎没有什么事。于是,在报到单上签了名字后,跟着前面的同学朝教室走去。
市一中的校园很大,是这座城市里占地面积最大的高中,也是历史最悠久的高中。走出新生接待处,是一条笔直宽敞的马路,两边种着茂密的垂柳和粗大的梧桐树。
马路的左边是一片广场,广场后面是两栋整齐的教学楼;马路的右边隔着梧桐,是一排二层的校办公室。这是市一中里最老旧的建筑,低矮的砖混结构,透露着这座校园拥有漫长的历史,校长室、主任室、教导处、教务处、后勤处等校务部门都设在此处。
张小别沿着马路继续往里走,马路的尽头是操场。
高三年级的学长们早已提前开学了,此时正有两个高三的班级在上体育课。远远望去,数十人的班级只有十来个男生在操场里踢球,和几个女生在场外加油鼓劲,其余的几十个人躲在僻静清凉的角落里看辅导书。
这马路到操场后戛然而止,往左转变成一条甬路。走过一段距离后,甬路的一旁是塑胶篮球场,另一旁是教学一楼——也是高一新生的教学楼。
小别一边走,一边继续观察周围的环境。篮球场的后面,有一片面积很大的花园。花园里有几栏开满鲜花的苗圃,苗圃边上有很多长椅,隐隐约约地遮盖在茂盛的垂柳树中。
“真是个夜间幽会的好地方。”他默默地说。
就在张小别憧憬着幽会的美好场景时,走在他身旁的胖子提醒说该上楼了。小别“噢”了一声,尾随他们上楼。
新生教学楼总共四层,六班的教室在三楼边上,最靠近篮球场的位置。走进教室后门,班里早已站满了人,其中好多都拉着行李箱,他们与张小别一样,是以后要住在学校宿舍里的新生。
此刻六班教室里还很空荡,没有摆放课桌,同学们三五成群围站在一起分别作自我介绍。
张小别将行李箱放在教室后面的、靠窗的空地,纵身一跃,坐到窗户的窗台上,脚蹬着行李箱的侧边,斜着身子看窗外的高年级男生打篮球。
旁边有几个男生开始对他指指点点,其中一个男生说:“看那个一身白色运动服、戴着白色帽子的那个男生,我看到他从‘宝马牌货车’车里走出来。啧啧,‘宝马牌货车’,你们肯定都没见过,老得要报废的那种!”
另一名男生附和说:“啧啧,长见识了。现在的人真是看不懂,没钱就不要装大款,弄辆假的宝马车,装什么呢!”
张小别知道他们议论的是自己,其实心里叫苦不迭。他和巫桂理、李三宝来的时候,乘坐的是最普通的拉货的汽车,巫桂理他妈迷信,不知从哪里捡来一个宝马车的车标,临时插到那辆车的车头上,成了“挂羊头卖狗肉”的笑料。
张小别此刻深受其害。
议论过后,那几个人笑嘻嘻地走了过来,为首的男生冲着张小别喊:“嗨,乘坐‘宝马牌货车’的哥们,我们认识一下,我叫王龙飞,在这一带,别人都叫我王秃子。你怎么称呼?”
小别转过头来,打量了他一番:眼睛细长,皮肤黝黑,脸短而胖,戴一副粗边黑框眼镜,口鼻之间留有一撮浓密的卓别林式的胡子。而最引人注意的是他天生稀疏的发型,头顶和前额处的头发已经干枯了,只有四周勉强长出些杂乱的头发。
这个发型相对于十六七岁的年龄而言,的确显得有些着急了,不愧于“秃子”的称号。
小别伸出手,客气地打招呼说:“你好,我叫张小别,请多多关照!”
王秃子率众前来的目的是嘲笑他,见他答话,便直奔主题:“你家的座驾真是高级,令我们几个人都大开眼界了,哈哈哈!”王秃子说罢,其他几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小别故弄玄虚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嘴边,说:“嘘,不要声张。那是家父在中东富豪手中买回来的古董车,只在宝马车厂刚成立时才设计的车型,世界上都难得保存几辆。”
王秃子不信,说:“说得这么玄乎,你怎么不说沙特王室是你家亲戚?”
张小别掏出电话,在手机的图片册里找出几幅张牧之与身着阿拉伯长袍的中东人的握手合影,展示给他们看。“真的,这几个人是他的生意伙伴。”
王秃子对着手机仔细端详了半天,朝着旁边的几个人说:“看来是真的。”其余几人见王秃子信,也跟着相信了,不再讲话。
张小别捏了一把冷汗,那张照片是他们全家去新疆旅游时,观看一个当地的展出项目,穿阿拉伯服饰的人不过是些当地的群众演员,张牧之一时兴起,和他们合了影。
无论如何,接下来的氛围却友好了许多,王秃子开始介绍他们几个人的来历。和张小别不同,他们大部分都是本市一所知名初中升上来的同学,这一届新生中,那所初中的同学占了大多数。
在张小别与他们寒暄之际,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走进了班里,用板擦轻轻地敲了敲黑板,示意大家安静。
教室里迅速安静下来,她站在讲台上,微笑着说:“同学们,你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肖老师。报到的程序已经结束,因为现在教室里还没有安排课桌椅,请走读的同学们先回家去,下午再来教室。住校的同学们去宿舍区寻找自己的寝室,寝室名单已经贴在了教室的门上,请大家自己查询一下。下午我们的课桌会到,所以下午3点钟我们会发课本和召开第一次班会,请同学们按时参加。好了,大家各自去忙吧。”
说罢,她离开了教室。
张小别来到寝室表前查看自己的寝室信息,精力旺盛的王秃子已经率先自告奋勇地站在那里,帮助住校生们大声念出每个人的寝室编号。
张小别听到自己是301号寝室,拉着行李朝宿舍区走去。
宿舍区就位于花园的后面,由六栋宿舍楼组成,男女生的宿舍被一道墙分隔开,分别从两个大门出入。靠近花园的两栋宿舍楼住高一男生和高一女生,中间的两栋住高二的学生,最里面的两栋最为安静,住着整日里蓬头垢面、专心高考的高三生。
张小别来到寝室,这是一个四人间,进门的地方是衣帽橱,共四个,每人分得一个,向里面走是两张上下铺,走过床铺区是一面阳台,被一道磨砂玻璃门隔在外面,阳台的窗户正对着花园和操场,视线非常好。床位已经被细心地用标签标注了住宿同学的名字。床位的顺序是按照学号排列,而学号按照中考成绩排列。也就是说,床号越靠前,成绩排名也越高。301号寝室是高一六班的第一个寝室,住了四个六班的尖子生。
小别将行李拖进寝室,其余三人已经先到。他们相互之间不说话,都在安静地各自整理床铺。张小别住二号床,但他默算出,如果算上女生和走读生的话,自己未必是六班的第二名。
他将行李打开,一边收拾床铺,一边观察其他三个人的模样:一号床的男生身高不到一米七,相比自己一米八三的高度,矮了许多,但他留有一头流川枫式的、潇洒的发型,面容棱角分明,如果只看脸的话,绝对是女生们喜欢的帅气类型;相比起一号男生,三号男生的头发仿佛是生长在南极洲冰原上的苔藓,缓慢而浅浅的盖住了“陆地”表面,恰好他的头很大很圆,像地球仪;四号男生皮肤白皙,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眼睛细长,眼球总是习惯性不停地翻转,一副奶油小生的模样。
小别轻轻地对他们打招呼,但回应的气氛并不热烈,他只好低下头,继续整理床位和行李。
入住寝室是件很费时间的事情,打扫卫生,收拾被褥,去宿舍管理处领取生活用品,花去了张小别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一切妥当之后,筋疲力尽的他累躺在床上,神情恍惚中睡着了。
小别梦见自己走进了一扇黑漆漆的大门,千奇百怪的妖怪们坐在教室里和他一起上课,讲台上没有老师,妖怪们在教室里飘来飘去。慢慢地,他感觉头顶上的日光灯在不停地晃。张小别睁开眼睛,原来是“苔藓”在晃自己的身体。
“喂,食堂开饭了,快去打饭吧。”
“好的。”张小别揉揉迷蒙的眼睛,磨磨蹭蹭地从床上爬起来,拿起饭盒跟随“苔藓”一起去食堂打饭。
“苔藓”是个很沉默的人,一路上除了说句“我叫黎怀文”外,没有多余的语言。只有当小别问他时,他才做出回应。一路上,小别都没能打开二人之间的话匣子。
当他们步入食堂门口的时候,张小别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差不多两千人充斥在食堂的各个角落,每个打饭的窗口前都排满了长长的队伍,嘈杂的讲话声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着剩饭剩菜发酵的味道,他的胸口立即涌上了一股难以忍受的呕吐感。
小别打算拉住“苔藓”,去学校外面的餐厅吃午饭,但是“苔藓”早已融入了人群中,影子都找不到。他只好退了出来,走到校门外面的汉堡店随便点了一份套餐填肚子。他从汉堡店出来,走进了隔壁的超市里,准备买些牙膏、牙刷、毛巾、脸盆等生活用品。
超市里同样到处是熙熙攘攘的高一新生,小别挤在人群中买全了东西,还有自己习惯吃的棒棒糖。他爱吃棒棒糖大抵从小学的时候就开始了,要很大块那种,五颜六色的捧在手里很拉风。
这个习惯源于他看过的一部电影——一名嘴里舔着棒棒糖的计算机黑客轻松地在顷刻间击溃了世界上最严密的安全系统,然后从银行的提款机里大笔提款的镜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张小别不会去干抢银行那种坏事,却认定棒棒糖与天才之间有种莫名的联系。
他推着购物车来到收银台付账,一样一样把物品交给收银员,排在他后面的是一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她开口说话道:“喜欢吃棒棒糖的帅哥都还只是孩子吧!”
张小别转过身,不屑地望了女孩一眼,然后拿出其中一支递给她,“送给你!小女孩!”
“小女孩”三个字,他说得很重。
眼前的女孩却丝毫没有推让的迹象,大方地接过棒棒糖,说:“谢谢。”
小别不再理她,拎着购物袋,转身朝超市外走去。
下午3点钟,小别按时来到教室参加班会。教室里的课桌已摆放整齐,每名同学都自觉地找到了合适的位置落座。与上午凌乱的教室相比,现在显得井然有序。王秃子正和两个前座的女生聊得火热,看见他到来,使劲对他摇手,招呼他过去。
他早已提前给张小别占好了位置,强买强卖式地要小别做他的同桌。“我看了成绩单,你的学习名次排在前几名,我的成绩不好,现在帮你占座,以后要你多多提携。”王秃子殷勤地帮他擦桌子。
张小别答应说没问题。
落座后,他抬头扫了一眼整间教室,不禁眼前一亮。王秃子占的位置绝佳,是从前面数的第五排,列次处在教室中间的地方,看起黑板来最为方便。而与王秃子聊天的那两位前桌女孩,相貌甜美,甚至不用比较,她们是六班当之无愧的班花。
尤其是王秃子前面的那位女孩,肤似凝脂,玉指纤细,五官精致,一双大而精致的双眸,非常阳光,仿佛从未见到过乌云,永远透露着晴朗。而另一位女生和她同样漂亮,只是皮肤稍暗,脸上多了一些青春痘。
小别暗想,难怪你王秃子成绩不好,心思全花在找班花上面了。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帅哥是张小别,这位是许金梦,我前面这位是简安安。我们四个人,剔除我,你们三位的颜值加到一起,要占到整个六班的半边天了。”王秃子作介绍的时候,语气像在拉皮条。
张小别得了便宜卖乖,说:“秃子,你选择这么一个位置,以后我还怎么能好好学习呢?”
“张小别,你说什么呢?这个位置不好吗?”简安安回过头来说话,视线正好和张小别相对。
“我是说,有你们在面前,大概我以后再没有心思看老师们讲课了。”说罢,他很沮丧地把头垂了下去,撞到桌面上,发出“砰”的响声。
简安安立刻爽朗地笑出了声,而许金梦则害羞,脸刷地变红了,她似乎想说什么话,却支支吾吾地讲不出来什么。
不难看出,简安安和许金梦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女孩:简安安美丽大方,与人交谈时表现得和谐自然;许金梦小家碧玉,一旦开口讲话,首先会脸红,讲话会变得结结巴巴。
3点10分,肖老师走进教室:“对不起,同学们,我刚刚有事情,迟到了。班里几位热心的同学已经帮我们把这个学期的教科书领来了,对他们表示感谢。现在把书发到大家手中,请同学们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教室里一时安静下来,肖老师口中的那几名热心同学开始帮大家分发课本。
小别坐在自己的课桌前,望着眼前的书越摞越高,他的心却变得越来越凉,这一个学期发放的书,已经超过了整个初中时的教材。他又一次把头垂了下来,轻轻地碰到崭新的课本上。
肖老师待大家把自己的教科书整理好之后,说:“今天我们开一个简短的班会,主要是把班委成员安排一下,再分配一下每天负责打扫卫生的分组。卫生分组的名单我已经写好了,我给大家读一下:第一组:张小别,……;第二组:……;第五组:简安安,许金梦,王龙飞……大家没有什么意见就这么定了。”
王秃子听到自己和前桌两位美女在一组,顿生一个奇怪的想法,拉着张小别把头缩到桌子下面,悄悄地问:“小别,你想不想和简安安分在一组?”
“你说什么?”张小别完全没有预料到王秃子会这么问。能和简安安一个值日组,绝对是接近美女的好机会,他当然想。于是他试探地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王秃子诡异地笑了一下,说:“那你欠我一个人情!”然后站起来对肖老师说:“老师,我星期五家里都有事,您看能不能和张小别调换一下?”
“行,可以。”肖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说:“还有别人要调换的吗?没有了是吧,那值日的安排就这么定了。”
小别托着下巴,望着自己的同桌,他的这种“助我为乐”的精神,感动得自己要哭了。
肖老师继续说:“在组织开学的这几天里,关于班委的人选,我仔细观察了班里的几名热心同学的表现,也参考了同学们的入学成绩。班委名单我已经写好,现在宣布一下。念到名字的同学,请走上讲台来。”
宣布班委人选,不光六班安静了,仿佛全世界都安静了起来,班里每个同学都屏住呼吸,等待班主任老师宣布人选。
“班长:徐斌同学。”
住一号床铺的“流川枫”听到自己的名字,兴高采烈地冲到讲台上,转身对着全班同学微笑鞠躬。
张小别见班长不是自己,心里不是滋味。他从幼儿园开始就是班长,一直当到了中考前,作为班长专业户的他,看着别人拿走了这个位置,难免心中有落差。“没事,无官一身轻”,小别默默地说。
“副班长:王美英同学。”
上午在校门口迎接新生的女生也高兴地冲上台去,手臂紧紧地贴着班长徐斌的身体。
“团支书:简安安同学。”
简安安听到自己的名字,有点不敢相信,她缓缓地站起来,朝讲台走去,顺便还朝张小别微笑了一下。
张小别用手臂托着下巴,半趴在课桌上,默默地看着简安安从身边走过。
后面的任命张小别没心听了,无非是让第一名担任学委,然后安排卫生委、组委等一些虚职,也都没有张小别的份。他甚至连体委都没有混上,因为班里有一名体育特长生。
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很正常,他是转学生,老师无从考证他的特长。
第一次班会就这样结束了,小别悲喜交加地朝宿舍走去。晚饭照样没有在学校食堂里吃,他还不能马上适应那样嘈杂的就餐环境,依旧在学校外的饭馆解决了自己的温饱问题,顺道去超市购物,往寝室的储物柜里多储备一些“粮食”。
返回宿舍时,寝室气氛已经变得大相径庭,老三和老四热情殷勤地讨好着徐斌,三个人正兴高采烈地聊起班级里的中考成绩排名——第一名是学习委员、徐斌第二、张小别第三、“苔藓”第四、简安安第五等。
张小别冲他们笑了笑,算作打招呼,爬到床上翻看新课本。
晚上11点钟,宿舍区集体熄灯,酣畅的打鼾声在寝室里飘荡,繁忙的入学第一天这样过去了,小别也慢慢地进入梦乡。
早晨7点钟,宿舍里不知道谁定的闹铃声吵醒了他,小别揉揉迷蒙的眼睛,看见其他三人都已经起床,端着饭盆去食堂打饭了。他下床后端着脸盆去洗漱室,因为仍未睡醒,走路时撞到了墙上,立刻彻底清醒过来。
回到寝室,他习惯性地用开水冲了杯浓浓的燕麦片,在面包片上抹了果酱,当作早餐。在张小别的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他的早餐基本上都这样。
8点钟开始上课,按照学校的规定,所有同学提前就要赶到教室。张小别在宿舍里磨磨蹭蹭,赶在最后一分钟走到了教室。王秃子还在和简安安、许金梦聊天。张小别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打着哈欠和他们打招呼。
“起得真晚!”简安安笑着说。她和许金梦也住在宿舍里,只有王秃子是走读生。简安安把昨天的一头散发整齐地扎起来,看起来干练利索了几分。对比之下,许金梦却没有收拾头发,乱得像是鸡窝。同张小别一样,她也起晚了。
王秃子不大能忍受前桌女生的头发蓬乱,她们转过身后,他伸出手去,想把许金梦的头发捋顺。王秃子把手伸出去一半,又缩了回来,毕竟和许金梦不熟,不想吓到她。
但是这个动作还是吓到了许金梦,她正好回头向张小别借切纸刀,发现了王秃子的动作。许金梦脸烧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昨,昨晚失眠,今,今天早上起晚了,没,没有来得及洗头发。”
“那,那你明天会不会把,把头发梳一梳?”王秃子学许金梦结巴的口气问她。
“会,会弄顺的,明,明天不会起晚了。”
“那,那好吧,原,原谅你了。”
王秃子和许金梦的对话让一旁的简安安和张小别笑得前仰后合。
上课铃响起,第一节课是英语课。一位皮肤黝黑,身体柔弱的女老师抱着英语课本走了进来,她的前额突起,下颌骨微微地往前突,这种怪异的形象让张小别怀疑她能不能将英语课讲好。
但是人不可貌相,据路边社王秃子分社的消息透露,她是学校里有名的英语老师。
“Good Morning,我是你们的英语老师,我姓卫,大家叫我Miss Wei就好,以后我们一起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卫老师一脸热情,向高一六班的新生们作自我介绍。
“请大家打开课本的第一页。”卫老师按照新学期开始的轨道运行。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请问谁是张小别同学?”
“我,我是,卫老师。”张小别没有想到卫老师会找自己,慢吞吞地举起手。
“张小别,我看了你的中考成绩,你的总排名不错,但是英语成绩拖了后腿。以后你做我的课代表,我会多辅导一下你的英语科目。”卫老师说。
“谢谢卫老师。”他听到卫老师是善意地要给他加餐,立刻转危为安。
卫老师说的没错,从小到大,张小别都是数理化老师们的天敌,他会故意找一些刁钻的题目去为难他们,而英语老师却是他的天敌,他看到那些歪歪扭扭的拉丁字母,就觉得头疼,仿佛天生记不住它们,甚至对英语科目产生了一种不想学的散漫。而这份对英语科目的散漫反过来引发出了历任英语老师们对他的散漫,这又反过来促进了张小别对英语的更加散漫,陷入恶性循环的张小别英语成绩其实差到了极点。
英语,成为这位尖子生的众多优异科目中的短板。
卫老师在课堂上频频对张小别发问,投出的橄榄枝像是给张小别打了一剂剂鸡血,让他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全心投入。这节英语课是他有史以来上过的最认真的一堂英语课。久旱逢甘霖的张小别感激地投桃报李,决心以后纵然别的课都逃掉,也要上好自己“小主”的课。
张小别没能入选班委会,却当上了英语课代表,是意料之外的结果。众所周知,英语课代表在所有的课代表中排名第一,如同外交部是国务院的第一大部一样,享受许多其他部委无法享受的待遇。
比如,英语老师多数比较开明,往往会别出心裁地送出一些令人惊喜的小礼品,而英语课代表就是亲手把小礼品传递到同学们手上的使者,成为最受欢迎课代表。
第一节英语课在张小别的热血沸腾中度过了。课间二十分钟里张小别去英语办公室领取了第一个任务:向同学们收钱,购买英语报纸。他查了查课程表,看到明天下午的课程都是空的,于是决定在明天下午执行卫老师交给他的任务。
上课铃响起,第二节课开始了。如果上一节课给张小别带来的是惊喜,那这一节课给张小别带来的却是惊讶,因为走进来的老师不是别人,恰是张小别昨天在超市里遇见的那个“和自己几乎同龄”的棒棒糖女生。
她竟然是老师!
她的外貌几乎与一般的高一女生无异。想起自己昨天拽拽地给她棒棒糖的样子,小别感觉一阵心虚。
“大家好,我是你们高一学期的化学老师。我姓薛,刚刚大学毕业,这是我第一次当老师,如果哪里教得不好,请大家一定帮我指正出来。”薛老师正热情洋溢地跟大家介绍自己,却发现有一个男生悄悄地用书挡着脸,低着头不看自己。
“那位同学,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薛老师朝着张小别坐的方向喊道。全班同学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转向他的方向。
张小别本想低调地躲过这一节课,却欲盖弥彰,现在他不得不抬起头来,“薛老师好。”
“原来是你,难怪我觉得你在躲我。”薛老师认出了张小别,却笑眯眯地说,“谢谢你的棒棒糖,下次我买的时候给你也带几根,那个味道很好吃。”
“下回不吃了。”张小别低着头憋出一句话。
“以后我们规定,只要看到谁在买棒棒糖,就要见面分一半!”薛老师说。
张小别余悸过后,慢慢缓过神来:怕她干什么,她是教化学科目的老师,在这一科目上,他有百分之百的自信。改天给她找几道化学难题,挫挫她的锐气。
上午两大惊险的课程很快结束,中午吃过饭午休一个小时,又继续开始了下午的课程。下午分别是物理课和数学课,张小别对自己的这两门课程一向很有信心,当然有信心不是不听讲课,至少做到不能让老师们把他轰出去。
这两门课都是由男老师教授,波澜不惊的开场。张小别只记得物理老师在上课结尾时布置了很多简单又浪费时间的作业题,而小别对这种没有挑战性的作业往往不屑一顾。
在数学课的课间,他向数学老师请教了一道数学题,这名老师憋了很久也没有解答出来,却告诉张小别:如果以后在考试时遇上这类难题,要学会用“观察法”解答。
张小别自诩聪明,却一时没有听懂到底什么叫作“观察法”。后来他终于悟出,所谓考试时的“观察法”,就是遇到不会做的题目时,“观察一下”别人是怎么做的。
这就是“观察法”。
第一天的上课经历很快过去了,晚上7点开始是自主选择的晚自习,可以选择参加或者不参加。张小别懒得去,赖在寝室里听音乐。恰好巫桂理和李三宝来找他。
张小别第一次异地求学,一连两天没有见到他们,正好感到孤独,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一把抱住巫桂理的大腿,说:“终于见到你们了。”
巫桂理赶紧对着他反跪,饿着肚子说:“大哥,这两天小弟我没吃没喝,心里只有对大哥你的思念呀!”
李三宝也展开双臂,抱住他们,叹息说:“这食堂的饭菜难以下咽,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我们兄弟三人竟然沦落到了如此地步。”
三个人“哭”过一场之后,一边吃零食,一边相互诉说两天里各自班的趣闻趣事。巫桂理和李三宝决定打道回府时,三宝突然想到一件重大事件,表情严肃地对张小别说:“小别,你还记得初中时你拿数学竞赛一等奖的事情吗,你的老对手林永俊也来了市一中,就在我们班。”
“这么巧?”想起了这位素未蒙面的老对手,张小别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张小别与林永俊相识于初一的奥数竞赛中。那年,张小别拿了数学竞赛的第一名,而林永俊是第二名。第二年的竞赛中,小别依旧是第一名,而林永俊依旧是第二名。赛后林永俊愤愤不平,托人传话给张小别,扬言要超过他。
他从来没有见过林永俊,但是消息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听说林永俊为了甩掉“千年老二”的帽子,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不停地训练数学竞赛的题目,终于在初三时,他拿到了第一名。而那一年,张小别因打篮球扭了脚,缺席了竞赛。
三宝说,林永俊是本届新生中的中考第一名,学号是年级第一,是难得一见的优异生。而林永俊在班里公开扬言,只有六班的张小别是他在市一中的唯一大敌。
“无所谓,有些人躲也躲不掉。”张小别耸耸肩,朝三宝笑了笑,目送他们离开。
高中开学的第一个星期里充满了新鲜和愉悦,除了被物理老师叫到办公室补写了两次作业和去超市买东西时又被化学老师顺走三根棒棒糖之外,张小别感到很惬意。
周五下课后,张牧之的司机准时来到市一中的大门外等候,巫桂理与三宝想家心切,早早地上了车。小别先是和王秃子在教室里打闹嬉戏了一番,然后走出校门上车。
夕阳下,王秃子依依不舍地对他挥泪道别,目送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