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曼梦见他已经去世的祖父母的农场,一百一十二英亩连绵起伏的林地,布满家畜的绿色山谷,还有蜿蜒在腹地的银色小溪。弗里曼在谷仓旁的花园里,温暖的夏日空气里满是干烟草、肥料和干草灰的味道,身旁围绕着绿皮西葫芦的阔叶和红花菜豆的藤蔓。他开着铲车进入黑色土地,翻出一堆夜行者。
他将铲车调头,虫子从土壤里涌出来,黏糊糊的,有铅笔那么粗。铲刀再次降下,接着土地不见了,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洞。一只巨大的虫子跳出来,黏液闪闪发亮,看不见东西的脑袋向上探着天空。巨虫一直在膨胀,就像一棵有弹性的橡胶树。
突然,巨虫长出一百条手臂,张开它黑色的大嘴:“喂,笨蛋,为什么在我需要你的时候在这里打飞机?”
这时候巨虫已经换上他爸爸的头,弗里曼和他的毯子纠缠在一起,梦中密密麻麻的手臂朝他伸来,勒住他,拍打他,让他窒息,最糟糕的是还抱住他——
“嘿,新来的,弗里曼。”
弗里曼用力推开,大声呼喊,六面墙的阴影遮住他梦里的阳光,而巨虫爸爸还在不停地抓他。
“哇,老兄,放轻松。”
弗里曼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在蓝屋子柔和的夜灯下,他认出好像被青苔覆盖住眼睛的男孩的脸。是艾萨克,治疗小组里的。这男孩在摇醒他。
“你一定是做噩梦了。”艾萨克大声耳语道。他放开弗里曼,跪在小床边。
弗里曼在黑暗中眨着眼睛,他的心在剧烈跳动。即使在这里,在这些密集的石头墙后面,他也逃不开那个该死的混蛋,他的爸爸。因为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他爸始终深嵌在他的脑子里,比蛆虫在尸体里还要深。他抹了把额上的汗。“谢谢。”
“你踢得很厉害,我的胳膊都要被你搞断了。”
“我正要逃出来。我有过很多经验。”
“谁没有呢?不管是逃脱还是长时间回不来。你明白的,噩梦就是这样。”
蓝屋子里一片寂静。这排床铺的另一头,几个男孩凑在一起聊天。现在应该是晚上十一点或是凌晨三点。“宿管员都去哪儿了?”
艾萨克哼了一声。“据我所知,大概在卿卿我我吧。他们总会在熄灯以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弗里曼压低声音。“那德克呢?”
他想象着德克在夜里纠缠小男孩,甚至是猥亵他们的画面。这念头跟噩梦一样让他恶心。
“那个肆无忌惮的头头?你听一会儿就知道了。”
在夜间活动渐起和闲聊中,一个粗重、有节奏的声音起起落落。
“那是他的鼾声。”艾萨克说,“他睡得很沉,晚上你总能找到他在哪里。对了,我是艾萨克。”
“我知道,就像圣经里的以撒,你做出过牺牲?”
“我不了解这个。你知道作为一个犹太人要忍受那些基督教的鬼话有多困难吗?”
“我能想象。不过,如果你像我一样,就能很快学会伪装。我在很多福利院待过,知道有信仰的人会更好过,也会有更好的食物。”
“该死,你也是犹太人?”
“不是,但还不如是。一无所有能处得更好。”
“犹太人不信任在犹太家庭之外的孩子。我变成孤儿时,我的叔叔阿姨试图领养我,但那些精神病医生不让,因为,我对天发誓,我也不信任犹太人。我的意思是,有时候我们会被特别对待。”
正门被打开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喂,安静点。”一个成年人的声音响起。手电筒的光线不知道从哪里切过来,一路在成排的床铺中扫过去。
艾萨克将脸凑近弗里曼,与他耳语:“根本就是纳粹。”
“啊,现代精神病学之父。”弗里曼说,“你知道德国人是怎么尝到种族灭绝的滋味的?先是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杀光疯子,接着他们开始杀同性恋。”
“咳,我以为犹太人是第一个被杀的。”
“不,他们早在希特勒出现之前就这么干了。一直以来这些医生都捋着他们的胡须,吹嘘自己服务做得多好,帮助那些不受欢迎的人免除痛苦。”
“有一些医生是犹太人,我敢打赌。”艾萨克低声说道。
“咳,艾萨克,你表现得就像一个典型的偏执狂。”
“你说话的样子就像一个精神病医生。”
“不,我比我遇到的大多数精神病医生都要聪明。”弗里曼说,“不停打压你的精神病医生,直到他们比你更小,这是我的哲理。”
“我敢打赌,你一定有很多哲理。”
“随着天气改变而改变。”
“那你是患了什么病?”艾萨克问,“躁狂抑郁症?单纯的抑郁症?精神分裂症?社交障碍?”
“打了一颗五角星的躁狂抑郁症,至少我的档案上是这么说的。你呢?”
“魔鬼,手指带钩的丑陋的小犹太魔鬼。甩不开这个狗杂种。”艾萨克抖了一下身体,好像真的有一个看不见的魔鬼刚刚停在他的背上。
“关于这个你应该去看医生。”
“不。他们跟我说只要我接受耶稣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救世主,我就能痊愈了。我情愿忍受魔鬼,这简单多了。”
他们沉默了一阵。德克的鼾声穿透静止的空气,在他翻身的时候停了一下,接着又响起来,只是没那么有节奏了。隔壁床铺的一个男孩在睡梦中放了一个屁,弗里曼忍住没笑出来。
“每晚我们都吃斑豆,在这里真的很艰苦。”艾萨克说。
“毒死犹太人不止一个方法。”
他们一起小声窃笑起来,接着艾萨克说:“你今天用圣经做的事情真的非常高明。我在这里两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所有人都起来反抗德克。”
“我没有反抗他,只是把他弄糊涂一点。”
“我承认这很容易做到,只是需要你撕破脸,密切观察他,这样他就会想方设法告诉其他人你也不过如此。”
“他选小孩下手惹火了我。尿床鬼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发生在可以自己换尿布的年纪就有点尴尬了,一定有什么人或什么事把他弄得一团糟。他不愿意谈论这个。”
“都一样。”弗里曼说,“我们都是和别人不同的,特殊的小孩,问题小孩,是被社会忽视和遗忘的多余的存在。”
蓝屋子的门又开了,一束光从走廊射进来。一个宿管员走进房间,手电筒的光在排排小床间扫过。艾萨克滑入弗里曼隔壁的床底,接着翻到自己的小床上。当光线扫到他时,他已经躺在被子下面了。
“你又梦游了吗,艾萨克?”说话的是宿管员艾伦。
艾萨克坐起来,揉着眼睛。“他们长着尖尖的手指。”他喃喃地说。
弗里曼咬住被子边缘,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好吧,尽量安静点。”宿管员说。他很瘦,做了发型,古龙香水浓郁到弗里曼从他残留的屁中都能闻出来。男人的声音很女孩子气,喋喋不休的。“其他男孩也要睡觉的。”
“好的,菲尔。”艾萨克说着,将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剩下的话便淹没在枕头中。
电筒光穿过房间各处,在弗里曼那里停留片刻。他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努力让自己呼吸均匀。光线移开后,弗里曼仔细倾听着,直到脚步后退,门口关闭。
“嗜——嗜——嗜睡症。”艾萨克模仿打鼾的声音,大声说道。
“假装有睡眠障碍。”弗里曼说,“好主意,如果你还没用过,我就加到我的备选单里了。”
“对,我能在精神病医生对我的习得性无助唠唠叨叨时假装睡着。但如果你是躁郁症,就知道这种病的所有细节。没有东西喜欢在两个极端来回摇摆。”
“会有几天过渡期,甚至只有几个小时。我的周期特别短,升降得比该死的电梯还快。”
“他妈的给我闭嘴。”房间的角落传来一个粗鲁的声音。
弗里曼在昏暗中竖起中指,然后钻进被窝里。至少他获得了一个盟友。他在福利院学到一件事,如果你想恢复健康就需要一些盟友,只要他们不会成为累赘。即使是独行者也做不到永远一个人,有时候朋友会为你挡子弹。电影中是这样,也许外面的世界也是。也许有一天弗里曼能亲自找到答案。
但首先还有一个晚上需要度过,还有睡眠带来的梦。
梦。
接下来会梦到什么呢?
弗里曼坐在小船里,海面风平浪静,爸爸以巨鲸的形象出现?在那个梦里,风暴总会随着爸爸浮出水面而爆发,天空会变成闪电血腥的红色炼狱,风声尖利如有上千只濒临死去的水鸟尖叫,海浪在巨大的泡沫之手下翻滚。而鲸鱼张开它不断膨胀的大嘴,直到形成一条巨大的黑色裂缝,那之后,便是永恒的黑夜——
不,不是那个。弗里曼希望永远也不会再梦到那个梦。
他宁愿爸爸是末日四骑士[44]之一,黑色斗篷下除了骷髅和疾病什么也没有。爸爸在兜帽下的荧光黄眼睛闪闪发光,长爪子里抓着一把发光的大镰刀,前来抓捕从膝盖高的草场逃跑的弗里曼,后来连草都成了他的敌人,拽他、吸他——
不,也不是那个。
想想别的。
他想起了妈妈,但每次他一想起妈妈,只看到一件事。浴缸外的浴帘上布满红痕,还有——
再想想别的。
他的脑子里晃过所有可能分散他注意力的东西。一场精神电影盛宴,帕西诺和德尼罗在《盗火线》中正面对决。自制卡通,在脑子里制作,喜人的小丑,后面没有牙齿的彩色笑容。虚构的音乐,音符在空中畅快飞扬,你可以像气球一样在它们周围浮动。
在他处于躁狂状态时,他能指挥一支交响曲,分解他脑中管弦乐队里的每一个人,构建逐渐加强的跳动的曲调和风格。那样挺好的,因为他躁狂时无法入睡。而当他从大脑隧道下滑至抑郁状态时,他依然无法入睡。
现在在躁狂和抑郁的中间状态,他唯一能做的是躲避噩梦,将他的大脑关闭一阵子。他的药物治疗让他的脑袋发痒,粗糙的被子磨着他的皮肤。他们给他加了新的东西,双丙戊酸钠,某种程度上这比锂要好些,但还是给他带来一系列新的副作用。
但没有什么会比爸爸的实验带来的副作用更糟糕了。
比如潜入人脑读心。
当爸爸把他锁在密室里,让他猜藏起来的卡片上是星星、三角形还是波浪线时简直糟透了。除非弗里曼不用猜,而是能看见卡片,就好像看到爸爸的眼睛。
第一次可怕的事发生被爸爸改造成工作室的车库里,爸爸坐在他的对面,“山羊嘎啦嘎啦”突然毫无缘由地跑进他的脑子里。
“山羊嘎啦嘎啦?”弗里曼大声说,“像故事里那个?”
“是的,弗里曼,我们在做的事就像山羊在巨魔桥上踢踏走过。我在桥的一端,你在另一端,你踢踏踢踏踢踏地径直走过来,不要让丑陋的老巨魔知道你在想什么,因为你知道如果他听见你的心声会发生什么。”
弗里曼摇头,爸爸跳起来,猛地拽住他的头发,将嘴巴压在弗里曼的耳朵上。他的话就像滚烫的子弹一样溅过来。“因为……他……会……大口吃掉……你……该死的脑子。”
然后他放开弗里曼的头发,在他头上轻轻拍着,说道:“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好吗,我勇敢的孩子?我会严密监视那些人,让巨魔看起来像小红帽那样。在这一点上你要好好配合我。它会有一点点疼,但我保证最后会舒服的。”
从那时起,爸爸变得越来越离谱,给他电击,告诉弗里曼这点痛苦是为了他好,因为会让他的大脑更加纯净、开阔。爸爸用针扎他,用喷灯的尖端,把他锁在密室里很长很长时间。后来他甚至跟妈妈捣乱,因为她没有做任何事来阻止爸爸对他的实验。
在密室里,随着爸爸奇怪的机器嗡嗡作响,弗里曼会潜入爸爸的思想,尖叫,尖叫,再尖叫,因为爸爸的想法实在一点都不美好。而且爸爸试图将自己的想法塞到弗里曼的脑子里,都是些他不明白也没意义的东西。他就是这样了解到信赖会的,也因此觉得爸爸非常可怕。
但随后妈妈死了,信赖会里那些奇怪的人全都出现了,拿走爸爸的设备,把爸爸拉到警察局。弗里曼则被保护性监禁,进入收养系统。接下来好几年他都没有“潜入”别人的脑子里。后来天赋又慢慢恢复,仿佛他的头骨里潜伏着一只可怕的怪物。
心灵感应瞥见的东西,有些转瞬即逝,有些强大无法抗拒,有些令人愉悦,有些漆黑一片。在能稍微控制一点能力之前,他不停地练习,因为他害怕所谓的超能力,虽然他从未搞懂爸爸的意思。也许那是一种恐惧,体内巨大、黑暗饥饿的东西。虽然他试图埋葬这种天赋,希望忽视能让它消失,但他从来没彻底摆脱过它。
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放弃。读心术虽然很怪异,但有时候也很酷,而且确实增强了他的生存技能。他总能知道哪些人要避开,从哪些人那里可以挖掘一下对他有利的秘密。
但他现在很累,他需要关掉一会儿。因为想着“潜入”总让他想起爸爸,而回忆能杀人。
所以今晚无论是音乐还是其他东西占据他的大脑都好。
最后薇琪赢了,在睡眠将他卷入黑暗之前他一直在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