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所有功能都能用电脑操控并自动运行,理查德·克拉科夫斯基还是亲手敲着键盘。飞舞着手指研究屏幕会让汇报看起来更潇洒。对一个科学家来说,“成因和效果”足以让其满足。即使是和这些董事会成员和负责人麦克唐纳在一起,克拉科夫斯基依然觉得有必要耍点炫目的把戏。
第十三号室研究的是在电击中重生,这是克拉科夫斯基深入脑壳和灵魂的领域。男孩渐渐不再颤抖,一抹微笑爬上他松弛的脸颊。克拉科夫斯基渴望看到这个特别的实验样本对诊疗的反应。虽然有些人已经抵达过所有方向的极限,但克拉科夫斯基知道这个男孩会让他的研究有代表性的飞跃。
“你刚才做了什么?”罗伯特·布鲁克斯说。布鲁克斯湿气重,他厚厚的眼镜因为自身皮肤的湿度而起了雾。他为了掩盖汗味喷了很浓的古龙香水,克拉科夫斯基宁愿他用抽烟来代替。
但布鲁克斯是核心成员,投资者之一,他是靠针织产业发家致富的实业家。布鲁克斯的工厂曾经坐落在皮埃蒙特,后来他把产业搬到劳动力储备更强的墨西哥,留下几百个失业的美国人。被他放弃的财产让他冲销了一大笔税款,他的个人财富直接涨了四倍。但布鲁克斯幻想自己是一个慈善家,因为他每年捐给温多弗两万美金。
克拉科夫斯基看不起这些人,麦凯也是这类人:衣着考究,内心浑浊,相信金钱能买到艺术。医生对任何用首字母做第一个名字的人都没有好感,这也是为什么他逃避政治募捐,把这事丢给邦杜兰特的原因。克拉科夫斯基登台唱戏,邦杜兰特负责卖票。
麦克唐纳呢?这个男人安静地站在一旁,冷漠的脸上挂着一丝仅有的微笑。他的身体如蛤蟆一般笨拙,脑袋压着肩膀,仿佛要压进身体里去。他黑漆漆的眼睛像是吸收了房间里的光,电脑打出来的彩色图表映出麦克唐纳的脑门。
克拉科夫斯基把布鲁克斯的问题晾了好一会儿,只管在打印机吐出资料和硬盘备份程序的时候啪啪敲着键盘。电脑硬盘被装在一个陶瓷衬铅的盒子里,并设置了反向电磁场来保护硬盘内容不被杂散磁场清除。
“我还有一些细节要琢磨,不过很快你就能在《心理学杂志》上读到了。”克拉科夫斯基说。
“早期临床试验非常成功。”邦杜兰特插进来,“能共享温多弗福利院的美名,我们觉得非常荣幸,当然,这也是沾了各位先生的光。”
镜子另一边的男孩正盯着他们,虽然他看不见。
布鲁克斯被紧贴的衣领勒得难受,拽了拽他的领带。“这在我看来不太健康,你把这项目叫作什么来着?”
克拉科夫斯基忍住叹息。“突触协同疗法。原理非常简单,就是将一系列电脉冲和继电器作用于大脑。你会毫无疑问地发现,电痉挛疗法在上世纪中期十分流行。”
“你是说休克疗法?就像杰克·尼克尔森的电影《飞越疯人院》里的那种?”
“好莱坞和心理健康领域都建立在幻想之上,布鲁克斯先生。电休克疗法仍然有支持者,而且它的效果在治疗某些抑郁症的案例上是显而易见的。一些病人报告称有短期记忆丧失和人格解体。当然,这种治疗方式可能会被极端分子利用,像澳大利亚对‘深度睡眠’的争论中发生的那样,因药物昏迷的病人在几个星期的疗程里被多次频繁电击。”
“那合法吗?”麦凯问道。
“在可接受的风险之内。往好的方面说,百分之六十从深度睡眠中幸存下来的人中,接近三分之一避免了永恒的大脑损伤。”
“听起来不像是明智的冒险。”麦凯说。
“成果才是每一项实验的真正考验。”克拉科夫斯基从电脑显示屏前往后靠了靠,好让其他人看到屏幕上滚动着的数字和各种公式。他知道这对他们没有意义,但还是让他充满了力量。二十一世纪的巫医需要高效的处理速度和超大的电脑硬盘。
“我感觉好多了。”第十三号室的男孩说。
“感谢上帝。”邦杜兰特说。
“这真的只是基本流程。”克拉科夫斯基抢先说道,以免邦杜兰特来一番将科学说成奇迹的结语。
医生敲了几下键盘,调出男孩大脑的三维模型并放大画面,让各种褶皱得以所见。“大脑包含上千亿神经细胞,每一个都通过突触和数以万计的其它神经细胞相连,它们负责传递在大脑中转化化学信号的电信号。神经递质连接的数量可能比宇宙中原子的连接还要多得多。”
克拉科夫斯基停下演讲。在座的人均眼神呆滞,唯有麦克唐纳的眼睛里射出危险的饥渴之光。“简而言之,”克拉科夫斯基说,“大脑自身就是一个宇宙。”
镜子另一边的人则在研究天花板。弗里曼看不见瓷砖上方巨大的电磁场发生器,也不知道他刚才坐的床上接了电线用来传输少量电压。一台极为先进的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仪安装在床底,掩在毛面金属栅栏中。在地下室,超导磁体被密封在液氮罐里,而液氮罐被密封在液氦罐里。
克拉科夫斯基花了好几年设计他的诊疗室,每一间的规格都有些微的不同。第十三号室是最好的,第八号室也不赖。不过,在麦克唐纳和信赖会带着雄厚的资金和技术迁入之前,突触协同疗法仅仅是纸上谈兵。而现在它是将量子力学应用于人类大脑的工具。它造就了量子心理学。
“肯尼思·米尔斯医生不是有个相似的学说?”麦克唐纳说。其他人似乎第一次注意到麦克唐纳,邦杜兰特则直接表现出了反感。麦克唐纳假装没看到克拉科夫斯基,他知道自己在投手板中心给了他重重一击。
“米尔斯在这些问题上提出了原始概念,”克拉科夫斯基说,“但他的研究太晦涩和随意了。”
“我们都知道,”麦克唐纳说,“大概是同行相轻嘛。”
克拉科夫斯基对布鲁克斯和麦凯说:“突触协同疗法将电流输送到大脑,同时重组受损的电磁场,或者说EMF,控制情绪的那玩意儿。”克拉科夫斯基告诉大家:“最近的研究显示,磁力可增加血流量。这项治疗是将谨慎控制设定的波长输送到病人的大脑,所有操作都在非电离辐射水平中进行。你们也许读到过所谓电磁场和外星人来访之间的联系?”
麦凯开始抗议,但克拉科夫斯基举起一只手说:“别急,我不相信有外星人,麦凯先生。但忠实信徒说强烈的电磁场就是人们不记得被绑架、被带走的原因。也有人暗示癌症和电磁场有关联,因为遭受手机辐射或是生活在高压电线附近。目前研究有限,它旨在免除通讯系统和公共事业的约束。还有很多东西我们不了解,但我的工作就是展示合理应用它们的积极潜能。如果说大脑是一个宇宙,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让行星秩序井然地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
邦杜兰特点点头,对麦凯说:“还有,从宗教角度来说,他是在恢复孩子们自身的信仰,让他们变成值得被上帝爱的人,只是他的方式有些神秘罢了。我说的对吗,医生?”
“随便你怎么说吧。”克拉科夫斯基表情扭曲,转而看向他的电脑。男孩的磁共振扫描在不停闪烁,如迪斯科灯光一样变幻着绿色、红色、品红等颜色。
布鲁克斯指着屏幕:“这鬼东西里面是什么?”
男孩的大脑皮层显示异常,克拉科夫斯基检查脑电图描记器,发现图表正以超快的循环速度向上抽搐,好似男孩的脑电路已经融为一体,突触超负荷。男孩正在发作!
“这不可能。”克拉科夫斯基说。
第十三号室里,弗里曼在颤抖,他咬紧牙齿,眼睛都翻到脑壳里去了。他向后倒在床上,胳膊僵硬地垂在两边,脑袋重重砸在薄薄的床垫上,克拉科夫斯基从麦克风里就能听到声响。
“发生了什么?”布鲁克斯叫喊起来。
“最好叫辆救护车。”麦凯说。麦克唐纳抱着双臂看着男孩,一言不发。
克拉科夫斯基看到邦杜兰特惊慌失措的担忧神色,却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没有必要,先生们,这只是流程中的一部分。这男孩的大脑一定特别不和谐,才会造成这样的痛苦。”
“他还有呼吸吗?”布鲁克斯问道。他紧张地从眼镜里盯着男孩看。
男孩在床上抽搐翻滚。克拉科夫斯基发现他的舌头从嘴唇中伸出来,不禁松了口气,至少他不会窒息而亡了。医生点开另一个屏幕,检查数据。电压下的电流穿过男孩的皮肤和骨髓,治疗现在应该慢下来了。电磁脉冲以程序化和分割序列运转,按摩着男孩的情绪动荡处。
“他的诊断结果是什么?”克拉科夫斯基问邦杜兰特。其实他很熟悉档案,这么问只是想让邦杜兰特逐一清点病症,好让他的治疗结果显得更震撼。
“快速循环躁郁症,”邦杜兰特说,“自杀倾向,盗窃癖,反社会行为,循环性精神病,疑似轻微精神分裂症。还有,他是个冥顽不灵的小罪人。”
“听到了吧,先生们?这男孩问题很大。病得越重,治疗就越要严厉。”
布鲁克斯和麦凯盯着抽搐的男孩。布鲁克斯小声说:“如果他死——”
“我绝对不会让他们死。”克拉科夫斯基说道,试图让他们甚至是让自己信服。
弗里曼·米尔斯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只要他活得够久。麦克唐纳会获得武器,而克拉科夫斯基会获得荣誉。克拉科夫斯基会在肯尼思·米尔斯以及其他前辈失败的地方大获成功。
“医生?”麦克唐纳说,“我认为先生们已经看得够多了,不如现在让男孩苏醒过来?”
邦杜兰特的眼镜在实验室的热度下变得雾蒙蒙的。
“让实验做完。”克拉科夫斯基说。他通过双向镜看过去,弗里曼在束缚下扑腾,肌肉抽搐。一定是反射引起的错觉,因为在极短的一瞬间,克拉科夫斯基看到男孩站在玻璃旁边,手掌按在上面,嘴巴张开发出无声的尖叫。克拉科夫斯基眨了一下眼睛,幻觉消失了。
男孩现在变得消极,他猛烈的动作渐渐平息。克拉科夫斯基看着各台显示器,检查了脑电图描记器和核磁共振扫描器。男孩的心跳稳定,流向大脑的血流量正常,脉搏稍微有点快但还算稳定。他还活着。
他不止是活着,他被治愈了。
而且,如果克拉科夫斯基将波长序列排列正确,男孩在超感知觉卡片测试中将会获得异常高的分数。不过没必要让布鲁克斯、麦凯或是邦杜兰特知道这个特别的副作用。
“布鲁克斯先生,麦凯先生,”克拉科夫斯基对脸色发白的男人们说,“你们见证了奇迹。”
“阿门。”邦杜兰特低声说。
“你看到了吗?”麦凯对布鲁克斯说。
“什么?”
“那个男孩,站在镜子边上。”
“他躺在床上。”
“那是光线错觉,麦凯先生。”克拉科夫斯基说。
布鲁克斯指着脑电图描记器显示的内容:“那这是正常的吗?”
“这男孩经历了一些尖峰,抽搐是一种脑电路短路的现象。我们不知道是由什么引起的,但我能保证,现在一切进展顺利,诊疗让他的突触比以前更有用了。”
“会不会再出现问题?”布鲁克斯用一块手帕擦了擦脸。
“不会。”医生说。
“你对自己相当自信,是吗,克拉科夫斯基?”麦凯说。
“我不得不自信。这些小孩将他们的灵魂交给了我。”
“你,就跟上帝一样。”邦杜兰特说。
克拉科夫斯基看着电脑吸收、储存数据。能量场渐渐弱化,实验室的灯光变得明亮起来。诊疗结束了。
克拉科夫斯基摁下麦克风按钮:“你感觉怎么样,弗里曼?”
男孩抬起头。他用手指打着手势,好像在叫他们靠近点,但他只能看到自己在镜中的影子。
“什么?”克拉科夫斯基说。
“你确定他没事吗?”布鲁克斯说,“他看起来快吐了。”
“他没事。”邦杜兰特说。
“医生。”弗里曼盯着镜子叫了一声。
“你被治好了,孩子。”克拉科夫斯基说,“痊愈了。”
“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先生。”
“你的大脑和灵魂达成和谐了。”
“你是个非常棒的医生。”
“有没有哪里痛?”
“痛?”
“你在下面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情况。”
“你把死去一会儿叫作‘在下面’?”
克拉科夫斯基松掉麦克风按钮。
“他不应该知道这个的,不是吗?”邦杜兰特说。
“他不知道任何事情。他只是个病人。”
弗里曼还在说话,但他的声音无法穿过厚重的玻璃。克拉科夫斯基推开按钮。
“小花招耍得不错啊,医生。在我死掉的时候,我看见有个丑陋的巨魔在桥下等我。”
克拉科夫斯基快速关掉开关,让第十三号室和弗里曼陷入黑暗之中。电脑屏幕上的绿灯和弗里曼大脑的磁共振图像的颜色在昏暗中更亮了。
“展示结束了,先生们。”克拉科夫斯基说。
“我想我们看到的东西比想看到的更多。”麦凯说,“我们还是在期刊上看吧。”
邦杜兰特领布鲁克斯和麦凯离开实验室。克拉科夫斯基的手指在弗里曼的大脑彩图上划过。
“大脑就是宇宙。”他对着墙壁说,“是我的宇宙。”
“别太自满了。”麦克唐纳说,“你以为弗里曼是意外来到这里的?你不是唯一一个扮演上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