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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医生的故事

“什么,你想让我站着说?”医生问道。

“为什么不呢?”教师说。

“我又不是在表演。”

“从某种角度来说你就是。”神父接过话来,“我们所有人都是——人生如戏。”

“好吧,老人家,如果我必须这么做的话。”医生萎靡地站起来。“那么,”他面向眼前的观众说,“你们想让我通过忏悔我所做过的最卑劣的事来证明自己值得活着,这么做的同时还要期待自己所做之事不比任何人做的其他事更恶劣。”

“就是这么回事。”警察说。

“让我们再直言不讳些,”神父说,“为什么你的命比我们的更有价值?”

作为医生,安德烈·勒沃要想历数自己曾经的不端行为可不容易,毕竟,他的工作是做救死扶伤的善事。他悔认了偶尔几次误诊、一次把处方药搞混,没什么罪不可赦的事。他在镇上的一家小诊所里工作——就只有他和搭档勒努瓦医生。后来,1939年秋天,就在战争爆发之后,他申请了提前退休。那件事,他承认,确实非常突然,将勒努瓦医生置于多少有些窘迫的境地,直到勒努瓦医生设法找到了一个接替者之后,情况才有所好转。勒努瓦因此对他大发雷霆,之后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而这就是他最后的忏悔。

“事情可不全是那样,是吧,医生?”教师加尼尔说道。

医生的脸霎时通红,猛地转过身子。“什么?你说什么?”

“你说你退休了?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你听说什么了?那不是真的。”

加尼尔叹了口气。“我妹妹是你那勒努瓦医生的病人。她因为一直预约不上而进行了投诉。勒努瓦医生出面做了解释,还道了歉。他对她直言——那是因为,他说,他不得不找到一位新搭档。他很生气,我妹妹说的,我是说真的很生气。勒努瓦医生说他的前任搭档令他大失所望。他当时难过极了,所以什么都告诉她了。和一个女人有关。她叫什么来着?克劳迪娅。没错——克劳迪娅什么。”

医生顿觉虚弱无比。他需要坐下来,便蹒跚回自己的垫子旁。

克劳迪娅·奥伯特。他从来没想过会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医生?”士兵说,“还有什么需要告诉我们的事吗?”

“没有了。”

神父开口道:“记住,安德烈,上帝在听着呢。你必须一一忏悔。”

下意识地,医生向上瞥了一眼。他揉了揉眼睛,接着说:“好吧,好吧,随你的便吧。”

* * *

安德烈·勒沃医生和他的律师朋友让·卡塞尔正在“野猪酒馆”小酌。他俩年纪相仿,四十五岁左右,在各自领域都算小有成就。他们喜欢每隔大概两个月便小聚一次,通常都是在“野猪”里,喝点酒,彼此祝贺取得的成绩。这家酒馆灯光昏暗,木头横梁,壁炉里烧着柴火,录音机里播放着美国摇摆乐,环境温暖且舒适。他们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人手一杯酒,勒沃抽着香烟,卡塞尔则吸着雪茄。今晚,即将迎来1936年的圣诞节,他们的话题一如既往地集中在女人身上。跟勒沃一样,卡塞尔也没有结过婚,并且这位医生发现他有些过分明显地表现出对异性的含情脉脉,但始终没有说破。

“那么,接着说,安德烈,怎么回事?”卡塞尔盯着他的雪茄说道。“你这家伙长得又不赖,有经济实力,还相当聪明——”

“多谢夸奖。”

“说真的,那个人肯定马上就会出现的。”

“不会的。我希望我可以说会的,但是不会。我耽搁得太迟了,我心里清楚。”

“呸,永远不迟。”

卡塞尔自己也是毫无争议的帅气,如狮子般健壮的体魄,瘦高个子,长鬓角,油背头,在人前向来是一身三件套西装;他可是镇上衣着相当入时的律师。“听着,你圣诞节打算怎么过?我强烈建议你跟我一起去我父母家过。我母亲,上帝保佑她,已经着手准备了。我们有圣诞树、礼物,甚至订了一只鹅。一定会很棒的。”

勒沃点点头。“听上去妙极了,可我不想劳烦你们。”

“‘不想劳烦我们。’听听你的话,安德烈!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永远不想劳烦别人,永远不想让自己成为麻烦。生活可不会等着你在一旁准备,把一切都安排得既妥当又得体,总会有个混蛋抢先你一步的。走出去,把人生牢牢攥在自己的手心儿里,哥们儿。你和我,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知道吧。”

“我知道,让,我知道。你说得对,我知道你是对的。”

“嘿,玛丽,”卡塞尔冲着吧台那边一位烈焰红唇的年轻女招待喊道,“我正和我这位医生朋友说呢,你得把人生牢牢攥在自己的手心儿里。这话千真万确,是不是?”

女招待一边擦拭酒杯,一边咯咯笑。“那的确是我的人生哲学。”她说着还抛了个媚眼。

一个小时过后,这两个男人步出酒馆,准备回家。“天哪,下雪啦。”卡塞尔说着,系上华达呢外套领头上的最后一颗扣子。“今年会是个白色圣诞节。”

两个男人顺着街道向远处走去,尽管地面已覆上了薄薄一层雪花,但这一路上依旧行人如梭。路边的街灯增添了几分节日气息。临近分手的交岔路口时,卡塞尔说道:“好了,很高兴又能跟你叙叙旧。”

勒沃隐约感觉到两名女士从身边走过,相互挽着胳膊,穿着黑色连帽长外套,但他正和卡塞尔说话,便再没有过多留意。“我也很高兴,让。”

“告诉我你圣诞节的打算。一定会很有趣的,美食、美酒,圣诞该有的东西。”

“好的,我会的——嘿,那位女士掉了东西。”

“哪里?你最好去追上她。”

那是一枚信封,已经被雪花浸湿了。勒沃将其从地上拾起,跑着去追那两位女士。“打扰一下!打扰一下,女士们。”两个女人转过身。“我想你们中的一位该是掉了这个。”

右边高个子的女人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摸了摸。“噢天呐,是我的。”她向前跨了一步接过信封,就这样,她走进了街灯的光晕之中。就在那时,勒沃递过信封,看清了她的脸。他简直无法呼吸——她美极了。白皙无瑕的肌肤,泛着光的水蓝色眼睛,小巧的鼻子,完美的唇型;缕缕金发从大衣帽子里钻出来。“我真笨。谢谢你。”她说话的声音温柔得好似漂浮在湖面上的百合花。

“是……是我的荣幸。”恍惚间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松开拿着信封的手。“抱—抱歉。”他唐突道。

她脸上露出了笑容,而他体内的某样东西也随之融化了。

“谢谢你。”她重复道。“祝你圣诞快乐。”

随后,她又挽着同伴的手臂一同走远,她们的脚印在满是融雪的地上依稀可见。

他回到卡塞尔身边,心扑通扑通跳得像个中学生,感觉整个人都从地面上飘浮起来。他发现卡塞尔点上了一支雪茄。他几乎脱口而出,不过还是及时克制住了自己。他的朋友只会把事情说得很淫秽,而那正是他不想听到的。他刚刚爱上了一个才见过几秒钟而永远也不会再见的女人。但他已然坠入爱河,不想让这个美好瞬间被罩上任何阴影。

*

大概过了五个月之后,1937年5月的一个星期二上午,勒沃医生像往常一样待在他的诊所里,给无穷无尽的病人治疗常见疾病和不适症状。临近中午,诊所要关门几个小时,勒沃医生和他的搭档勒努瓦医生分摊了上门问诊的任务并各自出发了。就在这一天,诊所前台给勒沃医生列了五个预约。如果他效率高的话,他通常是的,便可以提早完成任务在诊所对面的街边咖啡馆享受一顿丰盛的午餐。他的最后一位病人是奥伯特夫人,一个陌生的名字——肯定不是他的诊所常客,她住在镇上环境最宜人的街区,需要坐上一小段电车才能到达。沿着林荫大道走下去,两旁尽是建造精美的房屋,他呼吸着春日的空气,估摸着如果自己能在五分钟之内完事,便可以赶在诊所下午开诊前有足足一小时的午餐时间。奥伯特家住在漂亮的石灰岩联排式别墅里,共三层,有个阳台,正门口左右两边各一盏廊灯。他小步跑上前廊台阶,拉动铜铃。很快,他就听到里面急促的脚步声。门开了。

“你好,我是医生……噢,天哪……”他的嘴巴半张着——是她,他曾在街上偶遇的那个女人。

“是我母亲病了,医生。我们一直在等你。”她甚至比他记忆中的样子更美——金色长发一泻而下,还有那双眼睛。她穿着一件花色夏装连衣裙,腰线收紧,突显出其曼妙身姿。“那么,请进。”

“是啊,当然,我很抱歉。”

他跟着她进了屋,来到铺着大理石地面的门厅,角落里摆着一盆绿植,旁边是一张电话桌,墙壁上挂着几幅风景画。这个地方毫无疑问奢华非常,医生心想,只是似乎缺少点生气。可以肯定的是,这幢房子里从来没有小孩子的足迹。他跟在她身后沿着旋转楼梯上去,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她昨天整晚都躺在床上,感觉相当不适,而且……唉,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但是我非常担心,医生。我只能打电话让你来看看,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不会的,当然不介意。”

她领着他走进一间卧室,阳光透过细棉布窗帘照进来,木地板上铺着一块鲜红色地毯。在那边,躺在一张四帷柱双人大床中间的就是她的母亲,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很可能快七十岁了,脸颊瘦削、紧绷,她的眼睛半睁半闭。屋内空气污浊得很。

“妈妈?”女儿牵起她的手,说道。“妈妈,医生来了。”奥伯特夫人穿着睡裙,扣子系到领口,背后倚着几只枕头。

“她吃过东西了吗?”他问道,立马便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得了轻度中风。

“没有,只是抿了一口水。”她挪步让开,好让医生看看他的病人。“我不得不帮她上卫生间。希望别再有下次了。”她悄声补充道。

“奥伯特夫人,”他对着那位母亲说,“我是勒沃医生。我知道你今天感觉不太舒服?”

“不好。”她的话含糊不清;脸颊一侧明显塌了下去。

他做了例行检查——测量脉搏、血压和体温,清晰意识到她女儿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今天是礼拜几,夫人?”

她将患有风湿病的手指按在脖子上。“礼拜一?”回答含含糊糊。“不,礼拜四。我不知道。”没错,她的意识已经混乱了。接下来的问题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

“我母亲说话通常不是这样的。”女儿悄声说道。“她通常都很……我该怎么形容呢……争强好胜。”她轻声说出这个词。

“我明白。”他转向她,问道:“抱歉,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略微笑了一下。“克劳迪娅。”她说着伸出手去。

他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其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克劳迪娅,你的母亲得了……”上帝,她太美了。

“是的,医生?”

集中精力,他心想,集中精力。

“得了一种我们称作脑血管意外的病,更通俗的说法是中风,不过……”

“真的吗?”她说。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起来欣喜若狂。不,他心想,是他的错觉,一定是。“那……那真是个坏消息,不是吗,医生?”

抑制住自己些许不安之感,他换上一副安慰的神情,头斜向一侧。“是不太好,不过你母亲的情况倒不至于——只是很轻度的中风。”

“我懂了。要不要……要不要送她去医院?”

“一般情况下,是要的。不过这次中风程度很轻,完全没必要。我可以开一个疗程的药——帮助降低血浓度。她需要大量饮水,当然还要充分休息。”他又转向她母亲,补充道:“你需要卧床几天,奥伯特夫人。不过不出多久,我们就可以让你重新起来走动了。很快,你就能痊愈了;等着瞧吧。”

她母亲的嘴唇摆出“谢谢”的口型。

他在角落里一张写字桌前坐下来,写下一张处方。

“明天这个时候我还会过来给她做检查。”在克劳迪娅送他出去时,他说道。“这样方便吗?”

“是的,当然方便。我会在的。”

他捋了捋小胡子,本想询问家里是否还有其他人同住,譬如说,她的丈夫,但又不想话出鲁莽,便及时忍住了。

那天下午糊里糊涂就过去了。她正如他记忆中的那样美丽且令人惊艳。自从去年圣诞节与她在街上偶遇之后,他时常会想起她,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了便暗自神伤。然而现在,五个月过去了,他确确实实地走进了她的生活——即便只有几天的时间。下午问诊时,她的形象不断浮现于脑海中,一想起可以再次见到她,他的内心便充满幸福的期待。那天晚上,他坐在扶手椅上睡着了,满怀着对她的遐想,编织着约她出去的小情节——看夜场舞台剧、林中漫步、仲夏日游船河。克劳迪娅。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她的名字,用舌头翻来覆去地感受着它,仿佛在品尝某种能使他精神振奋的新鲜美味。克劳迪娅·奥伯特,克劳迪娅·勒沃……

转天,星期三,他做的第一件事即告知诊所前台他计划到奥伯特夫人家出诊。他发觉自己在尽快打发掉上午的病人,有意识地提醒自己要保持礼貌和专业,但却没有了平时那种悠然自得的态度。午餐时间总觉来得如此之迟。他以最快的速度夺门而出,搭乘电车,然后迈着坚实有力的步伐径直前往奥伯特家。

她打开大门看到他。“克劳迪娅,你好。”上帝,他暗自心想,她美得惊为天人,身穿一件玫瑰粉底白点连衣裙。

“医生,感谢你能再来。”

“小姐,请你叫我安德烈。”

“噢,我不觉得……如果你坚持的话。”

她没有纠正他使用“小姐”一词。这很好。“那么,病人今天的状态怎么样?”

他看到奥伯特夫人仍旧躺在床上,不过气色好多了,脸颊已然有了血色。据她女儿说,她已经能吃下一小碗汤食了,也按时喝了药。

“药见效了,医生。”老太太说道。

“很好,很好。”他回答,佯装认真在听的样子。“现在,让我来给你量量体温,再检查检查其他的。”

当克劳迪娅陪他下楼时,她邀请他喝杯咖啡。他兴奋得差点儿跌了一跤。

他坐在客厅里,她则消失进厨房。客厅温馨舒适,厚重的红色窗帘拉至两侧,阳光倾泻进来,书架布满房间,还有一盏枝形吊灯,然而到处彰显着老旧的气息;他丝毫看不出克劳迪娅也住在这里的迹象。她端着托盘回到客厅,上面摆着咖啡、陶瓷餐具和一碟饼干。“让我帮你……”他站起来说道。

“谢谢,没关系的。”

他看着她倒咖啡。她肤若凝脂,一点瑕疵都找不到;还有一双纤纤玉手。“你知道我们之前见过的。”他说。

“见过么,医生?我记不得了。”

她依然称呼他“医生”,不是个好迹象,也不是他期待的回答,但他还是继续告诉她关于那枚掉落的信封的事。

“当然,那封信。不是多重要的信。不过……”她补充道,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略显轻视的态度。

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他得知她独自和母亲住在一起,他的父亲两年前去世了,她是独生女。没有提及任何出现在她生活中的男性。她话音温柔,带着点儿乡村口音,发音像歌手一样清晰。他一定要约她出去。她说她偶尔工作,在一家剧院里做化妆师。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她外出工作是为了社交而非经济需要。她父亲给妻子和女儿留下了足够多的遗产。“我母亲有一半的德国血统,你知道吧。”

“是吗?噢。我会讲一点儿很简单的德语,现在不大会说了。Guten tag[7]。”

她笑了。“我想我外公是多特蒙德[8]人。我父母遇见时……我想想看……”她给他讲了她的德国渊源,她的父母是如何落脚到这座法国北部的小镇。他倾听着,心想自己可以听她讲上一整天;他可以在她美妙的声线中死去。然而终于,她停下来。现在,他心想,就是现在。

“他们说这周末天气不错。我在想,克劳迪娅,是否,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没有——”

一阵铃声响起。“噢,医生,抱歉。那是我母亲。她有需要了。”她压低声音补充说,“她总是有各种需要。”

“是啊,当然。”他看看壁炉台上的时钟。他下午的门诊时间已经迟了。强忍住失望,他不得不告辞离开。

“我明天再来,”他疾语道,“确保——”

“你人太好了,不过妈妈已经好很多了,你不需要——”

“一点不麻烦。小心点总没错。中风这种事可说不好。”

当天从下午到晚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们的对话,推敲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想从中找到他可以解释为她对他感兴趣的一丝一毫。什么都没有,他悲哀地得出这个结论。但将来会有的,他告诉自己,将来会有的,并且总有一天,他会让美丽的克劳迪娅·奥伯特成为他的妻子。好吧,尽管他们之间有些年龄差距,但他依然从未如此深信不疑过。

之后的第三天,星期四,他看到奥伯特夫人已经能下床了,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一根拐杖立在贵妃椅旁。她穿戴整齐,还擦了点唇膏,看上去像变了个人。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她对他表示感谢:“能振作起精神来真好,读读新闻,了解了解周遭世界发生的事。”

克劳迪娅从领他进来之后便又不见了,这令他大为失望。他强迫自己聆听这位老太太讲述她读到的新闻,内心期待着克劳迪娅再次出现。她没有。不过他离开时,内心的失望彻底得到了补偿,因为奥伯特夫人邀请他下周六与她和克劳迪娅一起去野餐会——“以此来对你表示感谢,医生。”

“那么,万分感谢你的好意,奥伯特夫人。我非常高兴,也很愿意见见克劳迪娅的男友。”

她看上去吃了一惊。“男友?我女儿?我倒是希望呢。”

他努力忍住自己的笑意。

“我跟你坦白说吧,医生。我告诉过她——如果她想在我死后得到我的钱,她就必须结婚。我是说真的。否则到头来她会把所有的钱全都挥霍在乱七八糟的蠢事上。她听得进我的话吗?她听么,算了。”

“没想到,噢,真没想到。”他双手一拍膝盖,站了起来。“你希望我明天再来吗——只是来——”

“不。你太周到了,但是不需要了。”

“那么下周六我们再见。我非常期待。”

是的,他心想,他是真心地期待着。时间过得太慢了。

医生发愁自己该穿哪身衣服、哪双鞋子,他是否应该带个伴手礼,一瓶葡萄酒,或许。那天早上终于到来。最后,他选择了一条灯芯绒裤子和一件浅色亚麻夹克衫,搭配红领带,手里什么也没拿。那天没有太阳;虽然温暖依旧,但天空却是阴沉沉的。不过没关系,他心想,步伐轻快地走出家门,憧憬着眼前这美好且值得纪念的一天。

他不确定自己期待的是什么,可也并没想到竟是如此大规模的聚会——或许有二十几个大人,还有数不清的孩子们绕着这个地方跑来跑去。草地上铺了几块毯子,不远处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松柏,长长的树枝悬垂下来,每块毯子上都堆着装满食物酒水的篮子。几只狗相互追逐着,在客人间穿梭飞奔。他暗中观察着克劳迪娅与两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在交谈。他的心如小鹿乱撞。奥伯特夫人面带灿烂的笑容迎接了他,手中举着一杯葡萄酒,在他脸颊两侧各吻了一下。“早上好,医生先生[9];你能来真好。”她身上散发着昂贵的香水味。“来,喝上一杯;辛苦工作了一周,你肯定需要这个。”她给他倒了一大杯白葡萄酒。“为健康干杯!”她说道,碰了碰杯子。“来吧,我一定要把你介绍给每一个人。我待会儿会考你哦。”她说着挤了挤眼睛。“所以你要留意每个人的名字。”奥伯特夫人逢人便说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告诉她所有的朋友们如果发觉自己身体不舒服,就该立即给这位安德烈医生打电话;而医生则陪在一旁喝着葡萄酒。“他人太好了。”她反复说着这句话。

握了太多的手,那些人的名字也是扭头便忘,奥伯特夫人终于把她女儿叫了过来。

克劳迪娅过来跟他打了招呼,也在脸颊上吻了他。“医生,再次见到你很高兴。”她柔声细语道。他的心又扑腾扑腾起来。她涂了唇膏,眼周上了淡妆。

“你看上去美极了,”他说,“事实上,是惊艳。”

她略过了他的恭维,说道:“来见见我的两位朋友。”

医生很快便发觉自己被年轻漂亮的女士们包围,人们可能会认为这是个引人艳羡的场景。但对他来说却并非如此。他只想要克劳迪娅,而不是这些蠢姑娘们和她们关于电影和电影明星的无聊闲扯,还有那些有关医生职业的白痴问题。“你一定见过很多死人。”其中一人说道。他简直想大叫。克劳迪娅将一盘食物塞到他手上,给他的杯子里再次添上酒,几乎每个人经过时她都是这样做的。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医生便感觉到自己显然是喝多了。最后,他摆脱开一位做会计师的年轻男子,设法拦住了她跟她说话。

“医生,”她说道,“我想再次感谢你对我母亲的照顾。你真是妙手回春。你也看到了,她全好了。遗憾的是,你的高超医术一定使你忙得团团转吧。”

“噢,是的,但总不至于忙到让我顾不上一些特别的病人。任何时候你母亲或是你感觉不舒服了,克劳迪娅,你知道打给谁。”

她礼貌性地笑道:“既然我都跟你讲了我的事,那么也跟我讲讲你吧。你做医生这行多久了?”

这样一来,他心想,就真是太完美了——得到了她百分百的注意力。他一口饮尽杯中酒,紧接着便开始给她讲述他的生活。正因他满心欢喜地沉浸于此情此景,而未能注意到她越过他肩膀张望的眼神,未能读懂她的肢体语言,未能看出当某个讨厌鬼打断他们时她脸上那明显放松的神情,那人说克劳迪娅的母亲在找她。他暂别她,心满意足地微笑着看她悠闲走远,欣赏着她臀部的扭动和纤长而优雅的双腿。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医生发觉自己被拖进了一个游戏,同几个兴奋过头的小孩子和几只狗玩着“野兽来抓你们了”。

内心的欢喜难掩,他洋溢着喜悦走近克劳迪娅,微醺,出了点汗。

“你看起来很享受啊。”她笑着评论道。

“非常享受。”他轻柔地触碰到她的胳膊肘,将她从人群中带离。“克劳迪娅,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当然。出什么事了?”

“没,没有,”他边说边将她带到了松柏另一侧的缓坡上,“我只是想问……”

“是和我母亲有关吗?”

他回头看看聚会上的人们。他们的位置现在已经足够远了。几分钟后,他们回到人群中时将会带着一个相当特别的消息。“克劳迪娅,我知道我们才认识不多久,但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了解你了。”

“谢谢你,医生。”

“安德烈。请叫我安德烈。”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他以为自己会舌头打结,会出丑,但不行,现在不行,不能再这样了。“我知道应该等一等,体面正式地做这件事,买好一枚戒指,还有其他的东西——”

“戒指?”

“可我一刻也等不了了。克劳迪娅,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

在接下来的整晚、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中,勒沃医生只要回想起那个时刻,总会痛苦万分,内心交杂着羞惭、耻辱和愤怒。她摆出“噢”的口型,眼神里尽显惊讶,他当下便知晓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然而真正伤人并且让他永远痛苦不堪的,更多的是接下来的笑声——先是某种茫然的低声笑,随后放声大笑出来,好像他刚刚讲了一个有史以来她听到的最逗趣的笑话。他感觉到自己沿着斜坡摇晃而下,酒杯掉到了地上,他绕过那棵树,脑海中一片茫然。他本应避开聚会上的人们,可他没有,他径直穿过人群,将挡住他路的人推到一边,碰洒了他们的酒,使得人们的谈话戛然而止。他听到奥伯特夫人的声音,“医生,究竟……”而在背景声中,他依然能够听到她微弱的笑声,嘲笑着他的愚蠢。他跌跌撞撞走出公园来到街上的时候仍旧听得到那声音。当他坐上回家的电车时,那声音还在,萦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须臾之间,就在那棵松柏旁杂草丛生的空地上,爱转而为恨——对她的恨,当然也有对自己的恨。他怎能如此愚笨,如此自欺欺人地以为像她这样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竟会对一个像他这样中年发了福的男人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兴趣,一个才华和事业都相当有局限的乡村医生。他怎能误读了这样一种处境?大傻瓜;一个十足、十足的傻瓜。

*

转眼几周过去了;从春天来到夏天,又从夏天进入秋天。勒沃医生继续他的工作,从精神上屏蔽掉一切人与事,除了那些直接呈现于眼前的东西。空地上那一刻的痛苦和羞耻从未消退——没有好转。他学着泰然处之,可从未有过哪怕一个小时这份记忆不再浮现,不请自来,挥之不去。每天夜晚入睡前,他都会清醒地躺在床上重新思考那几个春日里他们之间关系的整个过程,努力回忆每一次对话的每一个字,试图找出到底从哪里开始他在歧途上越走越远。记忆将他吞噬。他食欲不振,好几天都不刮胡子,不出门,甚至连与卡塞尔平日三个月一次的见面都免了。

克劳迪娅·奥伯特。这个名字和那段记忆像是长在他身上的肿瘤。他对她强烈的憎恨甚至已经开始超越了对她的爱意。他想要给自己报仇雪恨,想以某种方式伤伤她,甚至是吓吓她。然而他本质上是个好人,一个从未做过错事的人。他清楚自己既没有做坏事的想象力,也没有那个能力。他唯一的宽慰就是工作。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努力,赢得了许多病人的感激和尊崇。

大约两年之后,1938年十一月一个寒冷刺骨、狂风大作的上午,诊所前台接到一通病人电话,点名要找勒沃医生。他听到奥伯特夫人的声音时,心脏犹如遭到重击。“医生,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感觉很糟糕。我动不了,总是病恹恹的,四肢重得抬不起来。你能过来一趟吗?”她听上去糟糕极了。

“我让勒努瓦医生过去。”

“不,拜托,医生,必须你来。你自己就可以进屋;前门开着。”

“你女儿在家吗?”

“她午饭时间才回来。她认为我是装的,医生。这姑娘变得越来越古怪了。”

“那我现在就过去。”他说完挂上了电话。

他一路上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掌心不停冒汗。奥伯特夫人会知道他曾向她女儿求过婚吗?她会知道他被羞辱的瞬间吗?克劳迪娅会是真的外出了吗?他走上正门前的台阶,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那扇门,正如她保证过的,没有锁。走进去,一切都没变,角落里的盆栽没有长大,墙上挂着的画还是那几幅。真诡异啊,他暗自心想,再次走进这幢房子的感觉竟糟透了。它曾经如此具有吸引力的奢华如今只是显得异常浮夸。他之前也只是来过三次而已,可一切看上去莫名其妙地熟悉。他敲敲卧室的门,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呻吟着的应答,便推门走了进去。房间里空气污浊,让人感觉有点不舒服。同样地,一切照旧,只是奥伯特夫人有些不同。之前她只是看起来不太好,而现在她真的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了,脸色灰暗,皮肤干巴得似羊皮纸。她暗淡的舌苔从两片薄而无血色的嘴唇间伸出来。

她的呼吸也感觉到吃力。“奥伯特夫人,是我,勒沃医生。”

“我还有节钢琴课。医生,带我去上课,否则杜布瓦小姐会对我大发雷霆的。”

“你犯糊涂了,夫人。”他迅速给她量了血压——很低;同时她的心跳超常地快,超过了每分钟九十下。

“奥伯特夫人,我需要送你去医院。你家里有电话吗?”当然,门廊里就有一部。

他打电话叫了一辆救护车,然后从厨房倒了一杯水,回到奥伯特夫人身边。她现在镇静些了。她喝下那杯水,对他表示感谢。“夫人,我认为你得了脓毒症。”他边说边给她量体温。“我们需要尽快送你去医院。我已经打电话叫了一辆救护车。”

“谢谢,”她用粗砺的声音说道,“谢谢你,医生。”

“你最近生过病吗?譬如说感染?”

“是的,我的肾脏发炎得很厉害。”

她睡着了,花白头发披散在枕头上,他一直陪在她的床边。

他低头看着她,忽然间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怜,孤独地寡居在这样一幢虽大却死气沉沉的房子里。脓毒症是很严重的病,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感染性休克——尤其在她这个年纪,很少有人能醒过来。尽管他极度想回避克劳迪娅,但还是对于她没有在这里陪伴并照顾母亲而感到恼怒。她是和会计师朋友出去了吗?还是和爱傻笑的朋友?或者她正在后台某个角落化她愚蠢的妆?他摇摇头,替她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

十五分钟过后,救护车来了。医护人员将她抬到担架上时,奥伯特夫人醒了过来。“医生,请你跟我一起去。”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抓他的手,而此时医护人员正抬着她穿过房子。

他抓住她的手,婉言拒绝道:“我下午还有病人;请原谅。”

“那么来看看我。明天来吧。拜托了,医生,求求你。”

他点头。“当然,夫人;那是我的荣幸。”

看着救护车将奥伯特夫人载走,他迅速回到屋里,从门廊的书桌里找出笔和便笺,给克劳迪娅写下简短的留言,告诉她她母亲被送去了医院。他左思右想留言的落款。最后,他选择了“勒沃医生”。他离开时静静地关上了前门。前后望望街上,不见她的踪影——自己玩得太尽兴而不想回家。

一整晚他都在想着奥伯特夫人,越是想,他便越发确信,像克劳迪娅这样不孝顺、不为他人着想的女儿配不上她这样的母亲。他有点期待克劳迪娅给诊所打电话询问她母亲的状况。但是她没有。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想为仍旧日复一日啃噬着自己灵魂的强烈羞耻感报仇。而如今,前所未有地,他发现机会就在眼前。他等不及了……

转天,安排妥当勒努瓦医生来接手自己下午的门诊,他赶往医院去看望奥伯特夫人。依照指示,他在一间宽敞的病房里找到了她,里面住的都是像她这样上了年纪的女士。从一排排躺着憔悴病患的病床间穿过,他看到她在房间尽头,靠近一扇能够俯瞰城镇的窗户。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他们给她插着点滴,脱水是脓毒症的症状之一。可是,他跟自己说,她看上去并无好转。在她床边的桌子上,除了一杯水,什么也没有——没有水果或是鲜花,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女儿来看过她。这样更好,他想,能帮他安抚好自己的良心以便去做阴险之人的勾当。

“奥伯特夫人,”他在她床边坐下来,悄声说道,“是我,安德烈,勒沃医生。”

她睁开眼睛,他知道她已经搞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了。她又开始咕哝着她的钢琴课,这时他才发觉她以为自己是在少女时期。谵妄已然是她当下的状态,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需等待。

过了一会儿,她又睡着了,不消十分钟又醒了。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出谵妄消失了。很好,他想,时候到了。

“你感觉如何,夫人?”

“噢,医生,见到你真高兴。”她虚弱地说道。“我在哪?”

“你在医院,奥伯特夫人。你身体不太好,很抱歉这么说。”他努力解释的同时又不想使她痛苦,可他能看出来她并没有听进去。

“这感觉很陌生。我丈夫——他在哪?”

“你丈夫?奥伯特夫人,他几年前就去世了。”

她神情不解地问:“是吗?你确定?我发誓我……”

“是的,夫人?”

她摇摇头。“我听见他的说话声;我……我确定听到了。”

她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医生握住她的一只胳膊,扶了她一下。

她背靠着枕头,闭上了眼睛。

几分钟后,她睁开眼睛,朝医生咧嘴笑笑,拍拍他的手。“能有个信赖的人真让人心安。自从乔治走了,我便怀念起那种感觉。”

“你丈夫?”

“是的。”她一边回忆,一边展露出笑容。“上帝保佑他灵魂安息。”

“你女儿——她来看过你吗?”

“克劳迪娅?我不记得她来过。”

“她现在不该在这里陪着你吗?”

“哼!她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提起她女儿似乎使她的精神集中起来。

他把椅子挪得近了些。“她结过婚了吗?”

她皱了皱眉头,慢悠悠地说:“没有,但是不乏众多追求者。你知道吗,医生,我认为她更喜欢……”她环顾着病房。“……女人。”

“不!这简直太奇怪了。太不正常了。”

“跟我说的一模一样,而且我当面跟她讲过。”

“你之前告诉我……”他清了清喉咙,压低嗓音,继续道:“你之前告诉我如果她不结婚,你就……就,你说你将一分钱都不会给她。”

她眯缝起眼睛。“除非她打起精神来,否则我说到做到。她以为她能控制得了我,我会让她等着瞧的;我要做那个笑到最后的人。我一直在找一家慈善机构。”

“噢,真的吗?那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有个提议……有一家非常不错的慈善机构,专门为陷入困境的医生和护士提供帮助。事实上,我正是那里的负责人。兼职,当然了。”

她向一侧歪着头。“是这样吗?给我讲一讲。”

他照做了。人们总是以为医生和护士不会生病,他说道,但是,毫无疑问,接触了这么多病人,他们被传染的可能性很大。况且他们的薪水,尤其是那些可怜的护士,并不可观,你该知道。他给她列举了两个患病的医护工作者的例子,还讲到他们对他和这家慈善机构依赖的程度。他描述着自己作为负责人的角色,还有时而必须做出的艰难抉择——因为总是有太多的病例而没有足够充裕的资金。他即兴发挥着说了好一会儿。等到结束时,连他自己都几乎信以为真了。“我不常提起这些,”他总结般地说道,“这些都是机密,所以说如果你能严格保守秘密的话,夫人……”

“我跟谁都不会说的。”她以某种温存打量着他,他想。“你是坠落到人间的天使,”她说,“天使。”

她看起来又累了,他心想。他祝愿她早日康复,保证还来看她,便告辞了。

就这样,他在回家的路上沉思着,种子已然播下,剩下的就只是悉心培育它了——一天天,一点点。

连续一整周,勒沃医生每天都去看望奥伯特夫人,这使得勒努瓦医生的厌烦与日俱增。每一次,他都怕撞见克劳迪娅,便先在病房门口驻足,从门上的小窗口探视里面的情形。他的运气一直不错。她来过了,他能看出来,但他在她母亲面前尽量避免提及她的名字。有一次,当他离开医院走在街上时,从远处看到她正朝这边走来。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迅即转到一条巷子里好避开她。她看上去美丽依旧,只不过现在对于勒沃医生来说,这种美已经打了折扣。

老太太的身体正在好转,不过她仍旧虚弱。种种药物和不时的谵妄发作,连同这场病带给她的震动已经对她的身体造成了影响,使她既脆弱又混乱。她会劫后余生的,不过没关系——他不心急;他愿意等上几年的时间。每天,他都会提到一两个慈善机构的事例,正是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故事。他甚至还带去两张来自满怀感激的受益人的“感谢卡”。他告诉她,他们还只是一个小机构,事实上,小到连自己的银行账户还没有呢。每一笔款项都要通过他的个人账户。不过,让人放心的是,他这样告诉奥伯特夫人,他是个心存良知且绝对正直的人。奥伯特夫人并没有怀疑这一点。

第六天,他读着床尾夹板上她的病历记录,内心泛起涟漪,恐怕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在她出院回家之前,他必须让这件事有个结果。“你看起来好多了,夫人。”

“医生,这段时间你的探望让我重拾对人性的信念。”

“你女儿怎么样了?”

“现在,医生,我一直在想……”

他拂去西装翻领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嗯?抱歉,奥伯特夫人,你说什么?”

“关于我的遗嘱。我一直在想……”

他仔细听着,牢记每一个字。她话一停,他便举起双手。“奥伯特夫人,我非常感动,真心话。”他抹去一滴泪。“你的慷慨,奥伯特夫人,真是……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上,它就像万能的主照耀出的一道光亮。”

她买账了;他能看出来。

他字斟句酌道:“我有一位律师朋友。他人很好,做事非常谨慎周到。他负责执行我的遗嘱,并不是我有多少财产,而是只要有一点我就会留给慈善机构。他总是忙得很,不过我知道他能抽空过来,如果这对你来说不算是强求的话。”

*

野猪酒馆很安静,雨天没多少人来。玛丽站在吧台后面,一边擦着酒杯,一边打发着粗鲁客人的含沙射影以及下流的挑逗。“那姑娘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卡塞尔说道,“可是她在这地方待得太久了;她需要一份更好的工作。所以说,你在告诉我,那女人把房子和花园全都留给了你,整幢房子还有里面所有的东西。”

“没错,我的朋友。但她女儿得到了钱。”

“多少?”

“不清楚。无论多少,都远超过她应得的,可以这么说。”

卡塞尔一口吞下杯中酒。“祝贺你,我的朋友。如果这房子像你说的那样大,姑娘们会排队等着嫁给你的。”

“你知道我会为此重重酬谢你的,让。”

“当然希望如此了!”他点燃一支雪茄。“那么,这件事能摆到桌面上吗?”他问道,吐出一团浓烟。

“我不认为这样的事会困扰你。”

“安德烈,听着,我或许有时会冒险打擦边球,你也知道,但即便如此,我也有我的底线。而你想让我马上就拟出这份遗嘱来——趁她还在医院里的时候?”

“我知道这看起来有点不合规矩,但问题是那个女儿——她可信不过。”

他的朋友吐出一长串羽毛状的烟雾。“包在我身上吧,我的朋友。”

* * *

“然而总是事与愿违,对么?”教师古斯塔夫·加尼尔说道。

医生的脸唰一下红了,摇着头。

“事情没有做成。你的律师朋友,卡塞尔,他胆怯了。”

“我不知道。我……啊,我……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再也没见过他。”

“或许是你不知道,”加尼尔说,“可我知道。”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他。“你知道,教授?”神父问道。“请告诉我们吧。”

教师在指尖摆弄着一根稻草,继续道:“我妹妹告诉我的。是勒努瓦医生告诉她的。勒沃并不是退休,他是被吊销执照了。”

一阵不约而同的倒吸气声萦绕于牢房之中,医生感觉自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的律师去了医院。在那刚巧撞见那位女儿,显然是个真正的美人,然后他就神魂颠倒地爱上她了——就在那个地方,就在那个时刻。他下不了手了。那女儿想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她从他口中得知之后,便提起诉讼。事情就是这样的——勒沃被吊销了执照。不是吗,勒沃?”

勒沃点头。“我当时并不知道……”

“行为是有后果的,医生。”教师接过话来。

神父摇着头说道:“噢天哪,噢天哪,医生。你违背了你的希波克拉底誓言[10]。”

“我知道。”他静静地说,“这件事我不得不背负一生。我蠢透了;我明白。我不知道当初自己中了什么邪。”

“卡塞尔后来呢?”士兵贝阿问道。

“我不清楚。”

“我知道。”加尼尔回答道,“你或许会不太高兴,不过……呃,他结婚了。”

“噢,不。”勒沃说。“不是她;请告诉我不是她?”

加尼尔没能抑制住得意的坏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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