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做个旁观者比当参赛者更有压力,就像看着孩子参加足球比赛的父母一样。对于参赛者来说,体力消耗会减轻紧张、压力还有恐惧情绪。但是,作为支持方的旁观者却忧心忡忡,煎熬难耐。他们在心中模拟每个动作、每次踢球、每次跳跃,驱球向前,好像他们可以通过这种精神能量的强度来影响球的方向。每次失误都是一场个人的尴尬秀,每个进球都是一场胜利的凯旋之歌。这次轮到杰克了,在斯特兰德战壕里,他只能旁观。他紧守在潜望镜旁,通过它观察突袭进展。他的视线一直跟紧着盖伊。他看到盖伊前进中匍匐在地,仅此而已。那之后,杰克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烟雾和混乱模糊了他的视野。还有很大噪声。当初出发的团队已经聚拢集合起来。有些人已经倒下,但杰克没法知道盖伊是不是其中之一。他确实亲眼看到一些人倒在了德军的战壕里,但因为离得太远,弄不清具体情况。他丢开潜望镜,在战壕里来回踱步,局促难安。有人跟他说话,但他太专注战场上发生的事,根本没注意到别人说什么。他点了根烟,却又马上扔掉了。他无能为力,力不能及,感觉自己很没用。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原计划15分钟现在肯定是到了。他又点了根烟,听到有人说哨声吹响了,他猛吸了几口烟。时间到了。他想用潜望镜再看看战场的情况,却被一个叫格雷戈里的家伙占了位置。噪音还是没有丝毫减弱。他分辨不清声音来自何方。
突袭队的第一批人回来了,他们爬回了安全地带,他们的脸,在泥浆和伪装的涂料下,带着兴奋,疲惫和宽慰的表情。其他人紧随其后,他们互相搀扶协助。后面回来的还有拉弗蒂中尉,却唯独不见盖伊。杰克扫过一张张面孔,心中由焦虑变成了恐慌。盖伊在哪?接下来回来的一批人带着几个被抓获的德国兵,他们被推到手端步枪虎视眈眈的英国士兵手里。与敌人如此近距离的亲密接触是多么奇怪,他们的外星人制服在英国战壕里显得格格不入。战壕里乱作一团。中尉命令那些回来的人到萨伏伊去报到。格雷戈里还在潜望镜旁,据他报告:“现在就剩几个人没回来了。”杰克心跳加速。又有三人滑进了安全地带,但其中仍然没有盖伊,其中一个是罗伯特。杰克向他挤过去。
“罗伯特!罗伯特,你看到盖伊了吗?”
罗伯特上气不接下气,“他受伤了,还在外面。离我很近,大约一百米远,我没办法。”
“他死了吗?”
“我想没有,”罗伯特一把将格雷戈里从潜望镜的位置上推开。他扫视了一圈刚刚逃离的地带。“在那里!”他说着把潜望镜让给杰克,“看看。能看到他吗?”
一开始杰克没看到。但之后一个瘦削的弯曲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是,我看到他了。”
中尉打断道,“查德威克,表现不错。请到萨伏伊报到去。”
罗伯特敬了个礼,“是,长官。”他转身离开时对杰克说:“听着,老伙计,如果他还活着,担架员会把他抬回来的。我们回见。”杰克点点头,看着罗伯特离开战壕。
担架员果然来了,每人带着SB(“担架员”的英文字母缩写)字母的臂章,但只有四个人。杰克看着他们抬着两张担架爬出战壕,进入无人区去救伤员。枪炮声已经停歇;这次,担架员能够相对不受干扰地行动。一片寂静之中,杰克能听到伤员唉声哭嚎着,都在努力吸引担架员的注意。声音是那般凄惨,因为得到救援的机会十分渺茫;两张担架又能做什么呢,只能抬回一小部分。罗伯特乐观断言,盖伊会被抬回来;简直太乐观了。杰克紧紧抓住潜望镜,观察着担架员的一举一动。他看到他们走向盖伊,但中途又停下来去察看另一名伤员。他们没管他。他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受伤太重救不回来。然后他们离开了盖伊所在的方向,拐到了右边。杰克看到,盖伊并没有试图挥手或吸引他们的注意。他死了,杰克知道。
逐渐暗淡的光线结束了所有进一步的救援行动。担架员沿着壕沟线把伤员抬到第一个救护站,即团区救护站。夜幕降临,夜间的工作开始了。今晚,杰克被分配进行战壕维护任务,这意味着要填沙袋和修复受损的壕沟墙。距离工作开始前还有一个小时。有传言说晚上会有雷雨。杰克一想到这就发起抖来;他讨厌雷雨。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盖伊的声音。他起初不太确定,几乎忽略了。但后来他又听到了。他竭力细听这种声音,虽然听不完全,至少他希望能分辨出声音。事实上声音很难分辨,因为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声音,而是一个受伤的、吓坏了的人绝望恳求的声音。战场上,即使是最轻微的伤口也会是致命的,如果那倒霉蛋得不到救助,在没有水的露天环境里,或许撑不了几天,也就只能撑几个小时而已。他还是没听清,但他知道,那就是盖伊。他还活着,也许生命垂危,但他确实还活着,他还在坚持!杰克一想到盖伊需要救援,平静下来的脾气又变得焦躁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他把事情告诉一名军官或军士,他们会让他不要节外生枝,即使这样意味着任凭盖伊死掉。他们会说没有必要为了救个伤员而搭上两条人命。可盖伊不仅仅是个伤员——还是他的哥哥。总是保护他的哥哥,替他担当的哥哥,打败过阿尔伯特·凯尔的哥哥。他必须做点什么,即使不惜性命孤注一掷,因为他知道死都好过什么也不做。如果知道自己亲耳听到盖伊死前的呼救,却没去救他,他要如何回家面对父母呢?
有夜幕的掩护,还有威尔金斯中士催促他们工作前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他看到了格雷戈里,请他帮忙一起把盖伊拉回来。格雷戈里紧张地拉着胸前的纽扣;他不敢违反命令,擅自行动。杰克理解他的不安。换做是他,他也不会情愿。他知道这次他只能单枪匹马行动了,仿佛这样更让他松了口气——他想一个人去。这是希尔莱特家族的英雄事迹,为什么要牵扯其他人进来呢?属于他的时刻已经到来。这是让那些认识他的人重新认识他的一次契机,尤其是他的父亲。永远被当作小弟弟的杰克;在学校里受欺负或被取笑的杰克;永远需要哥哥保护的小杰克。这一次,不管他能不能活下来,一切都将改变。
*
开始下雨了。星星已被云层遮住。杰克找到一个长颈瓶,往里面装了些水,又带了瓶朗姆酒和一些饼干,一起塞进外衣口袋里。他摘下锡头盔,怕头盔掉下来的声音会暴露自己,换了一顶羊毛帽戴上。他把脸和手都抹上炭灰,最后又穿了双没了脚趾的袜子,拉到膝盖处遮住。杰克希望自己做足了准备,然而就在他准备出发时,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天呐,希尔莱特,你要干什么去,伙计?”是威尔金斯中士,一起走过来的还有拉弗蒂中尉。与高大精瘦的中尉相比,中士显得又矬又胖。两个人都穿着防雨斗篷。
杰克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把计划如实相告。“我得去救他,中士,我哥会死的。”
“你疯了吗,想让希尔莱特家的两个儿子都死在那里吗。别管他,如果他还活着,担架员明早会把他抬回来的。”
“如果躺在那里的是你的兄弟,你会这么做吗?”
“什么,你这个小东西……你胆敢——”
“哦,够了,”中尉打断了他的话,“我觉得小希尔莱特说的对,”他看了眼杰克,“你知道你哥在哪儿吗,二等兵?”
“是的,中尉。他大约离这里一百米左右。”
中尉考虑了一下杰克的回答,“好吧,”他说,“就凭你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把他拉回来,尤其还下着这么大的雨。”他想出一个主意,“中士,你已经夜间巡逻过好几次了,由你和希尔莱特一起去最好不过了,也让他多向你学习学习。”
威尔金斯中士难以置信地看着中尉。
“好了,中士,你还在等什么?”
威尔金斯想反对这个决定,“但他可能已经死了,中尉。”
“不,他没有,”杰克说,“我听到他的声音了——就几分钟前。”
“要我说啊,中士,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你们离德军还远,不会伤害到你的。去吧,去看看。”
杰克很高兴,因为这次赢了中士,光是看着他那张胖脸上的表情,都觉得很值。五分钟后,中士准备好了,返回战壕的暗号也商量好了,就叫‘布谷’。中尉点头默许,并祝他们能平安归来。威尔金斯中士把梯子靠着壕沟壁放好,杰克先爬上去,中士随后。两人爬行着穿过铁丝网,进入敌人防线与本营之间的黑暗地带。夜黑风高,周遭寂静无声,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此刻俩人已互换角色,由杰克带路。他们在下过雨的泥泞地面上匍匐着前进,后来发现一个小弹坑藏身。中士在自己面前被拉弗蒂中尉弄得很难看,杰克能感觉到他心中沉默的愤怒。但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不是他要关心的问题;他唯一关心的是找到他的哥哥。夜幕中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想让眼睛适应黑暗的环境。
中士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你给我走着瞧,”他低声说道。
“怎么了,中士,怕了?”
“你还会担心我怕吗,希尔莱特?”他毫无顾忌地提高嗓门,说完又意识到不该那么大声,他朝杰克靠了靠,又低声说,“但如果你再在长官面前那样跟我说话,我发誓,我会手撕了你,明白吗,我会活扒了你的皮。”周围忽然有了动静;就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有个德兵躺在那里。杰克稳住步枪,眼睛和耳朵变得敏锐警觉起来。他沿着枪管看去,刚才也许只是一阵微风,也许是那个德兵还活着。这时,突然,尸体下面窜出两只硕鼠,呲溜一声就消失在了黑暗的雨幕中。
但盖伊在哪里?听不见他的声音。杰克知道大概方位,也知道在这里有多容易迷路。他以前听说过一些士兵中途迷路,直接就走进了德军的防线,还以为回到了他们自己的阵地。杰克尽可能大声地喊着盖伊的名字,但也只和耳语相差无几。没有任何回应。中士拍了一下杰克的胳膊,“小声点,你这笨蛋。”
他们慢慢地向前移动,在泥泞中匍匐前进,尽量不让人察觉。死亡的气息一直伴随着他们;身下的大地也似乎感染了腐尸的恶臭。他们神经紧绷,极度紧张,每一种声音似乎都暗示着一种邪恶,每一个轮廓似乎都对他们亮出威胁。这片黑暗中,没有生命的物体似乎都活了:生锈的左轮手枪,废弃的头盔,还有脱落的铁丝网。杰克停下来,又低声喊了声盖伊的名字。仍然没有回应。他开始担心是不是自己向前走过了,或是向左走得太远。于是他开始向右爬,沿着与战壕平行的方向前进。他的手触到了什么,一个冰冷、柔软的东西,吓得他赶紧缩回手。那是一只烧焦的手,手腕上还裹着卡其布,小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威尔金斯也看到了,“给我拿来吧,”只见他拿起那只手,扯下金戒指,妥妥地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又把那只手扔了出去。
“顺手牵了只肥羊啊,中士。”
“你在开玩笑吗,希尔莱特?”
有那么一刻,杰克好像听到了呻吟声。他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回应这个声音,如果那个人不是盖伊怎么办?他无法原谅自己见死不救。他又向前移动了一米左右。又传来一阵呻吟声,但却极其微弱无法分辨。他压低声音喊道,“盖伊?”一片死寂。还要再喊吗?但随后,他听到了一声不确定的、微弱的回答。
“杰克?杰克,是……你吗?”
杰克心跳加快。“坚持住,伙计,”他迅速向前爬去,几乎无法抑制自己找到哥哥的兴奋之情。哥哥就在几米之外。那是他哥哥的脸,覆满干泥几不可辨,还在对他微笑。杰克紧紧搂住盖伊的肩膀。“你还好吧,盖伊?”
“还好,只是我的腿,似乎不太好。”杰克往下看去,但是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
威尔金斯追上来,臭脸拉得老长,“他能动吗?”
盖伊回答,“还行,就是太疼了,”他低声说,“我失血过多,用了止血包,可没法粘牢,因为腿总泡在水里。有一会儿我昏过去了。”
他们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可怕的嘶嘶声,就像升起的一盏明灯,一片缤纷的火焰照亮了这片无人区。“别动,”中士低声说道,于是三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装死。朦胧当中,杰克看见身旁躺着个人。一开始,他以为这是个战死的士兵,但那双饱含痛苦的眼睛却仍在不停地眨动,透过细雨盯着他。那人还活着,但他痛苦的双眼分明知道自己已经回天无术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光线渐渐暗淡熄灭了,那个垂死之人也重归于黑暗之中。
“来,我拉你出来,”杰克挪了挪身子,双手环住盖伊的双臂,用力往外拉。他看到盖伊吃痛得缩了一下,紧咬着自己的拳头。他得动作快点。他把水递给盖伊,看他牛饮而尽,又拿饼干给他,之后又让他喝了点朗姆酒。就在盖伊吃着杰克提前准备的救济食物时,威尔金斯解开上衣里面的小口袋,掏出一条绷带,战地止血包和一瓶碘酒。中士先用来苏水帮盖伊擦洗伤口,然后用纱布蘸上碘酒敷在伤口上。接着,他手脚麻利地上了止血包和绷带。
“好了,”威尔金斯说,“他不能爬,不能走,我们得抬着他。幸运的话,说不定德军不想为干掉我们三个而兴师动众。”
盖伊想要打断他的话。“可是……”
“好的,我知道,”杰克说,“我们别无选择,不过不到一百米的距离而已,”他向威尔金斯点点头,“好了,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走。”盖伊勉强挺起身来,杰克跪下帮哥哥稳住身体。盖伊由杰克和中士左右搀扶,站了起来。
回去的路漫长而艰辛。除了湿滑的地面,和前方看不清的黑暗,杰克知道他们还在随时都可能丢掉性命的无人区里。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有可能是他人生里的最后一步,每一次的呼吸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呼吸。盖伊的腿拖在地上;他真重。他们就快到了,离本营只有几米远了。杰克喊道,“布谷。”他看到同班战友守在那里等着拉他们回来。他们伸出胳膊,有人探出身子帮忙把盖伊拉了进来。杰克喘着粗气,如释重负,盖伊太重,把他累坏了。他滑下战壕壁时,膝盖都在打战。威尔金斯中士跟在他后面滑了进来。他俩坐在发射台上,疯狂地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而盖伊则被抬到了最近的救护站。杰克笑了;他成功了!他潜入了沉睡的狮子眼皮底下,又毫发无伤地回来了。他这样做更多的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盖伊,也有片刻,他沉浸在这无比兴奋的喜悦当中,忘记了自己的疲惫。
“干得好,伙计们,”是拉弗蒂中尉,“干得漂亮,很好!”
“谢谢您,中尉,”杰克说道。
“现在你们俩先去睡一会儿吧,这是你们应得的。”
威尔金斯中士不自在地站了起来,“是,谢谢您,中尉,”说着他转身看着杰克,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乐意为希尔莱特效劳,”说完,他转身向中尉行了个礼后沿着战壕走了。
看着他踉跄离开的样子,中尉说,“二等兵,你不必担心威尔金斯中士,他只是有点伤自尊了,仅此而已。他不会记仇的。”
“是,中尉,”杰克说道。但是杰克心里不相信中士不会记仇。他在军队里待的时间不长,但他见识得已经够多了,他知道没什么能比一个自尊心受伤的战士更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