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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志摩散文选

我所知道的康桥[1]

我这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不论别的,单说求学。我到英国是为要从罗素[2]。罗素来中国时,我已经在美国。他那不确的死耗传到的时候,我真的出眼泪不够,还做悼诗来了。他没有死,我自然高兴。我摆脱了哥伦比亚[3]大博士衔的引诱,买船漂过大西洋,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福禄泰尔[4]认真念一点书去。谁知一到英国才知道事情变样了:一为他在战时主张和平,二为他离婚,罗素叫康桥给除名了,他原来是Trinity Collge的fellow[5],这一来他的fellowship[6]也给取消了。他回英国后就在伦敦住下,夫妻两人卖文章过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从学的始愿。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里混了半年,正感着闷想换路走的时候,我认识了狄更生[7]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个有名的作者,他的《一个中国人通信》(Letters form John Chinaman)与《一个现代聚餐谈话》(a Modern Symposium)两本小册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会着他是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席上,那天林宗孟[8]先生演说,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烦闷,劝我到康桥去,他自己是王家学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写信去问两个学院,回信都说学额早满了,随后还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学院里说好了,给我一个特别生的资格,随意选科听讲。从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风光也被我占着了。初起我在离康桥六英里的乡下叫沙士顿地方租了几间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从前的夫人张幼仪女士与郭虞裳[9]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车(有时自行车)上学到晚回家。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春,但我在康桥还只是个陌生人谁都不认识,康桥的生活,可以说完全不曾尝着。我知道的只是一个图书馆,几个课室,和三两个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狄更生常在伦敦或是大陆上,所以也不常见他。那年的秋季我一个人回到康桥,整整有一学年,那时我才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康桥生活。同时,我也慢慢地“发现”了康桥。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

“单独”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现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现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现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现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说实话,我连我的本乡都没有什么了解。康桥我要算是有相当交情的,再次许只有新认识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疑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

但一个人要写他最心爱的对象,不论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为难的一个工作?你怕,你怕描坏了它,你怕说过分了恼了它,你怕说太谨慎了辜负了它。我现在想写康侨,也正是这样的心理,我不曾写。我就知道这回是写不好的——况且又是临时逼出来的事情。但我却不能不写,上期预告已经出去了。我想勉强分两节写: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学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极简地写些,等以后有兴会时再补。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河的名字是葛兰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un)的,许有上下流的区别,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Byron's pool”——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阴下吃茶。花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地淹入了你的性灵。

但康河的精华是在它的中流,著名的“Backs”这两岸是几个最蜚声的学院的建筑。从上面下来是Pembroke,St. Katharine's,King's,Clare,Trinity,St. John's。最令人流连的一节是克莱亚与王家学院的毗连处,克莱亚的秀丽紧邻着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宏伟。别的地方尽有更美更庄严的建筑,例如巴黎赛因河的罗浮宫一带,威尼斯的利阿尔多大桥的两岸,翡冷翠维基乌大桥的周遭;但康桥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长,这不容易用一二个状词来概括,它那脱尽尘埃气的一种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画图,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再没有比这一群建筑更调谐更匀称的了!论画,可比的许只有柯罗(Corot)的田野;论音乐,可比的许只有肖班[10](Chopin)的夜曲。就这,也不能给你依稀的印象,它给你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一种。

假如你站在王家学院桥边的那棵大掬树阴下眺望,右侧面,隔着一大方浅草坪,是我们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妩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苍白的石壁上春夏间满缀着艳色的蔷薇在和风中摇头,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阁不可浼的永远直指着天空;更左是克莱亚,啊!那不可信的玲珑的方庭,谁说这不是圣克莱亚(St. Clare)的化身,哪一块石上不闪耀着她当年圣洁的精神?在克莱亚后背隐约可辨的是康桥最潢贵最骄纵的三一学院(Trinity),它那临河的图书楼上坐镇着拜伦神采惊人的雕像。

但这时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莱亚的三环洞桥魔术似的摄住。你见过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断桥不是?(可怜它们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恶精神的汽车公司给铲平了,现在它们跟着苍凉的雷峰永远辞别了人间。)你忘不了那桥上斑驳的苍苔,木栅的古色,与那桥拱下泄露的湖光与山色不是?克莱亚并没有那样体面的衬托,它也不比庐山栖贤寺旁的观音桥,上瞰五老的奇峰,下临深潭与飞瀑;它只是怯怜怜的一座三环洞的小桥,它那桥洞间也只掩映着细纹的波粼与婆娑的树影,它那桥上栉比的小穿阐与阑节顶上双双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头上不夸张的香草与野花一类的装饰;但你凝神地看着,更凝神地看着,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还有一丝屑的俗念沾滞不?只要你审美的本能不曾汩灭时,这是你的机会实现纯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还得选你赏鉴的时辰。英国的天时与气候是走极端的。冬天是荒谬的坏,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的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试;春天(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得可爱,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那才真是寸寸黄金。在康河边上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啊!我那时蜜甜的单独,那时蜜甜的闲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见我出神似的倚在桥阑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宁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还有几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游丝似轻妙的情景: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密稠稠,

七分鹅黄,三分桔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地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椈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晨,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扑着搂抱大地的温软。

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船不止一种:有普通的双桨划船,有轻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Punt)。最末的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约莫有二丈长,三尺宽,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长竿撑着走的。这撑是一种技术。我手脚太蠢,始终不曾学会。你初起手尝试时,容易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皱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来悠闲的秩序,叫我这莽撞的外行给捣乱了。我真的始终不曾学会,每回我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带讥讽地对我说:“先生,这撑船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我哪里肯听话,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结果还是把河身一段段地腰斩了去。

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地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姿态,捻起一根竟像没有分量的长竿,只轻轻地,不经心地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地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

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只小船,划去桥边荫下躺着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近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静处远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彩纸灯,带着话匣子,船心里用软垫铺着,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吧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的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谁不多少间诅咒人生?

但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咎由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绝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资养。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蒂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

不必一定与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这是极肤浅的道理,当然。但我要没有过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走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地上腾,渐渐地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朝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天气。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春!”

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怜怜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与雏菊——这时候春光已是烂漫在人间,更不需殷勤问讯。

瑰丽的春放。这是你野游的时期。可爱的路政,这里不比中国,哪一处不是坦荡荡的大道?徒步是一个愉快,但骑自行车是一个更大的愉快,在康桥骑车是普遍的技术,妇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这双轮舞的快乐。(在康桥听说自行车是不怕人偷的,就为人人都自己有车,没人要偷。)任你选一个方向,任你上一条通道,顺着这带草味的和风,放轮远去,保管你这半天的逍遥是你性灵的补剂。这道上有的是清荫与美草,随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爱花,这里多的是锦绣似的草原。你如爱鸟,这里多的是巧啭的鸣禽。你如爱儿童,这乡间到处是可亲的稚子。你如爱人情,这里多的是不嫌远客的乡人。你到处可以“挂单”借宿,有酪浆与嫩薯供你饱餐,有夺目的果鲜恣你尝新。你如爱酒,这乡间每“望”都为你储有上好的新酿,黑啤如太浓,苹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润肺的。……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你能想像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马骑,没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样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至今还是栩栩地留着。只说看夕阳,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临海,但实际只须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样的神奇。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隔着一大田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过来一大群羊,放草归来的,偌大的太阳在它们后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压迫,我真的跪下了,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刹那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

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

天目山中笔记

山中不定是清静。庙宇在参天的大木中间藏着,早晚间有的是风,松有松声,竹有竹韵,鸣的禽,叫的虫子,阁上的大钟,殿上的木鱼,庙身的左边右边都安着接泉水的粗毛竹管,这就是天然的笙箫,时缓时急的参和着天空地上种种的鸣籁。静是不静的,但山中的声响,不论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轿夫们深夜里“唱宝”的异调,自有一种特别处。它来得纯粹,来得清亮,来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过后觉得清白些,这些山籁虽则一样是音响,也分明有洗净的功能。

夜间这些清籁摇着你入梦,清早上你也从这些清籁的怀抱中苏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楼住更是修得来的。我们的楼窗开处是一片蓊葱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接受自然的变幻,从这三尺方的窗户你释放你情感的变幻。自在,满足。

今早梦回时睁眼见满帐的霞光。鸟雀们在赞美,我也加入一份。它们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潜深一度的沉默。

钟楼中飞下一声宏钟,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荡。这一声钟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夸;说思流罢。耶教人说阿门,印度教人说“欧姆”(om),与这钟声的嗡嗡,同是从撮口外摄到阖口内包的一个无限的波动:分明是外扩,却又是内潜。一切在它的周缘,却又在它的中心:同时是皮又是核,是轴亦复是廓。“这伟大奥妙的”(om)使人感到动,又感到静;从静中见动,又从动中见静。从安住到飞翔,又从飞翔回复安住;从实在境界超入妙空,又从妙空化生实在。

“闻佛柔软音,深远甚微妙。”

多奇异的力量!多奥妙的启示!包容一切冲突性的现象,扩大刹那间的视域,这单纯的音响,于我是一种智灵的洗净。花开,花落,天外的流星与田畦间的飞黄,上绾云天的青松,下临绝海的巉岩,男女的爱,珠宝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如婴儿在它的摇篮中安眠。

这山上的钟声是昼夜不间歇的,平均五分钟打一次。打钟的和尚独自在钟头上住着,据说他已经不间歇地打了十一年钟,他的心愿是打到他不能动弹的那天。钟楼上供着菩萨,打钟人在大钟的一边安着他的“座”。他每晚是坐着安神的,一只手挽着钟槌的一头,从长期的习惯,不叫睡眠耽误他的职司。“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没道理的多。方才哪知客僧想把七窍蒙充六根,怎么算总多了一个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师的谈吐里不少某督军与某省长的点缀,哪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贪嗔的化身,无端摔破了两个无辜的茶碗。但这打钟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岁在五十开外,出家有二十几年,这钟楼,不错,是他管的,这钟是他打的(说着他就过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错,是坐着安神的,但此外,可怜,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拂拭着神龛,神座,拜垫,换上香烛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转身去撞一声钟。他脸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却没有失眠的倦态,倒是满满的不时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经?不,就念阿弥陀佛,他竟许是不认识字的。“那一带是什么山,叫什么,和尚?”

“这里是天目山”,他说。“我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带的”,我手点着问。“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个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11]读书台的旧址,盖着几间屋,供着佛像,也归庙管的,叫作茅棚。

但这不比得普陀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着或是偎着修行的和尚没一个不是鹄形鸠面、鬼似的东西。他们不开口的多,你爱布施什么就放在他跟前的篓子或是盘子里。他们怎么也不睁眼,不出声,随你给的是金条或是铁条。人说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没有吃过东西,不曾挪过窝,可还是没有死,就这冥冥地坐着。他们大约离成佛不远了,单看他们的脸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么,一样这黑剌剌,死僵僵的。

“内中有几个,”香客们说,“已经成了活佛,我们的祖母早三十年来就看见他们这样坐着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却没有那样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尽够蔽风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鲜鲜的人,虽则他并不因此减却他给我们的趣味。他是一个高身材、黑面目,行动迟缓的中年人。他出家将近十年,三年前坐过禅关,现在这山上茅棚里来修行。他在俗家时是个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许还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说他中年出家的缘由。他只说“俗业太重了,还是出家从佛的好。”但从他沉着的语音与持重的神态中,可以觉出他不仅是曾经在人事上受过磨折,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着他内里强自抑制,魔与佛交斗的痕迹;说他是放过火杀过人的忏悔者,可信;说他是个回头的浪子,也可言。他不比那钟楼上人的不着颜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来的一个囚犯。三年的禅关,三年的草棚,还不曾压倒,不曾灭净,他肉身的烈火。“俗业太重了,不如出家从佛的好”。这话里岂不战栗着一往忏悔的深心?我觉着好奇,我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时意念的究竟?

但这也许看太奥了。我们承受西洋人生观洗礼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积极,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让,把住这热乎乎的一个身子一个心放进生活的轧床去,不叫他留存半点汁水回去;非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决不肯认输。退后,收下旗帜,并且即使承认了绝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体作取决,不来半不阑珊地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宁可自杀,干脆的生命的断绝,不来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认。不错,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亚佩腊[12]与爱洛绮丝[13],但在他们是情感方面的转变,原来对人的爱移作对上帝的爱,这知感的自体与它的活动依旧不含糊地在着。在东方人,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灭,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迹的解脱。再说,这出家或出世的观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国,是跟着佛教来的。印度可以会发生这类思想,学者们自有种种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释,也尽有趣味的。中国何以能容留这类思想,并且在实际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个朋友差一点做了小和尚)!这问题正值得研究,因为这分明不仅仅是个知识乃至意识的浅深问题,也许这情形尽有极有趣味的解释的可能,我见闻浅,不知道我们的学者怎样想法,我愿意领教。

翡冷翠山居闲话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睛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绝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它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地。它来一股幽远的淡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汽,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腰肩,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

做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需踌躇你的肤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桀卜闪[14],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颜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它模样不佳,它们是顶可爱的好友,它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它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地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它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它的姿态是自然的,它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地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地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它们纡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漫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15]去……

并且你不但不需应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葛德[16]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帕斯[17]与五老峰,雪西里[18]与普陀山,莱茵河[19]与扬子江,梨梦湖[20]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市[21]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他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他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自己心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针[22]。

曼殊斐尔[23]

这心灵深处的欢畅,

这情绪境界的壮矿;

任天堂沉沦,地狱开放,

毁不了我内府的宝藏!

——康河晚照即景

美感的记忆,是人生最可珍的产业,认识美的本能是上帝给我们进天堂的一把秘钥。

有人的性情,例如我自己的,如以气候喻,不但是阴晴相间,而且常有狂风暴雨,也有最艳丽蓬勃的春光,有时遭逢幻灭,引起厌世的悲观,铅般的重压在心上,比如冬令阴霾,到处冰结。莫有微生气,那时便怀疑一切:宇宙、人生、自我,都只是幻的妄的,人情、希望、理想也只是妄的幻的。

Ah,human nature,how,

If utterly frail thou art and vile,

If dust thou art and ashes,is thy heart so great?

If thou art noble in part,

How are thy loftiest impulses and thoughts

By so ignoble causes kindled and put out

“Sopra un ritratto di una bella donna.”[24]

这几行是最深入的悲观派诗人理巴第[25](Leopardi)的诗。一座荒坟的墓碑上,刻着冢中人生前美丽的肖像,激起了他这根本的疑问——若说人生是有理可寻的何以到处只是矛盾的现象。若说美是幻的,何以他引起的心灵反动能有如此之深切,若说美是真的,何以可以也与常物同归腐朽,但理巴第探海灯似的智力虽则把人间种种事物虚幻的外象,一一给褫剥了,连宗教都剥成了个赤裸的梦,他却没有力量来否认美!美的创现他只能认为是称奇的,他也不能否认高洁的精神恋,虽则他不信女子也能有同样的境界。在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刹那间,理巴第不能不承认是极乐天国的消息,不能不承认是生命中最宝贵的经验。所以我每次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在层冰般严封的心河底里,突然涌起一股消融一切的热流,顷刻间消融了厌世的结晶,消融了烦闷的苦冻。那热流便是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俄顷之回忆。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从一颗沙里看出世界,

天堂的消息在一朵野花,

将无限存在你的掌上。

刹那间有无穷的边涯……

这类神秘性的感觉,当然不是普遍的经验,也不是常有的经验,凡事只讲实际的人,当然嘲讽神秘主义,当然不能相信科学可解释的神经作用,会发生科学所不能解释的神秘感觉,但世上“可为知者道不可与不知者言”的情事正多着呢!

从前在十六世纪,有一次有一个意大利的牧师学者到英国乡下去,见了一大片盛开的苜蓿(clover)在阳光中只似一湖欢舞的黄金。他只惊喜得手足无措,慌忙跪在地上,仰天祷告,感谢上帝的恩典,使他得见这样的美。这样的神景,他这样发疯似的举动当时一定招起在旁乡下人的哗笑,我这篇里要讲的经历,恐怕也有些那牧师狂喜的疯态,但我也深信读者里自有同情的人,所以我也不怕遭乡下人的笑话!

去年七月中有一天晚上,天雨地湿,我独自冒着雨在伦敦的海姆司堆特(Hampstead)问路警,问行人,在寻彭德街第十号的屋子。那就是我初次,不幸也是末次,会见曼殊斐尔——“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的一晚。

我先认识麦雷君[26](John Middleton Murry),Athenaeum[27]的总主笔,诗人,著名的评衡家,也是曼殊斐尔一生最后十余年间最密切的伴侣。

他和她自一九一三年起,即夫妇相处,但曼殊斐尔却始终用她到英国以后的“笔名”(Penname) Miss Katherine Mansfield。她生长于纽新兰[28] (New Zealand),原名是Kathcleen Beanchamp,是纽新兰银行经理Sir Harold Beancchamp的女儿。她十五年前离开了本乡,同着她三个小妹子到英国,进伦敦大学院读书,她从小即以美慧著名,但身体也从小即很怯弱。她曾在德国住过,那时她写她的第一本小说“In a German Pension”[29]。大战期内她在法国的时候多,近几年她也常在瑞士、意大利及法国南部。她所以常在外国,就为她身体太弱,禁不得英伦的雾迷雨苦的天时,麦雷为了伴她也只得把一部分的事业放弃(Athenaeum之所以并入London Nation[30]就为此),跟着他安琪儿似的爱妻,寻求健康。据说可怜的曼殊斐尔战后得了肺病证明以后,医生明说她不过三两年的寿限,所以麦雷和她相处有限的光阴,真是分秒可数。多见一次夕照,多经一度朝旭,她优昙似的余荣,便也消灭了如许的活力。这颇使想起茶花女一面吐血,一面纵酒恣欢时的名句:“You know I have no long to live,therefore I will livefast!——”你知道我是活不久长的,所以我存心活他一个痛快!我正不知道多情的麦雷,对着这艳丽无双的夕阳,渐渐消翳,心里“爱莫能助”的悲感,浓烈到何等田地!

但曼殊斐尔的“活他一个痛快”的方法,却不是像茶花女的纵酒恣欢,而是在文艺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鹃鸟,呕出缕缕的心血来制成无双的情曲,即便唱到血枯音嘶,也还不忘她的责任,是牺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几分的美,给苦闷的人间,几分艺术化精神的安慰。

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两本小说集,一本是“Bliss”[31],一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nParty”[32]。凭这两部书里的二三十篇小说,她已经在英国的文学界里占了一个很稳固的位置。一般的小说只是小说,她的小说却是纯粹的文学,真的艺术。平常的作者只求暂时的流行,博群众的欢迎,她却只想留下几小块“时灰”掩不暗的真晶,只要得少数知音者的赞赏。

但唯其是纯粹的文学,她著作的光彩是深蕴于内而不是显露于外者,其趣味也须读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会。我承作者当面许可选译她的精品,如今她已去世,我更应珍重实行我翻译的特权,虽则我颇怀疑我自己的胜任。我的好友陈通伯[33]他所知道的欧洲文学恐怕在北京比谁都更渊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说,曾经讲过曼殊斐尔的,很使我欢喜。他现在答应也来选择几篇,我更要感谢他了。关于她短篇艺术的长处,我也希望通伯能有机会说一点。

现在让我讲那晚怎样地会晤曼殊斐尔,早几天我和麦雷在Charing Cross[34]背后一家嘈杂的A. B. C. 茶店里,讨论英法文坛的状况。我乘便说起近几年中国文艺复兴的趋向,在小说里感受俄国作者的影响最深,他喜得几乎跳了起来,因为他们夫妻最崇拜俄国的几位大家,他曾经特别研究过道施滔摩符斯基[35]著有一本“Dostoyevsky: A Critical Study martinsecker”[36],曼殊斐尔又是私淑契高夫[37](chekhov)的。他们常在抱憾俄国文学始终不会受英国人相当的注意,因之小说的质与式,还脱不尽维多利亚时期的Philistinism[38]。我又乘便问起曼殊斐尔的近况,他说她这一时身体颇过得去,所以此次敢伴着她回伦敦来住两个星期。他就给了我他们的住址,请我星期四,晚上去会她和他们的朋友。

所以我会见曼殊斐尔,真算是凑巧的凑巧,星期三那天我到惠尔思[39](H. G. Wells)乡里的家去了(Easten Glebe)[40],下一天和他的夫人一同回伦敦。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记得回寓时浑身都淋湿了。

他们在彭德街的寓处,很不容易找,(伦敦寻地方总是麻烦的,我恨极了那个回街曲巷的伦敦。)后来居然寻着了,一家小小一楼一底的屋子。麦雷出来替我开门,我颇狼狈地拿着雨伞,还拿着一个朋友还我的几卷中国字画,进了门。我脱了雨具。他让我进右首一间屋子,我到那时为止,对于曼殊斐尔只是对一个有名的年轻女作家的景仰与期望;至于她的“仙姿灵态”我那时绝对没有想到,我以为她只是与Rose Macaulay[41],Virginia Woolf[42],RomaWilson[43],Mrs. lueas[44],Vanessa Bell[45]几位女文学家的同流人物。平常男子文学家与美术家,已经尽够怪僻,近代女子文学家更似乎故意养成怪僻的习惯。最显著的一个通习是装饰之务淡朴,务不入时,务“背女性”:头发是剪了的,又不好好的收拾,一团和糟地散在肩上。袜子永远是粗纱的。鞋上不是有泥就有灰,并且大都是最难看的样式。裙子不是异样的短,就是过分的长。眉目间也许有一两圈“天才的黄晕”,或是带着最可厌的美国式龟壳大眼镜,但她们的脸上却从不见脂粉的痕迹,手上装饰亦是永远没有的,至多无非是多烧了香烟的焦痕,哗笑的声音十次里有九次半盖过同座的男子;走起路来也是挺胸凸肚的,再也辨不出是夏娃的后身; 开起口来大半是男子不敢出口的话;当然最喜欢讨论的是 Freudian Complex[46],Birth Control[47]或是 George Moore[48]与James Joyce[49]私人印行的新书,例如“A Story - teller'sHoliday”[50]“Ulysses”[51]。

总之她们的全人格只是妇女解放的一幅讽刺面(Amy Lowell[52]听说整天地抽大雪茄!)和这一班立意反对上帝造人的本意的“唯智的”女子在一起,当然也有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但有时总不免感觉她们矫揉造作的痕迹过深,引起一种性的憎忌。

我当时未见曼殊斐尔以前,固然并没有预想她是这样一流的Futuristic[53],但也绝对没有梦想到她是女性的理想化。

所以我推进那房门的时候,我就盼望她——一个将近中年和蔼的妇人——笑盈盈地从壁炉前沙发上站起来和我握手问安。

但房里——一间狭长的壁炉对门的房——只见鹅黄色恬静的灯光,壁上炉架上杂色的美术的陈设和画件,几张有彩色画套的沙发围列在炉前,却没有一半个人影。麦雷让我一张椅上坐了,伴着我谈天,谈的是东方的观音和耶教的圣母,希腊的Virgin Diana[54],埃及的Isis[55],波斯的Mithraism[56]里的Virgin[57]等等之相信佛,似乎处女的圣母是所有宗教里一个不可少的象征……我们正讲着,只听得门上一声剥啄,接着进来了一位年轻女郎,含笑着站在门口。“难道她就是曼殊斐尔——这样的年轻……”我心里在疑惑。她一头的褐色卷发,盖着一张的小圆脸,眼极活泼,口也很灵动,配着一身极鲜艳的衣裳——漆鞋,绿丝长袜,银红绸的上衣,紫酱的丝绒围裙——亭亭地立着,像一颗临风的郁金香。

麦雷起来替我介绍,我才知道她不是曼殊斐尔,而是屋主人。不知是密司Beir还是Beek[58],我记不清了,麦雷是暂寓在她家的;她是个画家,壁挂的画,大都是她自己的,她在我对面的椅上坐了,她从炉架上取下一个小发电机似的东西拿在手里,头上又戴了一个接电话生戴的听箍,向我凑得很近地说话,我先还当是无线电的玩具,随后方知这位秀美的女郎.听觉和我自己的视觉仿佛,要借人为方法来补充先天的不足。(我那时就想起聋美人是个好诗题,对她私语的风情是不可能的了!)

她正坐定,外面的门铃大响——我疑心她的门铃是特别响些,来的是我在法兰[59]先生(Roger Fry)家里会过的Sydney Waterloo[60],极诙谐的一位先生。有一次他从他巨大的袋里一连摸出了七八枝的烟斗,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各种颜色的,叫我们好笑。他进来就问麦雷,迦赛林[61](Catherine)今天怎样。我竖起了耳朵听他的回答,麦雷说:“她今天不下楼了,天太坏,谁都不受用……”华德鲁就问他可否上楼去看他,麦说可以的。华又问了密司B的允许站了起来,他正要走出门,麦雷又赶过去轻轻地说:“Sydney,don't talk too much.[62]”

楼上微微听得出步响,W已在迦赛林房中了。一面又来了两个客,一个短的M才从游希腊回来,一个轩昂的美丈夫就是London Nation and Athenaeum[63]里每周做科学文章署名S的Sullivan[64]。M就讲他游希腊的情形,尽背着古希腊的史迹名胜,Parnassus[65]长Mycenae[66]短讲个不住。S也问麦雷迦赛林如何,麦说今晚不下楼W现在楼上。过了半点钟模样,W笨重的足音下来了,S就问他迦赛林倦了没有,S说:“不,不像倦,可是我也说不上,我怕她累,所以我下来了。”

再等一歇,S也问了麦雷的允许上楼去,麦也照样地叮嘱他不要让她乏了。麦问我中国的书画,我乘便就拿那晚带去的一幅赵之谦[67]的“草书法画梅”,一幅王觉斯[68]的草书,一幅梁山舟[69]的行书,打开给他们看,讲了些书法大意,密司B听得高兴,手捧着她的听盘,挨近我身旁坐着。

但我那时心里却颇有些失望,因为冒着雨存心要来一会Bliss的作者,偏偏她又不下楼;同时W. S.麦雷的烘云托月,又增加了我对她的好奇心。我想运气不好,迦赛林在楼上,老朋友还有进房去谈的特权,我外国人的生客,一定是没有份的了。时已十时过半了,我只得起身告别,走出房门。麦雷陪出来帮我穿雨衣,我一面穿衣,一面说我很抱歉,今晚密司曼殊斐尔不能下来,否则我是很向往会她的。但麦雷却很诚恳地说:“如其你不介意,不妨请上楼去一见。”我听了这话喜出望外,立即将雨衣脱下,跟着麦雷一步一步地上楼梯……

上了楼梯,叩门,进房,介绍,S告辞,和M一同出房,关门,她请我坐了,我坐下,她也坐下……这么一大串繁复的手续,我只觉得是像电火似的一扯过。其实我只推想应有这么些逻辑的经过,却并不曾亲切地一一感到。当时只觉得一阵模糊,事后每次回想也只觉得是一阵模糊。我们平常从黑暗的街里走进一间灯烛辉煌的屋子,或是从光薄的屋子里出来,骤然对着盛烈的阳光,往往觉得耀光太强,头晕目眩的,要定一定神,方能辨认眼前的事物。用英文说就是Sensesoverwhelmed by excessive light[70],不仅是光,浓烈的颜色,有时也有“潮没”官觉的效能。我想我那时,虽不定是被曼殊斐尔人格的烈光所潮没,她房里的灯光陈设,以及她自身衣饰种种各品浓艳灿烂的颜色,已够使我不预防的神经,感觉刹那间的淆惑,那是很可理解的。

她的房给我的印象并不清切,因为她和我谈话时,不容我分心去认记房中的布置,我只知道房是很小,一张大床差不多就占了全房大部分的地位,壁是用画纸裱的,挂着好几幅油画大概也是主人画的。她和我同坐在床左贴壁一张沙发榻上。因为我斜倚,她正坐的缘故,她似乎比我高得多。(在她面前哪一个不是低的,真的!)我疑心那两盏电灯是用红色罩的,否则何以我想起那房,便联想起“红烛高烧”的景象!但背景究属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给我最纯粹的美感的——The purestaesthetic feeling——她;使我使用上帝给我那管进天堂的秘钥的——她;使我灵魂的内府里又增加了一部宝藏的——她。但要用不驯服的文字来描写那晚。她,不要说显示她人格的精华,就是忠实地表现我当时的单纯感象,恐怕就够难的一个题目。从前有一个人一次做梦,进天堂去玩了,他异样的欢喜,明天一起身就到他朋友那里去,想描摹他神妙不过的梦境。但是!他站在朋友面前,结住舌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他要说的时候,才觉得他所学的人间适用的字句,绝对不能表现他梦里所见天堂的景色。他气得从此不开口,后来就抑郁而死。我此时妄想用字来活现出一个曼殊斐尔,也差不多有同样的感觉,但我却宁可冒猥渎神灵的罪,免得像那位诚实君子活活的闷死。她也是铄亮的漆皮鞋,闪色的绿丝袜;枣红丝绒的围裙,嫩黄薄绸的上衣;领口是尖开的,胸前挂一串细珍珠,袖口只齐及肘弯。她的发是黑的,也同密司B一样剪短的,但她栉发的式样,却是我在欧美从没有见过的。我疑心她有心仿效中国式,因为她的发不但纯黑而且直而不卷,整整齐齐的一圈,前面像我们十余年前的“刘海”梳得光滑异常。我虽则说不出所以然,但只觉她发之美也是生平所仅见。

至于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净,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仿佛你对着自然界的杰作,不论是秋月洗净的湖山,霞彩纷披的夕照,南洋里莹澈的星空,或是艺术界的杰作,培德花芬[71]的沁芳南[72],怀格纳[73]的奥配拉[74],密克朗其罗[75]的雕像,卫师德拉[76](Whistler)或是柯罗[77](Corot)的画;你只觉得他们整体的美,纯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说的美。你仿佛直接无碍地领会了造作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伟大深刻的戟刺中经验了无限的欢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灵。我看了曼殊斐尔像印度最纯澈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满了灵魂的电流的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的神态,所得的总量我只能称之为一整个的美感。她仿佛是个透明体,你只感讶她粹极的灵澈性,却看不见一些杂质就是她一身的艳服,如其别人穿着也许会引起琐碎的批评,但在她身上,你只是觉得妥帖,像牡丹的绿叶,只是不可少的衬托。汤林生,她生前的一个好友,以阿尔帕斯山巅万古不融的雪,来比拟她清,极超俗的美,我以为很有意味的。

她说:——曼殊斐尔以美称,然美固未足以状其真,世以可人为美,曼殊斐尔固可人矣。然何其脱尽尘寰气,一若高山琼雪,清澈重霄,其美可惊,而其凉亦可感,艳阳被雪,幻成异彩,亦明明可识,然亦似神境在远,不隶人间。曼殊斐尔肌肤明皙如纯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颊之腴,其约发环整如髹,其神态之娴静,有华族粲者之明粹,而无西艳伉杰之容。其躯体尤苗约,绰如也,若明蜡之静焰,若晨星之淡妙,就语者未尝不自讶其吐息之重浊,而虑是静且淡者之且神化……

汤林生又说她敏锐的目光,似乎直接透入你灵府深处将你所蕴藏的秘密一齐照彻,所以他说她有鬼气,有仙气。她对着你看,不是见你的面之表,而是见你心之底,但她却大是侦刺你的内蕴,并不是有目的搜罗,而只是同情的体贴。你在她面前,自然会感觉对她无缜密的必要;你不说她也有数,你说了她也不会惊讶。她不会责备,她不会怂恿,她不会奖赞,她不会代出什么物质利益的主意,她只是默默地听,听完了然后对你讲她自己超于美恶的见解——真理。

这一段从长期交谊中出来深入的话,我与她仅一二十分钟的接近当然不会体会到,但我敢说从她神灵的目光里推测起来,这几句话不但是不能,而且是极近情的。

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蓝丝绒的榻上,幽静的灯光,轻笼住她美妙的全体。我像受了催眠似的,只是痴对她神灵的妙眼,一任她利剑似的光波,妙乐似的音浪,狂潮骤雨似的向着我灵府泼淹。我那时即使有自觉的感觉,也只似开茨[78](Keats)听鹃啼时的:

My heart aches,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

My sense,as though of hemlock i had drunk

This not through envy of thy happy lot,

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y happiness.[79]

曼殊斐尔音声之美,又是一个Miracle[80]。一个个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颤动出来,都在我习于尘俗的耳中,启示一种神奇的意境。仿佛蔚蓝的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明星先后涌现。像听音乐似的,虽则明明你一生从不曾听过,但你总觉得好像曾经闻到过的也许在梦里,也许在前生。她的声音,不仅引起你听觉的美感,而竟似直达你的心灵底里,抚摩你蕴而不宣的苦痛,温和你半僵的希望,洗涤你窒碍性灵的俗累,增加你精神快乐的情调。仿佛凑住你灵魂的耳畔,私语你平日所冥想不得的仙界消息。我便此时回想,还不禁内动感激的悲慨,几乎零泪。她是去了,她的音声笑貌也似蜃彩似的一翳不再,我只能学Abt Vogler[81]之自慰,虔信:

Whose voice has gone forth,but each

survives for the melodies when eternity affirms

the conception of an hour.

Enough that he heard it once; we shall

hear it by and by.[82]

曼殊斐尔,我前面说过,是肺痨病死的。我见她时,正离她死不过半年。她那晚说话时,声音稍高,肺管中便如吹荻管似的呼呼作响。她每句语尾收顿时,总有些气促,颧颊间便也多添一层红润。我当时听出了她肺弱的音息,便觉得切心的难过,而同时她天才的兴奋,偏是逼迫她音度的提高,音愈高,肺嘶亦更历历,胸间的起伏亦隐约可辨,可怜!我无奈何只得将自己的声音特别的放低,希冀她也跟着放低些。果然很灵效,她也放低了不少,但不久她又似内感思想的戟刺,重复节节的高引,最后我再也不忍因为我而多耗她珍贵的精力,并且也记得麦雷再三叮嘱W与S的话,就辞了出来。总计我自进房至出房——她站在房门口送我——不过二十分的时间。

我与她所讲的话也很有意味,但大部分是她对于英国当时最风行的几个小说家的批评——例如Riberea West[83],Romer Wilson[84],Hutchingson[85],Swinnerton[86]等——恐怕因为一般人不稔悉,那类简约的评语不能引起相当的兴味。麦雷自己是现在英国中年的评衡家最有学有识之一人,——他去年在牛津大学讲的“The problem of style[87]”,有人誉为安诺德[88](Matthew Arnold)以后评衡界里最重要的一部贡献一而他总常常推尊曼殊斐尔说她是评衡的天才,有言必中肯的本能。所以我此刻要把她简评的珠沫,略过不讲,很觉得有些可惜,她说她方才从瑞士回来,在那边和罗素夫妇的寓处相距颇近,常常谈起东方好处,所以她原来对于中国的景仰,更一进而为爱慕的热忱。她说她最爱读Arthur Waley[89]所翻的中国诗,她说那样的诗艺在西方真是一个Wonderful Revelation[90]。她说新近Amy Lowell译的很使她失望,她这里又用她爱用的短句——“That's not the thing!”[91]

她问我译过没有,她再三劝我应当试试,她以为中国诗只有中国人能译得好的。

她又问我是否也是写小说的,她又殷劝问中国顶喜欢契高夫的哪几篇,译得怎么样,此外谁最有影响。

她问我最喜读那几家小说,哈代、康拉德,她的眉梢耸了一耸笑道——

“Isn't it! we have to go back to the old mastersfor good literature the real thing!”[92]

她问我回中国去打算怎么样,她希望我不进政治,她愤愤地说现代政治的世界,不论哪一国,只是一乱堆的残暴和罪恶。

后来说起她自己的著作。我说她的太是纯粹的艺术,恐怕一般人反而不认识,她说:

“That's just it. then of course,popularity is never the thing for us.”[93]

我说我以后也许有机会试翻她的小说,很愿意先得作者本人的许可。她很高兴地说她当然愿意,就怕她的著作不值得翻译的劳力。

她盼望我早日回欧洲,将来如到瑞士再去找她,她说怎样地爱瑞士风景,琴妮湖怎样地妩媚,我那时就仿佛在湖心柔波间与她荡舟玩景:

Clear,placid leman!…

Thy soft murmuring

Sounds sweet as if

a sister's voice reproved.

That I with stemde lights should ever

have been so moved…lord byron[94]

我当时就满口的答应,说将来回欧一定到瑞士去访她。

末了我说恐怕她已经倦了,深恨与她相见之晚,但盼望将来还有再见的机会,她送我到房门口,与我很诚挚地握别……

将近一月前,我得到消息说曼殊斐尔已经在法国的芳丹卜罗[95]去世。这一篇文字,我早已想写出来,但始终为笔懒,延到如今,岂知如今却变了她的祭文!

自剖

我是个好动的人;每回我身体行动的时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着跳荡。我做的诗,不论它们是怎样的“无聊”,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想起的。我爱动,爱看动的事物,爱活泼的人,爱水,爱空中的飞鸟,爱车窗外掣过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闪动,草叶上露珠的颤动,花须在微风中的摇动,雷雨时云空的变动,大海中波涛的汹涌,都是在触动我感兴的情景。是动,不论是什么性质,就是我的兴趣,我的灵感。是动就会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来却大大的变样了。第一,我自身的肢体,已不如原先灵活,我的心也同样地感受了不知是年岁还是什么的拘絷。动的现象再不能给我欢喜,给我启示。先前我看着在阳光中闪烁的余波,就仿佛看见了神仙宫阙——什么荒诞美丽的幻觉,都在我的脑中一闪闪地掠过。现在不同了,阳光只是阳光,流波只是流波。任凭景色怎样的灿烂,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灵。我的思想,如其偶尔有,也只似岩石上的藤萝,贴着枯干的粗糙的石面,极困难地蜒着;颜色是苍黑的,姿态是倔强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何以这变迁来得这样的兀突,这样的深彻。

原先我在人前自觉竟是一注的流泉,在有飞沫,在有闪光。现在这泉眼,如其还在,仿佛是叫一块石板不留余隙地给镇住了。我再没有先前那样蓬勃的情趣,每回我想说话的时候,就觉着那石块的重压,怎么也掀不动,怎么也推不开,结果只能自安沉默!

“你再不用想什么了,你再没有什么可想的了”;“你再不用开口了,你再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

我常觉得我沉闷的心府里有这样半嘲讽、半吊唁的谆嘱。

说来我思想上或经验上也并不曾经受什么过分剧烈的戟刺。我处境是向来顺的,现在如其有不同,只是更顺了的。那么为什么这变迁?远的不说,就比如我年前到欧洲去时的心境:啊!我那时还不是一只初长毛角的野鹿?什么颜色不激动我的视觉,什么香味不兴奋我的嗅觉?我记得我在意大利写游记的时候,情绪是何等的活泼,兴趣何等的醇厚,一路来眼见耳听心感的种种,哪一样不活栩栩地聚集在我的笔端,争求充分的表现!如今呢?我这次到南方去,来回也有一个多月的光景,这期内眼见耳听心感的事物也该有不少。我未动身前,又何尝不自喜此去又可以有机会饱餐西湖的风色,邓尉的梅香——单提一两件最合我脾胃的事。有好多朋友也曾期望我在这闲暇地假期中采集一点江南风趣,归来时,至少也该带回一两篇爽口的诗文,给在北京泥土的空气中活命的朋友们一些清醒的消遣。但在事实上,不但在南中时我白瞪着大眼,看天亮换天昏,又闭上了眼,拼天昏换天亮。一支秃笔跟着我涉海去,又跟着我涉海回来,正如岩洞里的一根石笋,压根儿就没一点摇动的消息。就在我回京后这十来天,任凭朋友们怎样地催促,自己良心怎样地责备,我的笔尖上还是滴不出一点墨迹来。我也曾勉强想想,勉强想写,但到底还是白费!可怕是这心灵骤然的呆钝。完全死了不成?我自己在疑惑。

说来是时局也许有关系。我到京几天就逢着空前的血案。五卅事件发生时我正在意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编花篮儿玩,翡冷翠山中只见明星与流萤的交唤,花香与山色的温存,俗氛是吹不到的。直到七月间到了伦敦,我才理会国内风光的惨淡。等得我赶回来时,设想中的激昂,又早变成了明日黄花,看得见的痕迹只有满城黄墙上墨彩斑斓的“泣告”。

这回却不同。屠杀的事实不仅是在我住的城子里发现,我有时竟觉得是我自己的灵府里的一个惨相。杀死的不仅是青年们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仿佛遭着致命的打击,比是国务院前的断臂残肢,再也不能恢复生动与连贯。但这深刻的难受在我是无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释的。这回事变的奇惨性引起愤慨与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时我们也知道在这根本起变态作用的社会里,什么怪诞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杀无辜,还不是年来最平常的现象。自从内战纠结以来,在受战祸的区域内,哪一处村落不曾分到过遭奸污的女性,屠残的骨肉,供牺牲的生命财产?这无非是给冤魂团结的地面上多添一团更集中更鲜艳的怨毒。再说哪一个民族的解放史能不浓浓地染着martyrs[96]的腔血?俄国革命的开幕就是二十年前冬宫的血景。只要我们有实力认定,有胆量实行,我们理想中的革命,这回羔羊的血就不会是白流的。所以我个人的沉闷决不完全是这回惨案引起的感情作用。

爱和平是我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残杀的空气中,我的神经每每感受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记得前年奉直战争时,我过的那日子简直是一团黑漆。每晚更深时,独自抱着脑壳伏在书桌上受罪,仿佛整个时代的沉闷盖在我的头顶——直到写下了“毒药”那几首不成形的诅咒诗以后,我心头的紧张才渐渐地缓和下去。这回又有同样的情形;只觉着烦,只觉着闷,感想来时只是破碎,笔头只是笨滞。结果身体也不舒畅,像是蜡油涂抹住了全身毛窍似的难过。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我这里又在重演更深独坐箍紧脑壳的姿势。窗外皎洁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讽我内心的枯窘!

不,我还得往更深处挖。我不能叫这时局来替我思想骤然的呆钝负责,我得往我自己生活的底里找去。

平常有几种原因可以影响我们的心灵活动。实际生活的牵掣可以劫去我们心灵所需要的闲暇,积成一种压迫。在某种热烈的向往不曾得到满足时,我们感觉精神上的烦闷与焦躁,失望更是颠覆内心平衡的一个大原因。较剧烈的种类可以麻痹我们的灵智,淹没我们的理性。但这些都合不上我的病源。因为我在实际生活里已经得到十分的幸运。我的潜在意识里,我敢说不该有什么压着的欲望在作怪。

但是在实际上反过来看另有一种情形可以阻塞或是减少你心灵的活动。我们知道舒服、健康、幸福,是人生的目标,我们因此推想我们痛苦的起点是在望见那些目标而得不到的时候。我们常听人说“假如我像某人那样生活无忧,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现在整天的精神全花在琐碎的烦恼上。”我们又听说“我不能做事就因为身体太坏,若是精神来得,那就……”我们又常常设想幸福的境界,我们想“只要有一个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奋发,什么事做不到?”但是不,在事实上,舒服、健康、幸福,不但不一定是帮助或奖励心灵生活的条件,它们有时正得相反的效果。我们看不起有钱人,在社会上得意人,肌肉过分发展的运动家,也正在此。至于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满幸福,我敢说等得当真有了红袖添香,你的书也就读不出所以然来,且不说什么在学问上或艺术上更认真的工作。

那么生活的满足是我的病源吗?

“在先前的日子”,一个真知我的朋友,就说:“正为是你生活不得平衡,正为你有欲望不得满足,你的压在内里的Libido[97]就形成一种升华的现象,结果你就借文学来发泄你生理上的郁结(你不常说你从事文学是一件不预期的事吗?)。这情形又容易在你的意识里形成一种虚幻的希望,因为你的写作得到一部分赞许,你就自以为确有相当创作的天赋以及独立思想的能力。但你只是自冤自,实在你并没有什么超人一等的天赋。你的设想多半是虚荣,你的以前的成绩只是升华的结果。所以现在等得你生活换了样,感情上有了安顿,你就发现你向来写作的来源顿呈萎缩甚至枯竭的现象;而你又不愿意承认这情形的实在,妄想到你身子以外去找你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你就不由地感到深刻的烦闷。你只是对你自己生气,不甘心承认你自己的本相。不,你原来并没有三头六臂的!”

“你对文艺并没有真兴趣,对学问并没有真热心。你本来没有什么更高的志愿,除了相当合理的生活,你只配安分做一个平常人,享你命里注定的‘幸福’。在事业界,在文艺创作界,在学问界内,全没有你的位置,你真的没有那能耐。不信你只要自问在你心里的心里有没有那无形的‘推力’,整天整夜地恼着你,逼着你,督着你,放开实际生活的全部,单望着不可捉摸的创作境界里去冒险?是的,顶明显的关键就是那无形的推力或是冲动(The impulse)。没有它,人类就没有科学,没有文学,没有艺术,没有一切超越功利实用性质的创作。你知道在国外(国内当然也有,许没那样多)有多少人被这无形的推力驱使着,在实际生活上变成一种离魂病性质的变态动物,不但人间所有的虚荣永远沾不上他们的思想,就连维持生命的睡眠饮食,在他们都失了重要。他们全部的心力只是在他们那无形的推力所指示的特殊方向上集中应用。怪不得有人说天才是疯癫,我们在巴黎、伦敦不就到处碰得着这类怪人?如果他是一个美术家,恼着他的就只怎样可以完全表现他那理想中的形体。一个线条的准确,某种色彩的调谐,在他会得比他生身父母的生死与国家的存亡更重要,更迫切,更要求注意。我们知道专门学者有终身掘坟墓的,研究蚊虫生理的,观察亿万万里外一个星的动定的。并且他们决不问社会对于他们的劳力有没有任何的认识,那就是虚荣的进路,他们是被一点无形的推力的魔鬼盅定了的。”

“这是关于文艺创作的话,你自问有没有这种情形。你也许经验过什么‘灵感’,那也许有,但你却不要把刹那误认作永久的,虚幻认作真实。至于说思想与真实学问的话,那也得背后有一种推力,方向许不同,性质还是不变。做学问你得有原动的好奇心,得有天然热情的态度去做求知识的工夫。真思想家的准备,除了特强的理智,还得有一种原动的信仰。信仰或寻求信仰,是一切思想的出发点,极端的怀疑派思想也只是期望重新位置信仰的一种努力。从古来没有一个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在他们,各按各的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智的问题是实在有的。神的有无,善与恶,本体问题,认识问题,意志自由问题,在他们看来都是含逼迫性的现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岭的崇高,水的流动,爱的甜蜜更真,更实在,更耸动。他们的一点心灵,就永远在他们设想的一种或多种问题的周围飞舞、旋绕,正如灯蛾之于火焰:牺牲自身来贯彻火焰中心的秘密,是他们共有的决心。”

这种惨烈的情形,你怕也没有吧?我不说你的心幕上就没有思想的影子,但它们怕只是虚影,像水面上的云影,云过影子就跟着消散,不是石上的留痕越日久越深刻。“这样说下来,你倒可以安心了!因为个人最大的悲剧是设想一个虚无的境界来谎骗你自己。骗不到底的时候,你就得忍受‘幻灭’的莫大的苦痛。与其那样,还不如及早认清自己的深浅,不要把不必要的负担,放上支撑不住的肩背,压坏你自己,还难免旁人的笑话!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来享你现成的福分吧。思想不是你的分,文艺创作不是你的分,独立的事业更不是你的分!天生抗了重担来的,那也没法想(哪一个天才不是活受罪!)你原来是轻松的,这是多可羡慕,多可贺喜的一个发现!算了吧,朋友!”

巴黎的鳞爪

嗨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稀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的——有时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诅咒也是多余的,正如诅咒地狱是多余的。巴黎,软绵绵的巴黎,只在你临别的时候,轻轻地嘱咐一声“别忘了,再来!”其实连这都是多余的。谁不想再去?谁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脚下,春风在你的脸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督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它搂着你,可不缚住你:是一条温存的臂膀,不是根绳子。它不是不让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却永远在你的记忆里晃着。多轻盈的步履,罗袜的丝光随时可以沾上你记忆的颜色!

但巴黎却不是单调的喜剧。赛因河的柔波里掩映着罗浮宫的倩影,它也收藏着不少失意人最后的呼吸。流着,温驯的水波;流着,缠绵的恩怨。咖啡馆:和着交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响,有踞坐在屋隅里蓬头少年计较自毁的哀思。跳舞场:和着翻飞的乐调,迷醇的酒香,有独自支颐的少妇思量着往迹的怆心。浮动在上一层的许是光明,是欢畅,是快乐,是甜蜜,是和谐,但沉淀在底里阳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经验的本质。说重一点是悲哀,说轻一点是惆怅。谁不愿意永远在轻快的流波里漾着,可得留神了你往深处去时的发现!

一天,一个从巴黎来的朋友找我闲谈,谈起了劲,茶也没喝,烟也没吸,一直从黄昏谈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合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讲的情境惝恍地把我自己也缠了进去。这巴黎的梦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体,那味儿除是亲尝过的谁能想象!——我醒过来时还是迷糊的,忘了我在哪儿,刚巧一个小朋友进房来,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么梦来了,朋友,为什么两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里有水,不觉也失笑了——可是朝来的梦,一个诗人说的,同是这悲凉滋味,正不知这泪是为那一个梦流的呢!

下面写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说,不是写实,也不是写梦,——在我写的人只当是随口曲,南边人说的“出门不认货”,随你们宽容的读者们怎样看罢。

出门人也不能太小心了,走道总得带些探险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预期的发现,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们活什么来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采花,到海边就得捡贝壳,书呆子进图书馆想捞新智慧——出门人到了巴黎就想……

你的批评也不能过分严正不是?少年老成——什么话!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权,也是他们的本分。说来也不是他们甘愿,他们是到了年纪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了才是怪哪!

放宽一点说,人生只是个机缘巧合。别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顺,它那里面多的是潜流,多的是漩涡——轮着的时候谁躲得了给卷了进去?那就是你发愁的时候,是你登仙的时候,是你辨着酸的时候,是你尝着甜的时候。

巴黎也不定比别的地方怎样不同,不同就在那边生活流波里的潜流更猛,漩涡更急,因此你叫给卷进去的机会也就更多。

我得赶快声明我是没有叫巴黎的漩涡给淹了去——虽则也就够险。多半的时候我只是站在赛因河岸边看热闹,下水去的时候也不能说没有,但至多也不过在靠岸清浅处溜着,从没敢往深处跑——这来漩涡的纹螺,势道,力量,可比远在岸上时认清楚多了。

一 九小时的萍水缘

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转着的一张萍叶,我见着了它,掏在手里把玩了一晌,依旧交还给它的运命,任它漂流去——它以前的漂泊我不曾见来,它以后的漂泊,我也见不着,但就这曾经相识匆匆的恩缘——实际上我与她相处不过九小时——已在我的心泥上印下踪迹。我如何能忘,在忆起时如何能不感须臾的惆怅?

那天我坐在那热闹的饭店里瞥眼看着她,她独坐在灯光最暗漆的屋角里,这屋内哪一个男子不带媚态,哪一个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就只她:穿一身淡素衣裳,戴一顶宽边的黑帽,在密的睫毛上隐隐闪亮着深思的目光——我几乎疑心她是修道院的女僧,偶尔到红尘里随喜来了。我不能不接着注意她,她的别样的支颐的倦态,她的漫长的手指,她的落寞的神情,有意无意间的叹息,在都激发我的好奇——虽则我那时左边已经坐下了一个瘦的,右边来了肥的,四条光滑的手臂不住地在我面前晃着酒杯。但更使我奇异的是,她不等跳舞开始就匆匆地出去了,好像害怕或是厌恶似的。第一晚这样,第二晚又是这样:独自默默地坐着,到时候又匆匆地离去。到了第三晚她再来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不想法接近她。第一次得着的回音,虽则是“多谢好意,我再不愿交友”的一个拒绝,只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我再不能放过她。巴黎的好处就在处处近人情,爱慕的自由是永远容许的。你见谁爱慕谁想接近谁,绝不是犯罪,除非你在进程中泄漏了你的尘气暴气,陋相或是贫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只要你“识相”,上海人说的,什么可能的机会你都可以利用。对方人理你不理你,当然又是一回事;但只要你的步骤对,文明的巴黎人决不让你难堪。

我不能放过她。第二次我大胆写了个字条付中间人——店主人——交去。我心里直怔怔的怕讨没趣。可是回话来了——她就走了,你跟着去吧。

她果然在饭店门口等着我。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说话,先生,像我这再不愿意有朋友的人?

她张着大眼看我,口唇微微地颤着。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忧郁的神情,我足足难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谈一次话。如果你允许我,那就是我的向往,再没有别的意思。

真的,她那眼内绽出了泪来,我话还没说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个异邦人看透了……她声音都哑了。

我们在路灯的灯光下默默地互注了一晌,并着肩沿马路走去,走不到多远她说不能走,我就问了她的允许雇车坐上,直往波龙尼大林园清凉的暑夜里兜去。

原来如此,难怪你听了跳舞的音乐像是厌恶似的,但既然不愿意何以每晚还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舍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见——他的地方,但那时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际遇吗,先生?我快有两个月不开口了。不瞒你说,今晚见了你,我再也不能制止,我爽性说给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只要你不嫌。我们还是回那饭庄去吧。

你不是厌烦跳舞的音乐吗?

她初次笑了。多齐整洁白的牙齿,在道上的幽光里亮着!

有了你,我的生气就回复了不少,我还怕什么音乐?

我们俩重进饭庄去选一个基角坐下,喝完了两瓶香槟,从十一时舞影最凌乱时谈起,直到早三时客人散尽侍役打扫屋子时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怜身世的演述中遗忘了一切,当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丝毫的注意。

下面是她的自述。

我是在巴黎生长的。我从小就爱读天方夜谭的故事,以及当代描写东方的文学。啊东方,我的童真的梦魂,哪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园中留恋?十四岁那年,我的姐姐带我上北京去住,她在那边开一个时式的帽铺。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小身材的中国人来买帽子,我就觉着奇怪,一来他长得异样的清秀,二来他为什么要来买那样时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个女太太拿了方才买去的帽子来换了,我姐姐就问她那中国人是谁,她说是她的丈夫,说开了头她就讲她当初怎样为爱他触怒了自己的父母,结果断绝了家庭和他结婚,但她一点也不追悔。因为她的中国丈夫待她怎样好法,她不信西方人会得像他那样体贴,那样温存。我再也忘不了她说话时满心怡悦的笑容。从此我仰慕东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层颜色。

我再回巴黎的时候已经长成了,我父亲是最宠爱我的,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什么。我那时就爱跳舞,啊,那些迷醉轻易的时光,巴黎哪一处舞场上不见我的舞影。我的妙龄,我的颜色,我的体态,我的聪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见的只是悲惨的余生再不留当时的丰韵——注定了我初期的堕落。我说堕落不是?是的,堕落,人生哪处不是堕落,这社会哪里容得一个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洁?我正快走入险路的时候,我那慈爱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倾向,私下安排了一个机会,叫我与一个有爵位的英国人接近。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哪有什么主意,在两个月内我就做了新娘。

说起那四年结婚的生活,我也不应得过分的抱怨,但我们欧洲的势利的社会实在是树心里生了蠹,我怕再没有回复健康的希望。我到伦敦去做贵妇人时,我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哪有什么心机,哪懂得虚伪的卑鄙的人间的底里。我又是个外国人,到处遭受妒忌与批评。还有我那名义上的丈夫。他娶我究竟有什么动机,我始终不明白,许贪我年轻贪我貌美带回家去广告他自己的手段,因为真的我不曾感着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几时他就对我冷淡了,其实他就没有热过。碰巧我是个傻孩子,一天不听著一半句软语,不受些温柔的怜惜,到晚上我就不自制的悲伤。他有的是钱,有的是趋奉谄媚,成天在外打猎作乐。我愁了不来慰我,我病了不来问我,连着三年抑郁的生涯,完全消灭了我原来活泼快乐的天机。到第四年实在耽不住了,我与他吵一场回巴黎再见我父亲的时候,他几乎不认识我了。我自此就永别了我的英国丈夫。因为虽则实际的离婚手续在他方面到前年方始办理,他从我走了后也就不再来顾问我——这算是欧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从伦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儿重复飞回了林中,眼内又有了笑,脸上又添了春色,不但身体好多,就连童年时的种种向往又在我心头活了回来。三四年结婚的经验更叫我厌恶西欧,更叫我神往东方。东方,啊,浪漫的多情的东方!我心里常常的怀念着。有一晚,那一个运定的晚上,我就在这屋子内见着了他。与今晚一样的歌声,一样的舞影,想起还不就是昨天。多飞快的光阴,就可怜我一个单薄的女子,无端叫运命摆布,在情网里颠连,在经验的苦海里沉沦。朋友,我自分是已经埋葬了的活人,你何苦又来逼着我把往事掘起,我的话是简短的,但我身受的苦恼。朋友,你信我,是不可量的。你往我的眼里看,凭着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刹那间领会我灵魂的真迹!

他是菲利滨[98]人,也不知怎地我初次见面就迷了他。他肤色是深黄的,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温柔;他身材是短的,但他的私语有多叫人魂销的魔力?啊,我到如今还不能怨他。我爱他太深,我爱他太真,我如何能一刻忘他,虽则他到后来也是一样的薄情,一样的冷酷。你不倦吗,朋友,等我讲给你听?

我自从认识了他,我便倾注给他我满怀的柔情,我想他,那负心的他,也够他的享受,那三个月神仙似的生活!我们差不多每晚在此聚会的。秘谈是他与我,欢舞是他与我,人间再有更甜美的经验吗?朋友你知道痴心人赤心爱恋的疯狂吗?因为不仅满足了我私心的向往,我十多年梦魂缭绕的东方理想的实现。有他我什么都有了,此外我更有什么留恋?因此等到我家里为这事情与我开始交涉的时候,我更不踌躇地与我生身的父母根本决绝。

我此时又想起了我垂髫时在北京见着的那个嫁中国人的女子,她与我一样也为了痴情牺牲一切,我只希冀她这时还能保持着她那纯爱的生活,不比我这失运人成天在幻灭的辛辣中回味。

我爱定了他。他是在巴黎求学的,不是贵族,也不是富人,那更使我放心,因为我早年的经验使我迷信真爱情是穷人才能供给的。谁知他骗了我——他家里也是有钱的,那时我在热恋中抛弃了家,牺牲了名誉,跟了这黄脸人离却巴黎,辞别欧洲。经过一个月的海程,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灿烂的东方。啊,我那时的希望与快乐!但才出了红海,他就上了心事,经我再三的逼问,他才告诉他家里的实情。他父亲是菲利滨最有钱的土著,性情是极严厉的,他怕轻易不能收受我进他们的家庭。我真不愿意把此后可怜的身世烦你的听。朋友,但那才是我痴心人的结果,你耐心听着吧!

东方,东方才是我的烦恼!我这回投进了一个更陌生的社会,呼吸更沉闷的空气。他们自己中间也许有他们温软的人情,但轮着我的却一样还只是猜忌与讥刻,更不容情地刺袭我的孤独的性灵。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进门,把我看作一个“巴黎淌来的可疑的妇人”。我为爱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泪,但我自慰的是他对我不变的恩情。因为在初到的一时,他还是不时来慰我——我独自赁屋住着。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润,还是他原来爱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绝我的意思。

朋友,试想我这孤身女子牺牲了一切,为的还不是他的爱,如今连他都离了我,那我更有什么生机?我怎的始终不曾自毁,我至今还不信,因为我那时真的是没路走了。我又没有钱。他狠心丢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缠他,这也许是我们白种人的倔强。我不久便揩干了眼泪,出门去自寻活路。我在一个菲美合种人的家里寻得了一个保姆的职务。天幸我生性是耐烦领小孩的——我在伦敦的日子没孩子管,我就养猫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个灵活的孩子,黑头发短手指的乖乖。在那炎热的岛上我是过了两年没颜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凶险的热病,从此我面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复平衡的时候,两件不幸的事情又临着了我:一件是我那他与另一女子的结婚,这消息使我昏绝了过去;一件是被我弃绝的慈父也不知怎的问得了我的踪迹,来电说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罚我!等我赶回巴黎的时候正好赶着与老人诀别,忏悔我先前的造孽!

从此我在人间还有什么意趣?我只是个实体的鬼影,活动的尸体。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澜。在初次失望的时候,我想象中还有个辽远的东方,但如今东方只在我的心上留下一个鲜明的新伤。我更有什么希冀,更有什么心情?但我每晚还是不自主地到这饭店里来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我这一生的经验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谁知又碰着了你,苦苦地追着我,逼我再一度撩拨死尽的火灰。这来你够明白了,为什么我老是这落寞的神情,我猜你也是过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温慰,但我不敢希望什么,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时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凌乱的地板上,现在只剩一片冷淡的灯光。侍役们已经收拾干净,我们也该走了,再会吧,多情的朋友!

二 “先生,你见过艳丽的肉没有?”

我在巴黎时常去看一个朋友,他是一个画家,住在一条老闻着鱼腥的小街底头,一所老屋子的顶上一个A字式的尖阁里,光线暗惨得怕人,白天就靠两块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给装装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行。他是照例不过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码总得上灯的时候,他才脱下了他的开褂,露出两条破烂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艳丽的垃圾窝里开始他的工作。

艳丽的垃圾窝——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画!我说给你听听。贴墙有精窄的一条上面盖着黑毛毡的算是他的床,在这上面就准你规规矩矩地躺着,不说起坐一定扎脑袋,就连翻身也不免冒犯斜着下来、永远不退让的屋顶先生的身份!承着顶尖全屋子顶宽舒的部分放着他的书桌——我捏着一把汗叫它书桌,其实还用提吗,上边什么法宝都有:画册子、稿本、黑炭、颜色盘子、烂袜子、领结、软领子、热水瓶子、压瘪了的、烧干了的酒精灯、电筒、各色的药瓶、彩油瓶、脏手绢、断头的笔杆、没有盖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枪,那是瞒不过我,花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旧货摊上换来的;照相镜子、小手镜、断齿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详梦的小书;还有——还有可疑的小纸盒儿,凡士林一类的油膏……一只破木板箱,一头漆着名字,上面蒙着一块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妆台兼书架;一个洋瓷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旧版的卢梭集子给饕了去;一顶便帽套在洋瓷长提壶的耳柄上,从袋底里倒出来的小铜钱错落的散着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几只稀小的烂苹果围着一条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学教授们围着一个教育次长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斓了:这是我顶得意的一张庞那[99]的底稿当废纸买来的,这是我临蒙内[100]的裸体,不十分行。我来撩起灯罩你可以看清楚一点,草色太浓了,那膝部画坏了。这一小幅更名贵,你认是谁,罗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运气,也算是借来的。老巴黎就是这点子便宜,挨了半年八个月的饿不要紧,只要有机会捞着真东西,这还不值得!那边一张挤在两幅油画缝里的,你见了没有,也是有来历的,那是我前年趁马克倒霉路过佛兰克福德[101]时夹手抢来的。是真的孟察尔[102]都难说,就差糊了一点,现在你给三千法郎我都不卖,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长条……在他那手指东点西的卖弄他的家珍的时候,你竟会忘了你站着的地方是不够六尺阔的一间阁楼,倒像跨在你头顶那两爿斜着下来的屋顶也顺着他那艺术谈法术似的隐了去,露出一个爽恺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蟢窠,霉块,钉疤,全化成了哥罗[103]画帧中“飘飖欲化烟”的最美丽树林与轻快的流涧;桌上的破领带及手绢烂香蕉臭袜子等等,也全变形成戴大阔边稻草帽的牧童们,偎着树打盹的,牵着牛在涧里喝水的,手反衬着脑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着那边走进来的娘们手按着音腔吹横笛的——可不是那边来了一群娘们,全是年岁轻轻的,露着胸膛,散着头发,还有光着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着来了?……唵!小心扎脑袋,这屋子真别扭,你出什么神来了?想着你的Bel Ami[104]对不对?你到巴黎快半个月,该早有落儿了,这年头收成真容易——呒,太容易了!谁说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狱?你吸烟斗吗?这儿有自来火。对不起,屋子里除了床,就是那张弹簧早经追悼过了的沙发,你坐坐吧,给你一个垫子,这是全屋子顶温柔的一样东西。

不错,那沙发,这阁楼上要没有那张沙发,主人的风格就落了一个极重要的元素。说它肚子里的弹簧完全没了劲,在主人说是太谦,在我说简直是污蔑了它。因为分明有一部分内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间,看来倒像是一座分水岭,左右都是往下倾的,我初坐下时不提防它还有弹力,倒叫我骇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霉了,露着黑黑黄黄不知是什么货色,活像主人衬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微地笑了。笑什么了你?我笑——你坐上沙发那样儿叫我想起爱菱。爱菱是谁?她呀——她是我第一个模特儿。模特儿?你的?你的破房子还有模特儿,你这穷鬼花得起……别急,究竟是中国初来的,听了模特儿就这样的起劲,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红印了!本来不算事,当然,可是我说像你这样的破鸡棚……破鸡棚便怎么样,耶稣生在马号里的,安琪儿们都在马矢里跪着礼拜哪!别忙,好朋友,我讲你听。巴黎人有一个好处,他就是不势利!中国人顶糟了,这一点;穷人有穷人的势利,阔人有阔人的势利,半不阑珊的有半不阑珊的势利——那才是半开化,才是野蛮!你看像我这样子,头发像刺猬,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脏衣服,鞋带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国,谁不叫我外国叫花子,哪配进北京饭店一类的势利场。可是在巴黎,我就这样儿随便问那一个衣服顶漂亮,脖子搽得顶香的娘们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于模特儿,那更不成话。哪有在巴黎学美术的,不论多穷,一年里不换十来个眼珠亮亮的来坐样儿?屋子破更算什么?波希民[105]的生活就是这样,按你说模特儿就不该坐坏沙发,你得准备杏黄贡缎绣丹凤朝阳做垫的太师椅请她坐,你才安心对不对?再说……

别再说了!算我少见世面,算我是乡下老戆,得了。可是说起模特儿,我倒有点好奇,你何妨讲些经验给我长长见识?有真好的没有?我们在美术院里见着的什么维纳丝得米罗[106],维纳丝梅第妻[107],还有铁青[108]的,鲁班师[109]的,鲍第千里[110]的,丁稻来笃[111]的,箕奥其安内[112]的裸体实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议?反面说,新派的比如雪尼约克[113]的,玛提斯[114]的,塞尚的,高耿[115]的,弗朗刺马克[116]的,又是太丑,太损,太不像人,一样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人体美,究竟怎么一回事?我们不幸生长在中国,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与后部看不出多大分别的世界里,实在是太蒙昧无知,太不开眼。可是再说呢,东方人也许根本就不该叫人开眼的,你看过约翰巴里士[117]那本《沙扬娜拉》没有,他那一段形容一个日本裸体舞女——就是一张脸子粉搽得像棺材里爬起来的颜色,此外耳朵以后下巴以下,就比如一节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恶心。你们学美术的才有第一手的经验,我倒是……

你倒是真有点羡慕,对不对?不怪你,人总是人。不瞒你说,我学画画原来的动机也就是这点子对人体秘密的好奇。你说我穷相,不错,我真是穷,饭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儿——我怎么也省不了。这对人体美的欣赏在我已经成了一种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摆脱的嗜好。我宁可少吃俭穿,省下几个法郎来多雇几个模特儿。你简直可以说我是着了迷,成了病,发了疯,爱说什么就什么,我都承认——我就不能一天没有一个精光的女躺在我的面前供养,安慰,喂饱我的“眼淫”。当初罗丹,我猜也一定与我一样的狼狈,据说他那房子里老是有剥光了的女人,也不为坐样儿,单看她们日常生活“实际的”,多变化的姿态——也是一个牧羊人,成天看着一群剥了毛皮的驯羊!鲁班师那位穷凶极恶的大手笔,说是常难为他太太做模特儿。结果因为他成天不断地画,他太太竟许连穿裤子的空儿都难得有!但如果这话是真的,鲁班师还是太傻,难怪他那画里的女人都是这剥白猪似的单调,少变化。美的分配在人体上是极神秘的一个现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才,不论男女我想几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着一把颜色望地面上撒,玫瑰、 罗兰、石榴、玉簪、剪秋罗,各样都沾到了一种或几种的彩泽,但绝没有一种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调的。那如其有,按理论讲,岂不是又得回复了没颜色的本相?人体美也是这样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头发,有的手,有的脚踝,那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理的会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线条。色调的变化,皮面的涨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态,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烦,细心体会发现去。上帝没有这样便宜你的事情,他决不给你一个具体的绝对美。如果有,我们所有艺术的努力就没了意义。巧妙就在你明知这山里有金子,可是在哪一点,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啊!说起这艺术家审美的本能,我真要闭着眼感谢上帝——要不是它,岂不是所有人体的美,说窄一点,都变了古长安道上历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层或几层薄薄的衣服给埋没了!回头我给你看我那张破床底下有一本宝贝,我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绩——千把张的人体临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这间破鸡棚里勾下的。别看低我这张弹簧早经追悼了的沙发,这上面落坐过至少一二百个当得起美字的女人!别提专门做模特儿的,巴黎哪一个不知道俺家黄脸什么。那不算稀奇,我自负的是我独到的发现:一半因为看多了缘故,女人肉的引诱在我差不多完全消灭在美的欣赏里面,结果在我这双“淫眼”看来,一丝不挂的女人就同紫霞宫里翻出来的尸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摇不动我的性欲。反面说当真穿着得极整齐的女人,不论她在人堆里站着,在路上走着,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碍就无形的消灭。正如老练的矿师一瞥就认出矿苗,我这美术本能也是一瞥就认出“美苗”,一百次里错不了一次。每回发现了可能的时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剥光了她,叫我看个满意不成。上帝保佑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时候真难得有!我记得有一次在戏院里看着了一个贵妇人,实在没法想(我当然试来)我那难受就不用提了,比发疟疾还难受——她那特长分明是在小腹与……

够了够了!我倒叫你说得心痒痒的。人体美!这门学问,这门福气,我们不幸生长在东方,谁有机会研究享受过来?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不幸运碰着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开开我的眼,你得替我想法,要找在你这宏富的经验中比较最贴近理想的一个看看……

你又错了!什么,你的意思花就许巴黎的花香,人体就许巴黎的美吗?太灭自己的威风了!别信那巴理士什么《沙扬娜拉》的胡说。听我说,正如东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么香味,东方的人体在得到相当的栽培以后,也同样不能比西方的人体差什么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骼的大小,皮肤的色彩。同时顶要紧的,当然要你自己性灵里有审美的活动,你得有眼睛,要不然这宇宙不论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还是白来的。我在巴黎苦过这十年,就为前途有一个宏愿:我要张大了我这经过训练的“淫眼”,到东方去发现人体美——谁说我没有大文章做出来?至于你要借我的光开开眼,那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个马达姆[118]朗洒,原先在巴黎大学当物理讲师的,你看了准忘不了,现在可不在了,到伦敦去了;还有一个马达姆薛托漾,她是远在南边乡下开面包铺子的,她就够打倒你所有的丁稻来笃,所有的铁青,所有的箕奥其安内——尤其是给你这未入流看,长得太美了。她通体就看不出一根骨头的影子,全叫匀匀的肉给隐住的,圆的,润的,有一致节奏的,那妙是一百个哥蒂蔼[119]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结构,真是奇迹!你从意大利来该见过西龙尼维纳丝[120]的残像,就那也只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气息的神奇,什么大艺术天才都没法移植到画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里辩论究竟是艺术高出自然还是自然高出艺术,我怕上帝僭先的机会毕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别的,单就她站在那里:你看,从小腹接柽上股那两条交荟的弧线起,直往下贯到脚着地处止;那肉的浪纹就比是——实在是无可比——你梦里听着的音乐:不可信的轻柔,不可信的匀净,不可信的韵味一说粗一点,那两股相并处的一条线直贯到底,不漏一丝毫的破绽。你想通过一根发丝或是吹度一丝风息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同时又绝不是肥肉的粘着,那就呆了。真是梦!唉,就可惜多美一个天才,偏叫一个身高六尺三寸长红胡子的面包师给糟蹋了。真的这世上的姻缘说来真怪,我很少看见美妇人不嫁给猴子类、牛类水马类的丑男人!但这是支话。眼前我招得到的,够资格的也就不少——有了,方才你坐上这沙发的时候叫我想起了爱菱。也许你与她有缘分,我就为你招她去吧,我想应该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哪儿呢?这屋子终究不是欣赏美妇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够开展,第二光线不够——至少为外行人像你一类着想……我有了一个顶好的主意,你远来客我也该独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爱菱与我特别的熟,我要她怎么她就怎么。暂且约定后天吧,你上午十二点到我这里来,我们一同到芳丹薄罗的大森林里去,那是我常游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带。那边有的是天然的地毯,这一时是自然最妖艳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来,树绿得涨得出油来,松鼠满地满树都是,也不很怕人,顶好玩的。我们决计到那一带去秘密野餐吧——至于“开眼”的话,我包你一个百二十分的满足,将来一定是你从欧洲带回家最不易磨灭的一个印象!一切由我去布置,你要是愿意贡献的话,也不用别的。就要你多买大杨梅,再带一瓶桔子酒,一瓶绿酒,我们享半天闲福去。现在我讲得也累了,我得躺一会儿。

隔一天我们从芳丹薄罗林子里回巴黎的时候,我仿佛刚做了一个最荒唐、最艳丽、最秘密的梦。

泰戈尔[121]

我有几句话想趁这个机会对诸君讲,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耐心听。泰戈尔先生快走了,在几天内他就离别北京,在一两个星期内他就告辞中国。他这一去大约是不会再来的了。也许他永远不能再到中国。

他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他非但身体不强健,并且是有病的。所以他要到中国来,不但他的家属,他的亲戚朋友,他的医生,都不愿意他冒险,就是他欧洲的朋友,比如法国的罗曼·罗兰,也都有信去劝阻他。他自己也曾经踌躇了好久,他心里常常盘算如果到中国来,他究竟能不能够给我们好处,他想中国人自有他们的诗人、思想家、教育家,他们有他们的智慧、天才、心智的财富与营养,他们更用不着外来的补助与戟刺,我只是一个诗人,我没有宗教家的福音,没有哲学家的理论,更没有科学家实利的效用,或是工程师建设的才能。他们要我去做什么,我自己又为什么要去,我有什么礼物带去满足他们的盼望。他真的很觉得迟疑,所以他延迟了他的行期。但是他也对我们说,到冬天完了春风吹动的时候(印度的春风比我们的吹得早),他不由地感觉了一种内迫的冲动。他面对着逐渐滋长的青草与鲜花,不由地抛弃了,忘却了他应尽的职务,不由地解放了他的歌唱的本能,和着新来的鸣雀,在柔软的南风中开怀的讴吟。同时他收到我们催请的信,我们青年盼望他的诚意与热心,唤起了老人的勇气。他立即定夺了他东来的决心。他说趁我暮年的肢体不曾僵透,趁我衰老的心灵还能感受,决不可错过这最后唯一的机会,这博大、从容、礼让的民族,我幼年时便发心朝拜,与其将来在黄昏寂静的境界中萎衰的惆怅,毋宁利用这夕阳未暝的光芒,了却我晋香人的心愿?

他所以决意地东来,他不顾亲友的劝阻,医生的警告,不顾自身的高年与病体,他也撇开了在本国一切的任务,跋涉了万里的海程,他来到了中国。

自从四月十二在上海登岸以来,可怜老人不曾有过一半天完整的休息,旅行的劳顿不必说,单就公开的演讲以及较小集会时的谈话,至少也有了三四十次!他的,我们知道,不是教授们的讲义,不是教士们的讲道。他的心府不是堆积货品的栈房,他的辞令不是教科书的喇叭。他是灵活的泉水,一颗颗颤动的圆珠从他心里兢兢地泛登,水面都是生命的精液;他是瀑布的吼声,在白云间,青林中,石罅里,不住地欢响;他是百灵的歌声,他的欢欣、愤慨、响亮的谐音,弥漫在无际的晴空。但是他是倦了。终夜的狂歌已经耗尽了子规的精力,东方的曙色亦照出他点点的心血,染红了蔷薇枝上的白露。

老人是疲乏了。这几天他睡眠也不得安宁,他已经透支了他有限的精力。他差不多是靠散拿吐瑾[122]过日的。他不由地不感觉风尘的厌倦,他时常想念他少年时在恒河边沿拍浮的清福,他向往椰树的清荫与曼果的甜瓤。

但他还不仅是身体的疲劳,他也感觉心境的不舒畅。这是很不幸的。我们做主人的只是深深的负歉。他这次来华,不为游历,不为政治,更不为私人的利益;他熬着高年,冒着病体,抛弃自身的事业,备尝行旅的辛苦,他究竟为的是什么?他为的只是一点看不见的情感,说远一点,他的使命是在修补中国与印度两民族间中断千余年的桥梁。说近一点,他只想感召我们青年真挚的同情。因为他是信仰生命的,他是尊崇青年的,他是歌颂青春与清晨的,他永远指点着前途的光明。悲悯是当初释迦牟尼证果的动机,悲悯也是泰戈尔先生不辞艰苦的动机。现代的文明只是骇人的浪费,贪淫与残暴,自私与自大,相猜与相忌,飓风似的倾覆了人道的平衡,产生了巨大的毁灭。芜秽的心田里只是误解的蔓草,毒害同情的种子,更没有收成的希冀。在这个荒惨的境地里,难得有少数的丈夫,不怕阻难,不自馁怯,肩上扛着铲除误解的大锄,口袋里满装着新鲜人道的种子。不问天时是阴是雨是晴,不问是早晨是黄昏是黑夜,他只是努力的工作,清理一方泥土,施植一方生命,同时口唱着嘹亮的新歌,鼓舞在黑暗中将次透露的萌芽。

泰戈尔先生就是这少数中的一个。他是来广布同情的,他是来消除成见的。我们亲眼见过他慈祥的阳春似的表情,亲耳听过他从心灵底里迸裂出的大声。我想只要我们的良心不曾受恶毒的烟煤熏黑,或是被恶浊的偏见污抹,谁不曾感觉他至诚的力量,魔术似的,为我们生命的前途开辟了一个神奇的境界,点燃了理想的光明?所以我们也懂得他的深刻的懊怅与失望,如其他知道部分的青年不但不能容纳他的灵感,并且存心地诬毁他的热忱。我们固然奖励思想的独立,但我们决不敢附和误解的自由。他生平最满意的成绩就在他永远能得青年的同情,不论在德国,在丹麦,在美国,在日本,青年永远是他最忠心的朋友。他也曾经遭受种种的误解与攻击,政府的猜疑与报纸的诬捏与守旧派的讥评,不论如何的谬妄与剧烈,从不曾扰动他优容的大量。他的希望,他的信仰,他的爱心,他的至诚,完全地托付青年。我的须,我的发是白的,但我的心却永远是青的。

他常常地对我们说,只要青年是我的知己,我理想的将来就有着落,我乐观的明灯永远不致黯淡。他不能相信纯洁的青年也会坠落在怀疑、猜忌、卑琐的泥溷,他更不能信中国的青年也会沾染不幸的污点。他真不预备在中国遭受意外的待遇。他很不自在,他很感觉异样的怆心。

因此精神的懊丧更加重他躯体的倦劳,他差不多是病了。我们当然很焦急的期望他的健康,但他再没有心境继续他的讲演。我们恐怕今天就是他在北京公开讲演最后的一个机会。他有休养的必要。我们也决不忍再使他耗费有限的精力。他不久又有长途的跋涉,他不能不有三四天完全的养息。所以从今天起,所有已经约定的集会,公开与私人的,一概撤销,他今天就出城去静养。

我们关切他的一定可以原谅,就是一小部分不愿意他来做客的诸君也可以自喜战略的成功。他是病了,他在北京不再开口了,他快走了,他从此不再来了。但是同学们,我们也得凭心地想想,老人到底有什么罪,他有什么负心,他有什么不可容赦的犯案?公道是死了吗?为什么听不见你的声音?

他们说他是守旧,说他是顽固。我们能相信吗?他们说他是“太迟”,说他是“不合时宜”,我们能相信吗?他自己是不能信,真的不能信。他说这一定是滑稽家的反调。他一生所遭逢的批评只是太新,太早,太急进,太激烈,太革命的,太理想的。他六十年的生涯只是不断地奋斗与冲锋,他现在还只是冲锋与奋斗。但是他们说他是守旧,太迟,太老。他顽固奋斗的对象只是暴烈主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武力主义、杀灭性灵的物质主义;他主张的只是创造的生活,心灵的自由,国际的和平,教育的改造,普爱的实现。但他说他是帝国政策的间谍,资本主义的助力,亡国奴族的流民,提倡裹脚的狂人!肮脏是在我们的政客与暴徒的心里,与我们的诗人又有什么关系?昏乱是在我们冒名的学者与文人的脑里,与我们的诗人又有什么亲属?我们何妨说太阳是黑的,我们何妨说苍蝇是真理?同学们,听信我的话,像他这样伟大的声音,我们也许一辈子再不会听着的了。留神目前的机会,预防将来的惆怅!他的人格,我们只能到历史上去搜寻比拟。他的博大的温柔的灵魂,我敢说永远是人类记忆里的一次灵绩。他的无边的想象是辽阔的同情,使我们想起惠德曼[123];他的博爱的福音与宣传的热心使我们记起托尔斯泰;他的坚韧的意志与艺术的天才使我们想起造摩西[124]像的密仡郎其罗;他的诙谐与智慧使我们想象当年的苏格拉底与老聃!他的人格的和谐与优美使我们想念暮年的葛德;他的慈祥的纯爱的抚摩,他的为人道不厌的努力,他的磅礴的大声,有时竟使我们唤起救主的心像;他的光彩,他的音乐,他的雄伟,使我们想念奥林匹克[125]山顶的大神;他是不可侵凌的,不可逾越的;他是自然界的一个神秘的现象;他是三春和暖的南风,惊醒树枝上的新芽,增添处女颊上的红晕;他是普照的阳光。他是一派浩瀚的大水,来从不可追寻的渊源,在大地的怀抱中终古地流着,不息地流着。我们只是两岸的居民,凭借这慈恩的天赋,灌溉我们的田稻,苏解我们的消渴,洗净我们的污垢。他是喜马拉雅积雪的山峰,一般的崇高,一般的纯洁,一般的壮丽,一般的高傲,只有无限的青天枕藉他银白的头颅。

人格是一个不可错误的实在,荒歉是一件大事,但我们是饿惯了的,只认鸠形与鹄面是人生本来的面目,永远忘却了真健康的颜色与彩泽。标准的降低是一种可耻的堕落,我们只是踞坐在井底青蛙,但我们更没有怀疑的余地。我们也许揣详东方的初白,却不能非议中天的太阳。我们也许见惯了阴霾的天时,不耐这热烈的光焰,消散天空的云雾,暴露地面的荒芜,但同时在我们心灵的深处,我们岂不也感觉一个新鲜的影响,催促我们生命的跳动,唤醒潜在的向往,仿佛是武士望见了前峰烽烟的信号,更不踌躇的奋勇前向?只有接近了这样超轶的纯粹的丈夫,这样不可错误的实在,我们方始相形的自愧我们的口不够阔大,我们的嗓音不够响亮,我们的呼吸不够深长,我们的信仰不够坚定,我们的理想不够莹澈,我们的自由不够磅礴,我们的语言不够明白,我们的情感不够热烈,我们的努力不够勇猛,我们的资本不够充实……

我自信我不是恣滥,不切事理的崇拜,我如其曾经应用浓烈的文字,这是因为我不能自制我浓烈的感想。但是我最急切要声明的是,我们的诗人,虽则常常招受神秘的徽号,在事实上却是最清明,最有趣,最诙谐,最不神秘的生灵。他是最通达人情,最近人情的。我盼望有机会追写他日常的生活与谈话。如其我是犯嫌疑的,如其我也是性近神秘的(有好多朋友这么说),你们还有适之[126]先生的见证,他也说他是最可爱最可亲的个人。我们可以相信适之先生绝对没有“性近神秘”的嫌疑!所以无论他怎样的伟大与深厚,我们的诗人还只是有骨有血的人,不是野人,也不是天神。唯其是人,尤其是最富情感的人,所以他到处要求人道的温暖与安慰,他尤其要我们中国青年的同情与情爱。他已经为我们尽了责任,我们不应,更不忍辜负他的期望。同学们!爱你的爱,崇拜你的崇拜,是人情不是罪孽,是勇敢不是懦怯!

济慈[127]的夜莺歌

诗中有济慈(Jonh Keats)的《夜莺歌》,与禽中有夜莺一样的神奇。除非你亲耳听过,你不容易相信树林里有一类发痴的鸟,天晚了才开口唱,在黑暗里倾吐它的妙乐,愈唱愈有劲,往往直唱到天亮,连真的心血都跟着歌声从她的血管里呕出;除非你亲自咀嚼过,你也不易相信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有一天早饭后坐在一株李树底下迅笔地写,不到三小时写成了一首八段八十行的长歌,这歌里的音乐与夜莺的歌声一样的不可理解,同是宇宙间一个奇迹。即使有哪一天,大英帝国破裂成无可记认的断片时,《夜莺歌》依旧保有它无比的价值。万万里外的星亘古地亮着,树林里的夜莺到时候就来唱着,济慈的《夜莺歌》永远在人类的记忆里存着。

那年济慈住在伦敦的Wentworth Place[128]。百年前的伦敦与现在的英京大不相同,那时候“文明”的沾染比较的不深,所以华次华士[129]站在威士明治德桥上,还可以放心地讴歌清晨的伦敦,还有福气在“无烟的空气”里呼吸,望出去也还看得见“田地、小山、石头、旷野,一直开拓到天边”。那时候的人,我猜想,也一定比较的不野蛮,近人情,爱自然,所以白天听得着满天的云雀,夜里听得着夜莺的妙乐。要是济慈迟一百年出世,在夜莺绝迹了的伦敦市里住着,他别的著作不敢说,这首夜莺歌至少,怕就不会成功,供人类无尽期的享受。说起真觉得可惨,在我们南方,古迹而兼是艺术品的,只淘成[130]了西湖上一座孤单的雷峰塔。这千百年来雷峰塔的文学还木曾见面,雷峰塔的映影已经永别了波心!也许我们的灵性是麻皮做的,木屑做的,要不然这时代普遍的苦痛与烦恼的呼声还不是最富灵感的天然音乐。——但是我们的济慈在哪里?我们的《夜莺歌》在哪里?济慈有一次低低地自语——“I feel the flowers growing on me”。意思是“我觉得鲜花一朵朵地长上了我的身”。就是说他一想着了鲜花,他的本体就变成了鲜花,在草丛里掩映着,在阳光里闪亮着,在和风里一瓣瓣的无形的伸展着,在蜂蝶轻薄的口吻下羞晕着。这是想象力最纯粹的境界。孙猴子能七十二般变化,诗人的变化力更是不可限量——莎士比亚戏剧里至少有一百多个永远有生命的人物,男的女的、贵的贱的、伟大的、卑琐的、严肃的、滑稽的,还不是他自己摇身一变变出来的。济慈与雪莱最有这与自然和谐的变术;——雪莱制《云歌》时,我们不知道雪莱变了云还是云变了;雪莱歌《西风》时,不知道歌者是西风还是西风是歌者;颂《云雀》时,不知道是诗人在九霄云端里唱着还是百灵鸟在字句里叫着。同样的,济慈咏“忧郁”“Odeon Melancholy”时,他自己就变了忧郁本体,“忽然从天上掉下来像一朵哭泣的云”;他赞美“秋”“To Autumn”时,他自己就是在树叶底下挂着的叶子中心那颗渐渐发长的核仁儿,或是在稻田里静偃着玫瑰色的秋阳!这样比称起来,如其赵松雪[131]关紧房门伏在地下学马的故事可信时,那我们的艺术家就落粗蠢、不堪的“乡下人气味”!

他那《夜莺歌》是他一个哥哥死的那年做的,据他的朋友有名肖像画家Robert Haydon[132]给Miss Mitford[133]的信里说,他在没有写下以前早就起了腹稿。一天晚上,他们俩在草地里散步时,济慈低低地背诵给他听——“……in a low,tremulous undertone which affected meextremely.”[134]

那年碰巧——据著《济慈传》的Lord Houghton[135]说,在他屋子的邻近来了一只夜莺,每晚不倦的歌唱。他很快活,常常留意倾听,一直听得他心痛神醉逼着他从自己的口里复制了一套不朽的歌曲。我们要记得济慈二十五岁那年在意大利在他一个朋友的怀抱里作古,他是与他的夜莺一样,呕血死的!

能完全领略一首诗或是一篇戏曲,是一个精神的快乐,一个不期然的发现。这不是容易的事,要完全了解一个人的品性是十分难,要完全领会一首小诗也不得容易。我简直想说一半得靠你的缘分。我真有点儿迷信。就我自己说,文学本不是我的行业。我的有限的文学知识是“无师传授”的。裴德[136](Walter Pater)是一天在路上碰着大雨到一家旧书铺去躲避无意中发现的,哥德(Goethe)——说来更怪了——是司蒂文孙[137](R. L. S.)介绍给我的,(在他的Art ofWriting[138]那书里他称赞George Henry Lewes[139]的《葛德评传》;EverymanEdition[140]一块钱就可以买到一本黄金的书)柏拉图是一次在浴室里忽然想着要去拜访他的。雪莱是为他也离婚才去仔细请教他的,杜思退益夫斯基[141]、托尔斯泰、丹农雪乌[142]、波特莱耳[143]、卢骚,这一班人也各有各的来法,反正都不是经由正宗的介绍:都是邂逅,不是约会。这次我到平大[144]教书也是偶然的。我教着济慈的《夜莺歌》也是偶然的,乃至我现在动手写这一篇短文,更不是料得到的。友鸾[145]再三要我写才鼓起我的兴来,我也很高兴写,因为看了我的乘兴的话,竟许有人不但发愿去读那《夜莺歌》,并且从此得到了一个亲口尝味最高级文学的门径,那我就得意极了。

但是叫我怎样讲法呢?在课堂里一头讲生字一头讲典故,多少有一个讲法,但是现在要我坐下来把这首整体的诗分成片段诠释它的意义,可真是一个难题!领略艺术与看山景一样,只要你地位站得适当,你这一望一眼便吸收了全景的精神。要你“远视”地看,不是近视地看;如其你捧住了树才能见树,那时即使你不惜工夫一株一株地审查过去,你还是看不到全林的景子。所以分析地看艺术,多少是煞风景的,综合的看法才对。所以我现在勉强讲这《夜莺歌》,我不敢说我能有什么心得的见解!我并没有!我只是在课堂里讲书的态度,按句按段地讲下去就是。至于整体的领悟还得靠你们自己,我是不能帮忙的。

你们没有听过《夜莺歌》是一个困难。北京有没有我都不知道,下回萧友梅[146]先生的音乐会要是有贝德花芬的第六个“沁芳南”[147](The Pastoral Symphony)时,你们可以去听听,那里面有夜莺的歌声。好吧,我们只能要同意听音乐——自然的或人为的——有时可以使我们听出神。譬如你晚上在山脚下独步时,听着清越的笛声,远远地飞来。你即使不滴泪,你多少不免“神往”不是?或是在山中听泉乐,也可使你忘却俗景,想象神境。我们假定夜莺的歌声比我们白天听着的什么鸟都要好听。它初起像是龚云甫[148],嗓子发沙的,很不懈地试她的新歌。顿上一顿,来了,有调了。可还不急,只是清脆悦耳,像是珠走玉盘(比喻是满不相干的)!慢慢的,她动了情感,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使他激成异常的愤慨似的。他这才真唱了,声音越来越亮,调门越来越新奇,情绪越来越热烈,韵味越来越深长,像是无限的欢畅,像是艳丽的怨慕,又像是变调的悲哀——直唱得你在旁倾听的人,不自主地跟着她兴奋,伴着她心跳。你恨不得和着她狂歌,就差你的嗓子太粗太浊合不到一起!这是夜莺,这是济慈听着的夜莺,本来晚上万籁静定后,声音的感动力就特强,何况夜莺那样不可模拟的妙乐。

好了,你们先得想象你们自己也叫音乐的沉醴浸醉了,四肢软绵绵的,心头痒荠荠的,说不出的一种浓味的馥郁的舒服;眼帘也是懒洋洋地挂不起来,心里满是流膏似的感想,辽远的回忆,甜美的惆怅,闪光的希冀,微笑的情调一齐兜上方寸灵台时——再来——“In a low,tremulousundertone…”——开通济慈的《夜莺歌》,那才对劲儿!

这不是清醒时的说话,这是半梦呓的私语,心里畅快的压迫太重了,流出口来绻缱的细语——我们用散文译过他的意思来看:——

(一)

“这唱歌的,唱这样神妙的歌的,绝不是一只平常的鸟。她一定是一个树林里美丽的女神,有翅膀会得飞翔的。她真乐呀,你听独自在黑夜的树林里,在架干交叉,浓荫如织的青林里,她畅快的开放她的歌调,赞美着初夏的美景。我在这里听她唱,听的时候已经很多,她还是恣情地唱着。啊,我真被她的歌声迷醉了,我不敢羡慕她的清福,但我却让她无边的欢畅催眠住了。我像是服了一剂麻药,或是喝尽了一剂鸦片汁,要不然为什么这睡昏昏思离离地像进了黑甜乡似的。我感觉着一种微倦的麻痹,我太快活了,这快感太尖锐了,竟使我心房隐隐地生痛了!”

(二)

“你还是不倦地唱着——在你的歌声里我听出了最香冽的美酒的味儿。啊,喝一杯陈年的真葡萄酿多痛快呀!那葡萄是长在暖和的南方的,普鲁罔斯[149]那种地方,那边有的是幸福与欢乐。他们男的女的整天在宽阔的太阳光底下作乐,有的携着手跳春舞,有的弹着琴唱恋歌;再加那遍野的香草与各样的树馨——在这快乐的土地下,他们有酒窖埋着美酒。现在酒味益发的澄静,香冽了。真美呀,真充满了南国的乡土精神的美酒,我要来引满一杯。这酒好比是希宝克林灵泉的泉水,在日光里滟滟发虹光的清泉,我拿一只古爵盛一个扑满。啊,看呀!这珍珠似的酒沫在这杯边上发亮,这杯口也叫紫色的浓浆染一个鲜艳。你看看,我这一口就把这一大杯酒吞了下去——这才真醉了,我的神魂就脱离了躯壳,幽幽地辞别了世界,跟着你清唱的音响,像一个影子似的淡淡的掩入了你那暗沉沉的林中。”

(三)

“想起这世界真叫人伤心。我是无留恋的,巴不得有机会可以逃避,可以忘怀种种不如意的现象,不比你在青林茂荫里过无忧的生活。你不知道也无须过问我们这寒碜的世界,我们这里有的是热病、厌倦、烦恼。平常朋友们见面时只是愁颜相对,你听我的牢骚,我听你的哀怨;老年人耗尽了精力,听凭痹症摇落他们仅存的几茎可怜的白发;年轻人也是叫不如意事蚀空了,满脸的憔悴,消瘦得像一个鬼影,再不然就进墓门;真是除非你不想他,你要一想的时候就不由得你发愁,不由得你眼睛里钝迟迟地充满了绝望的晦色;美更不必说,也许难得在这里,那里,偶然露一点痕迹,但是转瞬间就变成落花流水似没了,春光是挽留不住的,爱美的人也不是没有,但美景既不常驻人间,我们至多只能实现暂时的享受,笑口不曾全开,愁颜又回来了!因此我只想顺着你歌声离别这世界,忘却这世界,解化这忧郁沉沉的知觉。”

(四)

“人间真不值得留恋,去吧,去吧!我也不必乞灵于培克司(酒神)与他那宝辇前的文豹,只凭诗情无形的翅膀我也可以飞上你那里去。啊,果然来了!到了你的境界了!这林子里的夜是多温柔呀,也许皇后似的明月此时正在她天中的宝座上坐着,周围无数的星辰像侍臣似的拱着她。但这夜却是黑,暗阴阴的没有光亮,只有偶然天风过路时把这青翠荫蔽吹动,让半亮的天光丝丝的漏下来,照出我脚下青茵浓密的地土。”

(五)

“这林子里梦沉沉的不漏光亮,我脚下踏着的不知道是什么花,树枝上渗下来的清馨也辨不清是什么香。在这薰香的黑暗中,我只能按着这时令猜度这时候青草里,矮丛里,野果树上的各色花香;——乳白色的山楂花,有刺的野蔷薇,在叶丛里掩盖着的芝罗兰已快萎谢了,还有初夏最早开的麝香玫瑰,这时候准是满承着新鲜的露酿。不久天暖和了,到了黄昏时候,这些花堆里多的是采花来的飞虫。”

我们要注意从第一段到第五段是一顺下来的。第一段是乐极了的谵语,接着第二段声调跟着南方的阳光放亮了一些,但情调还是一路的缠绵。第三段稍为激起一点浪纹,迷离中夹着一点自觉的愤慨,到第四段又沉了下去,从“Already with thee!”[150]起,语调又极幽微,像是小孩子走入了一个阴凉的地窖,骨髓里觉着凉,心里却觉着半害怕的特别意味。他低低地说着话,带颤动的,断续的,又像是朝上风来吹断清梦时的情调;他的诗魂在林子的黑荫里闻着各种看不见的花草的香味,私下一一的猜测诉说,像是山涧平流入湖水时的尾声……这第六段的声调与情调可全变了;先前只是畅快的惝恍,这下竟是极乐的谵语了。他乐极了,他的灵魂取得了无边的解脱与自由,他就想永葆这最痛快的俄顷,就在这时候轻轻地把最后的呼吸和入了空间,这无形的消灭便是极乐的永生。他在另一首诗里说——

I know this being's lease,

My fancy to its utmost bliss spreads,

Yet could I on this very midnight cease,

And the world's gaudy ensign see in shreds;

Verse,Fame and Beauty are intense indeed;

But death in tenser—Death is Life's high meed.

在他看来,(或是在他想来),“生”是有限的,生的幸福也是有限的——诗,声名与美是我们活着时最高的理想,但都不及死,因为死是无限的,解化的,与无尽流的精神相投契的。死才是生命最高的蜜酒,一切的理想在生前只能部分的、相对的实现,但在死里却是整体的绝对的和谐。因为在自由最博大的死的境界中一切不调谐的全调谐了,一切不完全的都完全了。他这一段用的几个状词要注意,他的死不是苦痛,是“Easeful death”舒服的,或是竟可以翻作“逍遥的死”;还有他说“quiet breath”,幽静或是幽静的呼吸。这个观念在济慈诗里常见,很可注意,他在一处排列他得意的幽静的比象——

Autumn Suns,

Smiling at ev e upon the quiet sheaves.

Sweet Sapphos Cheek - a sleeping infant's breath -

The gradual sand that througn an hour glass runs

A woodland rivulet,a poet's death.[151]

秋田里的晚霞,沙浮[152]女诗人的香腮,睡孩的呼吸,光阴渐缓的流沙,山林里的小溪,诗人的死。他诗里充满着静的,也许香艳的。美丽的静的意境,正如雪莱的诗里无处不是动,生命的振动,剧烈的,有色彩的,嘹亮的。我们可以拿济慈的《秋歌》对照雪莱的《西风歌》,济慈的“夜莺”对比雪莱的“云雀”,济慈的“忧郁”对比雪莱的“云”,一是动、舞、生命、精华的、光亮的、搏动的生命,一是静、幽、甜熟的、渐缓的“奢侈”的死,比生命更深奥更博大的死,那就是永生。懂了他的生死的概念,我们再来解释他的诗:

(六)

“但是我一面正在猜测着这青林里的这样那样,夜莺他还是不歇地唱着,这回唱得更浓更烈了。(先前只像荷池里地雨声,调虽急,韵节还是很匀净的;现在竟像是大块的骤雨落在盛开的丁香林中,这白英在狂颤中缤纷地堕地,雨中的一阵香雨,声调急促极了)所以他竟想在这极乐中静静地解化,平安地死去,所以他竟与无痛苦的解脱发生了恋爱,昏昏的随口编着钟爱的名字,唱着赞美他,要他领了他永别这生的世界,投入永生的世界。这死所以不仅不是痛苦,真是最高的幸福,不仅不是不幸,并且是一个极大的奢侈;不仅不是消极的寂灭,这正是真生命的实现。在这青林中,在这半夜里,在这美妙的歌声里,轻轻地挑破了生命的水泡。啊,去吧!同时你在歌声中倾吐了你的内蕴的灵性,放胆的尽性的狂歌。好像你在这黑暗里看出比光明更光明的光明,在你的叶荫中实现了比快乐更快乐的快乐。——我即使死了,你还是继续地唱着,直唱到我听不着,变成了土,你还是永远地唱着。”

这是全诗精神最饱满、音调最神灵的一节,接着上段死的意思与永生的意思,他从自己又回想到那鸟的身上。他想我可以在这歌声里消散,但这歌声的本体呢?听歌的人可以由生入死,由死得生,这唱歌的鸟,又怎样呢?以前的六节都是低调,就是第六节调虽变,音还是像在浪花里浮沉着的一张叶片,浪花上涌时,叶片上涌,浪花低伏时叶片也低伏;但这第七节是到了最高点,到了急调中的争调——诗人的情绪,和着鸟的歌声,尽情地涌了出来,他的迷醉中的诗魂已经到了梦与醒的边界。

这节里Ruth[153]的故事是在旧约书里The book of Ruth[154],她是嫁给一个客民的,后来丈夫死了,她的姑要回老家,叫她也回自己的家再嫁人去。罗司一定不肯,情愿跟着她的姑到外国去守寡,后来他在麦田里收麦,她常常想着她的本乡,济慈就应用这段故事。

(七)

“方才我想到死与灭亡,但是你,不死的鸟呀,你是永远没有灭亡的日子,你的歌声就是你不死的一个凭证。时代尽迁异,人世尽变化,你的音乐还是永远不受损伤。今晚上我在此地听你,这歌声还不是在几千年前已经在着。富贵的王子曾经听过你,卑贱的农夫也听过你。也许当初罗司那孩子在黄昏时,站在异邦的田里割麦,他眼里含着一包眼泪思念故乡的时候,这同样的歌声,曾经从林子里透出来,给她精神的安慰。也许在中古时期幻术家在海上变出蓬莱仙岛,在波心里起造着楼阁,在这里面住着他们摄取来的美丽的女郎。她们凭着窗户望海思乡时,你的歌声也曾经感动她们的心灵,给他们平安与愉快。”

(八)

这段是全诗的一个总束,夜莺放歌的一个总束,也可以说人生的大梦的一个总束。他这诗里有两相对的(动机);一个是现实世界,与这面目可憎的实际的生活。这是他巴不得逃避,巴不得忘却的;一个是超现实的世界,音乐声中不朽的生命,这是他所向往的,他要实现的。他愿意解脱了不完全暂时的生,为要化入这完全的永久的生。他如何去化,凭酒的力量可以去,凭诗的无形的翅膀亦可以飞出尘寰,或是听着夜莺不断的唱声也可以完全忘却现实世界的种种烦恼。他去了,他化入了温柔的黑夜,化入了神灵的歌声——他就是夜莺;夜莺就是他。夜莺低唱时他也低唱,高唱时他也高唱。我们辨不清谁是谁,第六第七段充分发挥“完全的永久的生”那个动机。

天空里,黑夜里已经充塞了音乐——所以在这里最高的急调尾声一个字音Forlorn[155]里转回到那一个动机,他所从来那个现实的世界,往来穿着的还是那一条线。音调的接合,转变处也极自然;最后融合那两个相反的动机,用醒(现世界)与梦(想象世界)结束全文,像拿一块石子掷入山壑内的深潭里,你听那音响又清切又谐和。余音还在山壑里回荡着,使你想见那石块慢慢地、慢慢地沉入了无底的深潭……音乐完了,梦醒了,血呕尽了,夜莺死了!但他的余韵却袅袅地永远在宇宙间回响着……

北戴河海滨的幻想

他们都到海边去了,我因为左眼发炎不曾去。我独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张安适的大椅内,袒着胸怀,赤着脚,一头的散发,不时有风来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时睡态,但梦思却半被晓风吹断。我阖紧眼帘内视,只见一斑斑消残的颜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恋的胶附在天边。廊前的马樱、紫荆、藤萝、青翠的叶与鲜红的花,都将它们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态无数。我的臂上与胸前,亦满缀了绿荫的斜纹。从树阴的间隙平望,正见海湾。海波亦似被晨曦唤醒,黄蓝相间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滩边不时见白涛涌起,迸射着雪样的水花。浴线内点点的小舟与浴客,水禽似的浮着;幼童的欢叫,与水波拍岸声,与潜涛呜咽声,相间的起伏,竞报一滩的生趣与乐意。但我独坐的廊前,却只是静静的,静静的无甚声响。妩媚的马樱,只是幽幽的微辗着,蝇虫也敛翅不飞。只有远近树里的秋蝉,在纺妙似的垂引他们不尽的长吟。

在这不尽的长吟中,我独坐在冥想。难得是寂寞的环境,难得是静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传的和谐,静默中有无限的创造。我的心灵,比如海滨,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经渐次的消翳,只剩有疏松的海砂中偶尔的回响,更有残缺的贝壳,反映星月的辉芒。此时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当时汹涌的情景,是梦或是真,再亦不需辨问。只此眉梢的轻皱,唇边的微哂,已足解释无穷奥秘,深深的蕴伏在灵魂的微纤之中。

青年永远趋向反叛,爱好冒险;永远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黄金机缘于浩渺的烟波之外。想割断系岸的缆绳,扯起风帆,欣欣地投入无垠的怀抱。他厌恶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纵与豪迈。无颜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荆棘;绝海与凶献,是他爱取自由的途径。他爱着玫瑰,为她的色香,亦为她冷酷的刺毒。他爱搏狂澜,为他的庄严与伟大,亦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发他探险与好奇的动机。他崇拜冲动:不可测,不可节,不可预逆,起,动,消歇皆在无形中,狂飙似的倏忽与猛烈与神秘。他崇拜斗争:从斗争中求剧烈的生命之意义,从斗争中求绝对的实在,在血染的战阵中,呼叫胜利之狂欢或歌败丧的哀曲。

幻象消灭是人生里命定的悲剧;青年的幻灭,更是悲剧中的悲剧,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凶恶。纯粹的、猖狂的热情之火,不同阿拉丁的神灯,只能放射一时的异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转瞬间,或许,便已敛熄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烬与残灰,在未灭的余温里自伤与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电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闪耀,我们不能不惊讶造化者艺术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与衰与饱餍的黑影,同时亦紧紧地跟着时日进行。仿佛是烦恼、痛苦、失败,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转瞬间,彗星似的扫灭了我们最自傲的神辉——流水涸,明星没,露珠散灭,电闪不再!

在这艳丽的日辉中,只见愉悦与欢舞与生趣,希望,闪烁的希望,在荡漾,在无穷的碧空中,在绿叶的光泽里,在虫鸟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摇曳中——夏之荣华,春之成功。春光与希望,是长驻的;自然与人生,是调谐的。在远处有福的山谷内,莲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乱石间跳跃;牧童们,有的吹着芦笛,有的平卧在草地上,仰看交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黄的稻田中缥缈地移过。在远处安乐的村中,有妙龄的村姑,在流涧边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衔烟斗的农夫三两,在预度秋收的丰盈;老妇人们坐在家门外阳光中取暖,她们的周围有不少的儿童,手擎着黄白的钱花在环舞与欢呼。

在远——远处的人间,有无限的平安与快乐,无限的春光……

在此暂时可以忘却无数的落蕊与残红;亦可以忘却花荫中掉下的枯叶,私语地预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却苦恼的僵瘪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复他们腮颊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却纷争的互杀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们凶恶的兽性;亦可以忘却庸俗的卑琐的人间,行云与朝露的风姿,不能引逗他们刹那间的凝视;亦可以忘却自觉的失望的人间,绚烂的春时与媚草,只能反激他们悲伤的意绪。

我亦可以暂时忘却我自身的种种;忘却我童年期清风白水似的天真;忘却我少年期种种虚荣的希冀;忘却我渐次的生命的觉悟;忘却我热烈的理想的寻求;,忘却我心灵中乐观与悲观的斗争;忘却我攀登文艺高峰的艰辛;忘却刹那的启示与彻悟之神奇;忘却我生命潮流之骤转;忘却我陷落在危险的漩涡中之幸与不幸;忘却我追忆不完全的梦境;忘却我大海底里埋首的秘密;忘却曾经刳割我灵魂的利刃,炮烙我灵魂的烈焰,摧毁我灵魂的狂飙与暴雨;忘却我的深刻的怨与艾;忘却我的冀与愿;忘却我的恩泽与惠感;忘却我的过去与现在……

过去的实在,渐渐的膨胀,渐渐的模糊,渐渐的不可辨认;现在的实在,渐渐的收缩,逼成了意识的一线,细极狭极的一线,又裂成了无数不相连续的黑点……黑点亦渐次的隐翳?幻术似的灭了,灭了,一个可怕的黑暗的空虚……

印度洋上的秋思

昨夜中秋。黄昏时西天挂下一大帘的云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将海天一体化成暗蓝色,寂静得如黑衣尼在圣座前默祷。过了一刻,即听得船梢布篷上悉悉索索啜泣起来,低压的云夹着迷蒙的雨色,将海线逼得像湖一般窄,沿边的黑影,也辨认不出是山是云,但涕泪的痕迹,却满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声在急骤之中,有零落萧疏的况味,连着阴沉的气氲,只是在我灵魂的耳畔私语道:“秋”!我原来无欢的心境,抵御不住那样温婉的浸润,也就开放了春夏间所积受的秋思,和此时外来的怨艾构合,产出一个弱的婴儿——“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云,还疏松地幕在天空,只露着些惨白的微光,预告明月已经装束齐整,专等开幕。同时船烟正在莽莽苍苍的吞吐,筑成一座蟒鳞的长桥,直联及西天尽处,和轮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对照,留恋西来的踪迹。

北天云幕豁处,一颗鲜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来问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扮得遍体光艳,但新娘依然姗姗未出。

我小的时候,每于中秋夜,呆坐在楼窗外等看“月华”。若然天上有云雾缭绕,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担忧。若然见了鱼鳞似的云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悦,默祷着月儿快些开花。因为我常听人说只要有“瓦楞”云,就有月华,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亲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华只是我脑筋里一个不曾实现的想象,直到如今。

现在天上砌满了瓦楞云彩,霎时间引起了我早年许多有趣的记忆——但我的纯洁的童心,如今哪里去了!

月光有一种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绪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结聚成山,月下的情泪可以培畤百亩的畹兰,千茎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类先天的遗传,否则,何以我们几年不知悲感的时期,有时对着一泻的清辉,也往往凄心滴泪呢?

但我今夜却不曾流泪。不是无泪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将我最纯洁的本能锄净,却为是感觉了神圣的悲哀,将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动,想学契古特白登来解剖这神秘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远是热的情的死仇,他们不能相容的。

但在这样浪漫的月夜,要来练习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机一转,重复将锋快的智力剧起,让沉醉的情泪自然流转,听他产生什么音乐,让绻缱的诗魂漫自低回,看他寻出什么梦境。

明月正在云岩中间,周围有一圈黄色的彩晕,一阵阵的轻霭,在她面前扯过。海上几百道起伏的银沟,一齐在微叱凄清的音节,此外不受清辉的波域,在暗中愤愤涨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将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现象,一面拿着纸笔,痴望着月彩,想从她明洁的辉光里,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迹,希冀她们在我心里,凝成高洁情绪的菁华。因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间的恩怨,哪一件不经过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边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个榕绒密绣的湖边,坐着一对情醉的男女,他们中间草地上放着一尊古铜香炉,烧着上品的水息。那温柔婉恋的烟篆,沉馥香浓的热气,便是他们爱感的象征。月光从云端里轻俯下来,在那女子脑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烟尾上,印下一个慈吻,微晒,重复登上她的云艇,上前驶去。

一家别院的楼上,窗帘不曾放下,几枝肥满的桐叶正在玻璃上摇曳斗趣。月光窥见了窗内一张小蚊床上紫纱帐里,安眠着一个安琪儿似的小孩。她轻轻挨进身去,在他温软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抚摩了一会。又将她银色的纤指,理齐了他脐圆的额发,蔼然微哂着,又回她的云海去了。

一个失望的诗人,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满面写着幽郁的神情,他爱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动,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里榨出些微甘液。他张开两手,仰着头,让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时正在过路,洗沐他泪腺湿肿的眼眶,他似乎感觉到清心的安慰,立即摸出一枝笔,在白衣襟上写道:

月光,你是失望儿的乳娘!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棂里,望得见屋里的内容:一张小桌上放着半块面包和几条冷肉,晚餐的剩余。窗前几上开着一本家用的圣经,炉架上两座点着的烛台,不住地在流泪,旁边坐着一个皱面驼腰的老妇人,两眼半闭不闭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个少妇。她的长裙散在地板上像一只大花蝶。老妇人掉头向窗外望,只见远远海涛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拥抱蜜吻,她叹了声气向着斜照在圣经上的月彩嗫道:

“真绝望了!真绝望了!”

她独自在她精雅的书室里,把灯火一齐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从东墙肩上斜泻下去,笼住她的全身,在花砖上幻出一个窈窕的倩影。她两根垂辫的发梢,她微澹的媚唇,和庭前几茎高峙的玉兰花,都在静谧的月色中微颤。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邻近的花草,连月儿闻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边天然的妙涡,已有好几日不圆满。她瘦损了。但她在想什么呢?月光,你能否将我的梦魂带去,放在离她三五尺的玉兰花枝上。

威尔斯西境一座矿床附近,有三个工人,口衔着笨重的烟斗,在月光中间坐。他们所能想到的话都已讲完,但这异样的月彩,在他们对面的松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可言语比说的妩媚。惟有他们工余倦极的眼珠不阖,彼此不约而同今晚较往常多抽了两斗的烟,但他们矿火熏黑、煤块擦黑的面容。表示他们心灵的薄弱,在享乐烟斗以外,虽然秋月溪声的戟刺,也不能有精美情绪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们默默地扑出了一斗灰,起身进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从屋背飘眼望进去,只见他们都已睡熟。他们即使有梦,也无非矿内矿外的景色!

月光渡过了爱尔兰海峡,爬上海尔佛林的高峰,正对着静默的红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块冰,铁青色。四围斜坦的小峰,全都满铺着蟹青和蛋白色的岩片碎石,一株矮树都没有。沿潭间有些丛草,那全体形势,正像一大青碗,现在满盛了清洁的月辉。静极了,草里不闻虫吟,水里不闻鱼跃。只有石缝里潜涧沥淅之声,断续地作响,仿佛一座大教堂里点着一星小火,益发对照出静穆宁寂的境界。月儿在铁色的潭面上,倦倚了半晌,重复扳起她的银泻,过山去了。

昨天船离了新加坡以后,方向从正东改为东北,所以前几天的船梢正对落日,此后“晚霞的工厂”渐渐移到我们船向的左手来了。

昨夜吃过晚饭上甲板的时候,船右一海银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凄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视。那放银光的圆球正挂在你头上,如其起靠着船头仰望。她今夜并不十分鲜艳,她精圆的芳容上似乎轻笼着一层藕灰色的薄纱,轻漾着一种悲喟的音调,轻染着几痕泪化的雾霭。她并不十分鲜艳,然而她素洁温柔的光线中,犹之少女浅蓝妙眼的斜瞟,犹之春阳融解在山巅白云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态。世间凡具有感觉性的人,只要承沐着她的清辉,就发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应,引起隐复的内心境界的紧张。——像琴弦一样,——人生最微妙的情绪,戟震生命所蕴藏高洁名贵创现的冲动。有时在心理状态之前,或于同时,撼动躯体的组织,使感觉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经难禁之酸辛,内藏汹涌之跳动,泪腺之骤热与润湿。那就是秋月兴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岂止、直是悲哀幽骚悱怨沉郁的象征,是季候运转的伟剧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诗艺界最凄凉亦最微妙的一个消息。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中国字形具有一种独一的妩媚,有几个字的结构,我看来纯是艺术家的匠心:这也是我们国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经是一个极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数的杰作;有石开湖晕,风扫松针的妙处,这一群点画的配置,简直经过柯罗的画篆,米仡朗其罗的雕圭,Chopin的神感;像——用一个科学的比喻——原子的结构,将旋转宇宙的大力收缩成一个无形无踪的电核。这十三笔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惨的现象和经验。吁喟和涕泪,所凝成最纯粹精密的结晶,满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闲[156](Gautier)异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梦到,愁字变形为秋霞黯绿色的通明宝玉,若用银槌轻击之,当吐银色的幽咽电蛇似腾入云天。

我并不是为寻秋意而看月,更不是为觅新愁而访秋月,蓄意沉浸于悲哀的生活,是丹德[157]所不许的。我盖见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经!

我重复回到现实的景色,轻裹在云锦之中的秋月,像一个遍体蒙纱的女郎,她那团圆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时她幂弦的颜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迹,又使人疑是送丧的丽姝。所以我曾说:

“秋月呀?我不盼望你团圆。”

这是秋月的特色,不论她是悬在落日残照边的新镰,与“黄昏晓”竞艳的眉钩,中宵斗没西陲的金碗,星云参差间的银床,以至一轮腴满的中秋,不论盈昃高下,总在原来澄爽明秋之中,遍洒着一种我只能称之为“悲哀的轻霭”,和“传愁的以太”。即使你原来无愁,见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调”,渐渐伤感起来!

秋月呀!

谁禁得起银指尖儿

浪漫的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抚摩,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

无聊的云烟,

秋月的美满,

熏暖了飘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

来参与这

美满的婚姻和丧礼。

(原载于1922年12月29日《晨报副刊》)

想飞

假如这时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墙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檐下偎着一个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拢着睡眼,看棉团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着玩……假如这夜是一个深极了的啊,不是壁上挂钟的时针指示给我们看的深夜,这深就比是一个山洞的深,一个往下钻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这样一个深夜,它那无底的阴森捻起我遍体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筛的雪,筛淡了远近间飏动的市谣;筛泯了在泥道上挣扎的车轮;筛灭了脑壳中不妥协的潜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静。那在树荫浓密处躲着的夜鹰,轻易不敢在天光还在照亮时出来睁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里有一点子黑的。正冲着太阳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着眼,对着那两株树缝里瞧,黑的,有榧子来大。不,有桃子来大——嘿,又移着往西了!

我们吃了中饭出来到海边去。(这是英国康槐尔极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丽丽的叫响从我们的脚底下匀匀的往上颤,齐着腰,到了肩高,过了头顶,高入了云,高出了云。啊!你能不能把一种急震的乐音想象成一阵光明的细雨,从蓝天里冲着这平铺着青绿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点都是跳舞的小脚,安琪儿的。云雀们也吃过了饭,离开了它们卑微的地巢飞往高处做工去。上帝给它们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着,这儿一只,那边又起了两!一起就冲着天顶飞,小翅膀活动得多快活,圆圆的,不踌躇地飞,——它们就认识青天。一起就开口唱,小嗓子活动得多快活,一颗颗小精圆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们赞美的是青天。瞧着,这飞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屑,直顶着无底的天顶细细的摇,——这全看不见了,影子都没了!但这光明的细雨还是不住地下着……

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负苍天,而莫之夭阏者;”那不容易见着。我们镇上东关厢外有一座黄泥山,山顶上有一座七层的塔,塔尖顶着天。塔院里常常打钟,钟声响动时,那在太阳西晒的时候多,一枝艳艳的大红花贴在西山的鬓边,回照着塔山上的云彩,——钟声响动时,绕着塔顶尖,摩着塔顶天,穿着塔顶云,有一只两只,有时三只四只,有时五只六只蜷着爪往地面瞧的“饿老鹰,”撑开了它们灰苍苍的大翅膀没挂恋似的在盘旋,在半空中浮着,在晚风中泅着,仿佛是按着塔院钟的波荡来练习圆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时的“大鹏”。有时好天,抬头不见一瓣云的时候,听着猇忧忧的叫响,我们就知道那是宝塔上的饿老鹰寻食吃来了。这一想象半天里秃顶圆睛的英雄,我们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锉锉铁刷似的羽毛,摇起来呼呼响的,只一摆就冲出了书房门,钻入了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儿去,谁耐烦站在先生书桌前晃着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难背的书!啊飞!不是那在树枝上矮矮的、跳着的麻雀儿的飞;不是那凑天黑从堂匾后背冲出来赶蚊子吃的蝙蝠的飞;也不是那软尾巴软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飞。要飞就得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十亩稻田的飞,到天晚飞倦了就来绕着那塔顶尖顺着风向打圆圈做梦……听说饿老鹰会抓小鸡!

飞。人们原来都是会飞的。天使们有翅膀,会飞,我们初来时也有翅膀,会飞。我们最初来就是飞了来的,有的做完了事还是飞了去,他们是可羡慕的。但大多数人是忘了飞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长,再也飞不起来;有的翅膀叫胶水给胶住了,再也拉不开;有的羽毛叫人给修短了像鸽子似的只会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对翅膀上当铺去典钱,使过了期再也赎不回……真的,我们一过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飞的本领,但没了翅膀或是翅膀坏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你再也飞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着飞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气的一程一程的在青云里逍遥,那多可怜。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脚上的鞋,穿烂了可以再问妈要一双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没法给补的。还有,单顾着你翅膀也还不一定到时候能飞,你这身子要是不谨慎养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样难不是?一对小翅膀驮不起一个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时候你听人家高声的招呼说:朋友,回去吧,趁这天还有紫色的光。你听他们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摇响,朵朵的春云跳过来拥着他们的肩背,望着最光明的来处翩翩的,冉冉的,轻烟似的化出了你的视域,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泻光明的骤雨——“Thou art unseen but yet I hear thy shrilldelight”[158]——那你,独自在泥涂里淹着,够多难受,够多懊恼,够多寒伧!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老是在这地面上爬着够多厌烦,不说别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地这么想?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大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人类初发明用石器的时候,已经想长翅膀。想飞。原人洞壁上画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着翅膀;拿着弓箭赶野兽的,他那肩背上也给安了翅膀。小爱神是有一对粉嫩的肉翅的。挨开拉斯[159](Icarus)是人类飞行史里第一个英雄,第一次牺牲。安琪儿(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个标记是帮助他们飞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画上的表现。最初像是一对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儿们的背上,像真的,不灵动的。渐渐地翅膀长大了,地位安稳了,毛羽丰满了。画图上的天使们长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类初次实现了翅膀的观念,彻悟了飞行的意义。挨开拉斯闪不死的灵魂,回来投生又投生。人类最大的使命,是制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飞!理想的极度,想象的止境,从人到神!诗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盘旋的。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边山峰顶上试去,要是度不到这边山峰上,你就得到这万丈的深渊里去找你的葬身地!“这人形的鸟会有一天试他第一次的飞行,给这世界惊骇,使所有的著作赞美,给他所从来的栖息处永久的光荣。”啊达文謇!

但是飞?自从挨开拉斯以来,人类的工作是制造翅膀,还是束缚翅膀?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还能飞吗?都是飞了来的,还都能飞了回去吗?钳住了,烙住了,压住了,——这人形的鸟会有试他第一次飞行的一天吗?……

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影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砰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泰山日出

振铎[160]来信要我在《小说月报》的泰戈尔号上说几句话。我也曾答应了,但这一时游济南游泰山游孔陵,太乐了。一时竟拉不拢心思来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捱到现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强坐下来,把我想得到的话不整齐地写出。

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饫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餍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我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

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地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地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蒙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的幻想——我躯体无限地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飒飒地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地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热奋的驰骋……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地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莅……

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霞,从无垠的肩上产生,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地跃出了地平,翻登了云背,临照在天空……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地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霞采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

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这是我此时回忆泰山日出时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尔来华的颂词。

(原载于1923年9月《小说月报》第14卷第9号)

海滩上种花

朋友是一种奢华,且不说酒肉势利,那是说不上朋友,真朋友是相知,但相知谈何容易。你要打开人家的心,你先得打开你自己的;你要在你的心里容纳人家的心,你先得把你的心推放到人家的心里去。这真心或真性情的相互的流转,是朋友的秘密,是朋友的快乐。但这是说你内心的力量够得到,性灵的活动有富余,可以随时开放,随时往外流,像山里的泉水,流向容得住你的同情的沟槽。有时你得冒险,你得花本钱,你得抵拚在巉岈的乱石间,触刺的草缝里耐心地寻路。那时候艰难,苦痛,消耗,都在是可能的,在你这水一般灵动,水一般柔顺的寻求同情的心能找到平安欣快以前。

我所以说朋友是奢华,“相知”是宝贝,但得拿真性情的血本去换,去拚。因此我不敢轻易说话,因为我自己知道我的来源有限,十分的谨慎尚且不时有破产的恐惧,我不能随便“花”。前天有几位小朋友来邀我跟你们讲话,他们的恳切折服了我,使我不得不从命,但是小朋友们,说也惭愧,我拿什么来给你们呢?

我最先想来对你们说些孩子话,因为你们都还是孩子。但是那孩子的我到哪里去了?仿佛昨天我还是个孩子,今天不知怎的就变了样。什么是孩子要不为一点活泼的天真,但天真就比是泥土里的嫩芽,天冷泥土硬就压住了它的生机——这年头问谁去要和暖的春风?

孩子是没了。你记得的只是一个不清切的影子,模糊得很,我这时候想起就像是一个瞎子追念他自己的容貌,一样的记不周全。他即使想急了拿一双手到脸上去印下一个模子来,那模子也是个死的,真的没了。一个在公园里见一个小朋友不提多么活动,一忽儿上山,一忽儿爬树,一忽儿溜冰,一忽儿干草里打滚,要不然就跳着憨笑。我看着羡慕,也想学样,跟他一起玩,但是不能,我是一个大人,身上穿着长袍,心里存着体面,怕招人笑,天生的灵活换来矜持的存心——孩子,孩子是没有的了,有的只是一个年岁与教育蛀空了的躯壳,死僵僵的,不自然的。

我又想找回我们天性里的野人来对你们说话,因为野人也是接近自然的。我前几年过印度时得到极刻心的感想,那里的街道房屋以及土人的体肤容貌,生活的习惯,虽则简,虽则陋,虽则不夸张,却处处与大自然——上面碧蓝的天,火热的阳光,地下焦黄的泥土,高矗的椰树——相调谐,情调,色彩,结构,看来有一种意义的一致,就比是一件完美的艺术的作品。也不知怎的,那天看了他们的街,街上的牛车,赶车的老头露着他的赤光的头颅与此紫姜色的圆肚。他们的庙,庙里的圣像与神座前的花,我心里只是不自在,就仿佛这情景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的叫唤,叫你去跟着他,你的灵魂也何尝不活跳跳地想答应一声:“好,我来了”,但是不能,又有碍路的挡着你,不许你回复这叫唤声启示给你的自由。困着你的是你的教育。我那时的难受就比是一条蛇摆脱不了困住他的一个硬性的外壳——野人也给压住了,永远出不来。

所以今天站在你们上面的我不再是融会自然的野人,也不是天机活灵的孩子:我只是一个“文明人”,我能说的只是“文明话”。但什么是文明只是堕落?文明人的心里只是种种虚荣的念头,他到处忙不算,到处都得计较成败。我怎么能对着你们不感觉惭愧?不了解自然不仅是我的心,我的话也是的。并且我即使有话说也没法表现,即使有思想也不能使你们了解。内里那点子性灵就好比是在一座石壁里牢牢地砌住,一丝光亮都不透,就凭这双眼望见你们,但有什么法子可以传达我的意思给你们。我已经忘却了原来的语言,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但我的小朋友们还是逼着我来说谎(没有话说而勉强说话便是谎)。知识,我不能给,要知识你们得请教教育家去,我这里是没有的。智慧,更没有了,智慧是地狱里的花果,能进地狱更能出地狱的才采得着智慧,不去地狱的便没有智慧——我是没有的。

我正发窘的时候,来了一个救星——就是我手里这一小幅画,等我来讲道理给你们听。这张画是我的拜年片,一个朋友替我制的。你们看这个小孩子在海边沙滩上独自地玩,赤脚穿着草鞋,右手提着一枝花,使劲把它往沙里栽;左手提着一把浇花的水壶,壶里水点一滴滴地往下掉着,离着小孩不远看得见海里翻动着的波澜。

你们看出了这画的意思没有?

在海砂里种花。在海砂里种花!那小孩这一番种花的热心怕是白费的了。砂碛是养不活鲜花的,这几点淡水是不能帮忙的。也许等不到小孩转身,这一朵小花已经支不住阳光的逼迫,就得交卸它有限的生命,枯萎了去。况且那海水的浪头也快打过来了,海浪冲来时不说这朵小小的花,就是大根的树也怕站不住——所以这花落在海边上是绝望的,小孩这番力量准是白花的了。

你们一定很能明白这个意思。我的朋友是很聪明的,他拿这画意来比我们一群呆子,乐意在白天里做梦的呆子,满心想在海砂里种花的傻子。画里的小孩拿着有限的几滴淡水想维持花的生命,我们一群梦人也想在现在比沙漠还要干枯比沙滩更没有生命的社会里,凭着最有限的力量,想下几颗文艺与思想的种子,这不是一样的绝望,一样的傻?想在海砂里种花,想在海砂里种花,多可笑呀!但我的聪明的朋友说,这幅小小画里的意思还不止此,讽刺不是他的目的。他要我们更深一层看。在我们看来海砂里种花是傻气,但在那小孩自己却不觉得。他的思想是单纯的,他的信仰也是单纯的。他知道的是什么?他知道花是可爱的,可爱的东西应得帮助他发长。他平常看见花草都是从地土里长出来的,他看来海砂也只是地,为什么海砂里,不能长花他没有想到,也不必想到。他就知道拿花来栽,拿水去浇。只要那花在地上站直了他就欢喜,他就乐,他就会跳他的跳,唱他的唱,来赞美这美丽的生命。以后怎么样,海砂的性质,花的运命,他全管不着!我们知道小孩们怎样地崇拜自然,他的身体虽则小,他的灵魂却是大着;他的衣服也许脏,他的心可是洁净的。这里还有一幅画,这是自然的崇拜。你们看这孩子在月光下跪着拜一朵低头的百合花,这时候他的心与月光一般的清洁与花一般的美丽,与夜一般的安静。我们可以知道到海边上来种花那孩子的思想与这月下拜花的孩子的思想会得跪下的——单纯、清洁,我们可以想象那一个孩子把花栽好了也是一样来对着花膜拜祈祷——他能把花暂时栽了起来便是他的成功,此外以后怎么样不是他的事情了。

你们看这个象征不仅美,并且有力量,因为它告诉我们单纯的信心是创作的泉源——这单纯的烂漫的天真是最永久最有力量的东西,阳光烧不焦他,狂风吹不倒他,海水冲不了他,黑暗掩不了他——地面上的花朵有被摧残有消灭的时候,但小孩爱花种花这一点:“真”却有的是永久的生命。

我们来放远一点看。我们现有的文化只是人类在历史上努力与牺牲的成绩。为什么人们肯努力肯牺牲?因为他们有天生的信心,他们的灵魂认识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虽则他们的肉体与智识有时候会诱惑他们反着方向走路,但只要他们认明一件事情是有永久价值的时候,他们就自然地会得兴奋,不期然的自己牺牲,要在这忽忽变动的声色的世界里,赎出几个永久不变的原则的凭证来。耶稣为什么不怕上十字架?密尔顿[161]何以瞎了眼还要做诗,贝德花芬[162]何以聋了还要制音乐,密仡郎其罗为什么肯积受几个月的潮湿,不顾自己的皮肉与靴子连成一片地用心思,为的只是要解决一个小小的美术问题?为什么永远有人到冰洋尽头雪山顶上去探险?为什么科学家肯在显微镜底下或是数目字中间研究一般人眼看不到心想不通的道理,消磨他一生的光阴?

为的是这些人道的英雄都有他们不可摇动的信心,像我们在海砂里种花的孩子一样,他们的思想是单纯的——宗教家为善的原则牺牲,科学家为真的原则牺牲,艺术家为美的原则牺牲——这一切牺牲的结果便是我们现有的有限的文化。

你们想想在这地面上做事难道还不是一样的傻气——这地面还不与海砂一样不容你生根,在这里的事业还不是与鲜花一样的娇嫩?——潮水过来可以冲掉,狂风吹来可以折坏,阳光晒来可以熏焦我们小孩子手里拿着往砂里栽的鲜花。同样的,我们文化的全体还不一样有随时可以冲掉、折坏、熏焦的可能吗?巴比伦的文明现在哪里?嘭噼[163]城曾经在地下埋过千百年,克利脱的文明直到最近五六十年间才完全发见。并且有时一件事实体的存在并不能证明他生命的继续,这区区地球的本体就有一千万个毁灭的可能。人们怕死不错,我们怕死人,但最可怕的不是死的死人,是活的死人,单有躯壳生命没有灵性,生活是莫大的悲惨。文化也有这种情形,死的文化倒也罢了,最可怜的是勉强喘着气的半死的文化。

你们如其问我要例子,我就不迟疑地回答你说。朋友们,贵国的文化便是一个喘着气的活死人!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我们最后的几个祖宗为了不变的原则牺牲他们的呼吸与血液,为了不死的生命牺牲他们有限的存在,为了单纯的信心遭受当时人的讪笑与侮辱。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我们最后听见普遍的声音像潮水似的充满着地面。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我们最后看见强烈的光明像彗星似的扫掠过地面。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我们最后为某种主义流过火热的鲜血。时候已经很久的了,自从我们的骨髓里有胆量,我们的说话里有分量。

这是一个极伤心的反省!我真不知道这时代犯了什么不可赦的大罪,上帝竟狠心地赏给我们这样恶毒的刑罚?你看看去这年头到哪里去找一个完全的男子或是一个完全的女子——你们去看去,这年头哪一个男子不是阳痿,哪一个女子不是鼓胀!要形容我们现在受罪的时期,我们得发明一个比丑更丑、比脏更脏、比下流更下流、比苟且更苟且、比懦怯更懦怯的一类生字去。朋友们,真的,我心里常常害怕,害怕下回东风带来的不是我们盼望中的春天,不是鲜花青草蝴蝶飞鸟。我怕他带来一个比冬天更枯槁更凄惨更寂寞的死天——因为丑陋的脸不配穿漂亮的衣服,我们这样丑陋的变态的人心与社会凭什么权利可以问青天要阳光,问地面要青草,问飞鸟要音乐,问花朵要颜色?你问我明天天会不会放亮?我回答说我不知道,竟许不!

归根是我们失去了我们灵性努力的重心,那就是一个单纯的信仰,一点烂漫的童真!不要说到海滩去种花——我们都是聪明人谁愿意做傻瓜去——就是在你自己院子里种花你都懒怕动手哪!最可怕的怀疑的鬼与厌世的黑影已经占住了我们的灵魂!

所以朋友们,你们都是青年,都是春雷声响不曾停止时破绽出来的鲜花,你们再不可堕落了——虽则陷阱的大口满张在你的跟前。你不要怕,你把你的烂漫的天真倒下去,填平了它,再往前走——你们要保持那一点的信心,这里面连着来的就是精力与勇敢与灵感——你们再不怕做小傻瓜,尽量在这人道的海滩边种你的鲜花去一花也许回消灭,但这种花的精神是不烂的!

原载于《落叶》,北新书局1926年6月初版

注释:

[1]康桥,通译剑桥,在英国东南部,这里指剑桥大学。

[2]卢梭,通译罗素(1872—1970),英国哲学家、逻辑学家,1921年曾来中国讲学。

[3]哥伦比亚,这里指哥伦比亚大学,在美国纽约。

[4]福禄泰尔,通译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作家。

[5]trinity college的fellow,即三一学院(属剑桥大学)的评议员。

[6]fellowship即评议员资格。

[7]狄更生,英国作家、学者。徐志摩在英国期间曾得到他的帮助。

[8]林宗孟,即林长民,晚清立宪派人士,辛亥革命后曾任司法总长。

[9]郭虞裳,未详。

[10]肖班,通译肖邦(1810—1849),波兰作曲家、钢琴家。

[11]昭明太子,即南朝梁武帝长子萧统,立为太子,未及位而卒,谥号昭明。他信佛能文,曾招聚文人学士,编集《文选》。

[12]亚佩腊,未详。

[13]爱洛绮丝,十二世纪时一位法国青年女子,因与她的老师阿卜略尔恋爱而导致一场悲剧,终而遁世。

[14]桀卜闪,通译吉卜赛人,以过游荡生活为特点的一个民族。原居印度西北部,十二世纪前后开始到处流浪,几乎遍布全球。

[15]阿诺河,流经佛罗伦萨的一条河流。

[16]葛德,通译歌德,德国诗人。

[17]阿尔帕斯,通译阿尔卑斯,欧洲南部的山脉,有多处景色迷人的山口,为著名旅游胜地。

[18]雪西里,通译西西里,地中海最大的岛屿,属意大利。

[19]来因河,通译莱茵河,欧洲的一条大河,源出瑞士境内的阿尔卑斯山,流经列支敦士登、奥地利、法国、西德、荷兰等国,注入北海。

[20]梨梦湖,通译莱蒙湖,也即日内瓦湖,在瑞士西南与法国东部边境,是著名的风景区和疗养地。

[21]威尼市,通译威尼斯,意大利东北部城市。

[22]南针,即指南针。

[23]曼殊斐尔,通译曼斯菲尔德(1888—1923),英国女作家。生于新西兰的惠灵顿,年轻时到伦敦求学,后在英国定居。

[24]这首诗译述如下:“啊,人性,如果你是绝对脆弱和邪恶,/如果你是尘埃和灰烬,/你的情感何以如此高尚?如果你多少称得上崇高,/你高尚的冲动和思想何以如此卑微而转瞬即逝?”

[25]理巴第,通译为莱奥帕尔迪(1793—1837),意大利诗人、学者。

[26]麦雷,即约翰·米德尔顿·默里(1889—1957),英国诗人,评论家,也做过记者、编辑。曼斯菲尔德与第一个丈夫离异后,一直与他同居。

[27]Athenaeum,即《雅典娜神庙》杂志,创刊于1928年,十九世纪一直是英国颇有权威的文艺刊物。

[28]纽新兰,通译新西兰。

[29]“In a German Pension”,即《在德国公寓里》。

[30]London Nation,即伦敦的《国民》杂志。

[31]“Bliss”,即《幸福》。

[32]“Garden Party”,即《园会》。

[33]陈伯通,即陈源(西滢)。

[34]Charing Cross,可译作查玲十字架路。这是伦敦一个街区的名称,英王爱德华一世曾在此建立一个大十字架以纪念他的王后。

[35]道施滔庵符斯基,通译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作家,著有《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等长篇小说。

[36]这本书名直译为:《马丁·塞克批评研究》。

[37]契高夫,通译契诃夫(1860—1904),俄国作家,以短篇小说和戏剧创作著称。

[38]Philistinism,即庸俗主义。

[39]惠尔思,通译威尔斯(1866—1946),英国作家,历史学家,著有《时间机器》、《隐身人》等。

[40]Easten Glebe,译作伊斯坦克利本,伦敦附近的一个地方。

[41]Rose Macaulay,通译罗斯·麦考利(1881—1958),英国女作家,著有《愚者之言》、《他们被击败了》等。

[42]Virginia Woolf,通译弗吉尼亚·伍尔芙(1882—1941),英国女作家,著有《海浪》、《到灯塔去》等。她是“意识流”小说的早期探索者之一。

[43]Roma Wilson,通译罗默·威尔逊(1891—1930),英国女作家。其文学生涯虽短暂,却卓有成就。著有长篇小说《现代交响乐》等。

[44]Mrs. Lueas,未详。

[45]Vanessa Bell,通译文尼莎·贝尔(1879—1961),英国女作家。她是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姐姐,著名艺术理论家克莱夫·贝尔的妻子。他们同属于“布卢姆斯伯里”艺术圈子。

[46]Freudian Complex,直译为“弗洛伊德情结”,但这个说法显然有误,应为“俄狄浦斯情结”。

[47]Birth Control,即“人口控制”。

[48]George Moore,通译乔治·穆尔(1852—1933),爱尔兰作家。

[49]James Joyce,通译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作家,现代主义文学奠基人之一。

[50]A Story - teller's Holiday,直译为《一位故事大师的假日》,但詹姆斯·乔伊斯并没有这样一部著作,疑为他的长篇小说《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之误。

[51]“Ulysses”,即《尤利西斯》,詹姆斯·乔伊斯最重要的一部小说。

[52]Amy Lowell,通译埃米·洛威尔(1874—1925),美国女作家,意象派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

[53]Futuristic,即“未来派”、“未来主义”或“未来派作家”,但这里是形容词,似可按现今文坛上一个流行字眼“前卫”理解。

[54]Virgin Diana,即圣女狄安娜。

[55]Isis,即埃及女神伊希斯。

[56]Mithraism,即密特拉教。

[57]Virgin,即圣女。

[58]密司Beir还是Beek,贝尔小姐或比克小姐,即后文中的“密司B”。

[59]法兰,通译罗杰·弗赖(1866—1934),英国画家、艺术评论家。

[60]Sydney Waterloo,未详。

[61]迦赛林,通译凯瑟琳,即曼斯菲尔德的名。

[62]这句英文意为:“悉尼,别谈得太多。”

[63]London Nation and Athenaeum,即伦敦《国民》杂志和《雅典娜神庙》杂志。

[64]Sullivan,未详。

[65]Parnassus,帕那萨斯,希腊南部的一座山,古时被当作太阳神和文艺女神们的灵地。

[66]Mycenae,迈锡尼,阿果立特史前的希腊城市。自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被发现以来,一直被认为是希腊大陆青铜晚期的遗址。

[67]赵之谦(1829—1884),清代书画家、篆刻家。

[68]王觉斯,即王铎(1592—1652),明末清初书法家。

[69]梁山舟,即梁同书(1723—1815),清代书法家。

[70]这句话中的英文意为:“光线太强以致淹没了知觉”。

[71]培德花芬,通译贝多芬(1770—1827),德国作曲家。

[72]沁芳南,即交响乐一词Sinfonie(德语)、Sinfonia(意大利语)、Symphonie(法语)的音译。

[73]怀格纳,通译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

[74]奥配拉,即歌剧一词Opera的音译。

[75]密克朗其罗,通译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雕塑家、画家。

[76]卫师德拉,通译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长期侨居英国。

[77]柯罗(1796—1875),法国画家。

[78]开茨,通译济慈(1795—1821),英国诗人。

[79]济慈的这几句诗大意为:“我的心在悸痛,/瞌睡与麻木折磨着我的感官/就像我已吞下了毒芹/……/不是因为嫉妒你的幸运/而是在你的快乐中得到了太多的欢愉。”

[80]Miracle,奇迹,令人惊奇的事。

[81]Abt Vogler,通译阿布特·沃格勒(1749—1814),法国作曲家。

[82]这段话意思是:“她的声音已经远去,但我们人人都为了这悦耳的声音而活着,当永恒证明了时间的存在……这声音他听到过一次就足够了;我们不久还将听到。”

[83]Riberea West,通译吕贝亚·威斯特(1892—?),英国女小说家,批评家、记者。原名塞西利·伊莎贝尔·费尔菲尔德。

[84]Romer Wilson,通译罗默·威尔逊(1891—1930),英国女小说家。

[85]Hutchingson,通译哈钦森(1907—),英国小说家。

[86]Swinnerton,通译斯温纳顿(1884—?),英国小说家、文学批评家。

[87]“The problem of style”,风格问题。

[88]安诺德,通译阿诺德(1822—1888),英国诗人、文艺批评家,曾任牛津大学教授。

[89]Arthur Waley,通译阿瑟middot;韦利(1889—1966),英国汉学家、汉语和日语翻译家。他翻译的东方古典著作对叶芝、庞德等现代诗人有深刻影响。

[90]Wonderful Revelation,“极妙的启示录”。

[91]“That's not the thing!”“那算什么东西!”

[92]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吗,我们不得不到过去的文学名著中去寻找优秀的文学,真正的东西(艺术)!”

[93]这句话的意思是:“是啊。当然,大众性不是我们所追求的。”

[94]这里引的是拜伦的诗句,大意是:“清澈、平静的莱蒙湖(日内瓦湖)!/……你轻柔的低语/有如一位女子甜蜜的嗓音/这快乐定然使我永远激动不已。”

[95]芳丹卜罗,通译枫丹白露,巴黎远郊的一处森林风景区。

[96]martyrs,英文“殉难者”、“烈士”(加s为复数)。

[97]Libido,通译力比多,心理学名词。

[98]菲利滨,即菲律宾。

[99]庞那,通译波纳尔(1867—1947),法国画家,纳比派(“纳比”即“先知”)代表人物之一。

[100]蒙内,通译马奈(1832—1883),法国画家,印象派创始人之一。

[101]佛兰克福德,通译法兰克福,德国城市。这句话提到的“马克倒霉”,是指当时德国货币马克的贬值。

[102]孟察尔,通译孟克(1863—1944),挪威画家,曾居住德国。

[103]哥罗,通译柯罗(1796—1875)法国画家。

[104]这个法语词组有误,应为Bon Ami(好朋友),或Belle Amie(漂亮的女

朋友),从文中意思看似指后者。

[105]波希民,即波希米亚人。

[106]维纳丝得米罗,通译米罗的维纳斯(Venus de milo),米罗是意大利的一个岛屿。

[107]维纳丝梅第妻,通译维纳斯梅迪西(Venus Medici),梅迪西是意大利的爱神。

[108]铁青,通译提香(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威尼斯派画家。

[109]鲁班师,通译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斯画家。

[110]鲍第千里,通译波提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画家。

[111]丁稻来笃,通译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派画家。

[112]箕奥其安内,通译乔尔乔尼(1477—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派画家。

[113]雪尼约克,通译西涅克(1863—1935),法国画家,新印象派(点彩派)代表人物。

[114]玛提斯,通译马蒂斯(1869—1954),法国画家,野兽派代表人物。

[115]高耿,通译高更(1849—1903),法国画家,印象派之后的代表人物。

[116]弗朗刺马克,通译弗朗茨·马尔克(1880—1916),德国画家,表现主义画派代表人物。

[117]约翰巴里士,通译约翰·贝勒斯(1654—1725),英国教育思想家。

[118]马达姆,madam的音译,即“太太”、“女士”。

[119]哥蒂蔼,通译戈蒂埃(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批评家。

[120]西龙尼维纳丝,通译西龙尼维纳丝。西龙尼(Cyrene),古希腊城。

[121]本文是徐志摩1924年5月12日在北京真光剧场的演讲

[122]散拿吐瑾,一种药物。

[123]惠德曼,通译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著有《草叶集》等。

[124]摩西,《圣经》故事中古代犹太人的领袖。

[125]奥林匹克,通译奥林匹斯,希腊东北部的一座高山,古代希腊人视为神山,希腊神话中的诸神都住在山顶。

[126]适之,即胡适(1891—1962),当时是北京大学教授。

[127]济慈(1795—1821),英国诗人。他出身贫苦,做过药剂师的助手,年轻时就死于肺病。

[128]Wentworth Place,即文特沃思村。实际上,该处是济慈的女友范妮·布劳纳的家,济慈写《夜莺颂》的时候还在汉普斯泰德,他是去意大利疗养前的一个月才搬到这里的。

[129]华次毕士,通译华兹华斯(1770—1850),英国诗人,湖畔派的代表人物。

[130]淘成,浙江方言,这里是“剩存”的意思。

[131]赵松雪,即赵孟頫(1254—1322),元代书画家。其书法世称“赵体”,画工山水、人物、鞍马,尤善画马。

[132]Robert Haydon,通译罗伯特·海登(1786—1846),英国画家、作家。

[133]Miss Mitford,通译米特福德小姐(1787—1855),英国女作家。

[134]这句英文的意思是:“……那低沉而颤抖的鸣啭深深地感染了我。”

[135]Lord Houghton,通译雷顿爵士(1809—1855),英国诗人,曾出版济慈的书信和遗著。

[136]裴德,通译佩特(1839—1894),英国诗人、批评家,著有《文艺复兴史研究》等。

[137]司蒂文孙,通译斯蒂文森(1850—1894),英国作家。

[138]Art of Writing,即《写作的艺术》。

[139]George Henry Lewes,通译乔治·亨利·刘易斯(1817—1878),美国哲学家、文学评论家,还做过演员和编辑。

[140]Everyman Edition,书籍的普及版。

[141]杜思退益夫斯基,通译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作家,著有《卡拉马佐夫兄弟》等。

[142]丹农雪乌,通译邓南遮(1863—1938),意大利作家。

[143]波特莱耳,通译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

[144]平大,即平民大学。

[145]友鸾,即张友鸾(1904—1989),作家、翻译家。当时他在主编《京报》副刊《文学周刊》。

[146]萧友梅(1884—1940),音乐教育家,当时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音乐系主任。

[147]贝德花芬的第六个“沁芳南”,即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沁芳南”是英语交响曲Symphony一词的音译。

[148]龚云甫(1862—1932),京剧演员,擅长老旦戏。下文中的“她”,是指他的角色身份。

[149]普鲁罔斯,通译普罗旺斯,法国南方的一个省。

[150]这句中的英文意为:“早已和你在一起”。

[151]大意是:秋阳黄昏时在寂静的草丛微笑,甜蜜的沙浮的面颊——睡婴的呼唤——从沙漏里逐渐留下的沙粒。林地上的一条小溪,诗人死了。

[152]沙浮,通译莎福(前7—前6世纪),古希腊女诗人。

[153]Ruth,通译露丝(本文译作罗司),圣经《旧约·路得记》中的一个人物不过,济慈的《夜莺颂》至第七节才用到这个典故,徐志摩这里把她错到第六节里去了。

[154]The book of Ruth,即《旧约·路得记》。

[155]Forlorn,孤寂。

[156]高蒂闲,通译戈蒂埃(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批评家。

[157]丹德,通译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著有《神曲》等。

[158]大意是“你无影无踪,但我仍听见你的尖声欢叫”。

[159]挨开拉斯,现通译伊卡罗斯,古希腊传说中能工巧匠代达罗斯(Daedalus)的儿子。他们父子用蜂蜡粘贴羽毛做成双翼,腾空飞行。由于伊卡罗斯飞得太高,太阳把蜂蜡晒化,使他坠海而死。

[160]振铎,即郑振铎(1898—1958),作家、编辑、文学活动家。他是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当时正主编《小说月报》。

[161]密尔顿,通译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政论家,著有《失乐园》译。

[162]贝德花芬,通译贝多芬(1770—1827),德国作曲家。

[163]嘭噼,通译庞贝,意大利那不勒斯附近的古城,约建于公元前七世纪,公元一世纪被火山湮埋,至十八世纪中叶被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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