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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皇家饭店

婉贞坐在床边上眼看床上睡着发烧的二宝发愣,小脸烧得像红苹果似的,闭着眼喘气,痰的声音直在喉管里转,好像要吐又吐不出的样子。这情形分明是睡梦中还在痛苦,婉贞急得手足无措,心里不知道想些甚么好,因为要想的实在太多了。

婉贞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子,只是一毕业出校,就同一个同学叫张立生的结了婚。婚后一年生了一个女孩子,等二宝在腹内的时候,中日就开了战。立生因为不能丢开她们跟着机关往内地去,所以只好留在上海。可是从此她们的生活就不安静起来了。二宝出世,他已经忍辱到伪机关做了一个小职员而维持家庭生活。一家五口人单靠薪水的收入,当然是非常困难的,于是婉贞也只好亲自操作。一天忙到晚,忙着两个孩子的吃穿,琐事。立生的母亲帮她烧好两顿饭,所以苦虽苦,一家子倒也很和顺的过着日子。

今年二宝已经三岁了,可是自从断奶以后,就一直闹病,冬天生了几个月的寒热症,才好不久又害肺炎。为了这孩子,他们借了许多债。最近已经是处于绝境了,立生每天看着孩子咳得气喘汗流的,心里比刀子割着还难受。薪水早支过了头,眼瞧孩子非得打针不可,西医贵得怕人,针药还不容易买。所以婉贞决定自己再出去做点工作,贴补贴补。无奈,托人寻事也寻不着。前天她忽然看见报上登着皇家饭店招请女职员的广告,便很高兴。可是夫妻商量了一夜,立生觉得去做这一类的工作似乎太失身份。婉贞是坚决要去试一下,求人不如求己,为了生活,怕甚么亲友的批评!于是她就立刻拿了报去应试。

皇家饭店是一个最贵族化的族馆,附有跳舞厅,去的外宾特别多,中国人只是些显宦富商而已。舞厅的女子休憩室内需要一位精通英语专管室内售卖化妆品与饰物的女职员。

婉贞去应试的结果,因为学识很好,经理非常看重她,叫她第二天就去做事。可是昨天婉贞第一晚去工作之后,实在感到这一类事情是不适合她的个性的,她所接触的那些女人们都是她平生没有见过的;在短短的几个钟头以内,她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等到夜里十二点敲过,她回到家里,已经精神恍惚,心乱得连话都讲不出来了。立生看到她那样子,便劝她不要再去了,婉贞也感到夜生活的不便,有些犹豫。可是今天看见二宝的病仍不见好;西医昨天开的药方,又没有办法去买,孩子烧得两颊飞红,连气都难透的样子,她实在不忍坐视孩子受罪而不救。她一个人坐在床前呆想:今晚上如果继续去工作,她就可以向经理先生先借一点薪水回来,如果不去,那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么?所以她一边向着孩子看,一边悄悄的下了决心。看看手上的表已经快七点了,窗外渐渐黑暗,她站起来摸一摸孩子头上的温度,热得连手都放不上。她心里一阵发酸,几乎连眼泪都流下来,皱一皱眉,摇一摇头,立起身来就走到梳妆台边,拿起木梳将头发随便梳了两下,回身在衣架上拿起一件半旧的短大衣往身上一披,走向里房的婆婆说:

“妈,你们吃饭别等我,我现在决定去做事了,等我借了薪水回来,明儿一天亮就去替二宝买药!回头立生您同他说一声罢!”

婉贞没有等到妈的回答就往外跑。走出门口跳上一部黄包车,价钱也顾不得讲,就叫他赶快拉到大马路皇家饭店。在车上,她心里一阵难过,眼泪直往外冒!她压抑不住一时的情感!她也说不清心里是如何的酸,她已经自己不知道有自己,眼前晃的只是二宝的小脸儿,烧得像苹果似的红,闭着眼,软弱地呼吸,这充分表示着孩子已经有点支持不了的样子!因此,她不顾一切,找钱去治好二宝的病,她对甚么工作都愿去做。至于昨晚夫妻间所讲的话,她完全不在心里,现在她只怕去晚了,经理先生会生气,不要她做事了,所以她催着车夫说:

“快一点好不好,我有要紧的事呢!”

“您瞧前面不是到了么?您还急甚么!”车夫也有点奇怪,他想这位太太大约不认识路,或是不认识字,眼前就是“皇家饭店”的霓红灯在那里灿烂的发着光彩呢!

婉贞跳下车子,三步并作两步的往里跑,现在她想起昨晚临走时,经理曾特别叫她明天要早来,因为礼拜六是他们生意最好的一天,每次都是很早就客满的。她想起这话,怕要受经理的责备,急得心跳!果然,走进二门就看见经理先生已经在那里指手画脚的乱骂人了,看见她走进来,就迎上前去急急的说:

“快点,王小姐!你今天怎么倒比昨天晚呢!客人已经来了不少,小红她已经问过你两次了,快些上去罢。”

经理的话还没有说完,婉贞已经上了楼梯,等她走进休憩室,小红老远就叫起来了。

“王小姐,您可来了,经理正着急哩,叫我们预备好!我们等你把粉、口红都拿出来,我们才好去摆起来呢,你为甚么来的这么晚呢?”

婉贞也没有空去回答小红的话,急忙走到玻璃柜面前开了玻璃门,拿出一切应用的东西,交给小红同小兰,叫她们每一个梳妆台前的盒子内都放一点粉,同时再教导她们等一忽儿客人来的时候应该怎样的接待她们。

小红与小兰也都是初中毕业的学生,英语也可以说几句,因为打仗,生活困难,家里没有人,只好弃学出外做事。婉贞虽然只有昨晚才认识她们,可是非常喜欢她们的天真活泼。尤其是小红,生得又秀丽又聪明,说一口北京话。昨晚上一见面就追随着婉贞的左右,婉贞答应以后拿她当妹妹似的教导。所以婉贞今天给了她东西之后,看见她接着高高兴兴走去的背影,暗暗的低头微笑,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欣慰,连自己的烦恼都一时忘记了。婉贞将她自己应做的事也略加整理,才安闲的坐到椅子上,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对屋子的周围看了一眼,几台梳妆台的玻璃镜子照耀着屋子里淡黄的粉墙上,放出一种雅洁的光彩,显得更是堂皇富丽。这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除了内室小红与小兰的互相嬉笑外,空气显得很闷。于是婉贞又想起来她的病着的二宝了。她现在脑子里只希望早点有客人来,快点让这长夜过去,她好问经理借了薪水去买药,别的事情都不在心上了,她想这个时候立生一定已经回家了,他会当心二宝的。她记得昨夜刚坐在这把椅子上时,她感到兴奋,她感到新奇,她眼前所见所闻的都是她以前所没有经历过的,所以她像刘老老〔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一切都感兴趣。她简直有一点开始喜欢她的职业了,这种庞大美丽的屋子,当然比家里那黑沉沉毫无光线的小屋子舒服得多,可是后来当她踏上黄包车回家的时候,情绪又不同了,她觉得这次她所体验的,却是她偶然在小说里看到而认为决不会有的事实,甚而她连想也想不到的。所以使得她带着一颗惶惑、沉重的心,回到家里,及至同立生一讲,来回的细细商酌一下,认为这样干下去太危险了,才决定第二天不再来履行职务了。谁知道今天她又会来坐到这张椅子上。现在她一想到这些,就使她有些坐立不安!

这时候门外一阵嬉笑的声音,接着四五个女人推开了门,连说带笑的闯了进来,乱嘈嘈的都往里间走,只有一个瘦长的少妇还没有走进去,就改了主意,一个人先向外屋的四周看了一眼,向婉贞,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步走向梳妆台,在镜子面前一站,看着镜子里自己那丰满的面庞,同不瘦不胖的身段,做了一个高傲的微笑,再向前一步,拿起木梳轻轻的将面前几根乱发往上梳了一梳,再左顾右盼的端详一会儿,低头开了皮包拿出唇膏再加上几分颜色,同时口里悠悠然的轻轻哼着“起解”的一段快板,好像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似的。这时候里间又走出来一位穿了紫红色长袍的女人,年纪要比这位少妇大五六岁的样子,一望而知是一位富于社会经验的女子,没有开口就先笑的神情,曾使得每个人都对她发生好感。她是那么和蔼可亲,洁白的皮肤更显得娇嫩。她一见这位少妇在那儿哼皮黄,就立刻带着笑容走到她的身边,很亲热的站在她背后,将手往她肩上一抱,看着镜子里的脸庞说:

“可了不得!已经够美的了,还要添颜色做甚么,你没有见乔奇吃饭的时候两个眼睛都直了么?连朱先生给他斟酒他都没有看见。你再化妆他就迷死了!快给我省省罢!”

“你看你这一大串,再说不完了。甚么事到了你嘴里,就没有个好听的。你倒不说你自己洗一个脸要洗一两个钟头,穿一件衣服不知道要左看右看的看多久!我现在这儿想一件事情!你不要乱闹,我们谈一点正经好不好?”

“你有甚么正经呀!左不是又想学甚么戏,做甚么行头,等甚么时候好出风头罢咧!”那胖女人说着就站了起来走到镜子面前,拿着画眉笔开始画自己的眉毛。

“你先放下,等一会儿再画,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那瘦的一个拉了她的手叫她放下。

那胖的见瘦的紧张的样子,好像真有甚么要紧的事,就不由得放下笔随着她坐到椅子上底〔低〕声的问:

“到底甚么事?”

“就是林彩霞——你看她近来对我有点两样,你觉得不?你看这几次我们去约她的时候,她老是推三推四的不像以前似的跟着就走。还有玩儿的时候她也是一会儿要走要走的,教戏也不肯好好儿的教了,一段苏三的快板教了许久了!这种种的事,都是表现勉强得很,绝对不是前些日子那么热心了。”

那胖女人一边儿听着瘦的说话,一边儿脸上收敛了笑容,一声也不响的沉默了几分钟才抬起头来低声回答说:

“对了,你不说我倒也糊里糊涂,你说起来我也感觉到种种的改变,刚才吃饭时候我听她说甚么一个张太太——见面一共只有三次,就送他〔她〕一堂湘绣的椅披,又说甚么李先生最近送她一付〔副〕点翠的头面。我听了就觉得不痛快——好像我们送她的都不值得一提似的,你看多气人!”

“可不是?戏子就是这样没有情义,所以我要同你商量一下,等一会她们出来了又不好说。从今以后我们也不要同她太亲热,随便她爱来不来,你有机会同李太太说一声,叫她也不要太痴了,留着咱们还可以玩点儿别的呢!别净往水里掷了,你懂不懂?”

她们二人正在商量的时候,里间走出来了三个她们的同伴,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最端庄,气派很大,好像是个贵族太太之流,虽然年纪四十出外,可是穿得相当的漂亮,若不是她眼角上已经起了波浪似的皱纹,远远一看还真看不出来她的岁数呢!还有一个是北方女子的打扮,硬学上海的时髦,所以叫人一看就可以看出来不是唱大鼓就是唱戏的。走起路来还带几分台步劲儿呢!还有一位不过卅岁左右,比较沉着,单看走路就可以表现出她整个儿的个性——是那样的傲慢,幽静。等到那年纪大的走到化妆镜台边的时候,她还呆呆的在观看着墙上挂的一幅西洋风景画。

“你看你们这两个孩子!一碰头就说不完,哪儿来的这么多的话儿呢!背人没有好话,一定又是在叽咕我呢,是不是?”那贵妇人拉着瘦妇人的手,对着胖的女人一半儿寻开心一半儿正经的说。

这时候那两个女人就拉着贵妇人在她耳边不知说些甚么。那位林彩霞在一出房门的时候,就首先注意到婉贞面前的那个长玻璃柜,因为柜子里面的小电灯照耀着放在玻璃上的金的银的红的绿的种种颜色,更显得美丽夺目,她的心神立刻被吸引住了,也顾不得同她们讲话就一个人走过来了。先向婉贞看了半天,像十分惊奇的样子,因为她是初次走进这样大规模的饭店。在休憩室内还出卖一切装饰品,这是她没见过的,她不知道对婉贞采用甚么态度说话,只有瞪着柜子里的东西,欲问又不敢问。婉贞向她微微一笑说:

“要用甚么请随便看罢!”

林彩霞听着婉贞说了话,使她更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只得回过头去叫救兵了。

“李太太,您快来,这个皮包多好看呀!还有那个金别针!”

林彩霞一边叫一边用手招呼另外两个女人。李太太倒真听话,立刻一个人先走过来,狠〔很〕高兴的请婉贞把她要的东西拿出来看。婉贞便把她们所要看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放在玻璃上,将柜台上的小电灯也开了,照得一切东西更金碧辉煌。林彩霞看得出了神,恨不得都拿着放到自己的小皮包里,可是自己估计没有力量买,所以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表情,看着李太太,再回头看看才走过来的两位,满面含着笑容的说:

“李太太!王太太!你们说哪一种好看呀?我简直是看得眼睛都花了,我从来没有看见别的地方有这些东西,大约这一定是外国来的罢!”

这时候那瘦女人走到林彩霞身边,拿着金别针放在胸口上,比来比去,狠〔很〕狡猾的笑着说:

“林老板!你看!带〔戴〕在你身上更显得漂亮了,你要是不买,可错过好机会了。我看你还是都买了罢,别三心二意了。”说完,她飞了一媚眼给李太太同那胖女人。

李 太太张着两个大眼带着不明白的样子看着她,那一个胖的回给她一个微笑,冷冷的说:

“可不是!这真是像给林老板预备的似的,除了您林老板别人不配用,别多说费话罢!快开皮包拿钱买!立刻就可以带上。”

可怜的林彩霞,一只手拿着皮包不知道怎样才好,她绝想不到那两位会变了样子,使她窘得连话都说不来了。平常出去买东西的时候,不要等她开口,只要她表示喜欢,他们就抢着买给她的。绝对不像今天晚上这种神气。就是李太太也有点不明白了,婉贞看着她们各人脸上的表情,真比看话剧还有意思。她倒有点同情那个戏子了,觉得她也怪可怜相的。

这时候李太太有点不好意思了,走过来扶着林彩霞的肩膀,笑着说:

“林老板,您喜欢那〔哪〕一种,你买好了,我替你付就是,时候不早了,快去跳舞罢。跳完了舞你不是还要到我家里去,教我们‘起解’的慢板么?”

林彩霞听着这话,立刻眼珠子一转,脸上变了,一种满不在乎的笑,可是笑得极不自在的说:

“对了对了,你看我差一点儿忘了,我还要去排戏呢!”她一边说一边就转身先往外走,也不管柜台上放着的东西,也不招呼其余的人,径自出去了。这时候李太太可急了,立刻追上去拉她说:

“噫,林老板!你不是答应我们今儿晚上跳完舞到我家里去玩个通宵的么?怎么一会儿又要排戏呢?”

那瘦女人向胖女人瞟了一眼,二人相对着会心一笑,对婉贞说了一声“对不住”就跟着低声叽叽咕咕的说着话走出去了。婉贞看着她们这种情形,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想到她们有钱就可以随便乱玩,而她不要说玩,就是连正经用途也付不出,同是人就这么不平等。

她正胡思乱想,门口已经又闯进来一个披着黑皮大衣的女人。一进来就急急忙忙将大衣拿下交给站在门口的小红,嘴里一直哼着英文的风流寡妇调儿。走到镜台前时,婉贞借着粉红色的灯光细看了看她,可真美!婉贞都有点儿不信,世界上会有这样漂亮的女人!长得不瘦不胖不长不短,穿了一身黑丝绒的西式晚礼服,红腰,长裙,银色皮鞋。衣领口稍微露出一点雪白的肉,脸上洁净得毫无斑痕,两颗又大又亮的眼睛表现出她的聪明与活泼。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镜台面前梳着两肩上披下来的长发,实在动人!她好像有点儿酒意,笑眯眯的看着镜子做表情,那样子好像得意的忘了形!可是从她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她的心相当的乱。这时候她忽然把正在加唇膏的手立刻停下来,而对着那只结婚戒指发愣!脸上现出一种为难的样子,大约有一分钟工夫,她才狡猾的微笑着将戒指取下来,开开皮包轻轻的往里面一掷。当她的皮包还没有关上的时候,门口又走进来一个女人,年纪很轻,也很漂亮,看到梳妆台前的女人,立刻吐了一口气,拍着手很快活的说:

“你这坏东西!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就溜了,害得我们好找,还是我猜着你一定在这儿,果然不错。你在这儿做甚么呀?”

“哈噜!玲娜!”那黑衣女郎回过头来很亲热的说:

“你知道我多喝了一杯酒,头怪昏的,所以一个人来静一会儿,害得你们找我,真对不起!”

“得啦,别瞎说了,甚么酒喝多了,我知道你分明是一个躲到这儿来用脑筋了!不定又在出甚么坏主意了,我早就明白,小陈只要一出门,就都是你的世界了!好,等他回来我一定告诉他你不做好事——你看你同刘先生喝酒时候的那副眼神!向人家一眯一瞟的害得人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看着真好笑!”

“得了得了,你别净说我了,你自己呢!不是一样吗?以为我不知道呢!你比我更伟大,老金在家你都有本事一个人溜出来玩,谁不知道你近来同小汪亲近的不得了,上个礼拜不是他还送你一只皮包么?我同刘先生才见了两次面,还会有甚么事?你不要瞎说八道的。”

黑衣女郎嘴里讽刺她的女伴,一只手拿着木梳在桌子上轻轻的敲着,眼睛看着镜子,好像心里在盘算甚么事似的。那一个女人听罢她的话立刻面色一变,敛去了笑容说:

“你也别乱冤枉人,我是叫没有办法。我们也是十几年的好朋友了,谁也不用瞒谁,我是向来最直爽,心里放不下事的人,有甚么都要同你商量的,只有你才肯说真话呢!你要知道老金平常薪水少,每月拿回家来的钱连家里的正经用途都不够,不要说我个人的开支了,所以我不得不出来借着玩儿寻点外块。现在我身上穿的用的差不多都是朋友们送的。”

“谁说不是呢!你倒要来说我,我的事还不是同你一样,我比你更苦,你知道我的婚姻是父母订的,我那时还小,甚么都不懂,这一年多下来,我才完全明白了,他赚的钱也是同你们老金一样。家里人又多,更轮不着我花。所以我只有想主意另寻出路,我才不拿我的青春来牺牲呢,不过你千万不要同他多讲,晓得不?”

“对了,你比我年轻,实在可以另想出路,我是完了,又有了孩子,而且是旧式家庭,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过到哪儿算哪儿了。现在我们别再多谈了,回头那刘先生等急了。这个人倒不坏,你们可以交交朋友。”说完了,她立刻拉着黑衣女郎,三步两步的跳了出去。

婉贞看着她们的背影发愣,她有点怀疑她还是在看戏呢?还是在做事?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许多怪人!

她正在迷迷糊糊的想着,忽然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她,只见一个少女,像一个十七八岁还没有出学校门似的。急匆匆的,晃晃荡荡的好像吃醉了酒连路都走不成的样子,连跑带逃的撑着了沙发的背,随势倒在里面,两只手遮住了自己的脸,两肩耸动着又像是哭,又像是喘。婉贞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看了一会儿,问她:

“你这位小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甚么?”

这时少女慢慢的将两手放下来,露出了一只白得像小白梨似的一张脸,眼睛半闭着说:

“谢谢你的好意,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水喝,我晕得利〔厉〕害。”

婉贞立刻走到里间屋门口,叫小红快点倒一杯开水来。再走回去斜着身体坐在沙发边上,摸摸少女的手,凉得像冰,再摸一摸她的头上却很热。这时候小红拿来了水,婉贞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扶起少女的头,那少女喝了几口水,再倒下去闭着眼,胸口一起一伏,好像心里很难过的样子,不到几分钟,她忽然很快的坐起来,向小红说:

“谢谢你!请你到门外边去看看有没有一个穿晚礼服的男人,手里还拿了一件披肩?”

少女说完又躺下去,闭着眼,两手紧紧握着,好像很用力在那儿和痛苦挣扎似的。这时小红笑着走回来带着惊奇的样子说真有这样一个人在门外来回的走着方步呢!

少女听见这话,立刻坐了起来,低着头用手在自己的头发上乱抓,足趾打着地板,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婉贞看得又急又疑,真不知她是病,还是有甚么事?

“你觉得好一点了么?还有甚么事可以要我们替你做的么?”

“谢谢你们,我已经可以支持了,只让我再静一会儿,就好了。”

婉贞听她这样讲,只好用眼睛授意小红,叫她走开。自己也走回坐〔座〕位。她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那少女心里有甚么困难吗?像她这样的难过,简直是受罪不是出来玩儿的!那么又何苦出来呢!婉贞这时候真感到不安,好像屋子里的空气忽然起了变化,她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可是她还忘不了那少女,还是眼睛死盯着她看。

这时候少女坐在沙发里两手托着下腮,低着头看着地板,一只脚尖在地板上打着忽快忽慢的拍子,很明显的表现出她内心的紊乱。那身子忽伸忽缩的,好像又想站起来,又不要站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怎样安排自己的好!可怜一张小脸儿急得一阵红一阵白的,简直快哭出来的样子。一忽儿看看手上的表,皱皱眉,咬咬牙,毅然站了起来,仿佛心里下了一个决断,三步两步走到镜子面前,随手拾起桌上的木梳,将纹乱的头发稍微的理一下,再去打开自己的皮包。这时已经觉得头晕得站不住了,只好一手扶着桌子,闭起眼睛停了一会儿,然后再睁开晃来晃去的往门外走。婉贞想要赶上前去扶她一下,可是没有等得婉贞走到一半,她早到了门口,同时正有三五个人抢着进来,所以两下几乎撞个满怀。婉贞一看见那进来的一群人,吓得立刻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因为她看到其中有一个胖胖的王太太,昨天也来过的,并且还同她讲了许多话,表示很想同她做一个朋友,还很殷勤的约她今天到她家里去吃饭。当时她虽然含糊的答应了这王太太,后来就忘得干干净净了,现在一看见她倒想起来了,唯恐她要追问。婉贞真有一点怕她那一张流利快口,她希望今晚上不要再理她才好,想躲开又没地方躲。

那进来的一群人之间,除了那个胖王太太比较年纪大一点之外,其余都是很年轻的都打扮得富丽堂皇,都带〔戴〕满了钻石翡翠,珠光宝气的明显都是阔太太之流。只有一个少女,一望而知是一个才出学校不久的姑娘,穿的衣服也很朴素,那态度更是显然的与她们不配合,羞答答的跟在她们后头,好像十分不自然,满面带着惊恐之神,看看左右的那几位阔太太,想要退出去,又让她们拉着了手不放松,使得她不知道怎样才好。婉贞这时候看着她们觉得奇怪万分,她想这不定又是甚么玩艺儿呢!

胖王太太好像是一个总指挥,她一进来就拉了还有一位年纪比较稍大一点的——快卅出头,可是还打扮像廿左右的女人,穿了一件黑丝绒满滚着珠子边的衣服,不长不短,不胖不瘦,恰到好处。雪白的皮肤,两颗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但笑起来可不显得太大,令人觉得和蔼可亲。胖王太太拉着她走向镜台,自己坐在中间那张椅子上,叫她坐在椅背上,笑嘻嘻的看着那三位正走进了里间,她很得意的向着同伴说:

“张太太!你看这位李小姐好看不好看?咳!为了陈部长一句话,害得我忙了一个多礼拜,好不容易,总算今天给我骗了来啦,回头见了面还不知道满意不满意呢?真不容易伺候!”

“好!真漂亮,只要再给她打扮打扮,比我们谁都好看。你办的事情还会错么?你的交际手腕是有名的,谁不知道你们老爷的事情全是你一手提携的呢!听说最近还升了一级!这一件事情办完之后,一定会使部长满意的,你看着罢!下一个月你们老爷又可以升一级了。”

那位张太太在说话的时候就站了起来,面对着胖王太太靠在镜台边上,手里拿着一支香烟,脸上隐含冷讥,而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笑,眼睛斜睨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儿,好像有点儿看不起同伴的样子。胖王太太是多聪明的人,看着对方的姿态,眼珠一转就立刻明白了一切,对张太太翻了个白眼,抬起手来笑眯眯的要打她的嘴,同时娇声的说:

“你看你!人家真心真意的同你商量商量正经事情,倒招得你说了一大串废话!别有口说人没有口说自己,你也不错呀,你看刘局长给你收拾得多驯服,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只要你一开口要甚么,他就惟命奉行,今儿晚上他有紧急会议都不去参加,而来陪着你跳舞,这不都是你的魔力么?还要说人家呢!哼!”

胖太太显然的有点儿不满同伴的话,所以她立刻报复,连刺带骨的说得张太太脸上飞红,很不是味儿,可是又没有办法认真,因为她们平常说惯了笑话的,况且刚才又是自己先去伤别人的,现在只好放下了怒意,很温和的笑着,亲亲热热的拉住了胖王太太伸出来要打她嘴的那支〔只〕手,低声柔气的说:

“你瞧,我同你说着玩儿的几句笑话,你就性急啦,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过!我也很同情你,我们还不是一样?做太太真不好做,又要管家的事情,又要陪着老爷在外边张罗,一有机会就得钻,一个应付得不好,不顺了意,还要说我们笨。坏了他们的事,说不定就许拿你往家里一放,外边再去寻一个,你说对不对?你看我们不是一天到晚的忙!忙来忙去还不是为了他们?有时想起来心里真是烦!”

胖王太太这时候坐在那里低着头静听着同伴的话,很受感动!并撩起了自己的心事,沉默着甚么也说不出来了,可是时间不允许她再往深里想,里间屋的人已经都走出来了,一位穿淡蓝衣服的女人头一个往外走,脸上十分为难的样子叫着:

“王太太!你快来劝劝罢!我们说了多少好话李小姐也不肯换衣服,你来罢!要看你的本事了。”

第二个走出来的是那位淡装〔妆〕的少女,身边陪着一位较年轻的少妇。那少女脸上一点儿也不擦粉,也不用口红,可是淡扫蛾眉,更显清秀,头发也不卷,只是稍儿上有一点弯曲。穿了一件淡灰色织绵的衣服,态度大方而温柔,自从一进门,脸上就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笑,在笑容里隐含着痛苦,好像心里有十二分的困难不能发挥出来。这时候她慢慢的走到王太太面前低声的说:

“王太太!实在对不起您的好意,我平常最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我不知道今天要到跳舞场来,所以我没有换衣服,这样子我是知道不合式〔适〕的,所以还是让我回去罢!下次我预备好了再来好不好?况且我又不会跳,就是坐在那儿也不好看的,叫人家笑话,于您的面子也不好看!”

少女急着要想寻机会脱身,她实在不愿和她们在一起,可是她又不得不跟着走。胖王太太是决心不会放她的,无论她怎样说,胖王太太都有对付的方法。胖王太太立刻向前亲热的拉着她的手说:

“不要紧!李小姐。不换也没有关系,就穿这衣服更显得清高,你当然不能打扮得像我们这样俗气,你是有学问的,应当两样些,反正不下去跳舞,等将来你学会了跳舞再说好了。不过你的头发有点儿乱!你过来我给你梳一梳顺,回头别叫外国人笑我们中国人不懂礼貌,连头发都不理!你说对不?”

胖王太太不等对方拒绝就先拉着往镜台边走,一下就拿李小姐硬压着坐在镜子面前拿起梳子,给她梳理。李小姐急得脸都涨红了,十分不高兴的坐了下来,可是要哭又哭不出,那种样子真叫人看了可怜!婉贞坐在椅子上看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恨不能过去救她出来,这时候她已经看明白她们那一群人的鬼〔诡〕计,暗下庆幸自己昨晚没有钻入圈套,因为昨晚王太太约她今天到她家去吃饭,也不是怀好意的。因此她痛恨她们!她同情李小姐,她想找一个机会告诉她,可是她怎样下手呢!正在又急又乱的当儿,她听见李小姐在那里哀声的说:

“王太太,您别费心了,我的头发是最不听话,一时三刻的叫他〔它〕改样子是不行的,您白费功夫,反而不好看,我看还是让我回去罢!我母亲不知道我到舞场来,回头回去晚了她要着急的,她还等着我呢!我们出来的时候您只告诉她去吃饭,她还叫我十点以前一定要回去的,还是让我走罢!下次说好了再陪你们玩好不好?”

“别着急,老太太那面我会去说的,等一会儿,跳完了我一定亲自送你回去,到伯母面前去告罪,她一定不会怪你的,”王太太在那儿一面梳一面说,同时还耍飞眼给张太太,叫她快点去买一个别针来,她这儿只要有一个别针一别就好了,张太太立刻明白了王太太的意思,走到婉贞柜子边上,叫婉贞拿一个头上的别针,再拿一支口红,一个金丝做成的手提包。一面问多少钱,一面从包里拿出一大卷钞票,一张张的慢慢数着。

婉贞虽然手里顺着她说的一样样的搬给她,可是心中一阵阵的怒气压不住的往上直冲,恨不能立刻离开这群魔鬼,她看透了她们的用意,明白了一切,怪不得昨天那位王太太十分殷勤的同她讲话,一定要请她今天去她家吃饭,要给她交一个朋友。她昨天还以为她是真的诚意来交朋友呢!现在她才明白了她们的用意,大约她们也有所利用她的地方。心里愈想愈气,连张太太同她说话她都一句没听见,心里只想如何能将她们这一群鬼打死,救出那位天真的小姑娘才好。这时候她只听得面前站着的张太太拼命的在那儿叫她:

“唷!你这位小姐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呀!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呢?怎么我同你连说了几遍,你一句也没有听见呀?”张太太软迷迷的笑着对婉贞看,好像立刻希望得她一个满意答复。

婉贞想要痛痛快快的骂她几句,可是又不知如何说法,只得将自己的气往下压。在礼貌上她是不得不客客气气的回答她,因为这是她职位上应当做的事情,可是再叫她低声下气的去敷衍是再也办不到的了。她的声调已经变得自己都强制不了,又慢又冷的说:

“好罢!你拿定了甚么,我来算多少钱好了。”

张太太也莫名其妙的,只好很快的将别针等交给婉贞算好了钱,包也不包拿了就走。她只感到婉贞有点不对,可是她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心想还是知趣一点少说话罢!婉贞呢?这时候的心一直缠在那位小姑娘身上,她要知道到底是否被她们强拉着走了,这时候她再往前看,只看见那位王太太已经很得意的将头发给她梳好了。当然是比原来的样子好看得多,可是那小姑娘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只是低着头愁眉苦脸的沉思着,王太太在旁边叽叽咕咕讲了许多赞美的话,她一句也好像没有听见,想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满脸带着哀求的样子,又急又恨的说:

“王太太!请你不要再白费时间了,你看这时候已经十点多,快十一点了,我再不回去母亲一定要大怒,您别看我已经是长得很大的人了,可是我母亲有时候还要(像)小孩子一样的责打我呢!我们的家教是很严的,又是很顽固的,我父亲在上海的时候,哥哥读到大学还要招打呢!我女孩子家更不能乱来,这次若不是为了父亲在内地,家用不能寄来,我母亲决不会让我出去做事情的,事前她已经再三的说过,叫我不要到外边来交朋友,如果不听她的话,她会立刻不让我在外面工作的。所以您还是让我回去!您的好意我一定心领,等过几天我同母亲讲好了,再出来陪你玩,不然连下次都要没有机会出来的。”

胖太太听着她这一段话,心里似有所动,静默了一分钟,深思一刻,立刻脸上又变了,像下了决心一定不肯放松这个机会,急忙拉着她的手,像一个慈母骗孩子似的,放低了声调,用最和暖的口气,又带着哀求的样子说:

“得了!我的好小姐,你别再给我为难了,就算你赏我一次面子,我已经在别人面前说下了大话,别人请不到的我一定请得到,你这么一来不是叫我难为情么?”说到此地,再将声音放低着好像很郑重似的——“况且等一忽儿部长还亲自来跳舞呢!给他知道了你摆这么大架子,不大好,说不定一生气,就许给你记一个大过,或者来一个撤职,那多没有意思呀!你陪他坐一忽儿又不损失甚么,他一高兴立刻给你加薪,升级都不成问题。你想想看,别人想亲近他还没有机会呢,你有这样好的机会还要推三推四的,简直成了傻子了。”她连说带诱的一大串,说得那个小姑娘也低了头一声不响的,十分意动。

这时候那张太太也走到了她们面前,并在那儿拿手里买的东西给她们看,王太太立刻就拿别针抢过去往她头上带〔戴〕。一个不要带〔戴〕,一个一定要,三个人又笑又闹的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门外边忽然又冲进来两个女人,一个是穿着西式晚礼服的在前面走,一边走一边大声的叫骂,后边一个穿了旗袍的比较年轻一点的满脸带着又急又窘的样子,在后面紧紧的追着她。这时候一屋子的空气立刻变得紧张,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两个人的身上。婉贞本来是已经头晕脑涨

〔胀〕,自己觉得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恨不能即刻逃出这间恼人的屋子,到一个没有人影的地方去清静一下。可是这时候给她两人进来后,她也忘记了一切,只有张大两只眼睛急急的看着她们到底又是闹的甚么把戏?只听得那先进来的女人,坐在近着婉贞的桌子边上那镜台的椅子上,用木梳打着桌子发出很响的声音,带着又气又急的声音对着坐在她左边椅子上少女说:

“好!多好!这是你介绍给我的朋友,多有礼貌!多讲交情!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做出这种下流不要脸的事!看他还有甚么脸来见我!真正岂有此理,你叫我还说甚么?”说完了还气得拿木梳拼命用力气向自己的头上乱梳,看样子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梳自己的头发,简直气糊涂了。那边上的女人,听完她的话,脸上显得十分不安,也急得连话都吱吱唔唔的讲不清楚——

“你先慢点生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遭得你生这么大气,我却还不明白,大家都老朋友了,能原谅就原谅一点罢。”

“你倒说的轻松!反正不在你的身上,若是你做了我一定也要气的发晕。”

“到底你是发现了甚么怪事呢?”

“你听着,我告诉你!刚才不是在我家里吃完了饭大家预备到这儿来么?我们大家不是都在客厅里吃香烟穿大衣吗?是我叫亨利上楼去锁了房门,叫佣人带了小倍倍早点睡,我们今晚上回家晚。等他走了不多一忽儿,曼丽也跟着上楼去。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疑心,以为她是上WC去的,谁知道我们讲了许多时候闲话,她们还不下来。你同小张他们正说得热闹呢,也没有留心,我是已经奇怪了,所以就不声不响轻轻的走上楼去。在楼梯上我已经听得两个人轻微的笑声,我就更轻轻的一步步的走到房门口,轻轻的推一下,还好,没有锁上,他们大约也没有听见。等我走进一看,好,真美丽的一个镜头,两个人互相抱着很热烈的接吻呢!你说我应该怎办!你说。”这时候她一连串说完了,还紧逼着旁边那个女人说,好像是她做错了事情似的,那个女人倒有点儿不知道说甚么好!也许是事情使她太惊奇,只好轻声的说:

“唔!那难怪你生气。”低声的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

“我当时真气得要哭出来了,只好一声不响回头就下楼,她们也立刻跟了下来。大家都在门口等着上车呢,我只好直气到现在。”

“我说呢!我现在才明白,怪不得你在车子里一声也不响,谁也不理呢!原来是如此。”她虽然是低声冷静的回答她的话,可是她的脸色也立刻变了腔,眼睛看着鼻子,好像正在想着十分难解决的事情,对面讲的话也有点爱听不听的样子。

“你看你!怎么不响了?你给我出个主意呀!你看我等一会儿应该怎样对付她,还是对大家说呢,还是不响,我简直没有了办法了,同你商量你又阴阳怪气的真不够朋友!”

“你也不要太着急,大家都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不要闹得太没趣,慢慢的再商量办法。反正曼丽也知道给你看破她还不好意思再同你亲热了,只要你对你自己的老爷稍微警戒警戒,料他以后也不会再做,闹出来大家没有意思,你说对么?”

这一位听了对方几句很冷静的话以后倒也气消了一半,态度也不像以前那样紧张了,眼睛看着对方的脸静默了几分钟,慢慢的站了起来,低声的说:

“好罢!我听你的话。不错,闹起来也没有多大好处,只要我以后认识了她就是。那我就托你等一会儿,她若是进来,你说她几句,叫她知道知道,就是我不响,问问她自己好意思么!我是不预备再同她讲话了。”说完了就往外边走去,那一个是一只手托着脸,眼睛看着还有一只手里的香烟,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一声也不响,这时候屋子里的空气非常之静。婉贞,自从她俩〔两〕个进来之后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们的身子,心里逼着一口气,听出了神,这时候才算把气松了,抬眼一看屋子里的人也都走完了,只有静坐着的那一位——她也好像没有觉得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婉贞也看着她不知道想甚么好。忽然里屋子的小兰匆匆忙忙的跑到婉贞面前,好像又有甚么大事发生了似的说:

“快点!你的电话,大约是家里来寻你,说是有要紧事情叫你无论多忙也要去听一听,你快去罢!”她说完了就即刻要来拉婉贞去,婉贞可给她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身体都麻木了似的,好像是才从一个恶〔噩〕梦里惊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甚么地方。可是听说是家里,她才想起一切,想起还有二宝病着呢!这时候来电话不要出了甚么事——她不敢再想,她怕得连着出冷汗,心里跳得几乎站都站不起来。小兰也不管她说甚么,只急急的拉着她就往里跑,只拿起电话筒她亦说了一声哙,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听得立生的声音在说:

“你是婉贞么?你怎么样了,问经理支着薪水没有?二宝现在已经热得不认识人了,一定要快去买了针药来打才能退热,不然恐怕要来不及了。你知道么?哙!你为甚么不说话呀!”

婉贞听着立生的急叫声,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心里一阵阵的痛,脑子里乱得连她自己都不知应该做甚么好。老实说她自从进来之后,脑子一直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现在才又想起二宝那烧得像红苹果的小脸儿,她又何尝不想立刻能拿到钱呢!可是她……

“哙!哙!你说话呀!到底你甚么时候回来?能不能早一点把药带回来?你为甚么不开口呀?真急死人了。”

“好,我知道了,在半个钟头以内一定回来。”勉强的逼出来这一句话,说完不等回答就把电话筒挂上了,她自己也飘飘荡荡的站也站不直了,好像要摔倒似的,吓得小兰立刻上前扶着她走到外间去。婉贞由她扶着像做梦似的向前走着,可是心里简直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这时候她需要安静,静静的让她的脑子清一清,可是事实不允许她如此做。等她还没有走到自己座位面前,已经听得又有一个女人在那里同刚才坐在镜台边静想的一个在那儿吵架,声音非常之大,一句句的钻进婉贞的耳朵里,不由她不听。那一个坐着的女人这时候脸色变得很苍白的,瞪着大眼对立在面前的女人厉声的说:

“我告诉你,叫你醒醒不要做梦!亨利老早就是我的人,他没有同莉莉结婚之前就是爱我的,因为我不能嫁他,他才娶的莉莉。我可不能让你们有任何关系,你快给我丢手,不然我决不饶你,你当心点!”

那女人听了这些话,反而抬起了头大声的狂笑——笑得十分的自然而狡猾,又慢又冷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真可笑!说这种话不怕人笑,亨利不是你的丈夫,你无权管,我爱谁恨谁是我的自由,谁也管不着。我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劳你多讲。”

婉贞这时候自己的心里已经乱得没有法子解脱,再听着这些无聊话更使得她的心要爆炸似的,一口气闷得连气都透不过来,简直像要发疯了。她看一看自己的周围,灯光辉煌,色彩美丽,当然比自己的家要舒服得多。可是现在她觉得这个地方十分可怕,坐都快坐不住了,柔媚的空气压不住她内心的爆火,她只觉得自己的脸一阵阵发烧,心里跳得眼前金星乱转,一个人像要快被逼死。面前那两个人的吵架声,愈来愈往她耳朵里钻,她不要听——她脑子里再也放不进任何事情了。可是坐在近边,那声音不知不觉的一个字一个字的钻进来,她恨不能立刻高声的叫她们走出来,或是骂她们一顿,她简直再也忍不住了,她站了起来对她们张了口正想骂出来,可是一时又开不出口,急得脸红气喘,坐立不安。这时候她不能再忍一分钟,非立刻离开此地不成,不然她可能就发了疯,她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了,只感觉到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重得快把她压死了,非走不可。想到走——她就不能等有别的转变,立刻不顾一切的一直往门外冲,走过舞池她也好像没有看见,音乐在她身边转,她也没有听见,只是直着眼睛,好像边儿上没有第二个人,急匆匆只顾向前走,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向哪儿去。显然的她已经失却了控制力。走到二门,可巧经理先生站在那儿招应客人。看见她那样子,以为里面出了甚么意外的事情,他立刻紧张的迎着问她:

“哙——婉贞小姐!您为甚么这么急冲冲的,有甚么事情么?”

婉贞根本就没有留心到他,他所讲的话也没有听见,毫无表情的一直往前走,经理先生在后面紧跟着叫,也是没有用。

她一口气走出了大门,到了外边草地上,四外的霓红灯照得草地上也暗暗的发出光亮。因为这间房子四外的空地相当大,到了夏天就把空地改为舞池,所以有的地方种着许多的小树同花木,环境很觉清静。婉贞一口气跑到左边的一片草地旁边,随便的坐到石椅上,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才觉得自己胸口稍微轻松了一下。晚风吹入她的脑子也使她清醒了一点,在这个时候她才像大梦初醒似的,开始记起自己现在所处的地位,她一定要决定一下应当怎么做才对。这时候她好像听得立生在电话里的声音——那种又急又怨的声调,真使她听得心都要碎了,她明知此刻二宝是多么需要医药来救他的小命儿,金钱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小脸儿烧得绯红的小二宝正在她眼前转动,她又何尝不爱这个小儿子呢!她一阵阵的心酸,恨不能自己立刻死了罢!她一个人站在椅子边上,走两步,又退两步,想来想去,她是应该尽她母亲的责任的,她决不能让二宝不治而死的,她还是顾了小的罢,于是她又慢慢的一步步的走回到大门边,想进去问经理先生预支点薪水,打电话叫立生来拿了去买药,快点给二宝吃。可是到了大门口,她已经听见里面音乐声——在那儿抑扬的响着!这时候二宝的小脸忽然消失了,只有刚才那些女人的脸一张一张的显现在她的眼前,她又回想起在屋子里的一切,她又迷糊起来了,她走到门口想进去,可是自己的腿再也抬不起来了,她已经感到她的呼吸不能像在外边那样的舒畅。她又感到气急,这种非兰非香的浓味儿,她简直是受不了,她回身再往草地上走——她想——想到今儿晚上,短短的两三个钟头内所见所闻的一切,再起头想一遍,实在是太复杂,太离奇了。不要说亲自听见,看见,就是在她所看过的小说书里,也没有看到过这许多事情——难道说这就是现在的社会的真相么?她真是不明白,如果每晚要叫她这样,叫她如何忍受呢?难道说叫她也同她们这些人去同流合污么?

昨晚回家她已经通宵不能安睡,她感到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她过惯的是一种有秩序又清静的生活,一切是朴实的简单的,现在忽然叫她重新去做另外的一种人,哪能不叫她心烦意乱呢?所以经夫妻俩〔两〕人商量之后预备放弃这个职业,情愿穷一点,等以后有机会再等别的事情做罢。今天下午她看了二宝烧得那样厉害,而家里又没有钱去买药,便一时情感作用,预备牺牲自己,再来试一下,至多为了二宝做一个月,晚上就可借薪水回来了。可是现在她决定不再容忍这一类的生活,因为就算救转了二宝的生命,至少她自己的精神是摧残了,也许前途都被毁灭了。她愈想愈害怕,她怕她自己到时候会管不住自己,改变了本性,况且生死是命,二宝的病,也许不至于那样严重,就是拿了钱买好了药,医不好也说不定,就是死了——也是命——否则以后也会再生一个孩子的——她一想到此地她的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下去,立刻觉得心神一松。她透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向天上一看,碧蓝色的天空,满布着金黄色的星,显得夜色特别幽静,四围的空气非常甜美。这时候她心里甚么杂念都没有,只觉得同这夜色一样清静无边,她心中很快乐——她愿意以后再也不希望出来做甚么事情,因为不管做甚么每天往外跑,至少衣服要多做几件,皮鞋要多买几双,也许结算下来,自己的薪水还不够自己用呢!不要说帮助家用了。

这时候她倒一身轻松了许多,也不愁,也不急,想明白了。她站起来很快的就一直往大门外边走去,连头也不回顾一下身后满布着霓红灯的舞场。一直走出大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坐在上面,很悠闲的迎着晚风往家门走去,神情完全和刚来时不一样,她只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天下十分幸运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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