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准与尺度》是朱自清先生的一本文学杂谈作品,最早于1948年4月由文光书店出版,本卷共收录10篇作品。
动乱时代
这是一个动乱时代。一切都在摇荡不定之中,一切都在随时变化之中。人们很难计算他们的将来,即使是最短的将来。这使一般人苦闷,这种苦闷或深或浅的笼罩着全中国,也或厚或薄的弥漫着全世界。在这一回世界大战结束的前两年,就有人指出一般人所表示的幻灭感。这种幻灭感到了大战结束后这一年,更显著了;在我们中国尤其如此。
中国经过八年艰苦的抗战,一般人都挣扎的生活着。胜利到来的当时,我们喘一口气,情不自禁的在心头描画着三五年后可能实现的一个小康时代。我们也明白太平时代还遥远,所以先只希望一个小康时代。但是胜利的欢呼闪电似的过去了,接着是一阵阵闷雷响着。这个变化太快了,幻灭得太快了,一般人失望之余,不由得感到眼前的动乱的局势好像比抗战期中还要动乱些。再说这动乱是世界性的,像我们中国这样一个国家,大概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控制这动乱。我们不能计算,甚至也难以估计,这动乱将到何时安定,何时才会出现一个小康时代。因此一般人更深沉的幻灭了。
中国向来有一治一乱相循环的历史哲学。机械的循环论,现代大概很少人相信了,然而广义的看来,相对的看来,治乱的起伏似乎可以说是史实,所谓广义的,是说不限于政治,如经济恐慌,也正是一种动乱的局势。所谓相对的,是说有大治大乱,有小治小乱。各个国家,各个社会的情形不同,却都有它们的治乱的起伏。这里说治乱的起伏,表示人类是在走着曲折的路。虽然走着曲折的路,但是总在向着目标走上前去。我相信人类有目标,因此也有进步。每一回治乱的起伏,清算起来,这里那里多多少少总有些进展的。
但是人们一般都望治而不好乱。动乱时代望小康时代,小康时代望太平时代——真正的“太平”时代,其实只是一种理想。人类向着这个理想曲折的走着,所以曲折,便因为现实与理想的冲突。现实与理想都是人类的创造,在创造的过程中,不免试验与错误,也就不免冲突。现实与现实冲突,现实与理想冲突,理想与理想冲突,样样有。从一方面看,人生充满了矛盾;从另一方面看,矛盾中却也有一致的地方。人类在种种冲突中进展。
动乱时代中冲突更多,人们感觉不安,彷徨,失望,于是乎幻灭。幻灭虽然幻灭,可还得活下去。虽然活下去,可是厌倦着,诅咒着。于是摇头,皱眉毛,“没办法!没办法”的说着,一天天混过去。可是,这如果是一个常态的中年人,他还有相当的精力,他不会甘心老是这样混过去,他要活得有意思些。他于是颓废——烟,赌,酒,女人,尽情的享乐自己。一面献身于投机事业,不顾一切原则,只要于自己有利就干。反正一切原则都在动摇,谁还怕谁?只要抓住现在,抓住自己,管什么社会国家!古诗道:“我躬不阅,遑恤我后!”可以用来形容这些人。
有些人也在幻灭之余活下去,可是憎恶着,愤怒着。他们不怕幻灭,却在幻灭的遗迹上建立起一个新的理想。他们要改造这个国家,要改造这个世界。这些人大概是青年多,青年人精力足,顾虑少,他们讨厌传统,讨厌原则。而现在这些传统这些原则既在动摇之中,他们简直想一脚踢开去。他们要创造新传统,新原则,新中国,新世界。他们也是不顾一切,却不是只为自己。他们自然也免不了试验与错误。试验与错误的结果,将延续动乱的局势,还是将结束动乱局势?这就要看社会上矫正的力量和安定的力量,也就是说看他们到底抓得住现实还是抓不住。
还有些人也在幻灭之余活下去,可是对现实认识着,适应着。他们渐渐能够认识这个动乱时代,并接受这个动乱时代。他们大概是些中年人,他们的精力和胆量只够守住自己的岗位,进行自己的工作。这些人不甘颓废,可也不能担负改造的任务,只是大时代一些小人物。但是他们谨慎的调整着种种传统和原则,忠诚的保持着那些。那些传统和原则,虽然有些人要踢开去,然而其中主要的部分自有它们存在的理由。因为社会是联贯的,历史是联贯的。一个新社会不能凭空从天上掉下,它得从历来的土壤里长出。社会的安定力固然在基层的衣食住,在中国尤其是农民的衣食住。可是这些小人物对于社会上层机构的安定,也多少有点贡献。他们也许抵不住时代潮流的冲击而终于失掉自己的岗位甚至生命,但是他们所抱持的一些东西还是会存在的。
以上三类人,只是就笔者自己常见到的并且相当知道的说,自然不能包罗一切。但这三类人似乎都是这动乱时代的主要分子。笔者希望由于描写这三类人可以多少说明了这时代的局势。他们或多或少的认识了现实,也或多或少的抓住了现实,那后两类人一方面又都有着或近或远或小或大的理想。有用的是这两类人。那颓废者只是消耗,只是浪费,对于自己,对于社会都如此。那投机者扰害了社会的秩序,而终于也归到消耗和浪费一路上。到处摇头苦脸说着“没办法”的人不过无益,这些人简直是有害了。改造者自然是时代的领导人,但希望他们不至于操之过切,欲速不达。调整者原来可以与改造者相辅为用,但希望他们不至于保守太过,抱残守阙。这样维持着活的平衡,我们可以希望比较快的走入一个小康时代。
1946年7月12~13日
什么是文学
什么是文学?大家愿意知道,大家愿意回答,答案很多,却都不能成为定论。也许根本就不会有定论,因为文学的定义得根据文学作品,而作品是随时代演变,随时代堆积的。因演变而质有不同,因堆积而量有不同,这种种不同都影响到什么是文学这一问题上。比方我们说文学是抒情的,但是像宋代说理的诗,十八世纪英国说理的诗,似乎也不得不算是文学。又如我们说文学是文学,跟别的文章不一样,然而就像在中国的传统里,经史子集都可以算是文学。经史子集堆积得那么多,文士们都钻在里面生活,我们不得不认这些为文学。当然,集部的文学性也许更大些。现在除经史子集外,我们又认为元明以来的小说戏剧是文学。这固然受了西方的文学意念的影响,但是作品的堆积也多少在逼迫着我们给它们地位。明白了这种种情形,就知道什么是文学这问题大概不会有什么定论,得看作品看时代说话。
新文学运动初期,运动的领导人胡适之先生曾答复别人的问,写了短短的一篇《什么是文学?》。这不是他用力的文章,说的也很简单,一向不曾引起多少注意。他说文字的作用不外达意表情,达意达得好,表情表得妙就是文学。他说文学有三种性:一是懂得性,就是要明白。二是逼人性,要动人。三是美,上面两种性联合起来就是美。
这里并不特别强调文学的表情作用,却将达意和表情并列,将文学看作和一般文章一样,文学只是“好”的文章、“妙”的文章、“美”的文章罢了。而所谓“美”就是明白与动人,所谓三种性其实只是两种性。“明白”大概是条理清楚,不故意卖关子。“动人”大概就是胡先生在《谈新诗》里说的“具体的写法”。当时大家写作固然用了白话,可是都求其曲,求其含蓄。他们注重求暗示,觉得太明白了没有馀(即“余”)味。至于“具体的写法”,大家倒是同意的。只是在《什么是文学?》这一篇里,“逼人”“动人”等语究竟太泛了,不像《谈新诗》里说的“具体的写法”那么“具体”,所以还是不能引人注意。
再说当时注重文学的型类,强调白话诗和小说的地位。白话新诗在传统里没有地位,小说在传统里也只占到很低的地位。这儿需要斗争,需要和只重古近体诗与骈散文的传统斗争。这是工商业发展之下新兴的知识分子跟农业的封建社会的士人的斗争,也可以说是民主的斗争。胡先生的不分型类的文学观,在当时看来不免历史癖太重,不免笼统,而不能鲜明自己的旗帜,因此注意他这一篇短文的也就少。文学型类的发展从新诗和小说到了散文——就是所谓美的散文,又叫做小品文的。虽然这种小品文以抒情为主,是外来的影响,但是跟传统的骈散文的一部分却有接近之处。而文学包括这种小说以外的散文在内,也就跟传统的文的意念包括骈散文的有了接近之处。小品文之后有杂文。杂文可以说是继承“随感录”的,但从它的短小的篇幅看,也可以说是小品文的演变。小品散文因应时代的需要从抒情转到批评和说明上,但一般还认为是文学,和长篇议论文说明文不一样。这种文学观就更跟那传统的文的意念接近了。而胡先生说的什么是文学也就值得我们注意了。
传统的文的意念也经过几番演变。南朝所谓“文笔”的文,以有韵的诗赋为主,加上些典故用得好,比喻用得妙的文章,昭明《文选》里就选的是这些。这种文多少带着诗的成分,到这时可以说是诗的时代。宋以来所谓“诗文”的文,却以散文就是所谓古文为主,而将骈文和辞赋附在其中。这可以说是到了散文时代。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虽只短短的三十年,却似乎也是从诗的时代走到了散文时代。初期的文学意念近于南朝的文的意念,而与当时还在流行的传统的文的意念,就是古文的文的意念,大不相同。但是到了现在,小说和杂文似乎占了文坛的首位,这些都是散文,这正是散文时代。特别是杂文的发展,使我们的文学意念近于宋以来的古文家而远于南朝。胡先生的文学意念,我们现在大概可以同意了。
英国德来登早就有知的文学和力的文学的分别,似乎是日本人根据了他的说法而仿造了“纯文学”和“杂文学”的名目。好像胡先生在什么文章里不赞成这种不必要的分目。但这种分类虽然好像将表情和达意分而为二,却也有方便处。比方我们说现在杂文学是在和纯文学争着发展。这就可以见出这时代文学的又一面。杂文固然是杂文学,其他如报纸上的通讯,特写,现在也多数用语体而带有文学意味了,书信有些也如此。甚至宣言,有些也注重文学意味了。这种情形一方面见出一般人要求着文学意味,一方面又意味着文学在报章化。清末古文报章化而有了“新文体”,达成了开通民智的使命。现代文学的报章化,该是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吹鼓手罢。这里的文学意味就是“好”,就是“妙”,也就是“美”,却决不是卖关子,而正是胡先生说的“明白”“动人”。报章化要的是来去分明,不躲躲闪闪的。杂文和小品文的不同处就在它的明快,不大绕弯儿,甚至简直不绕弯儿。具体倒不一定。叙事写景要具体,不错。说理呢,举例子固然要得,但是要言不烦,或简截了当也就是干脆,也能够动人。使人威固然是动人,使人信也未尝不是动人。不过这样解释着胡先生的用语,他也许未必同意罢?
1946年刊载
低级趣味
从前论人物,论诗文,常用雅俗两个词来分别。有所谓雅致,有所谓俗气。雅该原是都雅,都是城市,这个雅就是成都人说的“苏气”。俗该原是鄙俗,鄙是乡野,这个俗就是普通话里的“土气”。城里人大方,乡下人小样,雅俗的分别就在这里。引申起来又有文雅,古雅,闲雅,淡雅等等。例如说话有书卷气是文雅,客厅里摆设些古董是古雅,临事从容不迫是闲雅,打扮素净是淡雅。那么,粗话村话就是俗,美女月份牌就是俗,忙着开会应酬就是俗,重重的胭脂厚厚的粉就是俗。人如此,诗文也如此。
雅俗由于教养。城里人生活优裕的多些,他们教养好,见闻多,乡下人自然比不上。雅俗却不是呆板的。教养高可以化俗为雅。宋代诗人如苏东坡,诗里虽然用了俗词俗语,却新鲜有意思,正是淡雅一路。教养不到家而要附庸风雅,就不免做作,不能自然。从前那些斗方名士终于“雅得这样俗”,就在此。苏东坡常笑话某些和尚的诗有蔬笋气,有酸馅气。蔬笋气,酸馅气不能不算俗气。用力去写清苦求淡雅,倒不能脱俗了。雅俗是人品,也是诗文品,称为雅致,称为俗气,这“致”和“气”正指自然流露,做作不得。虽是自然流露,却非自然生成。天生的雅骨,天生的俗骨其实都没有,看生在什么人家罢了。
现在讲平等不大说什么雅俗了,却有了低级趣味这一个语。从前雅俗对峙,但是称人雅的时候多,骂人俗的时候少。现在有低级趣味,却不说高级趣味,更不敢说高等趣味。因为高等华人成了骂人的话,高得那么低,谁还敢说高等趣味!再说趣味这词也带上了刺儿,单讲趣味就不免低级,那么说高级趣味岂不自相矛盾?但是趣味究竟还和低级趣味不一样。“低级趣味”很像是日本名词,现在用在文艺批评上,似乎是指两类作品而言。一类是色情的作品,一类是玩笑的作品。
色情的作品引诱读者纵欲,不是一种“无关心”的态度,所以是低级。可是带有色情的成分而表现着灵肉冲突的,却当别论。因为灵肉冲突是人生的根本课题,作者只要认真在写灵肉冲突,而不像历来的猥亵小说在头尾装上一套劝善惩恶的话做幌子,那就虽然有些放纵,也还可以原谅。玩笑的作品油嘴滑舌,像在做双簧说相声,这种作者成了小丑,成了帮闲,有别人,没自己。他们笔底下的人生是那么轻飘飘的,所谓骨头没有四两重。这个可跟真正的幽默不同。真正的幽默含有对人生的批评,这种油嘴滑舌的玩笑,只是不择手段打哈哈罢了。这两类作品都只是迎合一般人的低级趣味来骗钱花的。
与低级趣味对峙着的是纯正严肃。我们可以说趣味纯正,但是说严肃却说态度严肃,态度比趣味要广大些。单讲趣味似乎总有点轻飘飘的,说趣味纯正却大不一样。纯就是不杂,写作或阅读都不杂有什么实际目的,只取“无关心”的态度,就是纯。正是正经,认真,也就是严肃。严肃和真的幽默并不冲突,例如《阿Q正传》,而这种幽默也是纯正的趣味。色情的和玩笑的作品都不纯正,不严肃,所以是低级趣味。
1946年11月25日刊载
鲁迅先生的中国语文观
这里是就鲁迅先生的文章中论到中国语言文字的话,综合的加以说明,不参加自己意见。有些就抄他的原文,但是恕不一一加引号,也不注明出处。
鲁迅先生以为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文章只是口语的提要。我们的古代的记录大概向来就将不关重要的词摘去,不用说是口语的提要。就是宋人的语录和话本,以及元人杂剧和传奇里的道白,也还是口语的提要。只是他们用的字比较平常,删去的词比较少,所以使人觉得“明白如话”。至于一般所谓古文,又是古代口语的提要而不是当时口语的提要,更隔一层了。
他说中国的文或话实在太不精密。向来作文的秘诀是避去俗字,删掉虚字,以为这样就是好文章。其实不精密。讲话也常常会辞不达意,这是话不够用,所以教员讲书必须借助于粉笔。文与话的不精密,证明思路不精密,换一句话,就是脑筋有些糊涂。倘若永远用着这种糊涂的语言,即使写下来读起来滔滔而下,但归根结蒂所得的还是一些糊涂的影子。要医这糊涂的病,他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在语言里装进异样的句法去,装进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句法去。习惯了,这些句法就可变为己有。
他赞成语言的欧化而反对刘半农先生“归真反朴”的主张。他说欧化文法侵入中国白话的大原因不是好奇,乃是必要。要话说得精密,固有的白话不够用,就只得采取些外国的句法。这些句法比较的难懂,不像茶泡饭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但补偿这缺点的是精密。反对欧化的人说中国人“话总是会说的”,一点不错,但要前进,全照老样子是不够的。即如“欧化”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欧化的词儿,可是不用它,成吗?
“归真反朴”是要回到现在的口语,还有语录派,更主张回到中古的口语,鲁迅先生不用说是反对的。他提到的林语堂先生赞美的语录的便条,说这种东西在中国其实并未断绝过种子,像上海弄堂口摊子上的文人代男女工人们写信,用的就是这种文体,似乎不劳从新提倡。他还反对“章回小说体的笔法”,都因为不够用,不精密。
他赞成语言的大众化,包括书法的拉丁化。他主张将文字交给一切人。他将中国话大略分为北方话,浙江话,两湖川贵话,福建话,广东话,主张地方语文的大众化,然后全国语文的大众化。这全国到处通行的大众语,将来如果真有的话,主力恐怕还是北方话。不过不是北方的土话,而是好像普通话模样的东西。
大众语里也有绍兴人所谓“炼话”。这“炼”字好像是熟练的意思,而不是简练的意思。鲁迅先生提到有人以为“大雪纷飞”比“大雪一片一片纷纷的下着”来得简要而神韵。他说在江浙一带口语里,大概用“凶”“猛”或“厉害”来形容这下雪的样子。《水浒传》里的“那雪正下得紧”,倒是接近现代大众语的说法,比“大雪纷飞”多两个字,但那“神韵”却好得远了。这里说的“神韵”大概就是“自然”,“到家”,也就是“熟练”或“炼”的意思。
对文言的“大雪纷飞”,他取“那雪正下得紧”的自然。但一味注重自然是不行的。他主张语言里得常常加进些新成分,翻译的作品最宜担任这种工作。即使为略能识字的读众而译的书,也应该时常加些新的字眼,新的语法在里面。但自然不宜太多,以偶尔遇见而自己想想或问问别人就能懂得的为度。这样逐渐的拣必要的一些新成分灌输进去,群众是会接受的,也许还胜过成见更多的读书人。必需这样,大众语才能够丰富起来。
鲁迅先生主张的是在现阶段一种特别的语言,或四不像的白话,虽然将来会成为“好像普通话模样的东西”。这种特别的语言不该采取太特别的土话,他举北平话的“别闹”“别说”做例子,说太土。可是要上口,要顺口。他说做完一篇小说总要默读两遍,有拗口的地方,就或加或改,到读得顺口为止。但是翻译却宁可忠实而不顺,这种不顺他相信只是暂时的,习惯了就会觉得顺了。若是真不顺,那会被自然淘汰掉的。他可是反对凭空生造,写作时如遇到没有相宜的白话可用的地方,他宁可用古语就是文言,决不生造,决不生造“除自己之外谁也不懂的形容词”。
他也反对“做文章”的“做”,“做”了会生涩,格格不吐。可是太“做”不行,不“做”却又不行。他引高尔基的话“大众语是毛坯,加了工的是文学”,说这该是很中肯的指示。他所需要的特别的语言,总起来又可以这样说:“采说书而去其油滑,听闲谈而去其散漫,博取民众的口语而存其比较的大家能懂的字句,成为四不像的白话。这白话得是活的,因为有些是从活的民众口头取来,有些要从此注入活的民众里面去。”
1946年刊载
论诵读
最近魏建功先生举行了一回“中国语文诵读方法座谈会”,参加的有三十人左右,座谈了三小时,大家发表的意见很多。我因为去诊病,到场的时候只听到一些尾声。
但是就从这短短的尾声,也获得不少的启示。昨天又在北平《时报》上读到李长之先生的《致魏建功先生书》,觉得很有兴味。自己在接到开会通知的时候也曾写过一篇短文,说明诵读教学可以促进“文学的国语”的成长,现在还有些补充的意见,写在这里。
抗战以来大家提倡朗诵,特别提倡朗诵诗。这种诗歌朗诵战前就有人提倡。那时似乎是注重诗歌的音节的试验;要试验白话诗是否也有音乐性,是否也可以悦耳,要试验白话诗用哪一种音节更听得入耳些。这种朗诵运动为的要给白话诗建立起新的格调,证明它的确可以替代旧诗。战后的诗歌朗诵运动比战前扩大得多,目的也扩大得多。这时期注重的是诗歌的宣传作用,教育作用,也许尤其是团结作用,这是带有政治性的。而这种朗诵,边诵边表情,边动作,又是带有戏剧性的。这实在是将诗歌戏剧化。戏剧化了的诗歌总增加了些什么,不全是诗歌的本来面目。而许多诗歌不适于戏剧化,也就不适于这种朗诵。所以有人特别写作朗诵诗。战前战后的朗诵运动当然也包括小说散文和戏剧,但是特别注重诗,因为是精炼的语言,弹性大,朗诵也最难。
朗诵的发展可以帮助白话诗文的教学,也可以帮助白话诗文的上口,促进“文学的国语”成长。但是两个时期的朗诵运动,都并不以语文教学为目标,语文教学实际上也还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现在魏建功先生,还有黎锦熙先生,都在提倡诵读教学,提倡向这一方面的自觉的努力,这是很好的。这不但与朗诵运动并行不悖,而且会相得益彰。黎先生提倡的诵读教学,据报上他的谈话,似乎注重白话,魏先生的座谈,却包括文言。这种诵读教学自然是以文为主,不以诗为主。因为教材是文多,习作也是文多,应用还是文多。这就和朗诵运动的出发点不一样。
诵读是一种教学过程,目的在培养学生的了解和写作的能力。教学的时候先由教师范读,后由学生跟着读,再由学生自己练习着读,有时还得背诵。除背诵外却都可以看着书。诵读只是诵读,看着书自己读,看着书听人家读,只要做过预习的工夫,当场读得又得法,就可以了解的,用不着再有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这和战前的朗诵差不多,只是朗诵时听众看不到原作,和战后的朗诵却就差得多。朗诵是艺术,听众在欣赏艺术。诵读是教学,读者和听者在练习技能。这两件事目的原不一样。但是朗诵和诵读都是既非吟,也非唱,都只是说话的调子,这可是一致的。
吟和唱都将文章音乐化,而朗诵和诵读却注重意义,音乐化可以将意义埋起来,或使意义滑过去。战前的朗诵固然可以说是在发现白话诗的音乐性,但是有音乐性不就是音乐化。例如一首律诗,平仄的安排是音乐性,吟起来才是音乐化,读下去就不是的。现在我们注重意义,所以不要音乐化,不要吟和唱。我在别处说过“读”该照宣读文件那样,但是这句话还未甚显明。李长之先生说的才最干脆,他说“所谓诵读一事,也便只有用话的语调(平常说话的语调)去读的一途了”。宣读文件其实就用的是说话的语调。
诵读虽然该用说话的调子,可究竟不是说话。诵读赶不上说话的流畅,多少要比说话做作一些。诵读第一要口齿清楚,吐字分明。唱曲子讲究咬字,诵读也得字字清朗,尽管抑扬顿挫,清朗总得清朗的。李长之先生注重词汇的读出,也就是这个意思。座谈会里潘家洵先生指出私塾儿童读书固然有两字一顿的,却也有一字一顿的,如“孟—子—见—梁—惠—王”之类的读法,我们是常常可以听到的。大概两字一顿是用在整齐的句法上,如读《千字文》、《百家姓》、《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千家诗》之类。一字一顿是用在参差的句法上,如读《四书》等。
前者是音乐化,后者逐字用同样强度读出,是让儿童记清每一个字的形和音,像是强调的说话。这后一种诵读,机械性却很大,不像说话那样可以含胡几个字甚至吞咽几个字而反有姿态,有味儿。我们所要的字字清朗的诵读,性质上就近于这后一种,不过顿的字数不一定,再加上抑扬顿挫,跟说话多相像一些罢了。
用说话的调子诵读白话文,自然该最像说话,虽然因为言文总有些分别,不能等于说话。但是现在的白话文是欧化了的,诵读起来也还不能很像说话。相信诵读教学切实施行若干时后,诵读可以帮助变化说话的调子。那时白话文的诵读虽然还是不能等于说话,总该差不离儿了。诵读白话诗,现在是更不像说话。因为诗是精炼的说话,跟随心信口的说话本差着些程度,加上欧化,自然要差得更多。用说话的调子读文言,不论是诗是文,是骈是散,自然还要差得多,但是比吟或唱总近于说话些。从前学习文言乃至欣赏文言,好像非得能吟会唱不可。我想吟唱固然有益,但是诵读也许帮助更大。大概诗词曲和骈文,音乐性本来大些,音乐化的去吟唱可以获得音乐方面的受用,但是在了解和欣赏意义上,吟唱是不如诵读的。至于所谓古文,本来基于平常说话的调子,虽然因为究竟不是口头的语言,不妨音乐化的去吟唱,然而受用似乎并不大,倒是诵读能见出这种古文的本色。所以就是文言,也还该以说话调的诵读为主。但是诵读总得多读熟读,才有效用,“曲不离口”,诵读也是一样道理。
诵读口语体的白话文(这种也可以称为白话),还有诵读小说里的一些对话和话剧,应该就像说话一样,虽然也还未必等于说话。说是未必等于说话,因为说话有声调,又多少总带着一些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写出来的说话虽然包含着这些,却不分明。诵读这种写出来的说话,得从意义里去揣摩,得从字里行间去揣摩。而写的人虽然想着包含那些,却也未必能包罗一切,揣摩的人也未必真能尽致。这就未必相等了。所以认真的演出话剧,得有戏谱,详细注明声调等等。李长之先生提到的赵元任先生的《最后五分钟》就是这种戏谱。有了这种戏谱,还得再加揣摩。但是舞台上的台词也还是不等于平常的说话。因为台词不但是戏中人在对话,并且是给观众听的对话,固然得流畅,同时也得清朗。所以演戏需要专业的训练,比诵读难。
写的白话不等于说话,写的白话文更不等于说话。写和说到底是两回事。文言时代诵读帮助写的学习,却不大能够帮助说的学习,反过来说话也不大能够帮助写的学习。这时候有些教育程度很高的人会写却说不好,或者会说却写不好,原不足怪。可是,现下白话时代,诵读不但可以帮助写,还可以帮助说,而说话也可以帮助写,可是会写不会说和会说不会写的人还是有。这就见得写和说到底是两回事了。大概学写主要得靠诵读,文言白话都是如此,单靠说话学不成文言也学不好白话。现在许多学生很能说话,却写不通白话文,就因为他们诵读太少,不懂得如何将说话时的声调等等包含在白话文里。他们的作文让他们自己念给别人听,满对,可是让别人看就看出不通来了。他们会说话到一种程度,能以在诵读自己作文的时候,加进那些并没有能够包含在作文里的成分去,所以自己和别人听起来都合式。他们自己看的时候,也还能够如此。等到别人看,别人凭一般诵读的习惯,只能发挥那些作文里包含得有的,却不能无中生有,这就漏了。至于学说话,主要的得靠说话,多读熟白话文,多少有些帮助,多少能够促进,可是主要的还得靠说话。只注重诵读和写作而忽略了说话,自然容易成为会写而说不好的人。至于李长之先生提到鲁迅先生,又当别论。鲁迅先生是会说话的,不过不大会说北平话。他写的是白话文,不是白话。
长之先生赞美座谈会中顾随先生读的《阿Q正传》,说是“觉得鲁迅运用北平的口语实在好极了”。我当时不在场,想来那恐怕一半应该归功于顾先生的诵读的。
再说用说话的调子诵读白话诗,那是比诵读白话文更不等于说话。如上文所说诗是精炼的语言,跟平常的说话自然差得多些。精炼靠着暗示和重叠。暗示靠新鲜的比喻和经济的语句,重叠不是机械的,得变化,得多样。这就近乎歌而带有音乐性了。这种音乐性为的是集中注意的力量,好像电影里特别的镜头。集中了注意力,才能深入每一个词汇和语句,发挥那蕴藏着的意义,这也就是诗之所以为诗。白话诗却不要音乐化,音乐化会掩住了白话诗的个性,磨损了它的曲折处。白话诗所以不会有固定的声调谱,我看就是为此。白话诗所以该用说话调诵读,也是为此。一方面白话诗也未尝不可以全不带音乐性而直用平常说话的调子写作。但是只宜于短篇如此。因为短篇的精炼可以不靠重叠,长些的就不成。苏俄的玛耶可夫斯基的诗,按说就只用平常说话的调子,却宜于朗诵。他的诗就是短篇多,国内也有向这方面努力的,田间先生就是一位。这种诗不用说更该用说话调诵读,诵读起来也许跟口语体的白话文差不多,但要强调些。因为篇幅短,要是读得太流畅,一下子就完了,没有了,所以得滞实些才成。
其实诗的诵读一般的都得滞实些。一方面有弹性,一方面要滞实,所以难。两次朗诵运动都以诗为主,在艺术上算是攻坚。但是诵读只是训练技能,还该从容易的文的诵读下手。
1946年刊载
诵读教学与“文学的国语”
黎锦熙先生提倡国语的诵读教学,魏建功先生也提倡国语的诵读教学。魏先生是台湾国语推行委员会主任委员。他为中国语文诵读方法座谈会的事写信给我,说“台省国语事业与国文教学不能分离,而于诵读问题尤甚关切。”黎先生也曾说“训练白话文等于训练国语”,因而强调诵读教学。黎先生的话和魏先生的话合看,相得益彰。在语言跟国语大不相同的台湾省,才更见出诵读教学的重要来。国语对于现在的台湾同胞差不多是一种新语言。学习新的语言,得从“说”入手,但是要同时学“说”和“写”,就非注重诵读教学不可。
诵读教学在一般看来是注重了解和写作,黎先生的意见,据报上所记,正是如此。魏先生似乎更注重诵读对于说的效用,就是对于口语的效用。这一层是我们容易忽略的。我们现在学习外国语,一般的倒是从诵读入手,这是事实。照念的“说”出来,虽然不很流利,却也可以成话。这可见诵读可以帮助造成口语。但是我们学习国语,一般的是从“说”入手。这原是更有效的直接办法。不过在台湾这种直接办法事实上恐怕一时不能普遍推行,所以就是撇开“写”单就“说”而论,也还得从诵读入手。我猜魏先生的意思是如此。
我因此却想到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文学的国语”的问题。胡适之先生当年写《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提出“国语的文学”产生。这是不错的。到现在三十年了,“国语的文学”已经伸展到小公务员和小店员群众里,区域是广大了,读众是很不少了,而“文学的国语”虽然也在成长中,却似乎慢些。就是接触国语文学最多最久的知识青年阶层,在这三十年里口语上似乎也并没有变化多少,没有丰富多少,这比起国语文学的发达,兼职口语说是配合不上。我想这种情形主要的是由于国语的文学有自觉的努力,而文学的国语只在自然的成长。现在是到了我们加以自觉的努力的时候了,这种自觉的努力就是诵读教学。
现在我们的白话文,就是国语文学用的文字,夹杂着一些文言和更多的欧化语式。文言本可上口,不成大问题。成问题的是欧化语式,一般人总觉得不能上口。这里是顺口第一,顺口自然顺耳,而到了顺耳,自然也就顺眼了,所以不断的有人提出“上口”来做白话文的标准。这自然有它的道理,白话本于口语,自然应该“上口”。但是从语言的成长而论,尤其从我们的“文学的国语”的成长而论,这个“上口”或“顺口”的标准却应该活用,有些新的词汇新的语式得给予时间让它们或教它们上口。这些新的词汇和语式,给予了充足的时间,自然就会上口,可是如果加以诵读教学的帮助,需要的时间会少些,也许会少得多。
语言是活的,老是在成长之中,随时吸收新的词汇和语式来变化它自己,丰富它自己。但这是自然而然,所以我们虽然常有些新语上口,却简直不觉得那些是新语。可是在大量新语同时来到的时候,我们就觉得了。清末的“新名词”的问题,就是因为“新名词”一拥而来,消化不了,所以大家才觉得那些是“新名词”,是不顺眼的“新名词”。但是那些“新名词”如“手续”“取消”等,以及新语式如“有……必要”等,现在却早已成为了口头熟语了。新名词越来越多,见惯不惊,也已经不成问题了。成问题的是欧化语式。但是反对欧化语式的似乎以老年人和中年人为多。在青年人间,只要欧化得不过分,他们倒愿意接受的。
青年人愿意接受欧化语式,只要的是阅读及诵读的影响。这时代的青年人,大概在小学和初中时期就接触了白话文,而一般白话文多少都有些欧化。他们诵读一些,可是阅读的很多。高中到大学时期他们还是不断的在阅读欧化的白话文,并且阅读的也许更多。这样自然就愿意接受欧化的语式。只是由于诵读教学的不得法和无标准,他们接受欧化语式,阅读的影响实在比诵读的影响大得多。所以就是她们,也还只能多多接受欧化到笔下,而不能多多接受欧化到口头。白话文确是至今还不能完全上口。写好一篇稿子去演讲广播,照着念下去,至今总觉得有许多地方不顺口,怕人家听不明白。于是这里插进一些解释,那里换掉一些语式,于是白话和白话文还是两家子,说的语言和写的语言多少本有些距离,但是演讲或广播的语言应该近于写的语言,而不应该如我们的相距那么远。白话文像这样不能完全上口,我们的“文学的国语”是不能成立的。
现在我们叙述或讨论日常事项,因为词汇的关系,常常不自觉的采用一些欧化语式,但是范围不大。要配合着这种实际情形,加速“文学的国语”的成长,就得注重诵读教学,建立诵读的标准。如果从小学到初高中一直注重诵读,教师时常范读,学生时常联系,习惯成自然,就会觉得白话文并不难上口。这班青年学生到了那时候就不但会接受新的白话文在笔下,并将接受新的白话到口头了。他们更将散布影响到一半社会里,这样会加速国语的成长,也会加速“文学的国语”的造成。诵读教学并不太难。第一得知道诵读就是读,不是吟,也不是唱。这是最简单的标准。第二得多练习,曲不离口,诵读也要如此。这就是最简单的办法。过去的诵读教学,拿白话文来吟唱,自然不是味儿。因为不是味儿,也就不愿意多练习,现在得对症下药才成。
1948年刊载
古文学的欣赏
新文学运动开始的时候,胡适之先生宣布“古文”是“死文学”,给它撞丧钟,发讣闻。所谓“古文”,包括正宗的古文学。他是教人不必再做古文,却显然没有教人不必阅读和欣赏古文学。可是那时提倡新文化运动的人如吴稚晖、钱玄同两位先生,却教人将线装书丢在茅厕里。后来有过一回“骸骨的迷恋”的讨论也是反对做旧诗,不是反对读旧诗。但是两回反对读经运动却是反对“读”的。
反对读经,其实是反对礼教,反对封建思想。因为主张读经的人是主张传道给青年人,而他们心目中的道大概不离乎礼教,不离乎封建思想。强迫中小学生读经没有成为事实,却改了选读古书,为的了解“固有文化”。为了解固有文化而选读古书,似乎是国民分内的事,所以大家没有说话。可是后来有了“本位文化”论,引起许多人的反感。本位文化论跟早年的保存国粹论同而不同,这不是残馀的而是新兴的反动势力。这激起许多人,特别是青年人,反对读古书。
可是另一方面,在本位文化论之前有过一段关于“文学遗产”的讨论。讨论的主旨是如何接受文学遗产,倒不是扬弃它。自然,讨论到“如何”接受,也不免有所分别扬弃的。讨论似乎没有多少具体的结果,但是“批判的接受”这个广泛的原则,大家好像都承认。接着还有一回范围较小,性质相近的讨论。那是关于《庄子》和《文选》的。说《庄子》和《文选》的词汇可以帮助语体文的写作,的确有些不切实际。接受文学遗产若从“做”的一面看,似乎只有写作的态度可以直接供我们参考,至于篇章字句,文言语体各有标准,我们尽可以比较研究,却不能直接学习。因此许多大中学生厌弃教本里的文言,认为无益于写作。他们反对读古书,这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但是流行的作文法,修辞学,文学概论这些书,举例说明,往往古今中外兼容并包。青年人对这些书里的“古文今解”倒是津津有味的读着,并不厌弃似的。从这里可以看出青年人虽然不愿信古,不愿学古,可是给予适当的帮助,他们却愿意也能够欣赏古文学,这也就是接受文学遗产了。
说到古今中外,我们自然想到翻译的外国文学。从新文学运动以来,语体翻译的外国作品数目不少,其中近代作品占多数。这几年更集中于现代作品,尤其是苏联的。
但是希腊、罗马的古典,也有人译,有人读,直到最近都如此。莎士比亚至少也有两种译本。可见一般读者(自然是青年人多),对外国的古典也在爱好着。可见只要能够让他们接近,他们似乎是愿意接受文学遗产的,不论中外。而事实上外国的古典倒容易接近些。有些青年人以为古书古文学里的生活跟现代隔得太远,远得渺渺茫茫的,所以他们不能也不愿接受那些。但是外国古典该隔得更远了,怎么事实上倒反容易接受些呢?我想从头来说起,古人所谓“人情不相远”是有道理的。尽管社会组织不一样,尽管意识形态不一样,人情总还有不相远的地方。喜怒哀乐爱恶欲总还是喜怒哀乐爱恶欲,虽然对象不尽同,表现也不尽同。对象和表现的不同,由于风俗习惯的不同。风俗习惯的不同,由于地理环境和社会组织的不同。
使我们跟古代跟外国隔得远的,就是这种种风俗习惯。而使我们跟古文学跟外国文学隔得远的尤其是可以算做风俗习惯的一环的语言文字。语体翻译的外国文学打通了这一关,所以倒比古文学容易接受些。
人情或人性不相远,而历史是连续的,这才说得上接受古文学。但是这是现代,我们有我们的立场。得弄清楚自己的立场,再弄清楚古文学的立场,所谓“知己知彼”,然后才能分别出那些是该扬弃的,那些是该保留的。弄清楚立场就是清算,也就是批判。“批判的接受”就是一面接受着,一面批判着。自己有立场,却并不妨碍了解或认识古文学,因为一面可以设身处地为古人着想,一面还是可以回到自己立场上批判的。这“设身处地”是欣赏的重要的关键,也就是所谓“感情移入”。个人生活在群体中,多少能够体会别人,多少能够为别人着想。关心朋友,关心大众,恕道和同情,都由于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甚至“替古人担忧”也由于此。演戏,看戏,一是设身处地的演出,一是设身处地的看人。做人不要做坏人,做戏有时候却得做坏人。看戏恨坏人,有的人竟会丢石子甚至动手去打那戏台上的坏人。打起来确是过了分,然而不能不算是欣赏那坏人做得好,好得教这种看戏的忘了“我”。这种忘了“我”的人显然没有在批判着。有批判力的就不至如此,他们欣赏着,一面常常回到自己,自己的立场。欣赏跟行动分得开,欣赏有时可以影响行动,有时可以不影响,自己有分寸,做得主,就不至于糊涂了。读了武侠小说就结伴上峨眉山,的确是糊涂。所以培养欣赏力同时得培养批判力。不然,“有毒的”东西就太多了。然而青年人不愿意接受有些古书和古文学,倒不一定是怕那“毒”,他们的第一难关还是语言文字。
打通了语言文字这一关,欣赏古文学的就不会少,虽然不会赶上欣赏现代文学的多。语体翻译的外国古典可以为证。语体的旧小说如《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现在的读者大概比二三十年前要减少了,但是还拥有相当广大的读众。这些人欣赏打虎的武松,焚稿的林黛玉,却一般的未必崇拜武松,尤其未必崇拜林黛玉。他们欣赏武松的勇气和林黛玉的痴情,却嫌武松无知识,林黛玉不健康。欣赏跟崇拜也是分得开的。欣赏是情感的操练,可以增加情感的广度、深度,也可以增加高度。欣赏的对象或古或今,或中或外,影响行动或浅或深,但是那影响总是间接的,直接的影响是在情感上。有些行动固然可以直接影响情感,但是欣赏的机会似乎更容易得到些。要培养情感,欣赏的机会越多越好。就文学而论,古今中外越多能欣赏越好。这其间古文和外国文学都有一道难关,语言文字。外国文学可用语体翻译,古文学的难关该也不难打通的。
我们得承认古文确是“死文字”,死语言,跟现在的语体或白话不是一种语言。这样看,打通这一关也可以用语体翻译。这办法早就有人用过,现代也还有人用着。记得清末有一部《古文析义》,每篇古文后边有一篇白话的解释,其实就是逐句的翻译。那些翻译够清楚的,虽然啰唆些。但是那只是一部不登大雅之堂的启蒙书,不曾引起人们注意。“五四”运动以后,整理国故引起了古书今译。
顾颉刚先生的《盘庚篇今译》(见《古史辨》),最先引起我们的注意。他是要打破古书奥妙的气氛,所以将《尚书》里诘屈聱牙的这《盘庚》三篇用语体译出来,让大家看出那“鬼治主义”的把戏。他的翻译很谨严,也够确切。最难得的,又是三篇简洁明畅的白话散文,独立起来看,也有意思。近来郭沫若先生在《由周代农事诗论到周代社会》一文(见《青铜时代》)里翻译了《诗经》的十篇诗,风雅颂都有。他是用来论周代社会的,译文可也都是明畅的素朴的白话散文诗。此外还有将《诗经》、《楚辞》和《论语》作为文学来今译的,都是有意义的尝试。
这种翻译的难处在于译者的修养。他要能够了解古文学,批判古文学,还要能够照他所了解与批判的译成艺术性的或有风格的白话。
翻译之外,还有讲解,当然也是用白话。讲解是分析原文的意义并加以批判,跟翻译不同的是以原文为主。笔者在《国文月刊》里写的《古诗十九首集释》,叶绍钧先生和笔者合作的《精读指导举隅》(其中也有语体文的讲解),浦江清先生在《国文月刊》里写的《词的讲解》,都是这种尝试。有些读者嫌讲得太琐碎,有些却愿意细心读下去。还有就是白话注释,更是以读原文为主。这虽然有人试过,如《论语》白话注之类,可只是敷衍旧注,毫无新义,那注文又啰里啰唆的。现在得从头做起,最难的是注文用的白话,现行的语体文里没有这一体,得创作,要简明朴实。选出该注释的词句也不易,有新义更不易。此外还有一条路,可以叫做拟作。谢灵运有《拟魏太子邺中集》,综合的拟写建安诗人,用他们的口气作诗。江淹有《杂拟诗》三十首,也是综合而扼要的分别拟写历代无名的五言诗人,也用他们自己的口气。这是用诗来拟诗。英国麦克士·比罗姆著《圣诞花环》,却以圣诞节为题用散文来综合的扼要的拟写当代各个作家。他写照了各个作家,也写照了自己。我们不妨如法炮制,用白话来尝试。以上四条路都通到古文学的欣赏,我们要接受古代作家文学遗产,就可以从这些路子走进去。
1948年刊载
现代人眼中的古代
——介绍郭沫若著《十批判书》
约莫十年前,冯友兰先生提出“释古”作为我们研究古代文化的态度。他说的“释古”,是对向来的“尊古”“信古”和近代的“疑古”而言,教我们不要一味的盲信,也不要一味的猜疑,教我们客观的解释古代。但这是现代人在解释,无论怎样客观,总不能脱离现代人的立场。即如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的分期,就根据了种种政治经济社会的变化,而不像从前的学者只是就哲学谈哲学,就文化谈文化。这就是现代人的一种立场。现代知识的发展,让我们知道文化是和政治经济社会分不开的,若将文化孤立起来讨论,那就不能认清它的面目。但是只求认清文化的面目,而不去估量它的社会作用,只以解释为满足,而不去批判它对人民的价值,这还只是知识阶级的立场,不是人民的立场。
有些人看到了这一点,努力的试验着转换立场来认识古代,评价古代。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战就是这样开始的。这大概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但是这个试验并不容易,先得对古代的纪录有一番辨析和整理工夫,然后下手,才能有些把握,才不至于曲解,不至于公式化。而对人民的立场,也得多少经过些实际生活的体验,才能把握得住。若是只凭空想,也只是公式化。所以从迷信古代,怀疑古代到批判古代,中间是得有解释古代这一步工作才成。这一步工作,让我们熟悉古代文化,一点一滴的将它安排在整个社会里来看。我们现在知道若是一下子就企图将整个古代文化放在整个社会机构里来看,那是不免于生吞活剥的。
说到立场,有人也许疑心是主观的偏见而不是客观的态度,至少也会妨碍客观的态度。其实并不这样。我们讨论现实,讨论历史,总有一个立场,不过往往是不自觉的。立场大概可别为传统的和现代的,或此或彼,总得取一个立场,才有话可说。就是听人家说话,读人家文章,或疑或信,也总有一个立场。立场其实就是生活的态度,谁生活着总有一个对于生活的态度,自觉的或不自觉的。
对古代文化的客观态度,也就是要设身处地理解古人的立场,体会古人的生活态度。盲信古代是将自己一代的愿望投影在古代,这是传统的立场。猜疑古代是将自己一代的经验投影在古代,这倒是现代的立场。但是这两者都不免强古人就我,将自己的生活态度,当作古人的生活态度,都不免主观的偏见。客观的解释古代,的确是进了一步。理解了古代的生活态度,这才能亲切的做那批判的工作。
中国社会史论战结束的时候,郭沫若先生写成了他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这是转换立场来研究中国古代的第一部系统的著作,不但“博得了很多的读者”,也发生了很大的影响。抗战以来的许多新史学家,似乎多少都曾受到这部书的启示。但是郭先生在《十批判书》里,首先就批判这部书,批判他自己。他说:
我首先要谴责自己。我在一九三零年发表了《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那一本书,虽然博得了很多的读者,实在是太草率,太性急了。其中有好些未成熟的或甚至错误的判断,一直到现在还留下相当深刻的影响。有的朋友还沿用着我的错误的征引,而又引到另一错误的判断,因此关于古代的面貌,引起了许多新的混乱。
我们相信这是他的诚实的自白。
但是他又说:
关于秦以前的古代社会的研究,我前后费了将近十五年的工夫,现在是能达到了能够作自我批判的时候,也就是说能够作出比较可以安心的序说的时候。
我们也相信这是他的诚实的自白。在《后记》里又说:
秦汉以前的材料,差不多我彻底剿翻了。考古学上的,文献学上的,文字学,音韵学,因明学,就我所能涉猎的范围内,我都作了尽我可能的准备和耕耘。
有了上段说的“将近十五年的工夫”和这儿说的“准备和耕耘”,才能写下这一部《十批判书》。
最重要的,自然还是他的态度。《后记》里也说得明白:
批评古人,我想一定要同法官断狱一样,须得十分周详,然后才不致冤曲。法官是依据法律来判决是非曲直的,我呢是依据道理。道理是什么呢?便是以人民为本位的这种思想,合乎这种道理的便是善,反之便是恶。我之所以比较推崇孔子和孟轲,也因为他们的思想在各家中是比较富于人民本位的色彩的。
这“人民本位”的思想,加上郭先生的工夫,再加上给了他“精神上的启蒙”的辩证唯物论,就是这一部《十批判书》之所以成为这一部《十批判书》。
十篇批判,差不多都是对于古代文化的新解释和新评价,差不多都是郭先生的独见。这些解释和评价的新处,《后记》中都已指出。郭先生所再三致意的有两件事:一是他说周代是奴隶社会而不是新意义的封建社会;二是他说“在公家腐败,私门前进的时代,孔子是扶助私门而墨子是袒护公家的”。他“所见到的孔子是由奴隶社会变为封建社会的那个上行阶段中的前驱者”,而墨子“纯全是一位宗教家,而且是站在王公大人立场的人”。这两层新史学家都持着相反的意见,郭先生赞同新史学家的立场或态度,却遗憾在这两点上彼此不能相同。我们对于两造是非很不容易判定。但是仔细读了郭先生的引证和解释,觉得他也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在后一件上,他似乎是恢复了孔子的传统地位。但这是经过批判了的,站在人民的立场上重新估定的,孔子的价值,跟从前的盲信不能相提并论。
联带着周代是奴隶社会的意见,郭先生并且恢复了传统的井田制。他说“施行井田的用意”,“一是作为榨取奴隶劳力的工作单位,另一是作为赏赐奴隶管理者的报酬单位”。他说:
井田制的破坏,是由于私田的产生,而私田的产生,则由于奴隶的剩馀劳动之尽量榨取。这项劳动便是在井田制的母胎中破坏了井田制的原动力!
这里用着辩证唯物论,但我们不觉得是公式化。他以为《春秋》宣公十五年“初税亩”三个字“确是新旧两个时代的分水岭”,“因为在这时才正式的承认了土地的私有”。“这的确是井田制的死刑宣布,继起的庄园制的汤饼会。”
传统之所以为传统,有如海德格尔所说“凡存在的总是有道理的”。我们得研究那些道理,那些存在的理由,一味的破坏传统是不公道的。郭先生在新的立场上批判的承认了一些传统,虽然他所依据的是新的道理,但是传统的继续存在,却多少能够帮助他的批判,让人们起信。因为人们原就信惯了这些传统,现在意义虽然变了,信起来总比较崭新的理论容易些。郭先生不但批判的承认了一些传统,还阐明了一些,找补了一些。前者如“吕不韦与秦王政”,阐明“秦始皇与吕不韦,无论在思想上同政见上,完全是立于两绝端”。“吕不韦是代表着新兴阶层的进步观念,而企图把社会的发展往前推进一步的人,秦始皇则相反,他是站在奴隶主的立场,而要把社会扭转。”这里虽然给予了新评价,但秦始皇的暴君身分和他对吕不韦找冲突,是传统里有的。
后者如儒家八派,稷下黄老学派,以及前期法家,都是传统里已经失掉的一些连环,郭先生将它们找补起来,让我们认清楚古代文化的全貌,而他的批判也就有了更充实的根据。特别是稷下黄老学派,他是无意中在《管子》书里发现了宋钘、尹文的遗著,因而“此重要学派重见天日,上承孔、墨,旁逮孟、庄,下及荀、韩,均可得其联锁”。他又“从《墨经》上下篇看出了墨家辩者有两派的不同”,“上篇盈坚白,别同异”,“下篇离坚白,合同异”。“这个发现在《庄子》以后是为前人所从未道过的”。
对于名家辩者的一些“观念游戏”或“诡辞”,他认为必然有它们的社会属性。如惠施的“山渊平,天地比”,“是晓示人民无须与王长者争衡”,高低原只是相对的。又如公孙龙的“白马非马”,可以演绎为“暴人非人”,那么杀暴人非杀人,暴政就有了借口。
郭先生的学力,给他的批判提供了充实的根据,他的革命生活,亡命生活和抗战生活,使他亲切的把握住人民的立场。他说“现在还没有达到可以下结论的时候,自然有时也不免要用辩论的笔调”。他的辩论的笔调,给读者启示不少。他“要写得容易懂”,他写得确是比较容易懂,特别是加上那带着他的私人情感的《后记》,让人们更容易懂。我推荐给关心中国文化的人们,请他们都读一读这一部《十批判书》。
1947年刊载
什么是中国文学史的主潮
——序林庚《中国文学史》
中国文学史的编著有了四十多年的历史,但是我们的文学史的研究实在还在童年。文学史的研究得有别的许多学科做根据,主要的是史学,广义的史学。这许多学科,就说史学罢,也只在近三十年来才有了新的发展,别的社会科学更只算刚起头儿。这样,我们对文学史就不能存着奢望。不过这二十多年来的文学史,的确有了显著的进步。早期的中国文学史大概不免直接间接的以日本人的著述为样本,后来是自行编纂了,可是还不免早期的影响。这些文学史大概包罗经史子集直到小说戏曲八股文,像具体而微的百科全书,缺少的是“见”,是“识”,是史观。叙述的纲领是时序,是文体,是作者,缺少的是“一以贯之”。这二十多年来,从胡适之先生的著作开始,我们有了几部有独见的中国文学史。胡先生的《白话文学史》上卷着眼在白话正宗的“活文学”上,郑振铎先生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着眼在“时代与民众”以及外来的文学的影响上。这是一方面的进展。刘大杰先生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着眼在各时代的文学主潮和主潮所接受的文学以外的种种影响。这是又一方面的发展。这两方面的发展相辅相成,将来是要合而为一的。
林静希先生(庚)这部《中国文学史》也着眼在主潮的起伏上。他将文学的发展看作是有生机的,由童年而少年而中年而老年。然而文学不止一生,中国文学是可以再生的,他所以用《文艺曙光》这一章结束了全书。他在《关于写〈中国文学史〉》一篇短文里说他的“书写到‘五四’以前,也正是计划着,若将来能有机会写一部新文学史的时候,可以连续下去”。这部新文学史该是从童年的再来开始。因此著者常常指明或暗示我们的文学和文化的衰老和腐化,教我们警觉,去摸索光明。照那篇文里说的,他计划写这部文学史,远在十二年以前,那时他想着“思想的形式与人生的情绪”是“时代的特征”,也就是主潮。这与他的生机观都反映着“五四”那时代。他说“热心于社会改造的人们,以为伟大的文艺就是有助于理想社会的文艺,但爱好文艺的人们,却正以为那理想的社会,必然的是须接近于文艺的社会”。他“相信,那能产生优秀文艺的时代,才是真正伟大的”,因此“只要求那能产生伟大文艺的社会”。明白了著者的这种态度,才能了解他的这部《中国文学史》。
著者有“沟通新旧文学的愿望”。他说“这原来正是文学史应有的任务,所以这部书写的时候,随时都希望能说明一些文坛上普遍的问题,因为普遍的问题自然就与新文学特殊的问题有关”。这确是“文学史应有的任务”,在当前这时代更其如此。著者见到了这一层,值得钦佩。书中提出的普遍的问题,最重要的似乎是规律与自由,模仿与创造——是前两种趋势的消长和后两种趋势的消长。著者有一封来信,申说他书中的意见。他认为“形式化”或“公式化”也就是“正统化”,是衰老和腐化的现象。因此他反对模仿,模仿传统固然不好,模仿外国也不好。在上面提到的那篇文里他说:“我们应当与世界上寻觅主潮的人士,共同投身于探寻的行列中。我们不应当在人家还正在未可知的摸索着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模仿了。”信里说他要求解放,但是只靠外来的刺激引起解放的力量是不能持久的,得自己觉醒,用极大的努力“唤起一种真正的创造精神”,而“创造之最高标帜”是文学。
著者认为《诗经》代表写实的“生活的艺术”,所歌咏的是一种“家的感觉”,后来变为儒家思想,却形成了一种束缚或规律。《楚辞》代表“相反的浪漫的创造的精神”,所追求的是“一种异乡情调和惊异”,也就是“一种解放的象征”。这两种势力在历代文坛上是此消彼长的。这里推翻了传统的《诗》、《骚》一贯论,否认《骚》出于《诗》。《骚》和《诗》的确是各自独立的,这是中国诗的两大源头。但是得在《诗经》后面加上乐府,乐府和《诗经》在精神上其实是相承的。书中特别强调屈原的悲哀,个人的悲哀,著者认为这种悲哀的觉醒是划时代的。这种悲哀,古人也很重视,班固称为“圣人失志”,确是划时代的。是从屈原起,才开始了我们的自觉的诗的时代。著者在那信里认为中国是“诗的国度”,故事是不发展的,“《楚辞》的少年精神直贯唐诗”,可是少年终于变成中年,文坛从此就衰歇了。唐代确是我们文化的一个分水岭,特别是安史之乱。从此民间文学捎带着南朝以来深入民间的印度影响,抬起了头一步步深入士大夫的文学里。替代衰弱的诗的时代的是散文时代,戏剧和小说的时代,故事受了外来的影响在长足的进展着。著者是诗人,所以不免一方面特别看重文学,一方面更特别看重诗,但是他的书是一贯的。
著者用诗人的锐眼看中国文学史,在许多节目上也有了新的发现,独到之见不少。这点点滴滴大足以启发研究文学史的人们,他们从这里出发也许可以解答些老问题,找到些新事实,找到些失掉的连环。著者更用诗人的笔写他的书,虽然也叙述史实,可是发挥的地方更多。他给每章一个新颖的题目,暗示问题的核心所在,要使每章同时是一篇独立的论文,并且要引人入胜。他写的是史,同时要是文学,要是著作也是创作。这在一般读者就也津津有味,不至于觉得干燥,琐碎,不能终篇了。这在普及中国文学史上是会见出功效来的,我相信。
1947年刊载
日常生活的诗
——萧望卿《陶渊明批评》序
中国诗人里影响最大的似乎是陶渊明,杜甫,苏轼三家。他们的诗集,版本最多,注家也不少。这中间陶渊明最早,诗最少,可是各家议论最纷纭。考证方面且不提,只说批评一面,历代的意见也够歧异够有趣的。本书《历史的影像》一章颇能扼要的指出这个演变。在这纷纷的议论之下,要自出心裁独创一见是很难的。但这是一个重新估定价值的时代,对于一切传统,我们要重新加以分析和综合,用这时代的语言表现出来。本书批评陶诗,用的正是现代的语言,一鳞一爪,虽然不是全豹,表现着陶诗给予现代的我们的影像。这就与从前人不同了。
文学批评,从前人认为小道。这中间又有分别。就说诗罢,论到诗人身世情志,在小道中还算大方。论到作风以及篇章字句,那就真是“玩物丧志”了。这种看法原也有它正大的理由。但诗人的情和志主要的还是表现在篇章字句中,一概抹煞,那情和志便成了空中楼阁,难以捉摸了。我们这时代,认为文学批评是生活的一部门,该与文学作品等量齐观。而“条条路通罗马”。从作家的身世情志也好,从作品以至篇章字句也好,只要能以表现作品的价值,都是文学批评之一道。兼容并包,才真能成其为大。本书二三章专论陶诗的作品和艺术,不厌其详。从前人论陶诗,以为“质直”“平淡”,就不从这方面钻研进去。但“质直”“平淡”也有个所以然,不该含胡了事。本书详人所略,便是向这方面努力,要完全认识陶渊明,这方面的努力是不可少的。
陶渊明的创获是在五言诗,本书说,“到他手里,才是更广泛的将日常生活诗化”,又说他“用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是很得要领的。陶诗显然接受了玄言诗的影响。玄言诗虽然抄袭《老》、《庄》,落了套头,但用的似乎正是“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因为只有“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才能比较的尽意而入玄,骈俪的词句是不能如此直截了当的。那时固然是骈俪时代,然而未尝不重“接近说话的语言”。《世说新语》那部名著便是这种语言的纪录。这样看陶渊明用这种语言来作诗,也就不是奇迹了。他之所以超过玄言诗,却在他摆脱那些《老》、《庄》的套头,而将自己日常生活化入诗里。钟嵘评他为“隐逸诗人之宗”,断章取义,这句话是足以表明渊明的人和诗的。
至于他的四言诗,实在无甚出色之处。历来评论者推崇他的五言诗,因而也推崇他的四言诗,那是有所蔽的偏见。本书论四言诗一章,大胆的打破了这种偏见,分别详尽的评价各篇的诗,结论虽然也有与前人相合的,但全章所取的却是一个新态度。这一章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1946年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