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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秋河

“你要杏仁粥吃么?”

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很时髦的女人背靠了窗口的桌子,远远的问他说。

“你来!你过来我对你讲。”

他躺在铜床上的薄绸被里,含了微笑,面朝着她,一点儿精神也没有的回答她说。床上的珠罗圆顶帐,大约是因为处地很高,没有蚊子的缘故,高高搭起在那里。光亮射人的这铜床的铜梗,只反映着一条薄薄的淡青绸被,被的一头,映着一个妩媚的少年的缩小图,把头搁在洁白的鸭绒枕上。东面靠墙,在床与窗口桌子之间,有一个衣橱,衣橱上的大镜子里,空空的照着一架摆在对面的红木梳洗台,台旁有叠着的几只皮箱。前面是一个大窗,窗口摆着一张桌子,窗外楼下是花园,所以站在窗口的桌子前,一望能见远近许多红白的屋顶和青葱的树木。

那少年睡在床上,向窗外望去,只见了半弯悠悠的碧落,和一种眼虽看不见而感觉得出来的晴爽的秋气。她站在窗口的桌子前头,以这晴空作了背景,她的蓬松未束的乱发,鹅蛋形的笑脸,漆黑的瞳人,淡红绸的背心,从左右肩垂下来的肥白的两臂,和她脸上的晨起时大家都有的那一种娇倦的形容,却使那睡在床上的少年,发见了许多到现在还未曾看出过的美点。

他懒懒的躺在被里,一边含着微笑,一边尽在点头,招她过去。她对他笑了一笑,先走到梳洗台的水盆里,洗了一洗手,就走到床边上去。衣橱的镜里照出了她的底下穿着的一条白纱短脚裤,脚弯膝以下的两条柔嫩的脚肚,和一双套进在绣花拖鞋里的可爱的七八寸长的肉脚,同时并照出了自腰部以下至脚弯膝止的一段曲线很多的肉体的蠕动。

她走到了床边,就面朝着了少年,侧身坐下去。少年从被里伸出了一只嫩白清瘦的手来,把她的肩下的大臂捏住了。她见他尽在那里对她微笑,所以又问他说。

“你有什么话讲?”

他点了一点头,轻轻的说:

“你把头伏下来!”

她依着了他,就把耳朵送到他的脸上去,他从被里又伸出一只手来,把她的半裸的上体,打斜的抱住,接连的亲了几个嘴。她由他戏弄了一回,方才把身子坐起,收了笑容,又问他说:

“当真的你要不要什么吃,一夜没有睡觉,你肚里不饿的么?”

他只是微微的笑着,摇了一摇头说:

“我什么也不要吃,还早得很哩,你再来睡一忽罢!”

“已经快十点了,还说早哩!”

“你再来睡一忽罢!”

“呸!呸!”

这样的骂了一声,她就走上梳洗台前去梳理头发去了。

少年在被里看了一忽清淡的秋空,断断续续的念了几句“……七尺龙须新卷席,已凉天气未寒时。……水晶帘卷近秋河。……”诗,又看了一忽她的背影,和叉在头上的一双白臂,糊糊涂涂的问答了几声:

“怎么不叫娘姨来替你梳?”

“你这样睡在这里,叫娘姨上来到好看呀!”

“怕什么?”

“哪里有儿子爬上娘床上来睡的?被她们看见,不要羞死人么?”

“怕什么?”

他啊啊的开了口,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伸腰,又念了一句:“水晶帘下看梳头。”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上海法界霞飞路将尽头处,有折向北去的一条小巷;从这小巷口进去三五十步,在绿色的花草树木中间,有一座清洁的三层楼的小洋房,躺在初秋晴快的午前空气里。这座洋房是K省吕督军在上海的住宅。

英明的吕督军从马弁出身,费尽了许多苦心,才弄到了现在的地位。他大约是服了老子知足之戒,也不想再升上去作总统,年年坐收了八九十万的进款,尽在享受快乐。

他的太太,本来是他当标统时候的上官协统某的寡妹,那时候他新丧正室,有人为他掇合,就结了婚;结婚没有几个月她便生下了一个小孩,他也不晓得这小孩究竟是谁生的,因为协统家里出入的人很多,他不能指定说是何人之子。并且协统是一手提拔他起来的一个大恩人,他虽则对他的填亡正室心里不很满足,然以功名利禄为人生第一义的吕标统,也没有勇气去追搜这些丑迹,所以就猫猫虎虎把那小孩认作了儿子;其实他因为在山东当差的时候,染了恶症,虽则性欲本能尚在,生殖的能力,却早失掉了。

十几年的战乱,把中国的国脉和小百姓,糟得不成样子。但吕标统的根据,却一天一天的巩固起来;革命以后,他逐走了几个上官,就渐渐的升到了现在的地位。在他陆续收买强占的女子和许多他手下的属僚的妻妾,由他任意戏弄的妇人中间,他所最爱的,却是一个他到K省后第二年,由K省女子师范里用强迫手段娶来的一个爱妾。

当时还只十九岁的她,因为那一天,督军要到她校里来参观,她就做了全校的代表,把一幅绣画围屏,捧呈督军。吕督军本来是一个粗暴的武夫,从来没有尝过女学生的滋味,那一天见了她以后,就横空的造了些风波出来,用了威迫的手段,半买半抢的终于把她收作了笼中的驯鸟;象这样的事情在文明的目下的中国,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奇事。不过这一个女学生,却有些古风,她对吕督军始终总是冷淡得很。吕督军对于女人,从来是言出必从的人,只有她时时显出些反抗冷淡的态度来,因此反而愈加激起了他的钟爱。

吕督军在霞飞路尽处的那所住宅,也是为她而买,预备她每年到上海来的时候给她使用的。

今年夏天吕督军因为军务吃紧,怕有大变,所以着人把她送到上海来住,仰求外国人的保护;他自家天天在K省接发电报,劳心国事,中国的一般国民,对他也感激得很。

他的公子,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吕督军于二年前派了两位翻译,陪他到美国去留学。他天天和那些美国的下流妇人来往,觉得有些厌倦起来了。所以今年暑假之前,他就带了两位翻译,回到了中国。他一到上海,在码头上等他,和他同坐汽车,接他回到霞飞路的住宅里来的,就是他的两年前已经在那里痴想的那位女学生的、他的名义上的娘。

他名义上的母亲,当他初赴美国的时候,还有些对吕督军的敌意含着,所以对他亦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并且当时他年纪还小,时常住在他的生母跟前。她与他的中间,更不得不生疏了。

那一天船到的前日,正是六月中旬很热的一天,她在霞飞路住宅里,接到了从船上发的无线电报,说他于明日下午到上海,她的心里还平静得很。第二天午后,她正闲空得无聊,吃完了午膳,在床上躺了一忽,觉得热得厉害,就起来换了衣服,坐了汽车上码头去接他,一则可以收受些凉风,二则也可以表示些对他的好意,除此之外,她的心里,实无丝毫邪念的。

她的汽车到码头的时候,船已靠岸了,因为上下的脚夫旅客乱杂得很,所以她也不下车来。她教汽车夫从人丛中挤上船去问讯去,过了一会,汽车夫就领了两个三十左右鼻下各有一簇短胡的翻译和一位潇洒的青年绅士过来。那青年绅士走到汽车边上,对她笑了一脸,就伸手出来捏她的手,她脸上红了一红,心里突突跳个不住,但是由他的冰凉皙白的那只手里,传过来的一道魔力,却使她恍恍惚惚的迷醉了一阵。回复了自觉意识,和那两个中年人应酬了几句,她就邀他进汽车来并坐了回家,行李等件,一齐交给了那两个翻译。

回家之后,在楼下客厅里坐了一回,她看看他那一副常在微笑的形容,和柔和的声气,忽而想起了两年前的他来,心里就感着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热。

她自到了吕督军那里以后,被复仇的心思所激动,接触过的男人也不少了。但她觉得这些男人,都不过是肉做的机械。压在身上,虽觉得有些重力,坐在对面,虽时时能讲几句无聊的套语,可是那一种热烈动人的感情的电力,她却从来没有感到过。

现在她对了这一位洋服的清瘦的少年,不晓得如何,心里只是不能平静,好象有什么物事,要从头上吊下来的样子。

她和他同住在霞飞路的别宅,已经有半个多月了。有一天,吃过了晚饭,她和他坐了汽车,去乘了一回凉。在汽车里,他捏着了她的火热的手心,尽是幽幽的在诉说他在美国的生活状态。她和他身体贴着在一块,两眼只是呆呆的向着前头在暮色中沉沦下去的整洁修长的马路,马路两旁黑影沉沉的列树,和列树中微有倦意的蝉声凝视。她一边象在半睡状态里似的听着他的柔和的蜜语,一边她好象赤了身体,在月下的庭园里游步。

是初秋的晚上,庭园的草花,都在争最后的光荣,开满了红绿的杂花。庭园的中间有一方池水,池水中间站着一个大理石刻的人鱼,从她的脐里在那里喷出清凉的泉水来。月光洒满了这园庭,远处的树林,顶上载着银色的光华,林里烘出浓厚的黑影,寂静严肃的压在那里。喷水池的喷水,池里的微波,都反射着皎洁的月色,在那里荡漾,她脚下的绿茵和近旁的花草也披了月光,柔软无声的在受她的践踏。她只听见了些很幽很幽的喷水声音,而这淙淙的有韵律的声响又似出于一个跪在她脚旁,两手捧着她的裸了的腰腿的十八九岁的美少年之口。

她听了他的诉说,嘴唇颤动了一下,朝转头来对紧坐在她边上的他看了一眼,不知不觉就滚了两颗眼泪下来。他在黑暗的车里,看不出她的感情的流露,还是幽幽的在说。她就把手抽了一抽,俯向前去命汽车夫说:

“打回头去,我们回去罢!”

回到霞飞路的住宅,在二层楼的露台上坐定之后,她的兴奋,还是按捺不下。

时间已经晚了,外边只是沉沉的黑影。明蓝的天空里,淡映着几个摇动的明星,一阵微风,吹了些楼下园里的草花香味和隔壁西洋人家的比牙琴的断响过来。他只是默默的坐在一张小椅上吸烟,有时看天空,有时也在偷看她。她也只默默的坐在藤椅上在那里凝视灰黑的空处。停了一会,他把吃剩的香烟丢往了楼下,走上她的身边,对她笑了一笑,指着天空的一条淡淡的星光说:

“那是什么?”

“那是天河!”

“七月七怕将到了罢?”

她也含了微笑,站了起来。对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就走进屋里去,一边很柔和的说。

“冰果已经凉透了,还不来吃!”

他就接紧的跟了她进去。她走到绿纱罩的电灯下的时候,站住了脚,回头来想看他一眼,说一句话的,接紧跟在她后面的他,突然因她站住了,就冲上了前,扑在她的身上,她的回转来的侧面,也正冲在他的嘴上。他就伸出了左右两手,把她紧紧的抱住了。她闭了眼睛,把身体紧靠着他,嘴上只感着了一道热味。她的身体正同入了熔化炉似的,把前后的知觉消失了的时候,他就松了一松手,拍的一响,把电灯灭黑了。

十二年旧历七月初五

原载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九日《创造周报》第十五号

碧浪湖的秋夜

雍正十三年的夏天,中国全国,各地都蒸热得非常。北京城里的冰窖营业者大家全发了财,甚至于雍正皇帝,都因炎暑之故而染了重病。

可是因为夏天的干热,势头太猛了的结果,几阵秋雨一下,秋凉也似乎来得特别的早。到了七月底边,早晚当日出之前与日没之后的几刻时间,大家非要穿夹袄不能过去了。

偏处在杭城北隅,赁屋于南湖近旁,只和他那年老的娘两口儿在守着清贫生活的厉鹗,入秋以后,也同得了重生似地又开始了他的读书考订的学究生活。当这一年夏天的二、三个月中间,他非但因中暑而害了些小病,就是在精神上也感到了许多从来也没有经验过的不快。素来以凶悍著名的他的夫人蒋氏,在端午节边前几日又因嫌他的贫穷没出息,老在三言两语的怨嗟毒骂;到了端午节的那一天中午,他和他娘正在上供祭祖的时候,本来就同疯了似地歌哭无常的她,又在厢房里哭着骂了起来。他娘走近了她的身边,向她劝慰了几句,她倒反而是相骂寻着了对头人似的和这年老的娘大闹了起来,结果只落得厉鹗去向他娘跪泣求饶,而那悍妇蒋氏就一路上号哭着大骂着奔回到了娘家。她娘家本系是在东城脚下,开着一家小铺子的;家里很积着有几个钱,原系厉鹗小的时候,由厉老太太作主,为他定下来的亲,这几年来,一则因为厉鄂的贫穷多病,二则又因为自己的老没有生育,她的没有教养的暴戾的性情,越变得蛮横悍泼了。

那一天晴爽的清秋的下午,厉鹗在东厢房他的书室里刚看完了两卷宋人的笔记,正想立起身来,上坐在后轩补缀衣服的他娘身边去和她谈谈,忽而他却听见了一个男子的脚步声,从后园的旁门里走了进来。

“老太太,你在补衣服么?”

“唉,福生,你说话说得轻些,雄飞在那儿看书。你们的账,我过几天就会来付的。”

他的娘轻轻地在止住着他,禁他放大声音,免得厉鹗听见了要心里难受的。这被叫作福生的男子,却是后街上米铺子里的一位掌柜,厉家欠这米铺子的账,已积欠了着实不少,而这福生的前来催索,今天也不是第一次了。米店里因厉家本是孝廉公的府上,而这位老太太和孝廉公自己,平日又是非常谨慎慈和的人,所以每次前来讨账,总是和颜悦色地说一声就走的。福生从后园的旁门里重新走了出去之后,正想立起身来上后轩去和他娘攀谈的厉鹗,却呆举着头,心里又忧郁了起来。呆呆地默坐了一会,拿起烟袋来装上了一筒烟,嘴里啊啊的叹了一声,轻轻念着:“东边日出西边雨,南阮风流北阮贫”,他就立起来踏上了后轩,去敲火石点烟吸了。一边敲着火石,一边他就对他娘说:

“娘,我的穷,实在也真穷得可以,倒难怪蒋氏的每次去催她,她总不肯回来……”

敲好火石,点烟吸上之后,他又接着对他娘说:

“娘,今晚上你把我那件锦绸绵袍子拿出去换几个钱来,让我出门去一趟,去弄它一笔大款子进来,好预备过年……”

说着,吸着烟,他又在后轩里徘徊着踱了几圈。举头向后园树梢的残阳影子看了一眼,他突然站立住脚,同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向了他的娘,又问说:

“娘,我的那件夹袍,还在里头么?”

“唉,还在里头。”

他的娘却只俯着头,手里仍缝着针线,眼也不举一举,轻轻地回答了他一声。又踌躇莫决地踱了一圈,走上他娘的身边来立住了脚,他才有点羞缩似的微笑着,俯首对她说:

“娘,那件夹的要用了,你替我想个法子去赎了出来,让我带了去。”

他娘也抬起头来了,同样地微笑着对他说:

“你放心罢,我自然会替你去赎的,你打算几时走?”

“就坐明天的夜航船去,先还是到湖州去看看。”

母子俩正亲亲热热地,在这样谈议着的时候,太阳已渐渐地渐渐地落下了山去。静静儿在厨下打瞌睡的那位厉家的老佣人李妈,也拖着一只不十分健旺的跛脚,上后园的井边去淘夜饭米去了。

从杭州去湖州,要出北关门,到新关的船埠头去趁夜航船的。沿运河的四十五里塘下去,至安溪奉口,入德清界,再从余不溪中,向北直航,到湖州的南城安定门外霅溪埠头为止,路虽则只有一百数十余里,但在航船上却不得不过一夜和半天,要坐十几个时辰才能到达。

为儿子预备行装,忙了一个上午的厉老太太,吃过中饭,又在后轩坐下了,在替她儿子补两双破袜。向来是勤劳健旺的这位老太太,究竟是年纪大了,近来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头上的满头白发,倒还不过是表面的征象,这一二年来,一双眼睛的老花,却使她深深地感到了年齿的迟暮,并且同时也感到了许多不便。譬如将线穿进针孔里去的这一件细事,现在也非要戴上眼镜,试穿六七八次,才办得了了。她绵密周到地将两双袜子补完之后,又把儿子的衣箱重理了一理,看看前面院子里的太阳,也已经斜得很西,总约莫是过了未刻的样子,但吃过中饭就拿了些银子出去剃头的厉鹗,到这时候却还没有回来。

“雄飞这孩子,不知又上哪里去了?”

斜举起老眼,一面看着院子里的阳光角度,一面她就自言自语地这样轻轻说了一声。走回转身到了后轩,她向厨下高声叫了李妈,命她先烧起饭来,等大少爷回来,吃了就马上可以起身。因为虽然坐的是轿子,比步行要快些,但从她们那里,赶出北关,却也有十多里地的路程,并且北关门是一到酉刻,就要下锁的。

等饭也烧好,四碗蔬菜刚摆上桌子的时候,久候不归的厉鹗,却头也不剃,笑嘻嘻地捧了一部旧书回来了。一到后轩,见了他娘,他就欢天喜地的叫着说:

“娘,我又在书铺里看到了这部珍宝,所以连剃头的钱都省了下来买了它。有这一部书在路上作伴,要比一个书童或女眷好得多哩!”

说着他连坐也不坐下来,就立着翻开了在看。他娘皱着眉头,看了看他的瘦长的身体和清癯的面貌,以及这一副呆痴的神气,也不觉笑开了她那张牙齿已经掉落了的小嘴。一面笑着摇着头,一面她就微微带着非难似地催促他说:

“快吃饭罢!轿子就要来了哩,快吃完了好动身,时候已经不早了。看你这副样子,头也不剃一个,真象是刚从病床上起来的神气。”

匆匆吃完了饭,向老母佣人叮嘱了一番,上轿出门,赶到北关门外,坐在轿子里看着刚才买来的那部宋人小集的厉鹗,已经觉得书上面的字迹,有点黑暗模糊,看不大清楚了。又向北前进了数里,到得新关码头走下轿来的时候,前后左右,早就照满了星星的灯火,航船埠头特有的那种人声嘈杂的混乱景象,却使他也起了一种飘泊天涯的感触。航船里的舟子,是认识这位杭城的名士樊榭先生的,今年春间,他还坐过这一只船,从湖州转回杭州来,当时上埠头来送他的,全是些湖州有名的殷富乡绅,象南城的奚家、吴家,竹溪的沈家各位先生,都在那里。所以舟子从灰暗的夜空气里,一看见这位清癯瘦削的厉先生下了轿子,就从后舱里抢上了岸。

“樊榭先生,上湖州去么?我们真有缘,又遇着了我的班头。……前一月我上竹溪去,沈家的几位少爷还在问起你先生哩。他问我近来船到杭州有没有跑进城去,可听到什么关于厉先生的消息,……他似乎是知道了你在害病,知道了……知道了……曷亨,曷亨……知道了你们家里的事情……”

舟子这样的讲着,一面早将行李搬入了中舱,扶厉鹗到后舱高一段的地方去坐下了。面上满装着微笑,对舟子只在点头表示着谢意的他,听了舟子的这一番话,心里头又深深地经验到了那种在端午节前后所感到过的不快。

“原来那泼妇的这种不孝不敬,不淑不贞的行径,早已恶声四布了!”

心里头老是这样的在回想着,这一晚他静听听橹声的咿呀,躺睡在黑暗的舱中被里,直到了三更过后,方才睡熟。

第二天从恶梦里醒了转来,满以为自己还睡在那间破书堆满的东厢房里,正在擦着眼睛打呵欠的时候,舟子却笑嘻嘻地进舱来报告着说:

“樊榭先生,醒了么?昨天后半夜起了东南风,今天船特别到得早,这时候还没有到午刻哩。我已经上岸去通知过奚家了,他们的轿子也跟我来了在埠头上等着你。”

一听见厉鹗到了湖州,他的许多旧友,就马上聚了拢来。那一天晚上,便在南城奚家的鲍氏溪楼,开了一个盛大的宴会。来会的人,除府学教官及归安乌程两县的县学老师之外,还有吴家的老丈,竹溪沈家的弟兄叔侄五六人。他们做做诗,说说笑话,互相问问各旧友的消息,一场欢宴直吃到三更光景,方才约定了以后的游叙日程,分头散去。

厉鄂上吴家去住住,到府学的尊经阁东面桂花厅去宿宿,上岘山道场山下菰城等地方去登登高,又摇着小艇,去浮玉山衡山漾后庄漾等泽国去看看秋柳残荷,接连就同在梦里似的畅游了好几天。天气也日日的晴和得可爱,桂花厅前后的金银早桂,都暗暗的放出微香来了,而傍晚的一钩新月,也同画中的风景似地,每隐约低悬在蓝苍的树梢碧落之西;处身入了这一个清幽的环境之内,而日日相见的又尽是些风雅豪爽的死生朋友,所以他在湖州住不上几日,就早把这三个月以来的懊恼郁闷的忧怀涤净了。

有一天晚上,白天刚和沈氏兄弟去游了菁山常照寺回来,在沈家城里的那间大宅第的西花厅上吃晚饭。吃过晚饭,将烟和茶及果实等都搬到了花园的茅亭里面,厉鹗和沈六就坐了下来,一边吸烟谈天,一边在赏那睛空里的将快圆了的月亮。

“太鸿兄,月亮就快圆了,独在异乡为异客,你可有花好月圆的感触?”

这是沈家最富有的一房里大排行第六的幼牧,含着一脸藏有什么阴谋在心似的微笑,向厉鹗发的问话。厉鹗静吸着烟,举头呆对着月亮,静默了好一会,方才象在和月亮谈天似的轻轻独语着说:

“唉!人非木石,感触哪里会没有?……可是已经到了中年以后了,万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又吸了几口烟后,重复继续着说:

“春月原不能使我大喜,但这秋月倒的确要令人悲哀起来!……”

幼牧就放声笑了起来说:

“我想施一点法术在你的身上,把这秋月变成一个春月,你以为怎么样?”

“那只有神仙,才办得到。”

“你若是不信的话,那我同你去游湖去,未到中秋先赏月,古人原也曾试过,这不秉烛的夜游,的确是能够化悲为喜的。”

正说到了这里,幼牧的堂兄绎旃,却笑嘻嘻地闯入了茅亭,对两个坐在那里吸烟的人喝了一声说:

“这样好的月明之夜,尽坐在茅亭里吞云吐雾,算怎么一回事?去,去,我们去游湖去。船已经预备好了,我并且还预备了一点酒菜在那里,让我们喝醉了酒,去打开西塞寺的门来。”

不多一会,三人坐着的一只竹篷轩敞的游船,已在碧浪湖的月光波影里荡漾了。十三夜的皎洁的月亮,正行到了浮玉塔的南面,南岸妙喜山衡山一带的树木山峰,都象是雪夜的景致,望过去溟濛幽远,在白茫茫的屏障上,时时有一点一簇的黑影,和一丝一缕的银箭闪现出来。西面道场山的尖塔,因为船在摇动的缘故,看起来绝似一个醉了酒的巨人,在万道的波光和一天的月色里,踉跄舞蹈,招引着人。湖面上的寂静,使三人的笑语声,得到了分外的回响。间或笑语停时,则一枝柔橹的清音,和湖鱼跃水的响声,听了又会使人生出远离尘世的逸想来。渐摇渐远,船到了去浮玉塔不远的地方,回头一望,南门外的几点灯火,和一排城市人家,却倒印在碧波心里,似乎是海上的仙山。西北的弁山,东北的孺岭,高虽则高,但因为远了,从月光里遥望过去,只剩了极淡极淡的蔚蓝的一刷,正好做这一幅碧浪湖头秋月夜游图的崇高的背景。

三人说说看看,喝喝酒,在不知不觉的中间,船已经摇过了浮玉山旁,渐渐和西南的金盖山西塞山接近起来了,这时候月亮也向西斜偏了一点,船舱里船篷上满洒上了一层霜也似的月华。厉鹗当喝了几杯酒的微醉之后,又因为说话说得多了,精神便自然而然的兴奋了起来。以一只手捏住了烟袋,一只手轻轻敲击着船舷,他默对着船外面的月色山光,尽在想今天游常照寺的事情。默坐了一会,他的诗兴来了。轻轻念着哼着,不多一刻,他竟想成了一首游常照寺的诗。

“绎旃,幼牧,我有一首诗做好了,船里头纸笔有没有带来?”

“这倒忘了。”

绎旃搔着头回答了一声。也是静默着在向舱外了望的幼牧,却掉转了头来说:

“船已经到了西塞山前了,让我们上岸去,上西塞山庄去写出来罢?”

这西塞山庄,就在西塞寺下,本来是幼牧的外婆家城里朱氏的别业,背山面湖,隔着湖心的浮玉山,遥遥与吴兴的城市相对,风景清幽绝俗,是碧浪湖南岸的一个胜地。

在城里的南街上,去沈家的第宅不远,另外还住着有一家朱家的同族的人。这一家朱家,虽则和幼牧的外婆家是五服以内的同宗,但家势倾颓,近来只剩了一个年将五十的穷秀才在那里支撑门户了。这一位穷秀才虽则也曾娶过夫人,但一向却没有生育,所以就将他兄弟的一个女儿满娘,于小的时候,抱了过来,抚为己女。后来满娘的亲生父母兄弟姊妹都死掉了,满娘自然把这一位伯父伯母,当作了她的亲生的爷娘,而这一对朱氏老夫妇也喜欢得她比亲生的女儿还要溺爱。去年的冬天,满娘的老伯母患了肺痨病死了,满娘虽则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但她的悲哀伤感,比她的老伯父还要沉痛数倍。从此之后,她的行动心境,就完全变过了。本来是一个肥白愉快,天真活泼的小孩子的她,经过了这一个打击,在几个月中间,就变成了一个静默端庄,深沉和蔼的少妇。对于老伯父的起居饮食的用意,和一家的调度,当然要她去一手承办,就是伯母的丧葬杂务,以及亲串中间的礼仪往还,她也件件做得周周到到,无论如何,总叫人家看不出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来。

她的心境行动一变之后,自然而然,她的装饰外貌,也就随之而变了。本来是打着一条长辫的她的满头黑发,因为伯母死了,无人为她梳掠,现在却只能自己以白头绳来梳成了一个盘髻。肥嫩红润的双颊,本来是走起路来,老在颤动的,但近来却因操劳过度,悲痛煎心之故,于瘦减了几分之外,还加上了一层透明苍白的不健康的颜色。高划在她的那双亮晶晶的双层皮大眼睛之上的两条细长的眉毛,本来是一天到晚总畅展着在表示微笑的,现在可常常有紧锁起来的时候了。还有在高鼻下安整地排列在那里的那两条嘴唇,现在也包紧的时候多,曲笑的时候少了。全部的面貌,本来是肥白圆形的,现在一瘦,却略带点长形起来了。从前摆动着小脚跑来跑去,她并不晓得穿着裙子的,现在因服孝之故,把一条白布裙穿上了,远看起来,觉得她的本来也就发育得很完整的身体,又高了几分。

虽则是很远了,但幼牧和她,却仍是中表。又因居处的相近,和那位老秀才的和蔼可亲的缘故,幼牧平时,也常上他们家里去坐坐,和这孤独的老娘舅小表妹等谈些闲天,所以他的朋友的这位杭州名士厉樊榭先生,他们父女原也曾看见过听到过的。

今年夏天,正当厉鹗母子,在受蒋氏的威胁的时候,消息传到了湖州,幼牧也曾将这事情,于不意之中,向他们父女俩说了一阵。说到了厉老太太的如何慈和明达,厉鹗的如何清高纯洁,而苍天无眼,却偏使他既无子嗣,又逢悍妇的地方,他们父女俩,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因为老秀才也想起了自己的年高无子,而满娘却从慈和明达的厉老太太身上想到了她的已故的伯母。

这一回当厉鹗的来游之日,幼牧一见了他的衰瘦的容颜和消沉的意态,就想起了他的家庭,因而也想到了满娘。自从那一晚在鲍氏溪楼会宴之后,幼牧就定下了为满娘撮合的决心。他乘机先于朱秀才不在的中间,婉转向满娘露了一点口风,想看看她的意向如何。聪慧的满娘,一得到了幼牧的讽示,早就明白了,立时便涨红了脸,俯下了头,一点儿可否的表示也没有。幼牧因她的不坚决拒绝的结果,觉得这事情在她本人,是没有什么的了,所以以后便一次一次的向朱老娘舅费了许多的唇舌。起初朱老秀才,一定不肯答应,直到后来幼牧提出了两条条件之后,他方才不再坚持下去了。以己度人,他觉得为无后者续续嗣,也是一种功德,而樊榭先生的人格天才,也不是可和寻常一例的人相比的;更何况幼牧所担保的两条条件,一,结亲之后,两人仍复住在湖州;二,他老自己的养老归山等问题,全由幼牧来替他负责料理,又是很合情理的事情。

幼牧于这几日中间,暗暗里真不知费尽了几多的心血。朱家答应之后,接着就是办妆奁,行聘礼等杂事的麻烦了。到了八月十二,差不多的事情,都已经筹划得停停当当了,可是平日每清介自守,毫末不肯以一己之事而累及他人的厉鹗,却还是一个问题。幼牧对此,当然是也有几分把握的,因为一,厉鹗并不是一位口是心非的假道学;二,他万一不愿意的话,那在湖州的他的旧友多人,都是幼牧的帮手,就是用了强制手段,也可以办得下去的。幼牧对此事的把握是虽然有几分的,可是到了最后,万一这当事的主人公,假若有点异议,那也是美中不足的恨事,所以这十三夜的月下游湖,也是幼牧和绎旃预先商定了的暗中的计划。先一日幼牧已经择定了西塞山庄,为满娘的发奁发轿的地方,父女两人,早已从南街迁过去住在那里了。今天白天的去游常照寺,本来也是想顺路引厉鹗上西塞山庄去吃晚饭的,但因为事情太急,厨子预备不及,所以又坐轿转回了城里。但刚在吃晚饭的时候,从西塞山庄又来了传信的人,说一切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他们就决定了这月夜的游湖。

月亮恰斜到了好处,酒又喝得有点微醉,诗兴也正浓的厉鹗,一到西塞山庄的延秋阁上,幼牧就为他介绍了他的老娘舅和表妹。厉鹗在红灯影里,突然间见了这淡装素服的满娘,却也同小孩子似的害起了羞来。先和朱秀才谈了一阵,后来也同先生问学生似地,亲亲热热的问了满娘的年纪,问她可曾读书,可有兄弟姊妹。幼牧在旁边听着倒有点急起来了,只怕事情要拆穿,所以一把拖了厉鹗,就往挹翠楼上跑,说:

“先去写诗去,谈天落后好谈的。”

这挹翠楼是西塞山庄里风景最好的地方。上了这楼,向西北开窗望去,不但碧浪湖中的一山一水,历历尽在目前,就是弁山的远岫,和全市的人家,也是若近若远,有招之即来的气势。厉鹗在楼上写好了诗,幼牧就教厨子摆上酒菜,撤去灯烛,向西北开窗,再看月亮。这时候大约总在二更之后的戌亥之交,月光刚刚正对着楼面。灯烛撤后,这四面凭空的挹翠楼中,照得通明彻透,似乎是浸在水里的样子。

厉鹗喝喝酒,看看四面的山色湖光,更唱唱自己刚才写好的那首诗,一时竟忘记了是身在人间了。幼牧更琅琅背诵起了厉鹗自己也满觉得是得意的他的游仙诗来。当背诵到了“只恐无端赚刘阮,洞门不许种桃花”的两句的时候,幼牧却走了过去拉住了厉鹗的手坐下问他说:

“刚才在延秋阁上我种的那株桃花怎么样?”

厉鹗大笑了起来说:

“罪过罪过,那并不是桃花,雅静素洁,倒大有罗浮仙子的风韵,若系桃花,当然也是白桃花之类的上品。”

“那么你究竟愿不愿意做西塞山前的刘阮呢?”

“真是笑话,沈郎已恨蓬山远,这不是你的意思么?”

“那么我再背一句你的游仙诗来问你,‘明朝相访向蓬莱’,何如?”

说到了这里,幼牧就在谈话之中除去了谐谑的语调,缓慢地深沉地说出了他这几日来所费的苦心,和在湖州的旧友一同对他所抱有的热意与真诚。厉鹗起初听了,还以为是幼牧有意在取笑作乐,但一层一层,一件一件的听到后来,他的酒醉得微红的脸上,竟渐渐的变了颜色,末了却亮晶晶地流起眼泪来了。幼牧于说完了满娘的身世,及这一回的计划筹备之后,别的更没有什么话说了,便也沉默了下去,看向了窗外。三人在楼上的月光里默默的坐了好一会,西塞寺里的夜半的钟声,却隐隐的响过来了,厉鹗就同梦里醒转来似的,立起了身,走入了幼牧绎旃二人的中间,以两手拍着他们的肩背,很诚挚地说:

“好,我就承受了你们的盛意,后天上鲍氏溪楼去迎娶这位新人。可是,可是,……唉……”

说到了这里,他的喉咙又哽咽住成了泪声,幼牧、绎旃不让他说完,就扶着他同拖也似地拉他下了楼,三人重复登舟摇回到了城里。

八月十五,天上半点云影星光都看不出来,一轮满月,照彻了碧浪湖的山腰水畔。南城的鲍氏溪楼上,点得灯烛辉煌,坐满了吴兴阖群的衣冠文士。到了后半夜,大家正在兴高采烈,计议着如何的限韵分题,如何的闹房赌酒的中间,幼牧却大笑着,匆匆从楼下跑了上来,拿着一张红笺,向大家报告着说:

“题和韵都有了,是新贵人出在这里的,这是他的原作,只教各人和他一首就对。可是闹房的这一件事情,今天却很为难。因为新人夫妇,早就唱曲吹箫,逃向西陵去了。不过大家要明白,这樊榭先生,是一位孝子,他只怕不告而取,要得罪厉太夫人,所以才急急的回去,大约不上几日,仍旧要回湖州来的,让我们到那时候,再闹几天新房,也还不迟。”

说完之后,大家都笑骂了起来,说幼牧是个奸细,放走了这一对新人。其实呢,这的确也是幼牧的诡计,因为满娘厉鹗,两人都喜欢清静的,若在新婚的初夜,就被闹一晚,也未免太使他们吃亏了,所以他就暗中雇就了一只大船,封了二百金婚仪,悄悄在月下送他们回了杭州。

由幼牧拿上楼来,许多座客在那里争先传观的那首厉鹗的诗,却是一首五古:

中秋月夜吴兴城南鲍氏溪楼作

银云洗鸥波,月出玉湖口,照此楼下溪,交影卧槐柳,

圆辉动上下,素气浮左右,坐迟月入楼,寂寂人定后,

裴徊委枕簟,窈窕穿户牖,言念婵媛子,牵萝凝伫久,

纳用沈郎钱,笑沽乌氏酒,白张佳期,彤管劳掺手,

乘月下汀州,遥山半衔斗,明当渡江时,复别溪中叟。

悼亡姬十二首(并序)

乾隆七年壬戌正月钱塘厉鹗作

姬人朱氏,乌程人,姿性明秀,生十有七年矣,雍正乙卯,予薄游吴兴,竹溪沈徵士幼牧为子作缘,以中秋之夕,舟迎于碧浪湖口,同载而归,予取净名居士女字之日月上。姬人针管之外,喜近笔砚,影拓书格,略有楷法,从予授唐人绝句二百余首,背诵皆上口,颇识其意。每当幽忧无俚,命姬人缓声循讽,末尝不如吹竹弹丝之悦耳也。余素善病,姬人事予甚谨。辛酉初秋,忽婴危疾,为庸医所误,沉绵半载,至壬戌正月三日,泊然而化,年仅二十有四,竟无子。悲逝者之不作,伤老境之无悰,爰写长谣,以摅幽恨。

无端风信到梅边,谁道蛾蝞不复全,

双桨来时人似玉,一奁空去月如烟,

第三自比青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

十二碧阑重倚遍,那堪肠断数华年。

门外鸥波色染蓝,旧家曾记住城南,

客游落托思寻藕,生小缠绵学养蚕,

失母可怜心耿耿,背人初见发鬖鬖,

而今好事成弹指,犹剩莲花插戴簪。

怅怅无言卧小窗,又经春雪扑寒,

定情顾兔秋三五,破梦天鸡泪一双,

重问杨枝非昔伴,漫歌桃叶不成腔,

妄缘了却俱如幻,居士前身合姓庞。

东风重哭秀英君,寂寞空房响不闻,

梵夹呼名翻满字,新诗和恨写回文,

虚将后夜笼鸳被,留得前春簇蝶裙,

犹是踏青湖畔路,殡宫芳草对斜曛。

病来倚枕坐秋宵,听彻江城漏点遥,

薄命已知因药误,残妆不惜带愁描,

闷凭盲女弹词话,危托尼姏祝梦妖,

几度气丝先诀绝,泪痕兼雨洗芭蕉。

一场短梦七年过,往事分明触绪多,

搦管自称诗弟子,散花相伴病维摩,

半屏凉影颓低髻,幽径春风曳薄罗,

今日书堂觅行迹,不禁双鬓为伊皤。

零落遗香委暗尘,更参绣佛忏前因,

永安钱小空宜子,续命丝长不系人,

再世韦郎嗟已老,重寻杜牧奈何春,

故家姊妹应肠断,齐向州前泣白。

郎主年年耐薄游,片帆望尽海西头,

将归预想迎门笑,欲别俄成满镜愁,

消渴频烦供茗碗,怕寒重与理熏篝,

春来憔悴看如此,一卧枫根尚忆否?

何限伤心付阿灰,人间天上两难猜,

形非通替无由赌,泪少方诸寄不来,

嫩萼忽闻拚猛雨,春酥忍说化黄埃,

重三下九嬉游处,无复蟾钩印碧苔。

除夕家筵已暗惊,春醪谁分不同倾,

衔悲忍死留三日,爱洁耽香了一生,

难忘年华柑尚剖,瞥过石火药空擎,

只余陆展星星发,费尽愁霜染得成。

约略流光事事同,去年天气落梅风,

思乘荻港扁舟返,肯信妆楼一夕空,

吴语似来窗眼里,楚魂无定雨声中,

此生只有兰衾梦,其奈春寒梦不通。

旧隐南湖渌水旁,稳双栖处转思量,

收灯门巷忺微雨,汲井帘栊泥早凉,

故扇也应尘漠漠,遗钿何在月苍苍,

当时见惯惊鸿影,才隔重泉便渺茫。

一九三二年十月在杭州写

原载一九三三年一月一日《东方杂志》第三十卷第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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