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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雁荡山的秋月

古人并称上天台、雁荡;而宋范成大序《桂海岩洞志》,亦以为天下同称的奇秀山峰,莫如池之九华,歙之黄山,括之仙都,温之雁荡,夔之巫峡。大约范成大,没有到过关中,故终南华山,不曾提及。我们南游三日,将天台东北部的高山飞瀑(西部寒岩、明岩未去),略一飞游——并非坐了飞机去游,是开特快车游山之意——之后,急欲去雁荡,一赏鬼工镌雕的怪石奇岩,与夫龙湫大瀑,十月二十七日在天台国清寺门前上车,早晨还只有七点。

自天台去雁荡山所在的乐清县北,要经过临海、黄岩、温岭等县。到临海(旧章安城)的东南角巾山山下,还要渡过灵江,汽车方能南驶,现在公路局筑桥未竣,过渡要候午潮;所以我们到了临海之后,倒得了两三个钟头的空,去东湖拜了忠逸樵夫之祠,上巾山的双塔下,看了华胥洞,黄华丹井——巾山之得名,盖因黄华升仙,落帻于此——等古迹,到十二点钟左右,才乘潮渡过江去。临海的山容水貌,也很秀丽,不过还不及富春江的高山大水,可以令人悠然忘去了人世。自临海到黄岩,要经过括苍山脉东头的一条大岭,岭头有一个仙人桥站;自后徐经仙人桥至大道地的三站中间,汽车尽在山上曲折旋绕,路线有点像昱岭关外与仙霞岭南的样子;据开车的司机说这一条岭共有八十四弯,形势的险峻,也可想而知。

黄岩县城北,也有一条永江要渡,桥也尚未筑成;不过此处水深,不必候潮,所以车子一到,就渡了过去。县城的东北,江水的那边,三江口上,更有一枝亭山在俯瞰县城;半山中有一簇树,一个白墙头的庙,在阳光里吐气,想来总又是黄岩县的名胜了,遥望而过。黄岩一县内,多橘子树园;树并不高,而金黄的橘实,都结得累累欲坠,在返射斜阳;车驰过处,风味倒也异样,很像我年青的时候,在日本纪州各处旅行时的光景。

自黄岩经温岭到乐清县的离大荆城南五里路的地方,村名叫作水积(或名积水,不知是哪二个字?),前临大海,海中有岛,后峙双旗冈峰,峰中也有叠嶂一排,在暗示着雁荡的奇峰怪石。游人到此,已经有点心痒难熬的样子了,因为隔一条溪,隔一重山,在夕阳下,早就看得出谢公岭外老僧送客之类的奇形怪状的石岩阴影;北来自大溪镇到此,约有三十余里的行程。

在雁荡第一重口外,再渡过那条自石门潭流下来的清溪,西驰七八里,过白溪,到响岭头,就是雁荡东外谷的口子,汽车路筑到此地为止,雁荡到了。

在口外下车,远望进去,只看见了几个砏磃的石峰尖。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们是由东向西而入谷的,所以初走进去的时候,一眼并不看见什么。但走了半里多上灵岩寺去的石砌路后,渡过石桥,忽而一变,千千万万的奇异石壁,都同天上刚掉下去似的,直立在我们的四周;一条很大很大的溪水,穿在这些绝壁的中间,在向东缓流出来。壁来得太高太陡,天只剩下了狭狭的一条缝,日已下山,光线不似日间的充足。石壁的颜色,又都灰黑,壁缝里的树木,也生得屈曲有一种怪相;我们从东外谷走入内谷的七八里地路上,举头向前后左右望望,几乎被胁得连口都不敢开了。山谷的奇突,大与寻常习见的样子不同,叫人不得不想起诗圣但丁的《神曲》,疑心我们已经跟了那位罗马诗人,入了别一个境界。

在龙王庙前折向了北去,头脑里对于一路上所见的峰嶂的名目,如猴披衣、蓼花嶂、响蒿门、霞嶂洞、听诗叟、双鲤峰之类,还没有整理得清楚,景色一变,眼前又呈出了一幅更清幽、更奇怪、更伟大的画本。原来这东内谷里的向北去灵岩寺谷里的一区,是雁荡的中心,也是雁荡山杰作里的顶点。初入是一条清溪,许多树木与竹林。再进,劈面就是一排很高很长,像罗马古迹似的展旗嶂,崛起在天边,直挂向地下,后方再高处又是一排屏霞嶂,这屏霞嶂前,左右环抱,尽是一枝一枝的千万丈高的大石柱,高可以不必说,面积之大周围也不知有多少里;而最奇的,是这些大柱的头和脚,大小是一样的,所以都是绝壁,都是圆柱。小龙湫瀑布,也就在灵岩寺西北的一大石峰上,从顶点直泻下来的奇景。灵岩寺,看过去很小很小,隐藏在这屏霞嶂脚,顶珠峰、展旗峰、石屏风(全在寺东)与天柱峰、双鸾峰、卷图峰、独秀峰、卓笔峰(全在寺西)等的中间;地位的好,峰岩的多而且奇,只有永康方岩的五峰书院,可以与它比比;但方岩只是伟大了一点,紧凑却还不及这里。

灵岩寺的开辟,在宋太平兴国四年,僧行亮神昭为其始祖,后屡废屡兴;现在的寺,却是数年前,由护法者蒋叔南、潘耀庭诸君所募建。蒋君今年夏季去世,潘君现任雁荡山风景区整理委员,住在寺中;当家僧名成圆,亦由蒋潘诸君自宁波去迎来者,人很能干,具有实际办事的手腕。

在灵岩寺的西楼住下之后,天已经黑了。先去请教也住在寺中、率领黄岩中学学生来雁荡旅行的两位先生,问我们在雁荡,将如何的游法?因为他们已经在灵岩寺住了三日,打算于明晨出发回黄岩去了。饭后又去请了潘委员来,打听了一番雁荡山大概的情形。

雁荡山的总括,可以约略的先在此地说一说:第一,山在乐清县东北九十里,系亘立东西的一排连山,东起石门潭,西迄白岩六十里;北自甸岭,南至斤竹涧口四十里;自东向西,历来分成东外谷、东内谷、西内谷、西外谷的四部,以马鞍岭为界而分东西。全山周围,合外境有四百二十里。雁山北部,更有南阁谷、北阁谷二区,以溪分界;南阁南至石柱北至北屏山二里,东至马屿,西至会仙峰十六里;北阁村南北二里,东西五里,西北极甸岭山,为雁荡北址。

雁山开山者相传为晋诺讵那尊者,凡百有二峰,六十一岩,四十六洞,十八刹,十六亭,十七潭,十三瀑。入游之路线,有四条。(一)东路从白溪经响岭头自东南入谷,就是我们所经之路线。(二)北路由大荆越谢公岭自东北入谷至岭峰。(三)南路由小芙蓉经四十九盘岭自南入谷至能仁寺,从乐清来者率由此。(四)西路从大芙蓉自西南经本觉寺至梅雨潭。

峰之最高者为百冈尖,高一万一千五百公尺,雁湖在西外谷连霄岭上,高九千公尺。

这雁荡山的梗概,是根据潘委员的口述,和《广雁荡山志》及《雁山全图》而摘录下来的;我们因为走马游山,前后只有三日工夫好费,还要包括出发和到着的日期在内,所以许多风景,都只能割爱;晚上就和潘委员在灯下拟定明日只看西石梁的大瀑布,大龙湫瀑,梅雨潭,回至能仁寺午餐。略游斤竹涧就回灵岩寺宿;出发之日(即第三日),午前一游净名寺,至灵峰略看看观音洞北斗洞等,就出向头岭由原路出发回去。北部的绝景,中央的百冈尖当然是不能够去,就如显胜门、龙溜等处,一则因无时间,二则因无大路无宿处,也只能等下次再来了。这样拟定了游程之后,预期着明天的一天劳顿,我们就老早的爬上了床去。

约莫是午前的三四点钟,正梦见了许多岩壁,在四面移走拢来,几乎要把我的渺渺五尺之躯,压成粉碎的时候,忽而耳边一阵喇叭声,一阵嘈杂声起来了。先以为是山寺里起了火,急起披衣,踏上了西楼后面的露台去一看:既不见火,又不见人,周围上下,只是同海水似的月光,月光下又只是同神话中的巨人似的石壁,天色苍苍,只余一线,四围岑寂,远远地也听得见些断续的人声。奇异,神秘,幽寂,诡怪,当时的那一种感觉,我真不知道要用些什么字来才形容得出!起初我以为还在连续着做梦,这些月光,这些山影,仍旧是梦里的畸形;但摸摸石栏,看看那枝谁也要被它威胁压倒的天柱石峰与峰头的一片残月,觉得又太明晰,太正确,绝不像似梦里的神情。呆立了一会,对这雁荡山中的秋月顶礼了十来分钟,又是一阵喇叭声,一阵整队出发报名数的号令声传过来了,到此我才明白,原来我并不是在做梦,是那一批黄岩中学的学生要出发赶上大溪去坐轮船去了!这一批学生的叫唤,这一批青年的大胆行为,既救了我梦里的危急,又指示给我了这一幅清极奇极的雁山夜月的好画图,我的心里,竟莫名其妙的感激起来了,跑下楼去,就对他们的两位临走的教师热烈地热烈地握了一回手;送他们出了寺门以后,我并且还在月光下立着,目送他们一个个小影子渐渐地被月光岩壁吞没了下去。

雁荡山中的秋月!天柱峰头的月亮!我想就是今天明天,一处也不游,便尔回去,也尽可以交代得过去,说一声“不虚此行”了,另外还更希望什么呢?所以等那些学生们走后,我竟像疯子一样一个人在后面楼外的露台上呆对着月光峰影,坐到了天明,坐到了日出,这一天正是旧历九月二十的晚上廿一的清晨。

等同去的文伯,及偶然在路上遇着成一伙的奥伦斯登、科伯尔厂经理毕士敦Mr.H.H.Bernstein与戴君起来,一齐上轿,到大龙湫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似在巳午之间了。一路上经下灵岩村、三官殿、上灵岩村,过马鞍岭。在左右手看了些五指峰、纱帽峰、老鼠峰、猫峰、观音峰、莲台嶂、祥云峰、小剪刀峰之类,形状都很像,峰头都很奇;但因为太多了,到后来几乎想向在说明的轿夫讨饶,请他不要再说,怕看得太多,眼睛里脑里要起消化不良之症。

大龙湫的瀑布,在江南瀑布当中真可以称霸,因为石壁的高,瀑身的大,潭影的清而且深,实在是江浙皖几省的瀑布中所少有的。我们到雁荡之先,已经是旱得很久了。故而一条瀑布,直喷下来,在上面就成了点点的珠玉。一幅真珠帘,自上至地,有三四千丈高,百余尺阔;岩头系突出的,帘后可以通人,立在与日光斜射之处,无论何时,都看得出一条虹影。凉风的飒爽,潭水的清澄,和四围山岭的重叠,是当然的事情了,在大龙湫瀑布近旁,这些点景的余文,都似乎丧失了它们的价值,瀑布近旁的摩崖石刻,很多很多,然而无一语,能写得出这大龙湫的真景。《广雁荡山志》上,虽则也载了不少的诗词歌赋,来咏叹此景,但是身到了此间,哪里还看得起这些秀才的文章呢?至于画画,我想也一定不能把它的全神传写出来的,因为画纸决没有这么长,而溅珠也决没有这样的匀而且细。

出大龙湫,经瑞鹿峰、剪刀峰(侧看是一帆峰)下,沿大锦溪过华严岭罗汉寺前,能在石壁的半空中看得出一座石刻的罗汉像。斧凿的工巧有艺术味,就是由我这不懂雕刻的野人看来,也觉得佩服之至。从此经竹林,过一条很高很长的东岭,遥望着芙蓉峰、观音岩等(雁湖的一峰是在东岭岭上可以看见的),绕骆驼洞下面至西石梁的大瀑布。

西石梁是一块因风化而中空下坠的大石梁,下有一个老尼在住的庵,西面就是大瀑布。这瀑布的高大,与大龙湫瀑布等,但不同之处,是在它的自成一景,在石壁中流。一块数千丈的石壁,经过了几千万年的冲击,中间成了一个圆形大柱式的空洞,两面围抱突出,中间是一数丈宽数千丈高的圆洞,瀑布就从上面沿壁在这空圆洞里直泻下来。下面的潭,四壁的石,和草树清溪,都同大龙湫差仿不多。但西面连山,雁荡山的西尽头,差不多就快到了,而这瀑布之上,山顶平处,却又是一大村落;山上复有山,世外是桃源的情景,正和天台山的桐柏乡,曲异而工同。

从西石梁瀑布顺原路回来,路上又去看了梅雨潭及潭前的一座含珠峰,仍过东岭,到了自芙蓉南来经四十九盘岭可到的能仁寺里。

这能仁寺在西内谷丹芳岭下,系宋咸平二年僧全了所建。本来是雁荡山中的最大的丛林,有一宋时的大铁锅在可以作证,现在却萧条之至,大殿禅房,还都在准备建筑中。寺前有燕尾瀑,顺溪南流,成斤竹涧,绕四十九盘岭,可至小芙蓉;这一路路上风景的清幽绝俗,当为雁山全景之冠,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只领略了一个大概,就赶回了灵岩寺来宿。

这一天的傍晚,本拟上寺右的天窗洞,寺左的龙鼻水去拜观灵岩寺的二奇的,但因白天跑了一天,太辛苦了,大家不想再动。我并且还忘不了今晨似的山中的残月,提议明朝也于三时起床,踏月东下,先去看了灵峰近旁的洞石,然后去响头岭就行出发,所以老早就吃了夜饭,老早就上了床。

然而胜地不常,盛筵难再,第二日早晨,虽则大家也忍着寒,抛着睡,于午前三点起了身,可是淡云蔽月,光线不明;我们真如在梦里似地走了七八里路,月亮才兹露面。而玩月光玩得不久,走到灵峰谷外朝阳洞下的时候,太阳却早已出了海,将月光的世界散文化了。

不过在残月下,晨曦里的灵峰山景,也着实可观,着实不错;比起灵岩的紧凑来,只稍稍觉得疏散一点而已。

灵峰寺是在东谷口内向北两三里地的地方,东越谢公岭可达大荆。近旁有五老峰、斗鸡峰、幞头峰、灵芝峰、犀角峰、果盒岩、船岩、观音洞、北斗洞、苦竹洞、将军洞、长春洞、响板洞诸名胜,顺鸣玉溪北上,三里可达真际寺。寺为宋天圣元年僧文吉所建,本在灵峰峰下,不知几百年前,这峰因风化倒了,寺屋尽毁。现在在这到灵峰下的一块隙地上,方在构木新筑灵峰寺。我们先在果盒岩的溪亭上坐了一会,就攀援上去,到观音洞去吃早餐。

两岩侧向,中成一洞,洞高二三百丈;最上一层,人迹所不能到,但洞中生有大树一株,系数百年物,枝叶茂盛,从远处望来,了了可见。下一层是观音洞的选物场,洞中宽广,建有大殿,并五百应真的石刻。东面一水下滴成池,叫作洗心泉,旁有明刻宋刻的题名记事碑无数。自此处一层一层的下去,有四五层楼三四百石级的高度;洞的高广,在雁荡山当中,以此为最。最奇怪的,是在第三层右手壁上的一个石佛,人立右手洞底,向东南洞口远望出去,俨然是一座地藏菩萨的侧面形,但跑近前去一看,则什么也没有了,只一块突出的方石。上一层的右手壁上还有一个一指物,形状也极象,不过小得很。

看了灵岩灵峰近边的峰势,看了观音洞(亦名合掌洞)里的建筑及大龙湫等,我们以为雁荡的山峰岩洞溪瀑等,也已经大略可以想象得出了,所以旁的地方,也不想再去走,只到北斗洞去打了一个电话,叫汽车的司机早点预备,等我们一出谷口,就好出发。

总之,雁荡本是海底的奇岩,出海年月,比黄山要新,所以峰岩峻削,还有一点锐气,如山东劳山的诸峰。今年春间,欲去黄山而未果,但看到了黄山前卫的齐云、白岳,觉得神气也有点和灵峰一带的山岩相像。在迎着太阳走出谷来,上汽车去的路上,我和文伯,更在坚订后约,打算于明年以两个月的工夫,去歙县游遍黄山,北下太平,上青阳南面的九华。然后出长江,息匡庐,溯江而上,经巫峡,下峨嵋,再东下沿汉水而西入关中,登太华以笑韩愈,入终南而学长生,此行若果,那么我们的志愿也毕,可以永永老死在蓬窗陋巷之中了。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九日

(原载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五日《良友图画杂志》第一百期,据《达夫游记》)

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而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访一访严子陵的幽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卫.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的楼上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千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却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却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干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谒桐君,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相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口,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晰呀柔橹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入了西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掉过头来了。坐在黑影沈沈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橹划水的声音,然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被沉默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说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钱?”我问。“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的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是我的渡船钱,请你候我一会,上山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只是恩恩乌乌,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种界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快的咳声听来,他却似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间的义渡,船钱最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就被一块乱石绊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须点一枚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人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祷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几丝木鱼钲钹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细想了几次,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土,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拆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筚篥似的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所以心里虽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现出了一痕微笑,起来梳洗更衣,叫茶房去在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菜鱼米,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已现出了几丝红晕,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厉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为什么昨晚上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来往的行舟,数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来往于两岸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洗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地喝着严东关的药酒,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子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

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

鸡鸣凤百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

义士纷纷说帝秦。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芷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夭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口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沈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大个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椅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路飓的半前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树堂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于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洞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青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买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在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般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配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崇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像他那样的顽固自尊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熏人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干喉,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嗽嗽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地一响,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罢,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

一九三二年八月在上海钓台的春昼

作者:郁达夫

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而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访一访严子陵的幽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卫.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的楼上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千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却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却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干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谒桐君,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相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口,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晰呀柔橹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入了西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掉过头来了。坐在黑影沈沈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橹划水的声音,然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被沉默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说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钱?”我问。“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的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是我的渡船钱,请你候我一会,上山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只是恩恩乌乌,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种界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快的咳声听来,他却似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间的义渡,船钱最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就被一块乱石绊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须点一枚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人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祷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几丝木鱼钲钹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细想了几次,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土,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拆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筚篥似的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所以心里虽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现出了一痕微笑,起来梳洗更衣,叫茶房去在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菜鱼米,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已现出了几丝红晕,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厉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为什么昨晚上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来往的行舟,数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来往于两岸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洗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地喝着严东关的药酒,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子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凤百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芷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夭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口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沈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大个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椅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路飓的半前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树堂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于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洞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青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买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在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般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配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崇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像他那样的顽固自尊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熏人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干喉,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嗽嗽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地一响,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先生,我们回去罢,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

一九三二年八月在上海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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