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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白马的骑者

不用看日历,只要看小白鹿髻畔斜插着的那朵白木槿花,就可以知道又到了三伏天,酷热的或者连雨的季节,农人们也都歇了锄,除了清晨灌溉菜园以外,没有出力的工作。庙台上、树底下、小河边、草场上……到处有嘹亮的笑语声,孩子们上树捉“知了”、下水捉青蛙;妇女们三五成群地看着孩子话家常或者纳鞋底——六月纳出的鞋底最结实。男子们却多数集中在一个地方,守候着小白鹿出来乘凉。他们有如古希腊的竞技者,在那辽阔的草场上任意地翻跟斗、打把势、摔跤、奔驰,又像那一般廊下讲学派的古学者,争着说话,说好听的俏皮话,也有的默默不语地望着那虚掩的神秘的栅栏门出神。门里是小白鹿的家。这些人彼此洞悉彼此心中的秘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守候小白鹿,但谁也不说出口来。

小白鹿虽然已经脱了重孝——她的丈夫死去整整三年了,但仍然穿得那么素,只是把白鞋换成蓝鞋而已。此外仍是一身白衫裤,发髻上又喜欢插一朵白色的花。春天的梨花、丁香花、白海棠,初夏的栀子、白山竹都有机会闻她的发香。到暑天她只喜欢戴白木槿——那大而淡雅的花朵、那朝开暮落的花朵,似坠不坠地斜插在黑而丰多的发上,只这一点,已经够美的,不是吗?

她在白天很少出来,偶尔在日落时到后门外站一会儿,又往往被这些守候者所烦扰,所以一会儿又退隐在栅栏里,是那么轻盈、那么飘忽、那么素。像什么呢?像打柴的人在月下见到的小白鹿。

她的丈夫叫王文祥,在三年前的暮春带着她——小白鹿,这异地的丽人回到故乡来。他在外经商多年,很想守着她过半世的快活日子,谁又知道在他们返里三月后,王文祥得时令病死去。村里人对着这归来不久的邻居之死倒没有什么感觉,但对这异地丽人总不免有恶意的猜忌和窥探的意思:有人说她是外方女伶,有人说她是从良妓,也有人说她是什么人的下堂妾……无论怎么样,完全是由猜测得来的结论;不过没有人说她是良家女子。虽然她并没有不良的现象,大家既然说她不良,更说她不祥,甚至有人拿她当作妖、当作巫。老人、妇女、孩子,几乎没人答理她,就是她家后门外的石磨也没人借用了——那多年供半村人家磨谷用的。现在人们都宁可跑向村边村长家去推磨,没人敢借用小白鹿家的。好像有谁被她吞进去过似的那么可怕。只有一些大胆的青年,还好奇地租了她的地去种。和她同住的是一个聋老太太——王文祥的远方婶母。和小白鹿来往的,除了青年男子以外再没别人,“小白鹿不是良家妇女”无形中又多了一个证据。

又是一个黄昏,微雨初晴的夏之黄昏哪!小白鹿不能再枯坐在这死寂的老屋子里了,她悄悄地走出去,推开栅栏门,门外寂静无声,她欢喜得倒吸一口气,那群守候者居然没来!遥望远山近树、遥望天际多变的云都被落日照得瑰丽无比。她想着云山之外有她怀念的地方,那地方有她爱着的人,但相隔如此之远也只得想想而已。她想自己原是有父母的,但十六岁时被卖到马家做丫鬟以后就再也没有重逢。父母的样子在她心里渐渐淡薄了,她心中愤恨着父母的无情,所以她只怀念一个人,就是马家的园丁——他是那么健壮、直耿,那么冷,冷得不体会人与人间的感情!她曾似火的恋着他,但又不好表示,一直等太太把她嫁给王文祥的时候,他依然冷冷地毫不关心地修剪庭院中的花木,她记得向宅里所有的人告别的时候,大家总有几句温慰的话语,只有他平淡地说:“回头见。”以后仍然修剪着花木不再说什么。她含着满眶的酸泪离开他,跟着王文祥——一个常到马家送货的商人,过了些日子。王文祥突然起了还乡之念,带她到这冷僻的地方。啊!已经三年了,三年的孤独生活倒对她很相宜呢,于是他那健壮直耿的影子仍然清晰地映在她的脑海里,每当她听到后门外守候者的笑语声,使她更想念他。她想:这些年轻人之中可有他?

天色由瑰丽变成暗淡了,树间笼上一层烟雾,她坐在石磨盘上听着小溪潺潺的响,一两声青蛙咯咯地唤起她无限的惆怅。远远有人在呼喝牲口,在两行烟树间走来一个骑着白马的青年,她的心为之一动,是他吗?他怎么会来到这里?走近了,那人看她一眼,从她身边掠过去,得得地走远,走向村边的大高门里——村长的家。这人是谁呢?太像他了,但不是他呵,他一向不肯看人。可方才那骑马的人不是看我一下吗?而且目光是那么温暖……

夜色已经很深了,她不能再留在外边,远望东山上,一颗亮星在闪,有如那青年掠过的目光。小白鹿不知为什么落下泪来,晶莹地闪烁在睫毛边,白色木槿花也疲倦地从她的髻上溜下来,轻轻地、无声地坠在草地里,她回视看那颗和泪珠争辉的大星,无言地拴上栅栏门。

整整一个月没人再见小白鹿在后门外眺望了,据那聋老太太说她病了,在病中她时时呓语,老太太本来耳聋偏偏说听得很清,老太太说:

“她那天回来得可真太晚了,我明明白白地听见她和人说话,就悄悄过去,一看,没人!就她一个!这不是撞客了吗?”老太太眨着眼睛坐在草地上,活灵活现地说着,四周坐满了邻近的妇女。

“也许有老仙附体啦?吴三奶奶死了,没人接续给人看香。也许吴三奶奶的仙找了她去。”一个村妇将自己的猜测当真话说。

“对了,她是有老仙。那天又说又笑的,准是老仙教她看病呢,一定!”聋老太太说。

“我看还不如出马跳神看香呢!越是她这样邪门歪道的人,看香越灵,您说呢?”另一个村妇说。

风声传开,大家都知道王文祥的媳妇——小白鹿会看香。一向对这关在老屋里的异地丽人生着窥探心理的人们,喧嚷着,居然有人造谣,说她在外省看香有名,怕累才躲到乡下来,好在王文祥早已死了,谁来替她证明诬罔呢?渐渐地有人派来大车接她去看香治病,最初都被她拒绝了,因此更增加了索求者的迫切。

一天村长家派车来接她,说无论如何叫她开恩,去诊治村长母亲的病,她惊慌地哭起来。

“都是你这老太婆造谣说我会看香,村长家来接了,你看怎么办?”她大声呵斥聋老太太。

“什么?”

“你去吧!我不会看香!”她声音更大了。

“呦!你怎么还想不开?谁会看?就是吴三奶奶活着,也是那么回子事,还不是点上香瞎说一气,多要钱要米,临完了,叫病人吃一点吃不死的随便什么东西。运气好的,病人真好了,你就红起来。东家请,西家接,什么好吃什么,什么地方热闹上什么地方去,不比死闷在家里强?”

“红起来又怎么呢?我看你去倒很合适呢。”

“什么?”

“你去吧!”

“嘿,嘿,我的好侄媳妇!我倒想去呢,我去了不用给人家治病,先把人家嚇死,就凭我这丑八怪?”聋子笑得很开心。

“原来看香是卖脸子?家里也不缺我吃喝我犯不上,卖脸子我更不去了。”末一句声音特别大。

“不是那么说,你一到,人家见你像观世音似的,心先痛快一半,病也就容易好了。事情既弄到这一步,你就去试试吧!”聋子的眼睛很锐利,她觉得对方心已经活了。

“我可不会唱,也不会打嗝,多难为情呀。”她笑了。

小白鹿飘飘地下了布篷车,一身素白衣裤,一朵白木槿花,一把白翎扇……被等在门口的妇女拥进去。到院里,她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抬头看见那天黄昏遇见的骑马青年,恭敬地站在石榴树旁,她又赶紧低下头去,想着不知今天的病人和他是什么关系。

屋子很敞朗,一个连三间的大炕上铺着凉席,在左头的褥子上躺着一个六十几岁的人,看来病并不沉重。

“王大奶奶,您多辛苦了。家母的病很奇怪,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病了,不吃饭,也不说话。唉!”村长在八仙桌边危坐着说。

“是!可是……我这看香的和别人不一样……您能叫我一人先……屋里只留我和老太太……烧上香……大仙把病人仔细看好了……别人再进来,行吗?”她吃吃地说,额角露着汗珠,脸色涨得绯红,好像这话不是她说的,像另一种无形的什么精灵叫她说的,因为那么不自然。

“一位神仙一个治法,走,咱先出去。那谁,东柱,给大仙上香。”村长吩咐着,闲人陆续走开。那个叫东柱的进来点香,是他!那白马的骑者。这时村长也出去了。

“您,很面熟,在哪儿见过吧?”东柱说。

“也许,有一天晚上,你从北大道上骑马回家,我正在外面凉快……这位老太太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奶奶,村长是我爹。”说着,香已点好了,他准备退出去。

“……你等一等……”她闭上眼,似乎是在作法,其实谁又知道她内心的忐忑呢?她初次做这毫无把握的事,正如同一个初次出行的探险家一样,用强大的毅力抑制自己的惊恐。在这生疏的地方自己要做神做鬼,多么可怕呀!他是唯一比较熟识的人,所以想叫他守着自己壮壮胆子。但是已经和村长说好了,只留老太太和自己在屋,怎能不放他去呢?她闭紧眼睛良久无言。

“有什么事吗?”他恭敬地站直了身子问。

“哦!没什么,我对老仙说话呢,你去告诉他们,都不要在窗外听……你是她的长孙吗?”

“嗯!”

“那么你在窗外听信吧,有事了叫你。”小白鹿毕竟是聪明的,终究被她想出办法。那青年退出去,高大的房屋只有依着北墙的红漆立柜发着光。老太太正在此时张开眼睛,看着她。

“老太太我是北山的白鹿大仙,不随便给人治病,看您慈眉善目的该有这一段机缘,您的病是由气得的,还是饮食不调?”她记起在外省的时候,马太太背着老爷请看的情形,试着说。

“唉!不……瞒……大仙爷您说……呀!我……全……由气上得的病,我的儿子,顶天……立地的……可没气着我……可是他耳朵软,听老婆的话……”说着老太太咬牙切齿的。

“您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就是心口胀,不瞒大仙说,全是气的……那老婆死了就好了……”老太太没敢大声说。

“气是祸根,您的媳妇没您福气大,您福寿双全。自己先压住气,我慢慢给您治……”以下又是良久不语,闭上眼睛,大约她再想主意,老太太脸上果见喜欢的颜色。

“窗外的人进来!”

东柱进来,依然站在桌边听候她吩咐。

“大家进来吧。不,你等一等……方才大仙的话你听见了吗?不要对你母亲说,一家要大事化小……你叫他们进来吧!”她说着见那青年似乎在微笑。呵,他一定把自己的把戏看穿了。本来就没有什么仙,看穿也不怕,这样想她才心安了。

“我的母亲是后妈,奶奶是亲的,您放心了吗?进来吧!”他仍在笑着,他完全看穿了。本来吗,年轻的人谁信看香的话。“进来吧”才说出口,妇人孩子进来一大群,屋内马上热闹起来,她见许多双眼光都向她脸上射来,她脸红红的,又闭上眼睛。

“闭上眼更像菩萨了。”一个妇人小声说。

“也不说也不唱,也不打嗝,也不打呵欠……是什么仙呢?”另一个说。

“白鹿大仙!”老太太在炕上忍不住了说。

“大仙真灵,老太太语声都精神了。”大家奉承着。

结果白鹿大仙随便吩咐了一些偏方子,然后在村长家吃了丰盛的晚饭,入夜以后才乘车归去。

村里谁不喜欢模仿村长?于是小白鹿忙起来,在家的日子很少,偶尔遇见风雨天才停在那老屋里。不过她的脸色并不见佳,时时有一缕愁思笼罩着她的双瞳,为什么呢?她从未对人说过。她待那聋老太太很好,两人永是吃一样的饭食,所以聋子满足地吃完饭总是很早就睡去。

中秋后一日,月亮仍那么圆,银光一碧万顷地照在人间每一个角落,小白鹿穿了一件淡蓝色的夹衣,坐在天井里看着一丛花影斑驳的墙垣发呆,好像在那花影里可以出现异象似的。突然从墙外轻轻地投进一点东西来。

“什么人?”她似乎并不惊讶。

“我!”这声音却不是她所希冀的,沙哑而衰老。

“谁?”她已经听出来者的声音,故意这么问。

“我,你一人在这儿吗?给我开开后门吧,我绕进来。”

“有事明天说好吗?”

“不,是要紧的事。快开门,等邻居的狗一叫就不好办了。”

“狗咬了才好,下次你就不敢来了。”

“好王大奶奶,不要开玩笑,快开门……”外边的声音急得发抖了,她才慢慢地走到后院去开栅栏门。

月光下的村长那么惊恐,白日固有的尊严一点也没有了,呆呆地看她拴上栅栏门,才匆匆地往里走,好像是个找避难所的难民。

“往哪儿走?站住!前面是我睡觉的屋子,村长有什么事随便进寡妇的屋子?”她目光灼灼凛若寒霜地说。

“你何苦着急?不进去在外面说话一样,真是何苦着急?”村长拭起汗来,随即坐在院里的凳子上。

“有话说吧!我要早睡,明天一早要到十五里以外去治病。”她仍然站着说。

“也……没什么事……顺便带点东西给你。这是城里新到的麻纺,浅灰的,你留着做夹袍吧……昨天,我那泼妇老婆来,没气着你?”他十分不安地说。

“我倒有心收你的礼物,可是你这回是来为她说情的,我倒不稀罕你这城里的新货了。”她坐在一个小蒲团上不再说话了。

“是不是?气还没消?是不是?”他急得身子团团转。

“……”她不语。

“我回去非找茬揍她不可,她太胡闹了,咱们并没有什么呀,我呢,总是忘不了你给我妈治病的一点恩情,常来看你,她就胡闹起来。唉!这是从哪儿说起!!”他急得坐下又站起来,烦躁地徘徊着。好像水旱灾祸降临到人间时,一个为村民焦虑的长者似的那么心焦。

“哈!急什么?我早忘了,那算什么,随她找来胡闹吧!只要对你村长的面子没妨碍,我怕什么?你如果肯为我想,请先回去,我明天一早有事。如果有意为难我,我只好马上到别处借宿去。”

“我走,我走。你不许生气。”他临走把那衣料交给她,她绝情地拴好后门。夜仍归于沉静,早秋的蟋蟀叫了一声。随了虫声倏忽一个人影从那印着花影的墙垣上掠下来。

“唉!”她痛苦地握住他的手。

“你还不睡?”那人影是东柱。

“月亮照得我睡不着,聋老太太睡了,院里空得可怕。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你遇见他了没有?”

“谁?”

“你爹!”她愤恨地忍不住说了。

“唉!我知道他一直缠磨你!咱们的事也是会纸里包不住火的。咱们走开吧?!”

“到哪儿去呢?你舍得离开你的家和你的房产地业吗?”

“比起你来房产地业算什么?就怕你不走。”

“我为什么不走!世上再没有我可挂心的,除了你……”她不能再说下去了,昔日马宅园丁的影子在她记忆中一闪。她借着月光看东柱,的确和他一样;但那一个远不可及仿佛更珍贵了似的,而东柱却温暖地在她面前。她不知为什么流下两颗大而亮的泪珠,闭上眼睛。又好似白鹿大仙来临时一样。这闭目的女神!

“那么你放心,咱们走!什么房产地业在我心里一个子儿也不值……”他拥着她,觉得她在抖,不知是喜是悲。

菊花已经开遍了庭院,这是重阳的下午,小白鹿和东柱定好了在今夜起程,奔向他们幸福的前程。为了遮掩村人的耳目起见,她在白天仍到前村一家去给人家看香。聋老太太把门虚掩上,又吃了一点零食就躺在自己炕上午睡。

大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妇人毫不客气地推门走到庭院了,忠厚的脸上摆足了怒气,全身充满了雄赳赳之感,大有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摔的气概;但是她并没敢那么做,因为她是老实人,他是东柱的发妻、村长的儿媳妇,一向老老实实在家里牛马似的工作着。反正她只知道东柱是她的男人,至于男人有了外遇时,自己该怎样应付做梦也没有想过;但是婆婆叫她来,公公也叫她来,教她怎样到小白鹿的家撒泼、摔东西、搅散了小白鹿和东柱的这一段“良缘”。最初她不肯来,她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为了争男人大呼小叫的,还不如一条狗;但是经不住婆婆的逼迫和公公大仁大义的一讲、一激、结果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出发了。在中途不住地回头,好像一个懦战士临上战场似的,对故居不胜其留恋。

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各色的菊花在秋阳下照耀着,一只画眉在屋檐下的笼子里洗刷自己的羽毛,花猫睡在窗台上。一切都那么温和、安静、有次序、可爱。她想:难怪东柱天天来呢,自己对此处也不忍走开,在这儿绝对听不见婆婆的诟骂和公公的呵斥啊。在这儿先摔什么呢?院里一个破瓦盆都没有,把菊花都折下来撕下花瓣来,怪可惜的。还是把正睡着的小花猫弄死吧?可是小花猫也是一条命啊!进院就骂,但是骂谁呢?一个人也没有……她茫然地向上房走去,默默的,好像自己犯了罪。忽然她感到太静寂了,也许自己的男人和小白鹿在一起睡午觉哪?一定的,这么一想,她不免怒火中烧了,狂了似的冲进屋去,她满想:这回我和她拼命了!但是一想,东柱在这儿非揍我不可。想着,想着,两腿发软,抖在一起,颓丧地坐在堂屋椅子上,想起公公的话来:

“你呀,也太贤惠得过当,整天随他便,叫他老和这个娘们在一块,弄得倾家败产,说不定闹上病还绝后哪?!”公公说得对,公公是明理的人,对!此时不打还等什么?于是她重拾起勇气来,又进一步向里间冲去。

“我把你这死不要脸的活娼妇,把我男人放出来没错,敢说一个‘不’字?敢说?我就……我就……”她实在说不下去了,一则从来没打过架,二则公公教的话都忘了,三则屋里依然没人。

咦?没人为什么不拴上大门?也许他们藏起来了,到底是邪不侵正,她也知道怕我,本来她理亏吗!越想越胆子大,勇气加倍地来得猛,又没有对手来施展这份勇气,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感到十分扫兴,而且一点成绩不留,回去怎么交代呢?她倒为难了,屋里的东西又都完美整洁,如此叫她亲手摔,打死她也不行。正在没主意时,她一眼见小柜子上的煤油灯,把煤油倒在枕上、被上、窗格扇上……又用洋火把窗纸点着,看见有小火焰突突地跳跃着,她才放心地走开。她自慰道:还是这个法子好,省了自己亲手摔东西怪罪过的,可是公公为什么不教她呢?

一会儿,庙上的钟铛铛地响起来,是村中报火警声响,小白鹿也被邻人叫回来,只见自己住了三年的家已经被火烧遍,不过尚未倒塌。她想到屋内预备好夜奔时带走的东西此时一定化为灰烬了,张大了黑湛湛的眼睛向火里凝视,像一个见了异象的女巫。

“我的聋大婶?大婶!”她突然凄切地呼叫着,因她素日治病除灾的人缘好,大家都忙着汲水为她家救火,但没人见到聋老太太。她想起聋老太太每天都在厢房睡午觉,便狂了似的奔向火势正猛的厢房里去,不住地狂叫“大婶”!

东柱赶来了,到火堆里去拖她。良久,东柱才喘着气把她拖出来,她紧抱着聋老太太,三个人同时倒在外面,都不成人形了。老太太在火中最久,似乎已经没希望,小白鹿全身都是焦糊的伤痕,衣服也不再整齐了。谁见过小白鹿这么狼狈呢?有的人为她掉下泪来。

在没被火烧着的邻家后院里,大家把小白鹿和东柱抬过来灌醒,她醒后仍不停地喊着“大婶”!可惜那老太太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完结了她那耳聋听不见的生涯,在沉睡中死在火焰里。

入夜,火熄了。但小白鹿的家只剩了一片焦烂的瓦砾,几小时以前那精致完美、温馨的小家宅,再也没有了。小白鹿躺在邻人的炕上,东柱已回到家去,也受了一点伤。晚饭后,村长上这家来,一则托他们关照受难的小白鹿,二则来探望她的伤势。他脸上很有惭愧之色,因为东柱媳妇回家报告成绩的时候,使他不胜惊讶和失望,自恨媳妇无用,自己所选非人,怎么对得起小白鹿?但目前又不能不打着官腔问:

“好好的,怎么着起火来?大白天,还小心不到吗?”

“那么村长还要传我到乡公所去问话吗?我能自己点房子吗?谁干的谁知道,越是有钱有势的越欺负无依无靠的人,您有话问吧!我的伤重得很,你问晚了,也许等不到您追问了。村长!假如一村人都遇见我这样的事,只问话也要忙坏了您呢!别的就难说啦……”

“王大奶奶,谁愿意您受惊呀。”村长不知所措地说。

“那么您把点火的正犯给我查出来。”

“……”村长没回答。

“村长外边坐,我看王大奶奶该歇息歇息了,什么事都好办,慢慢来……”本家主人莫名其妙中略看出一点他的神色,唯恐小白鹿在神经不健全的时候,说出不小心的话来大家不好,赶紧把村长让到堂屋里。

小白鹿一夜发烧、说胡话,大家以为她和白鹿大仙说话呢,谁又知道她完全在昏迷中。早晨,小白鹿略清醒一些,挣扎着起来洗脸梳头,她照照镜子叹了一口气,这家的姑娘给她拿来一朵白菊,她也没戴。叫她换上她们的衣服,她只是摇摇头又躺下了。

听人说村长打发东柱来看她,她见了他哭起来。屋里没有第三个人,她想这也许是唯一的末次聚首了。她痛苦得只有哭泣说不出话来。

“不用哭,晚上咱们还是走。”他小声坚决地说。

“到哪儿去呢?我……已经……完了!你摸,我身上烧的多么厉害!”她流着泪说,脸红得像胭脂点遍了的,声音沙沙的。

“爹叫我接你,住在我家里。晚上咱们到北大道小路上见。从我家走,省得人家担不是,应用的东西我放在马槽底下了,我和长工说好,晚上我用马出门,后门不上锁,只要你别怕……咱们走开吧。”

“可惜我那些东西,都……”

“那算什么,只要我活着,你不用愁!”

村长真是可人儿,居然把老婆打发到她娘家去,小白鹿到她家时,东柱媳妇自动藏起来,她怕白鹿大仙不依她,在她点火时失神忘了小白鹿不是凡人,如果当时她脑子里有一点大仙的影子,天借给她胆子也不敢点火呀!她躲在后院的屋内不敢出来。

小白鹿并不说什么,只是不时地眨着那黑湛湛的眼睛看着村长,好像从他脸上搜寻什么秘密似的,弄得村长不安地在屋中徘徊。

“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他不知说什么好,随便这么问。

“……”她又看了他一下,并且嘴上似乎有一丝冷笑,这一丝冷笑好像一条小小的尖尾蛇,从村长的领口钻到脊背里,马上全身起了许多鸡皮疙瘩。

“怎么?不理我。”他喃喃地。

“我只问你一句,村长!谁放的火?”她坐直了身子,突如其来地说,目光并不放过他的脸。

“那,那,我哪儿知道,真是,你真会问。”一下子敲在村长的心病上,他急切地分辩,急得在这九月天额上直出汗。

“可是你急什么?嘿!胆小的……我是有家的人,绝不在别人家久住,我在这儿歇一会儿就回去。在柴棚里住怕什么?难道点火烧我不解恨,还派人杀我去吗?”

村长实在没有话来应付这带伤的小白鹿,只得任她去留。在夕阳下,她站在一片瓦砾的破院中,望着自己住过三年的房子遗迹,喟叹着。在这儿打发走了三年的寂寞时光,就要告别了,心中有说不出的悲愁和留恋。

当满天星斗时,一个窈窕的人影,缓缓地向大道上走去,她似乎走起来很吃力,但并不放弃前进。不停地走,在星光下,在秋天的溪水边。

北大道的歧路到了,她并没见到那白马的骑者,她盘桓在路边,听着秋风吹芦苇的声音萧条得可怕,而且她觉得冷,抱着肩,依着一棵杨树。杨树的叶子响得可怕,好像在坟墓里一样,于是她记起聋老太太烧伤的尸身,更记起王文祥临死时的呻吟,哎呀!沙、沙、沙……风吹芦苇,风吹杨树叶子……溪水也在呜咽,她颓萎地坐在树下。耳内嗡嗡的、沙沙的声音加大,几乎像大的雷声,天上的繁星似乎往下掉,群星在她眼前飞舞。渐渐地星和声响乱成一片。她觉得全身一阵异常的烧,又一阵奇特的凉,她没有知觉了,躺在苇丛里。

小风仍微微地吹着,沙沙的声音奏成极和谐、极哀婉的声调。得得的清脆的马蹄声,送入这凄凉的所在,东柱伟壮的身影在马上,在星光下,他来践约。他见并无人影,狐疑起来,她为什么不来呢?在那破屋内不肯出来?还是有什么意外呢?本来已经不早了。

“咦?这……是什么?”他看见她的腿脚,跳下马来,把她扶起。她是那么安静,闭着眼睛,像初次见她看香时一样。他恐怖地心跳着。

“喂!醒醒!”他摇着她。

“……”她仍无声,也不动。

“我来了,醒醒!咱们好走!走!”他的声音急躁而哀痛。

渐渐的,她睁开眼睛,看是东柱扶着她,她悲喜交加地伏在他怀里。

“抱紧了我,我冷,我害怕,你……怎么才来呀?”

“他们睡得晚,我等他们都睡了来的,你心里难受吗?”

“唉!我走不了啦!!我就死在这儿吧,方才我不是死过去了?你来的时候我在哪儿?”

“你只是晕倒了,现在心里难受不?”

“好一点了,可是完了,一点力气也没有。”

“只要心里不难受就好办,走,不早了。”他一下把她抱在马上,轻捷地前进着,蹄声得得的,洒遍了寂静的夜。

“这么黑,上哪儿去呢?”她在怀里小声问。

“不黑,天上有星星,你我有眼睛,怕什么?走!”他抱紧小白鹿,拉紧缰绳,在繁星下向大道上奔驰,奔驰,把凄凉、孤独、恐怖、不平留在后面,前面的大道伸展在辽阔的平原上。他们的影子远了,小了,蹄声响向遥远的前方。

(选自文集《白马的骑者》194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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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批评的方法论研究》是一部将20世纪西方学术思想中具有代表性的理论转化成文学批评方法的应用性研究著作。论著的研究从两个向度展开:一是对著名思想家的经典理论做方法论解析,比如,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等;一是用概括出的方法论和方法,对现代主义文学中的经典作品进行文本分析,以此来演示这种批评方法的有效性和应用技巧。书中每章分三个部分:理论资源——方法论研究——范文,这三个部分实际就是撰写一篇论文的三个步骤,即选择方法——应用设计——文字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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