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鲁迅之前没有鲁迅,鲁迅之后无数鲁迅。”
现在,可恨的编辑者,要叫我来做鲁迅的朋友,鲁迅的同道,鲁迅的亲眷,要我写一段文章,我老朽,新时代文学家叫我要怎样,我就怎样,唯唯诺诺。
鲁迅在《新青年》,加入新文学运动,我没有参加那个大时代,鲁迅与创造讥骂,我像小丫头般在角子里看风声,不一刻,东家又要好了,小丫头看见鲁迅坐在内山书店,不好意思的溜出去了。
找不到人申明冤死之时,小丫头也可以成为证人,小丫头今已成老朽,真正的鲁迅的同志出来,我就立刻自打巴掌,曰,该死该死。
秋天高,空气透明,木犀花香偶然闻着,卖菊花者挑担在马路上,令我们觉得又一个秋天来了,在这时期住在一条马路,怎么不能碰到鲁迅先生。
一部破汽车停了,出来一老人,一见乃知是鲁迅,我溜过去了,因为鲁迅周围有很多青年,我怕青年,虽说见鲁迅面色不好,仍不敢去拜访一次。不料三四天后他死了。
郁达夫对我说,现在你们和鲁迅在笔战,不过不要去管他,我们去看他一次。因此我们到横浜路什么里去看他,同时也看见他的许女士。
我的鲁迅亲眷话讲完了,字数还不够,正好,我的豚儿离开我很远,我留三句正经话,供他参考,并以完此篇。
《新青年》的新文学运动谁都晓得,此刻不必讲,鲁迅也在其中,后来,这许多人左左右右各有分化,而鲁迅一旦到过厦门,又在上海了,没趣的创造社诸人,从日本留学回来,如张资平所说,以为不读欧洲文学三年,不足以弄中国文学者,他们要找一个人来同他笔战,那就是鲁迅。他们骂鲁迅的落后,鲁迅也剥齿以报,战了一年,忽的,合一了。
你试研究中国新文学史,可以晓得,新青年时代的启蒙运动,他们对于白话文,新文体,都很努力的,他们是时代的前驱,可是另外来了一部队伍,以新罗曼为标语的人们,他们以为自己是最前驱,这个意见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因为事实是这样。
年老而不用功,固执自己年轻时之美和功,不能转变修正,那最不好,好像电影明星摸摸往时女王之照片,说过去怎样的美,谁都不理他了。文学家为时代之前驱者,他不必顾虑一切,不必左右加入政商,不必怕没有饭吃,情愿如杜甫饿死,不要学孔子恨天恨地。我们发现鲁迅之伟大也在此地,但恨鲁迅之前鲁迅无数,鲁迅之后不见鲁迅。
有一个最笨的文学青年,见我不谈老文学家的事体,他以为我和鲁迅不对的,贤明的读者当然明白,我很看重他们周家两兄弟的。那么你以为我和还有一个兄弟在和平者要好,所以不说这个兄弟好么,那也大错,从我看来,他们两兄弟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弄文学到底,以明白的意识,为时代的前驱,虽然我不赞成他们两个人的文章太难而不易懂,因为我赞成文字要是大众的。
别人是否伟大不必去论,要仿伟大也做不成,最好俟有坑儒之一日,给前驱者都入坑中,后来者在其上跳舞。
普式庚·高尔基·鲁迅
一个时期,为纪念普式庚的一百年,同时在北四川路有一个纪念会,在法租界有一个铜像揭幕。其次,我忘去了哪一个事体是在前在后,这个时期高尔基死了,也有过几个纪念,而鲁迅之死又在其后,所以这三件事体是发生在一二年间的。
鲁迅是哪年哪日死的,我倒记不明白了,我在他逝世的三天前,走过他的家,看见他从一部旧汽车中,戴着那一顶旧帽子出来,我同他点了点头的,可是谁都不知道他要在三天之后死了。
秋天之天空明朗,街上有菊花之一日,我去参加他的开丧。
关于鲁迅的业作,已经有很多评论,我在此地用不着介绍什么了。我们从前的主张是不做翻译而要创作,不用旧的思想和文字,所以对于鲁迅的不易理解的文章及社会批评,我没有十分的兴趣,不过同时因为那个缘故,他的文章受着从中国之土地及家庭出来的青年的爱亲及理解。为了这个缘故,他的下面有一大群众,那要特记的。所以鲁迅所讽刺的才子结果以才子而完结,而他却在把握中国和中国青年,当他的死,一切社会人都哀悼他,也有道理。
上海事变前后,他的生活是隐居式,往往坐在内山漫谈。他的青年仍然的多,毛病渐渐的侵犯他,他不十分介意的样子,我同他住在一条路上,看见他的时候,常同他点头。
我近来想,男子也有一个四十多岁时候的更年期病,人在这时,关于利欲名声寿命会有身体的不调和及混乱状态,此时人或死或隐或高升,不然就成不三不四,鲁迅在这时候死了。譬如,如果清朝帝国不成中华民国,鲁迅也不至于去留学,或许在一书房中弄弄笔砚了,如果没有新式文学,那么或许他在写古文了。为了中华民国,就有很多的不三不四了。在这个时代之人波中,这一块杰出的巨岩在妨害别人似的蟠居着,他在看人,看时代,而做针痛的批评,而再把他种植到青年之中去,这是不灭的。
秋天高,菊花香,大的人在吾辈思慕之中。
(本文为上海大陆新报要纪念鲁迅六周忌而写的,新中国报学艺栏把它翻译登出,一时找不到译文,所以自行翻出了,不料此刻又得原译,译得比我好,有一句似乎他翻错,不过仔细看原文,可以看出原文可以被解释两样的,因为译文比我的好,所以仍把它附登此地,以作一文二翻之对照标本。)
“鲁迅在回忆里”
近年来,上海文化人为了普式庚的百年祭,曾在北四川路举行过一个纪念会;在法租界还建立了一座普式庚的铜像。忘记了是在前还是在后,其间又有为高尔基之死而举行的各种纪念,不久,又有鲁迅之死。总之,上海在此数年间,前后曾经纪念过三个文人。
鲁迅是哪年哪日死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在他逝世的三日前,曾乘汽车经过他的门口,他正戴着一顶平而旧污的帽子出来,我从车内和他点头,打了一个招呼。谁也想不到三日后,他竟与世长辞,而在那明朗的菊花盛开的秋天里举行了葬礼。
关于鲁迅平日的事业功绩,早有各种批评在先,似乎可以毋庸我再来介绍。不过,凡主张创作或翻译,不赞成使用古思想与古文字者对于鲁迅的难以了解的文章与社会批评不感兴趣,视为例外,鲁迅的文章,凡是由中国土地上生长的,从中国家庭里出来的青年,均能亲加理解接受。因此他的下面,拥有大批群众,这是值得一记的。同时,鲁迅讽刺了当时所谓才子者,终不过是一个才子而已。他是把握着了中国与中国青年。他的死去,自然应该为社会人士所深悼了。
上海事变前后,鲁迅的生活可说是隐居式的,这情形,已由内山完造氏谈过不少了。这时,他的青年们,也渐渐感到病气已经侵入了他,但他却丝毫不在意。我和他住在一条路上,会见面,不过点点头而已。
我近来感到男子有种“更年期病”,人在那时,对于利欲名誉以及身体发生不调和时,就会陷于混乱状态中。那时,人如不死,不隐居,不伟大,便会变成不三不四。鲁迅呢,却刚走到这阶段便死了。例如清朝,如果没有变成民国,鲁迅也许不会留学,而会在书斋中品评砚台吧。如果没有新式文学,也就会写写古文吧。但是为了中华民国正充满了不三不四的现象,于是这位在纷扰时代的人群中,杰出的巨岩似的眼中钉,针对着人,针对着时代,不客气地严加批评,并且在青年群众中,树立了不朽的精神。
现在又是秋高气爽菊花飘香的时候了,我们怎能不记忆这个伟大的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