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的时候天已然大亮了。我睁开眼便看到呼延宏在我身边坐着，地上跪了一地的宫人和太医。我本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却发现我声音哑的无法开口，张了张嘴也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只好捏了捏他的手，他看到我醒了，连忙让人去将汤拿来，一口一口的喂着我，问我苦不苦。我摇摇头，现在我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根本尝不出来这个汤是什么味道。
待恢复了些，我才问他，为何动这么大的怒气，他狠狠的看了一眼地上的宫人，又看了看我，和我说：“夫人醒了便好。来人，将这几个人拉下去杖五十，发配永巷。”
“殿下，发生了什么？”他从没有真的罚过人，或者说，从没有在我面前罚过人。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大的怒气，难道是孩子……
“这几个人偷懒，夫人午憩后喝的茶凉透了都没人去换，如此怠惰，去永巷思过吧。”他说罢我才想起来，那几日我被孩子闹的没有胃口，却比往日更畏热贪凉，忘了太医嘱托的不可多用凉食。
“殿下，此事……是臣妾贪嘴了，与宫人无关，这几个人我用着没有不好的，殿下不要太过苛责了。”我劝着他，看着他的面色稍微有点缓和了，赶紧让宫人们先下去，省的他看了生气。
“夫人，你就是平日里对这些下人太好了。太医说你这些日子吃的太少，而且早就和你说了不准你喝茶，他们不听太医的，给你备了茶水，你却一意要护着他们。算了，今日我暂且放过他们，夫人，今后不可再任性了，你现在腹中还有一个人，本就身子弱，如今再不好好顾着自己，你若是有什么事，我和琅儿要如何是好？”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很久，我也听了很久。我没有打断他，自从他回了皇宫，我便再也没有与他这么说过话，这样的时光，怕是难再有了。
一直到天快擦黑的时候，他还在说要我仔细照顾自己。昨天我贪凉腹中绞痛，这几日又没有吃什么，体力不济晕了过去。太医说若是我仍旧如此虚弱，孩子恐怕难以活到六个月大。
“臣妾给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请安。”没多久百里阖来了，呼延宏还是那副看不得百里阖的样子，和我说父皇那里还有些事，便走了。百里阖倒是也不意外，而是行礼送他走。
“臣妾听闻殿下醒了，便嘱人熬了些粥带过来，殿下如今胃口不好，吃不下饭，即便是强撑着，也得喝下点粥才行。”呼延宏和我絮叨了一下午，百里阖又来了。我笑了笑，把粥喝完，这时候嘴里终于有了些味道，她带来的粥似乎有些肉丁，吃着到是不太甜腻。
“好了，我知道了。一整个下午，太子来说了我许久，这才刚走，你便来了。”我让她坐在一旁榻上，这些日子我有了孩子，整个东宫都是她在照料着，也确实是瘦了不少。
“这几日我没有过来，殿下便生了这样的事端，这次幸亏没有什么事，若有什么意外，我便是后悔都来不及了。”她说完，眉眼间的笑意已然带了些忧虑。
有时候我也会想，若不是因为她侧妃的身份，我或许会和她情如姐妹，会情真意切的听她说的一切。只是如今我二人中间有一个呼延宏，她怎么关心我，我都无法将她当做知心的姐妹。
“妹妹多心了，不过是平日里吃的少了些罢了，太子请了厨子，听说来自郇国，也许就是一时吃不惯大齐的饭菜，过几日便好了。”我说完拍拍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却没有看到我预计中的失落，而是笑意更深了。
“如此便好，太子待殿下如此真心，殿下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切不可再任性了。”说完她也不多留，说我醒来应该还没有怎么好好休息，看着我吃些东西，她也放心些，便又走了。我也不留她，醒来后还没有看过琅儿，不知道琅儿昨天夜里有没有闹，每日我都要哄她睡了才走，旁人怎么哄都不睡。
乳娘把琅儿送过来后，她便乖乖的在一旁坐着。如今琅儿已经可以爬着到处跑了，再过几个月该是能走了。她在我身边坐着，对所有的事都很新奇，也不乱爬，就那么坐着看着，偶尔伸出手指一指，还会咿咿呀呀的叫上一两声。或许是因为有了身孕，琅儿的不哭不闹让我觉得她不该在我身边长大，她应该是在一个没有这么多尔虞我诈的地方，在娘亲的怀抱里长大。
“夫人，怎么把琅儿接过来了？”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我还没有睡下，他看了看睡在中间的琅儿，又笑着问我“琅儿睡在中间，夫人今日不打算让我睡了？”
他总是这样哄我开心，三位侧妃进东宫之后，他连门槛都没进去过，我怕前朝的大人们对他有嫌隙，他却说，嫁进宫门便是天子家事，他们过问不得。即便是那几个人告诉了几位大人，他一个门都没有进过，大人们又能说什么？
我让乳娘把睡着的琅儿抱下去，呼延宏便也要洗漱更衣了。我无法替他更衣，他自己更了衣，他倒是换的很快，我以为他从不自己更衣，会笨拙些，他却说从前在慕家，他从不信任何人，这等贴身的事情，都是自己来的。
“那红袖阁的姑娘，也不曾宽过夫君的衣？我可是听闻有人曾经在红袖阁流连十日不肯归家，后来是被长兄给绑回去的。”我说罢笑着看他，他将桌上的茶水递给我，我抿了一口，有些苦涩。
“红袖阁有位怜香姑娘，还有位惜玉姑娘，这两位的容颜是冠绝天下，一位善琴一位善舞，满皇城的贵胄无一不想买这两人一夜春宵。”他说完还故意停了停，我看着他眼里的笑意，着实生气。将茶水给他，躺了下去，不愿再听他说。
我听得他笑了一声，又继续说“但是夫人有所不知，这两位姑娘虽然在红袖阁弹琴跳舞，整个红袖阁都是她们二人的，根本不是红袖阁的舞姬琴师这么简单。郇国朝堂上过半的大人们在红袖阁留下的不该留的朝堂机密，足以让人对红袖阁的两位姑娘起杀心。”
他说完，我转身看着他，满是不可置信。而他似乎知道我在问什么，抿了口茶，点点头。
“我答应她们两个，会留下她们的红袖阁和她们的性命，给她们留了些身手不凡的人，说我十年内便回去给她们自由身和一生用不完的财富。”
对于人心，他比我懂的太多。他似乎能抓住所有人的软肋，进而利用那些软肋，让对方为己所用。或许作为一个帝王，他是优秀的，可是作为我的夫君，我只觉得恐惧。
他对我，是利用还是真心？若有一日，我成为他和别人博弈的筹码，我该如何是好？
那天之后我努力不去想这些事，而是安心养身子。百里阖还是会过来看我，为我带些吃食，也和我说些宫里宫外听来的趣事，日子着实安逸。而另外两位，听说又“偶遇”了几次呼延宏，呼延宏被气的不轻，却也只能禁了两人的足，罚不得别的。
我看着窗外泛黄的树叶，想起来再过几日便是我二人成亲一年的日子了。我本想着为他绣个荷包，可是宫人们不让我拿针，怕我伤着自己。宫人们都是畏惧他的威严。他吩咐的事，哪怕我生气，宫人都不会迁就我一下，后来我便作罢了，待皇儿出生之后再给他绣一个也可以。
他的事愈发的多了，听说皇上已经把要事都交给了他，几位王爷都称了病在家里不上朝。我知道他在前朝如履薄冰，哪怕一步行差踏错，都会粉身碎骨。我也无法替他分担什么，身孕快四个月了，他更是让太医每日来看我一次，生怕我又不慎出什么意外。
在他们半个多月的调理下，我竟然胖了不少，太医说我如今身体还有些虚弱，不可掉以轻心，等皇长孙出生后还要再调理些日子。
我们成亲刚好一年的那天他回来的比平日早些，用过晚膳后便说要出去走走，我本不愿意，嫌秋夜寒凉。他却说，等冬日里可就再不让我出去了，若是不趁现在出去看看，可要等到春天才能出门了。我只好应了他。
“夫人，去年今日，我留你一人在房内，你可怪过我？”成亲那天我自己摘了头冠，洗漱后躺在大红的榻上，母亲教的那些事没有发生，青浣也没有陪着我。她陪了我十几年，从我小时候便把我当做亲妹妹，我托母亲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在我成亲前她就已经嫁人了。
我记得那天的红烛燃了一夜，喜帕放在桌上，我以为我这一生都像那只被遗忘的喜帕一般，再也不是任何人的珍宝了。
“嫁给你之前，哥哥和我说，你若是欺负我，他会替我收拾你这个登徒子。”我跟着他走在这有些微凉的花园里，花香没有之前浓郁了，却多了份秋夜的清凉。
“我没有告诉哥哥，新婚之夜你扔下我跑去睡书房的事，可是整个皇城，都知道了。你若是心中没有我，我去争去抢，你只会更厌恶我，正如褚栀绛和公孙凝二人。我不想后半生都面对自己夫君的厌弃。”
他静静的听着，我没有告诉他我是不是怨恨他。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如今我作为太子妃，他对我的呵护已经足以消弭那夜的冷遇了。
“如今你是齐国太子，我是齐国太子妃，往事如烟，又何必在意。”
我看到前边有一个凉亭，我也确实有些累了，便打算坐下休息片刻。
“夫人只怕是忘记了，那年我七岁，想父皇和母后了，便独自一人在皇城走着，想走回大齐。可是在皇城走着走着便迷了路，还摔了一身的泥，快天黑的时候，还飘起了雪。我走到温府后门那里，坐着便哭了起来。”他坐在我旁边，我看着他的侧脸，似乎更瘦了些。
“夫人同我说，下雪了，为什么要坐在门口哭，还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坐着。那时候夫人才五岁，便要拉我起来，要我跟你回府里。”
“我乃是一国太子，怎么能和你低头？你像个老成的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让人将我带回府里，给我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我那天吃了好多，想着那些日子受的委屈，一边吃一边哭，你和我说，我以后若是没饭吃了便来温府找你。”
他说的事我早已忘了，母亲经常在府上后门开粥棚，周围的穷苦人家和乞丐总会来吃一些。我偶尔和母亲一同去，或许是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他。
“那些年我每次想父皇母后的时候，总会想起你给我准备的饭菜，还有那碗粥。后来得知郇皇将你指给我为妻的时候，我其实很高兴。可是我是齐国太子，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回来，这一路的凶险我不能让你陪我一起走。我那时想护着你，就只能冷着你。”
他说完便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在郇皇那里受了多少委屈，更不知道那些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看着他眉目间的温柔，轻轻的握了握他的手，和他说：“今后，你便有我和琅儿了。再有几个月，还有皇儿也会陪着你。”
我早已忘了儿时的承诺，可是我不会忘记如今的承诺。若有一日他负了我，我也还记得他今日对我的眷恋，这是旁人所不曾有的。
夜里他和我说，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便是娶了我，今后他会护着我，若有谁敢对我不敬，他就算是被史书写成暴君，都要治了他的罪。
“殿下，不可。”史书不会写他是暴君，而是会写我是媚上祸国的妖妃。他的残暴，苦的是天下苍生，怨声载道，祸事再起，又会多几座羁城？又会有多少“温琅”出生？
“夫人总是如此忧心。好，我会听你的，做一个明君，而不是昏君，如此，夫人可放心了？”我点点头，他抚了抚我的发丝，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入冬之后我让人给百里阖送去些上等皮毛，肚子渐渐大了，孩子总是会时不时的踢我一下。太医说来年三月底四月初的日子便快生了，呼延宏果然说到做到，十一月之后，每日只让我出去走半个时辰。下了雪更是门都不让出。
十一月底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雪停的那天呼延宏回来和我说，皇上病了，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