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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莲子种星河

1.

唐宗琅回到家里,情绪有些萎靡,原以为想她,是一场连发九年的洪水,可当颜晏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明白,颜晏本身就是洪水,势不可当、避无可避,他只好投降。

他坐在那把老旧的藤木椅上发了很久的呆。那一晚,客厅的灯亮了一整夜。

早上起床做饭的唐阿三打着哈欠,走出卧室,经过客厅径直朝着院子里的厨房走去。

他走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眯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回过头揉揉眼睛,对着客厅里那个躺在椅子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的男人惊讶道:“这才五点呢,师兄早啊。”

唐宗琅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没头没脑地问:“阿三,你说怎么追求一个女医生?”这是他想了一晚上的问题。

唐阿三揉揉眼睛,随口说道:“医生你好,我有病。”

唐宗琅若有所思地站起身走进工作室。

唐阿三在文火上炖着粥,毛巾搭在肩上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漱。他正拿着牙刷对着镜子,满嘴泡泡,却一拍脑袋:师兄说的女医生是颜晏吧,追求喜欢的女神当然要送花,送巧克力,送口红啊,送这些女孩子都喜欢的东西,可他刚才是支了什么招?

不是吧,唐阿三有些想哭。

不过他马上又好心态地想了想,虽然师兄是个恋爱经历为零的老男人,但才不会采用自己这个损招的。

唐宗琅的工作室里有一台椴木立式钟表,又大又华美,就摆在桌子旁。在钟摆的下方,也就是钟表底部的位置,有一个上了锁的抽屉。而这个被唐阿三称为老男人的人正从外套的内衬兜里掏出钥匙来,缓缓地蹲下身子,他打开抽屉,里面是一个糖盒,边缘有些生锈。他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捧到桌子上,然后把刚刚从超市里买回来的五斤近四百颗大白兔奶糖装进去,可才装了四十颗,盒子就满满当当的,他将剩余的糖放回袋子里,扎紧了袋口收进一旁的书柜里。

唐宗琅把盒子摆在手边,有事没事嘴里就含着一颗糖。

有一天,唐宗琅正看着设计书,盒子就放在自己的手旁,宝贝得很。唐阿三凑过来,巴结道:“师兄,师兄,你在吃什么好吃的啊?”他满眼期待地看着唐宗琅打开了盒子,满满的奶糖,唐阿三的喉咙里泛出甜腻来,他摆着手,“你这么多年的习惯还没变啊。”他说的是唐宗琅总是随身带着奶糖的习惯。

唐宗琅抿抿唇:“是啊,这么多年,她对我来说已经成瘾了。”

唐阿三以为他说的是糖:“这糖啊吃多了不好,会长蛀牙的。”

唐宗琅听到这话又拿出一颗糖来,剥开糖纸扔进嘴里,奶香味儿瞬间浸满了味蕾,他弯了弯眼睛:“可是戒不掉了。”

颜晏隔了一周没去“锦里”,这天周五早上,是她当班。

她还没把凳子坐热,就看见唐宗琅走进来,他今天穿的是烟灰色的中领薄毛衣,露出里面的浅色打底针织衫一角,这种简单的颜色才最挑人,但是他穿得尤其好看。

唐宗琅走近几步,看着颜晏惊愕地张大嘴巴,他径自拉开椅子坐下,像谈论天气一样随意地开口:“颜晏你好,我病了。”

他嘴角的弧角相当完美,温和而又自若,只是他的左脸肿得也太有碍整体形象了。

颜晏有些想笑,可她想到悬在自己头顶上闪闪发亮的“医德”二字,侧过脸,轻咳两声:“怎么了?”

唐宗琅手肘支在桌子上,脸凑了过去:“颜晏,我牙疼。”

他是男中低音,就像艾伦·里克曼的声音,挠得颜晏耳朵都痒了起来。

她眨眨眼,定了定神,然后站起身从架子上取出手电筒,站在他面前,让唐宗琅张开嘴,伸出两指抬起他的下颌,弯下身子仔细地检查他牙齿的情况。

“需要拔掉的。”她关上手电筒,“你这颗牙齿问题很久了,右侧的牙齿之前有拔过?”

“嗯,之前拔过的。”他看着颜晏,认真的神情中怀着期待。

颜晏:“……”

拔个牙有必要这么开心吗?要是拔牙的人都跟唐宗琅这么乖,她应该会省心很多,起码不会出现那种病人把鼻涕眼泪糊她满手的情况。

颜晏打开面前的病历单,转了转手中的笔,看着唐宗琅更顺眼了几分:“有没有感冒发烧?”

她冷不防的问题让唐宗琅愣了愣神:“我没发烧啊。”

他说起话来委屈又别扭,他在想自己对着镜子练习那么久的见面表情,明明自己已经表现得很完美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让颜晏觉得自己有病?

颜晏又问:“嗓子也没有发炎吧,要是有炎症是不能拔牙的。”

唐宗琅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两人敲定治疗方案只用了短短几分钟,颜晏就喜欢这种爽快的病人,她说清楚了注意事项和手术风险,便让助手带唐宗琅去了治疗室,自己去准备室开始准备手术的相关物品。

唐宗琅躺在治疗室的牙科椅上,助手把无影灯打开后没有检查就出了门,灯光打在唐宗琅脸上,他眯了眯眼,用手背遮住光。

还没两秒,灯就被人移了下去,颜晏把灯调试到最佳的位置,她的白大褂穿得一丝不苟,纽扣系到最上面,口罩遮住大半张脸,认真起来眼睛熠熠生辉。

她持着麻药药水靠过来,手指冰凉,带着消毒水的味道。

这情形熟悉得不得了,很多年前,唐宗琅也是颜晏的病人。

在挪威的某一天唐宗琅偷偷溜进颜晏的学校,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回到家,他拿出装满大白兔奶糖的铁盒。

慢慢地剥开第一颗奶糖时,他想,颜晏今天穿的白裙子真好看。

剥开第二颗奶糖时,他想,颜晏的皮肤真白呢,像极了瓷娃娃。

就这样,他吃了一颗又一颗。

他把盒子里最后一颗奶糖扔进嘴里,心满意足地躺下,他希望明天还能见到她。

第二天,他果然如愿以偿地见到颜晏,却是并不美好的样子。

他吃多了糖,牙疼了一宿,他肿着腮帮子,连带着一侧的眼睛都肿了起来。

他去的牙科医院,是颜晏实习的医院。

她技术不那么娴熟,中途她用了三把凿子、大锤,打了两次麻药,她抡着大锤,花费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结束了整个手术。这哪里是拔牙,简直是在凿山!打了麻药,唐宗琅没觉得疼,只是觉得被震得几近昏厥。

可是麻药药效过了,她笑着递来棉球让他咬在嘴里的时候,唐宗琅也一点都没觉得疼。

他只记得,那天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连细微的绒毛也看得清楚。

后来,他们认识很久以后,唐宗琅终于忍不住地问:“颜晏,我是谁?”

颜晏疑惑地看了看他,却看到他面色严肃,倒是低了低头认认真真地想了想,给出答案:“你是唐宗琅啊。”

他是那些年里颜晏生命中无数过客中的一个,她不记得他。

而颜晏是唐宗琅生命里的光,是他心里唯一的姑娘。

唐宗琅才不怕疼,他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

于是,手术结束后,颜晏说了好几遍“好了,唐宗琅”,他才反应过来,扯着嘴笑,血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可样子一点也不狰狞,反而带着一种邪气的美。

颜晏在心里拧了自己一下,快回过神来,不要当一个只喜欢好看外表的肤浅女人。她递给他棉球,嘱咐道:“咬在伤口处,三十分钟左右就好了。不能吸牙里的血液,不能舔牙齿,不能用拔牙侧吃饭,拔牙后最好四个小时后再吃饭,可以吃流食和温软的东西。不要用力漱口,会恢复得更快。”

唐宗琅听得认真,完了之后点点头:“颜晏,你放心,我不会耽误旗袍修复进度的。”他态度极为诚恳,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

颜晏觉得有些惭愧,要求一个病人为自己工作有些不人道,她似乎忘了唐宗琅只是拔了颗牙而已,又不是伤到其他哪里。她接过话:“疼不疼?”

“疼……”唐宗琅咬着棉球,说得含含糊糊却中气十足。

颜晏态度更温和起来:“夜晚回去让阿三给你做点粥,清淡点儿。”

“可是阿三不在家,我原本还打算回去吃泡面。”

“那哪行!”颜晏急道,她秉持着对病人负责的态度,再次强调了医嘱,“要吃温软的东西,不然伤口会止不住血的。”

“我不会做饭。”他有些踟蹰,瞥了一眼颜晏的神色随后补充道,“颜晏,今天周五。”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颜晏拍拍脑袋:“今天要去跟进程。”

颜晏觉得自己这人特讲究知恩图报,喏,人家帮自己修旗袍,做一顿饭还是可以的吧。粥嘛,也不难的。

于是她说:“不太会做饭,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

“不介意不介意。”唐宗琅抢过话。

“哦。”颜晏看了一眼唐宗琅,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到一丝奇怪,他好像变得比之前热情了些?难怪人们对人情礼节乐此不疲,一来二去的来往真的会让两个人关系更近一些。

唐宗琅坐在医院的走廊等颜晏下班。

旁边化验室门前排了很长的队伍,一个小男孩正拽着妈妈的衣角哭得抽抽噎噎,嚷嚷着:“我不想扎手指,我不要我不要。”

年轻的母亲被周围人投来的眼神看得更是心烦,加上怎么哄儿子都不奏效,火气冒出来,板起脸训斥他:“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扔掉。”

唐宗琅摇摇头,心里有些发笑,古往今来家长吓唬孩子的话都是这么没新意。他站起身走了过去,蹲下身子,奶糖就躺在他的手心里:“你看过《西游记》没?”

小男孩眼睛红通通的,看到他手里的糖眼睛一亮,断断续续地抽噎着:“看过,齐天大圣很酷的。”

唐宗琅一本正经地说:“这就是齐天大圣让我给你的,他说只奖励给小勇士,可是你……”他看着小男孩,装出犹豫的样子要收回手。

小男孩用袖子抹了鼻涕和眼泪:“我只是、只是……”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干脆挺直了腰板,“我才不哭呢!”

“那,奖励给你了。”唐宗琅朝他眨了眨眼。

小男孩看了一眼母亲,母亲点点头,他伸手接了糖,嘴巴还委屈地撇着,倒真的停了哭声。

换下白大褂,关了办公室门出来的颜晏恰好看到这一幕,她有些想笑,心里编排唐宗琅,他可真会编故事,可是心里却柔软得一塌糊涂。

你说着齐天大圣,我却只看见你伸出手时淡笑的温柔眉目。

很久之后,唐宗琅给女儿阿软讲睡前故事,他讲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颜晏看着他,原来很早之前唐宗琅就落在了她的眼里,成了那独一无二的风景,也住进了她的心里。

下班后,颜晏跟着唐宗琅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医院。

唐宗琅跟在颜晏身后,笑得灿烂,看见颜晏回过头,忙收起笑,恢复一本正经的君子模样:“怎么了,颜晏?”

“你喜欢喝什么粥?”

“都好啊,”他笑容更大,“颜晏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取车。”

颜晏乖乖地应道:“好的。”

一步三回头走到地下车库的唐宗琅却先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他说:“阿三?”

唐阿三欢快道:“师兄,快回来吃饭啊,我鸡汤都炖好了。”

“你先出去,找个地儿随便待会儿。”

“啊?啊?去哪儿啊?我还没吃饭呢!”唐阿三不乐意了。

“发奖金。”唐宗琅用起这招真是屡试不爽。

唐阿三妥协了,挂电话前他又追问一句:“为什么啊?我鸡汤炖得可香了,我一碗都还没尝!”他上扬的尾音强烈表达了自己不满的情绪。

“我跟颜晏说你不在家,她来做饭。”唐宗琅解释,“你走的时候把你的汤也带走,把窗子开着散散味儿。”他还说,“颜晏要煮粥给我吃。”语气颇为炫耀。

唐宗琅挂了电话,唐阿三的心却碎了一地——明明我俩才是最亲的人,好吧,除了两人的师父外。可颜晏来了后,他的地位一降再降。

唐阿三只顾伤心,完全忘了自己原本就没什么地位可言。

这边,颜晏等着唐宗琅开车过来。

她站在车旁,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车的后门处,准备上车。可是她没能打开,她又用力试了试还是没能打开。

唐宗琅按下车窗喊她:“颜晏,快上车啊。”

颜晏心里叹了口气,走到副驾驶的位置,这次门打开得很顺利,她坐了上去,一边系着安全带一边指了指车后门:“你这后门怎么打不开?”

唐宗琅手还按在后车门的锁上,嘴上却丝毫不觉得心虚地回道:“车门坏了好几天,一直没去修。”

小白兔颜晏全然信了:“那你可要早点修修呀,这坏了是挺不太方便的。”

唐宗琅应着好,可心里却盘算着怎么把后车门弄坏,最好再也打不开才行。

2.

“锦里”的厨房里干干净净,物品摆放整齐:淘好的米放在电饭煲里就差按下煮粥的按钮,菜也洗好放在水池的铝盆里,水壶灌满了开水,从冷冻柜里取出的鲜肉摆在案板上。

颜晏有些目瞪口呆,这……这是早就准备好让自己做饭了?

唐宗琅也被惊到,看到颜晏看向自己忙摊手,无奈地说:“这是早上唐阿三准备的,他正做着饭,一个要紧的电话把他叫走了。唉,他每天挺忙的。”

颜晏绕着灶台转了一圈,看了看食材,点着头:“既然他都洗好了菜,那就做这个吧。”她指着盆里的卷心菜。

她清洗手后开始把菜和肉切成丝,唐宗琅怕她切到手,自告奋勇地说自己来。

唐宗琅拿在手里的是西式主厨刀,刀刃很长,且带有弧度,他切菜时握紧刀柄,拇指和食指捏住刀背,菜刀像是一把铡刀般滚过食材将其切断,每切一刀都是往前推,然后再复位,用手腕发力,手腕像是顺时针在画椭圆。

颜晏瞧他切菜的架势颇为熟练,忍不住问:“唐宗琅,你从没做过饭?”

唐宗琅瞧着她一脸怀疑的样子,愣神的工夫刀刃便落在指上,伤口切得不深,血却颇为欢快地流了一地,让颜晏手忙脚乱了一番,但这也彻底打消了颜晏刚才的疑惑。颜晏让他捏住伤口,然后跑到工作室拖来医药箱,他蹲下身子乖乖地伸出手来让她包扎,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颜晏,像一条温顺的大型犬。颜晏在包扎收尾的时候还坏心思地在伤口处打了个蝴蝶结。

唐宗琅举着打了蝴蝶结的手指皱皱眉头。

颜晏看到他这样子,板着脸说:“这可以更好地起到固定的作用,不会让纱布散开,知道了吗?”

她一本正经地开着玩笑,可唐宗琅不仅相信了,还照做了。后来给他换药包扎伤口的唐阿三有些苦不堪言,冷脸的唐宗琅伸出手要求唐阿三把纱布系成蝴蝶结的样子,满足他的要求后他还一脸傲娇地说:“怎么这么丑,没有我的颜晏系得好看。”对唐阿三嫌弃得不得了。

颜晏给他包扎好又拖了地板,然后把唐宗琅赶到一边去,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动手。

他站在角落,生怕干扰她,明明是面容俊朗、身材高大的一个人,却表现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颜晏想,他明明在唐阿三面前霸气十足的样子,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却像一只可爱的巨型犬,让人总想摸摸他的头。她自我解释自我消化,也许他不太习惯和女生打交道吧。

(唐阿三:他重色轻友,怪我咯?)

颜晏习惯用江南风格的桑刀,特点是刀片非常薄,可以切出很细的丝和片。她手指往里弓,刀贴着手指微微往外切。

“切菜时手指要给刀跪下,谦卑了,它就不会伤到你了。”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悠长,像是想起什么事,倏然轻叹一声。

此时她敛了情绪,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疏离感,她切菜时微弯着腰,像雪后的梅花落在肩头,她耸肩抖落它,落地还带着萧瑟。她从不提逝去的亲人、自己的过去,偶尔表现得像历经世事的老者,可她眼睛明亮,神色清明,再看向你时还会含着笑,让人不忍去问。

唐宗琅看着她,有些心酸。

颜晏端上桌的是卷心菜粥,用素色的唐山骨瓷碗盛的,她手指白皙修长,捧在暗花小银边的碗上好看极了,她捧着碗与唐宗琅面对面坐着,热气袅袅。

她有些忐忑地看向唐宗琅,这是她第一次做饭给别人吃,她自己做饭的时候可从没有这么精细过。

唐宗琅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挖了一大勺放进嘴里,舌头都烫麻了还囫囵吞下去,急着夸赞。

“真不错,我之前也喝过菜粥,可是你今天做得尤其软糯可口。”他表情诚恳,发自肺腑地称赞。

“这是我母亲生前最擅长做的粥,我只是学到了其中的皮毛,你喜欢吃就好。”颜晏说完话,低着头扒了两口粥,热气腾腾,她的眼里氤氲了水汽,她知道逝者长已矣,可还是忍不住开始怀念。

其实颜晏一直以来都觉得母亲唐念贞这一生过得颇不顺遂。

早些年间,颜晏的父亲颜耀辉与人合伙做些木头生意,他属于七八十年代很有干劲儿和懂得钻研的那类人,唐念贞在中学教英语,两人共育着女儿,先头日子也一直过得不错。

在唐念贞三十出头,正是年轻的时候,颜耀辉在去泰国购买木材回来的途中,遭遇泰国当地小股武装组织冲突,不幸遇难,连尸体都找不到。

没有起坟,没有立碑。

颜晏对父亲的记忆仍停留在他离开的那天清晨,她扯着他的衣服,追着要礼物,我要漂亮的木梳子、镯子。她想了想,想不出其他别的什么礼物来,于是努力地踮起脚凑近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她说:“爸爸,你可要早点回家,我还要骑大马。”

他应了好,却一去不返。

随行的人说,本来可以早一日回程,可是颜耀辉却偏要去一个小城找一个有名的木匠师傅给女儿做一把木梳子。

父亲走后,只留唐念贞一个人把颜晏拉扯大,颜晏从小到大没跟唐念贞拜访过任何亲朋好友,更没听说母亲提起过自己有什么亲人。

在颜耀辉还在的时候,逢年过节一家三口吃着饭,笑着闹着,倒也没觉得什么。可是当家里只剩下唐念贞和颜晏两个人的时候,颜晏才发现,家里突然冷清了很多,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家庭与街坊邻居的都不一样,但她从来不敢问出口,她怕唐念贞,打心眼里怕极了唐念贞。

唐念贞脾气变得很古怪,她有着相面书里所说的那种典型的刻薄相,高高的颧骨,薄薄的嘴唇,头发纤细稀疏,常高高绾起。她喜欢各种旗袍,家境最困难的时候,也保养着衣柜里的各种旗袍,可是那些旗袍穿在她身上,宽大不合身,看起来别扭极了。

后来,她因为经常体罚学生被学生家长告到教育局,弄丢了工作。

她在工厂找了零活——糊纸盒,两分钱一个。两人围着一张桌子,她一边糊着盒子,一边紧盯着颜晏做功课。颜晏成绩好,连着跳了几级,可她仍不满意。

她们住的屋子坐南朝北,四周只有站在凳子上踮起脚才能够到的狭窄窗子,拉线的电灯泡用了七八年,黑色的钨丝燃烧后的气体把整个灯泡都染成黄色,照到颜晏的作业本上也是昏暗的,看不太清楚。唐念贞就坐在颜晏的旁边,盯着她写作业,却经常精神恍惚,似是透过她看向其他人。颜晏心里有些发怵,有次试探地问“妈妈,你是不是想爸爸了”,后面的“我也是”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唐念贞就突然发火,跳起来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在颜晏的脸上。鼻血涌出来,先是一滴两滴地滴在本子上,然后汇聚成一团,颜晏张张嘴,那血就顺着嘴巴流下去,浓烈的铁锈味。

颜晏不敢哭,这不是唐念贞第一次打她,也不是打得最狠的一次。唐念贞总会毫无预兆地发火,翻着薄唇数落着每一天的不满,甚至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起身把滚烫的饭菜扫在颜晏的身上。她总对着颜晏说:“如果没有你就好了。”

是的,如果没有颜晏,她的丈夫根本就不会去买那把该死的木梳子,也根本不会死掉。都怪颜晏,唐念贞仇视地盯着颜晏,她的巴掌落在颜晏的脸上身上,却在每次打累后看着满身伤痕的颜晏像是突然被惊醒,开始扯着头发哭。

颜晏身上总挂着伤,所以在学校里,也总有同学嘲笑她,说你没有爸爸,连你妈妈也不喜欢你。她偷偷哭过几次,在发现哭是最无用的手段后,再遇见类似的情况时,她咬住唇、憋着泪还击,像恶狠狠的小兽。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颜晏都畏惧回家,在她远离家乡去瑞典本硕连读医学的时候,甚至有种长吁一口气的解脱。

认真算起来她已经有六年没有回国,她甚至很少和唐念贞通电话,如果不是接到母亲的死讯,她不知道自己还会在国外待多久,她刻意地选择忘记那些记忆,逃避她。

唐念贞得了疯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在接到丈夫颜耀辉死讯的那一刻,疯魔便在心里生了根。有人说,世事不过七年,七年过去,再大的苦大仇深都会忘记。

可是这疯魔生的根太深了,她拔不出来,最终也没能熬过去。七是长久绝望的临界点,在颜晏毕业的那天她反锁住房门,打开煤气选择了自杀。当邻居闻到煤气味寻了过去,破门而入时,她已经救不回来了。

天灾人祸,往往没有抉择,有人拼了命地想要活下来,想再多活几天,而有的人却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她留给颜晏的,是那间不能称之是家的房子、一张存了两万元的五年定期存折、那件压在箱底的旗袍和其他一些零碎老旧的物件,还有两张泛黄的全家福。

长大后,颜晏与唐念贞争执时说过狠话,也说过终此一生也不想再见她的话,可是后来一语成谶时,万事都是怅然。

颜晏想起之前的事,低着头神色有些黯然,可她立刻想到这时候回想这些往事有些不合时宜,又很快调整好情绪,在抬头的时候仍是挂着笑,嘴上说着:“热锅凉油炒熟猪肉和姜末,再放入卷心菜,将炒好的卷心菜和猪肉倒入粥中,加入少许盐,继续顺时针搅拌,炖至卷心菜变软,这样做出来的粥才软糯好吃。”她把母亲做粥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说了出来。

她的样子让唐宗琅把想好的安慰话吞入腹中,他只好把语言化成行动,吃得努力。

“喏,我可是把我家的独家秘方教给你了。”

“那要怎么感谢你?”唐宗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趁着说话的工夫停下手中的动作,捋了捋烫得发麻的舌头。

颜晏偏过头,认认真真地给出答案来:“下次换你做给我吃啊!”她补充道,“可不要再切到手了。”

按照一般的套路,不都是以身相许一类的吗?唐宗琅有些失望,只“哦”了一声。

颜晏说完话,正准备开动,又想起了什么,一本正经地开玩笑:“现在的男孩子要是学不会做饭可不好‘嫁’出去。”

唐宗琅望天,也认真地说:“这样的话,阿三还是很有市场的。”

缩在巷子里的某个角落,坐在地上,捧着鸡汤的唐阿三连打了几个喷嚏,莫名其妙地揉揉鼻子,裹紧了外套,这是要感冒了?

唐宗琅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以后只给女朋友做饭的。”

颜晏正喝着粥,一口粥噎在嗓子里,吐不出也咽不下去,她连咳了几声。

“那旁人蹭个饭也不行?”她这个旁人指的是自己。

“不行。”唐宗琅拒绝得干脆。

她被他的态度吓到,哆哆嗦嗦地问:“找阿三蹭个饭也不行?”她的胃口被阿三养刁了,一想到唐宗琅找到女朋友后,两个人相亲相爱地吃着美食,自己心里泛出酸水来,一瞬间有说不完的委屈。

“不行。”这句话更为干脆利落。

颜晏撇撇嘴,也没接着说话。

这顿饭吃得极为安静,唐宗琅在想,自己都这么直白地说出了心声,怎么颜晏看起来这么委屈,难道是之前恶补的知识都没有用吗?待会儿送她回去后,自己要多看点儿“课外书”补习补习。

他没想到问题不是出在自己这儿,而是自小没接触过什么异性的颜晏脑袋里的那根叫“感情”的筋,搭得实在是有异于常人。

3.

唐宗琅喜欢看书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可是最近他总是偷偷摸摸地看书,厚厚的设计书里还夹着其他书,看到有人进来总是立马合上书,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不仅是唐阿三注意到,连每周五都来的颜晏都注意到这个现象了,她颇为好奇地问唐阿三,唐宗琅这是看什么呢?

唐阿三勾勾手把她喊到院子里,示意她低下头来,一副要讲大秘密的样子,他压低声音道:“我估摸着师兄在看《金瓶梅》。”

可是他这嗓门震得门板都抖了三抖,屋里拿着量尺的唐宗琅眼神瞥向两人:“胡闹。”

颜晏退后几步,摆摆手,一副要跟唐阿三划清界限的样子,眯起眼睛笑得开怀,她指着唐阿三说:“是他说的。”

唐阿三用手点了点颜晏:“你……你,出卖同志的战友不是好战友。”

唐宗琅看着两人的样子,只是淡淡地说:“不是,你们想多了。”

他这边话音刚落,唐阿三又和颜晏头碰着头凑到了一起:“听到没,他说不是。”

颜晏望向唐阿三:“你信吗?”

唐阿三认真地看了一眼颜晏。

然后两人同时摇摇头:“不信。”

这次两人聪明地压低了声音。

这天下午,唐阿三想着法地把唐宗琅支到前面的门店里,颜晏踩着椅子偷偷地从书架的最高层抽出他临走前放在上面的书。

摊开一看,封面上赫然写着“爱情三十六计——男人如何追到心仪的女生”,颜晏愣住,顿时捧腹大笑。笑完之后她开始想,那个女生一定很优秀才会让他费尽心思。她把书归放原位,坐在工作台旁的椅子上等唐宗琅回来,看见他进门,便挤眉弄眼地凑过去:“你喜欢谁呀?”

唐宗琅看着她,先是莫名其妙,后来看到她的眼神时不时地瞄向书柜似笑非笑的样子,顿时明白过来。

他只看着她,也不说话。

“都是朋友嘛,告诉我们也可以帮你参考参考,不用这么小气吧。”颜晏嘴上嘟囔着,心里却堵得不得了,谁家的姑娘这么好运气被他喜欢。

唐宗琅一边听她絮絮叨叨,一边翻开设计书。

“不用参考,她很好的。”他脸上带着笑,心满意足的样子。

颜晏听后更是郁闷,瞧瞧,瞧瞧,这还没追到手呢,已然一副忠犬的样子。

唐宗琅说完这句话,便低着头认真看起书来。

颜晏抠着手指,无趣极了,要是往常她也会安安静静坐着,可是今天她憋着一股气,于是过了一会儿她又清清嗓子:“其实呢,不用看这些书的,女孩子也没那么难追。”

唐宗琅抬头看她一眼:“嗯?”

“假如她喜欢口红,”她顿了顿,“你就应该严肃地告诉她,不要乱花钱,买口红干吗?买那么多不同色号,难不成还要画成七色彩虹等着意中人?还不如吃顿饭来得实惠。”天知道她最喜欢买各种口红了,宁愿吃土也要买,可现在她偏不想好好说话。

她习惯耐着性子和旁人说话或者商量,连同争执也是轻声细语。她习惯微笑,对谁都是,可是说到后半句,忍不住恶狠狠的。

唐宗琅起先听得认认真真,听到后来,他合上书,眯着眼睛看向颜晏:“你这到底是想让我追到喜欢的女生,还是使着坏不让我追到呢?”

他站起身,双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逼近颜晏。

“我、我……我没有,”颜晏看着他走来,想着他是不是生气了,怎么突然气场十足,她赶紧说,“我帮你保密你看了什么书,我不跟阿三说,”她举起手来,“我保证,我保证。”

颜晏这时候觉得要是有人诚心地说自己喜欢的人不好,她也会生气的。可是怎么说到自己喜欢的人她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唐宗琅了,真是要疯了。

她胡思乱想着,嘴角一抽说道:“你要知恩图报,要感谢我。哎哎哎,你离我这么近干吗?”

唐宗琅已经走到颜晏的身旁,他俯下身子来:“那,你想要我怎么感谢你,你说。”

颜晏的脸腾地就红了,她怎么有种被调戏的感觉?

她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来,看着他森森的白牙,脑袋一抽也舔了一下自己的小虎牙。可看到他变得更深的眼神,她败下阵来,头偏向一边,眼神变得飘忽不定,正巧看到唐阿三经过院子里,探头探脑地望着这边。

颜晏忙挤眉弄眼地朝他发出求救信号。

唐阿三接收到信号后颠颠地跑进来:“颜晏为什么你的嘴角抽搐个不停?等会儿喝点汤补补。”

颜晏:“……”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猪队友,颜晏翻翻白眼,吐了口血,卒。

唐阿三看颜晏一副郁结的样子,又转过身看向唐宗琅,刚想问他,这是怎么了,却莫名其妙地被唐宗琅瞪了一眼。

唐宗琅用无名指敲敲桌子:“你很闲?”

唐阿三摸摸后脑勺:“还好吧。”

颜晏用脚尖蹭蹭地板。

“我下午还有台手术,那我就先走了?”她询问,看到唐宗琅皱了皱眉,立刻拿起包马不停蹄地跑了。

她觉得今天的唐宗琅很奇怪,她有点儿害怕,还是先溜了比较好。她对待自己想要探究的事,总是缺乏自信和勇气,心虚地缩回自己的世界里。

这边颜晏刚走,唐宗琅发话道:“闲的话,去工厂跟进布料去。”

“啊,那个,师兄……”唐阿三要哭了。

那个布料厂在城西,又远又偏僻,又因为布料小众化只给几家固定主顾提供产品,说是什么要保密生产来着,连水泥路都没修,到了城西后,只能靠两条腿走进去。

“怎么?不想去?”唐宗琅看着他,声音温柔了些。

“嗯嗯嗯!”唐阿三连连点头。

“那……”唐宗琅拖长了音,在唐阿三的一脸期待中,“那怎么可能。”

唐阿三哭丧着脸出了门,跟颜晏打电话抱怨:“我觉得我师兄,更年期到了。”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觉得周围空气有些冷,往后一看,就看见唐宗琅看着他,结果唐宗琅什么话都没说,把他视为空气,走了过去。

唐阿三刚舒了口气,下一秒就看见唐宗琅坐进车的驾驶座,扬长而去。

城西本来就难打车,他本打算借唐宗琅的车过去,这下好了,他真得走过去了。他决定以后再也不吐槽师兄了,就算吐槽也要事先观察周围的情况。

唐宗琅倒也没真生唐阿三的气,他开车去了颜晏工作的医院,顺便带上了厨房里自己炖了一下午的老鸭汤。走之前自己先尝了一口,味道也很不错,他在心里夸赞了自己一番,这么好的自己,颜晏可要快点领回家才好。

他赶去医院,却没见到颜晏,他看到大厅里挂着值班医生的表格上没有她的名字,她今天不上班。

唐宗琅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上了车重新发动朝着相反的方向开去,那是城东的方向,是颜晏家的方向。

他开车经过颜晏所住的小区却并没有停下来,继续朝前行驶,终点是一条街以外的地方,那已经是城东最偏的地方了,是个废弃的纺织工厂。

他把车停在工厂外,下车步行径直去了工厂的西边,那里有个很大的篮球场,场地东边有一棵古树,参天入云,枝叶繁茂,由于虫蛀和机械损伤等原因,树上经年累月逐渐形成一个空洞。颜晏在国内上学的时候总会往树洞里塞一些纸团,写得最多的是“爸爸,我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偶尔也会写“后面的男生真是讨厌,总是扯我的马尾”“唉,妈妈要是不生气就好了”“我真希望自己考上医学院”……

他尾随过她放学,有时候她会绕远路过来,等到天黑没人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在树下盘着腿静静地坐着。

她像入定的僧人,一动不动。

那时候她坐在树下,他便藏在其他树的后面,就那样看着她。等她走后,又偷偷翻出那些纸团来看,那时候的他像一个小贼。

颜晏果然在那里,她盘着腿席地而坐,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可唐宗琅看见她,猛然舒了口气,心也落在实处了。他踩在深秋的落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脚步声渐近。

颜晏抬起头来,看见是他,一脸的惊讶:“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很偏僻,离他家也远得不得了。

唐宗琅在她旁边坐下。

“我偶尔会来这里打篮球,”他笑,“又不是你一个人知道这个安静的好地方。”

他的到来彻底地打断了颜晏的沉思,她本预备好好怀念下曾经,再偷偷地哭上一场,可是现在,她糟糕的坏情绪消散了不少,她不想让唐宗琅看见自己哭,想把他赶走。

“这么晚了,你早点回去吧。”

唐宗琅听到这句话,反而将手枕在头下,躺在草地上:“今晚的星星可真亮。”

颜晏看到他这无赖的样子有些瞠目结舌,用手推他,反而被他捏住手腕借力带到身旁。

“你要干吗?”离得有些近,颜晏的脸腾地就红了。

“你看今晚星星很多的。”他盯着她看了半晌。颜晏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突然松开手示意她躺下来看星空。

颜晏此时真有些无奈,仍规规矩矩地坐着,却也抬起头来。十点的夜,潮气已经在空气中浸润开来,无数的星星挣破夜幕探出来,闪着悠远的光芒。

“真美!”她叹道,多少次她只带着坏情绪来,从来没有注意过还有这样的美景,她的情绪放松下来。

唐宗琅躺着,轻轻地哼着歌——

我们是天上的星星

我们在孤单地旅行

相遇是种奇迹

想懂得爱你的意义

茫茫夜空里

听见心跳的声音

虽然相隔万里

渴望的眼睛

寻找着彼此的轨迹

请在我梦里

留下你的脚印

他眼睛一眨一眨,幽深又黑得发亮,视线像是看向夜空,也像是在看她。

颜晏从听到他哼歌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走神。树上的蝉鸣,风吹过叶子的沙沙声,此时都变成了舒缓轻扬的夜曲。她想将唐宗琅的声音放进那个洞里,再用泥土封起来,那么这个声音就永远不会被别人听到,她微偏着头,听他的歌声。

等他哼完,她才开口:“小时候,爸爸也喜欢打球,每次在这儿打完球后,他还蹲下身来,等我跳到他背上去,他一边嫌弃我重,一边又把我紧紧地驼在背上。”

她有些难过,吸了吸鼻子继续说:“可他是个骗子,我跟他约好了回来以后还要背我,让我骑大马,”她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他真是给我好好上了一课,让我以后都不要随便相信和别人的约定。”

唐宗琅的眼神明暗不定,半晌他站起身来,然后在她面前蹲下身子,背对着她说:“跳。”

颜晏愣住,时间仿佛一瞬间倒流,她的父亲也是这样,蹲下身子,简短地说“跳”。

跳上来啊,颜晏。

跳上来,就能回到过去。

一瞬间她像是受到了蛊惑,真的扑过去趴在他的背上,宽厚而温暖。她把头埋在他的背上,嘴唇紧贴着他的背,微微动了动。

就在唐宗琅以为她下一瞬会喊出“爸爸”两个字时,她低低出声:“谢谢你,唐宗琅。”

他吁了一口气,紧紧地把她背在身后,眉目舒展,眼睛发亮,一步步坚定地迈着步子,好像他背上的她就是整个世界。

唐宗琅一直把颜晏背到车旁,才放下来。

放在保温盒里的老鸭汤打开后仍冒着热气,唐宗琅倒了一碗递给她。

颜晏接过汤,热气蒸在脸上,她突然有些想哭,肩头颤了颤,她低头沉默了半晌。

唐宗琅也没有说话,只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用动作安抚她。过了好久,她才坐下去,捧着汤,尝了一口,然后说:“唐宗琅,这汤好咸啊!”她说完这句话后,眼泪就滚到汤里。

那天是颜晏父亲的忌日。

也就是从那时起,两人的关系莫名地亲近了许多。

4.

颜晏弄丢钥匙的那天,唐宗琅正在“锦里”跟人谈着生意,他听到院里唐阿三的大嗓门传来:“颜晏妹子,你等着啊,别急,别急,我现在就过去。”

唐宗琅隔着窗子看到唐阿三朝门外走去,忙跟生意伙伴说:“抱歉,有些急事,马上来。”可他的马上来,还真不是马上,过了好久,唐阿三陪客笑得脸都僵了,唐宗琅还没回来。

“怎么了?”唐宗琅长腿迈出几步,问着要出门的唐阿三。

“颜晏妹子去楼下超市买菜,把钥匙弄丢了,手机什么的都在家里。”唐阿三解释地详细,他对颜晏这种危难之际想到找自己这个革命伙伴帮忙的行为表示十分满意。

“她现在在哪儿?”唐宗琅眉头皱了皱。

“就在她家楼下的花坛那儿,”唐阿三报出地址,“你把车借我啊,我过去一趟。”

“不借。”唐宗琅眉头皱得更深了。

车是男人的小老婆,唐阿三知道这句话,可是唐宗琅经常把车借给员工,没这个毛病,这会儿是怎么了?

“啊,这马上天都要黑了,我再打车过去还不知道要多久,人家一个姑娘家还真不安全,咱要乐于助人对吧。你不是挺喜欢颜晏的吗?”唐阿三试图说服面前这个黑脸的男人。

“是。你就负责乐,我去助人。”唐宗琅把话撂下就开车走了。

唐阿三怎么会比自己靠谱,她为什么不找自己?唐宗琅气得补充了一句“以后助人这种事你还是不要去了”。他颇为嫌弃地看了一眼唐阿三,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唐阿三愣在原地摸摸头:“学习雷锋好榜样,这助人都要抢着去了。”然后他又想到刚才唐宗琅那个“是”,是回答乐于助人,还是回答喜欢颜晏啊?他突然有些激动,兴奋地跳起来,好大的八卦啊,他急需找个人分享下现在的心情。

颜晏看到那辆熟悉的车行驶过来,快到眼前时车渐渐放慢速度靠边停了下来,她忙高兴地招招手,感叹道:这唐阿三可真够快的。

可当她看到唐宗琅从车上下来时,她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住。

她看着唐宗琅西装革履,衬衣雪白,宝石蓝的领带,一副事业有成的商业人士的模样,又低头看着自己穿着风衣拖鞋的模样,顿觉尴尬。

颜晏踢踢拖鞋,双手背在身后,与他拉开些许距离来,笑得不好意思。

“怎么是你呀,阿三呢?”她朝车内张望着。

“这么不欢迎我,那我走了。”唐宗琅面色不豫,说完之后却没有任何动作。他看着颜晏,一副乐呵呵我看透你不会走的样子,顿时有些生气,抬起脚就朝着停车的方向走了几步。

颜晏一看这架势,再摸了摸自己兜里当啷作响的几枚硬币,这还是早上唯一的十元钱打散后用来打公共电话求助唐阿三后剩下的,她忙追上了几步,讨好地扯住他的衣服:“唐宗琅,我好饿,能管顿饭吗?”颜晏就是这样,总会笑,也总会没皮没脸地求饶。

“你刚才不是不欢迎我?”

二十四岁心智颇成熟的唐宗琅没想过自己会像个斗气的孩子一样,说出这种话。

“不是不是,我以为打工作号码你会接的啊,可谁知道唐阿三接了电话。”她说话的时候有些心虚,转了转眼睛扯出这个谎来,她可不敢劳他大驾。

唐宗琅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可这句话显然安抚了他。他原本气颜晏遇事没有第一个想到自己,此时也不气了。

“跟过来。”

颜晏达成目的,心满意足地上了车。

唐宗琅看着颜晏坐上副驾驶座,关上车门。

“你想吃什么?”

颜晏正低头系着安全带,看他望过来,忙把脚藏到座椅底下。

“不用这么麻烦吧,你借我些钱,然后再把手机借给我,让我给开锁的师傅打个电话。”她说完又想想,怎样都很麻烦,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她不习惯麻烦别人。

唐宗琅叹了口气:“我以为我们都吃过这么多次饭了,怎么说也有些交情吧。颜晏你不必如此见外,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那……”颜晏想了想是这么回事,再不好意思下去,晚饭就没着落了,于是她思索着怎么开口,“去‘锦里’吃饭?”

唐宗琅怎么可能放过这个两人单独相处的大好机会。

“‘锦里’今天没人,阿三出去了,我俩就在外面随便吃点什么吧。”

颜晏低着头好好地想了想:“我才回国,还真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地方。”

“在国外待久了会不会忘了家乡的味道?”

“怎么可能?”颜晏瞪大眼睛,对他的话表示惊讶,“家乡是忘不了的味道啊,月亮也是故乡明,我上高中那会儿最馋。”

颜晏说到这里,眼睛猛地一亮:“我知道有一家好吃的店,市一中旁边的老战友川菜馆,特地道,超好吃!”

“那儿啊,我知道。”唐宗琅像是回忆起什么事来,略微停顿一下,然后看着她笑了,“菜的确很好吃。”

唐宗琅跟颜晏相处时大多时间里还是很随和的,他总会笑,笑得真实明朗,笑容里有着感染力。

颜晏觉得美食最能让人放下心防,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她也笑:“你吃过?你是在市一中读的书吗?”

唐宗琅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灼灼:“不是。但是我去那家店吃过很多次,绕远路也要去吃。”因为你喜欢,因为能偶尔遇见你。

颜晏似乎也少了那根筋,根本没有多余的想法,看着他的样子,在心里夸奖道,看来他对美食很执着,你瞧,他一说到好吃的眼睛多亮啊,她就喜欢这样的吃货。

颜晏想到熟悉的美食,兴致有些高昂。

到了吃饭的地方刚停了车,她便迫不及待地解了安全带跳下车。

可是下车后她打量着面前的这家店,惊讶道:“这馆子,”她看向唐宗琅,指着招牌,“也变得太高大上了吧。”

原本只有一个店面的小店现在与旁边的店面打通,面积一下子扩展了三倍,中央空调朝外面排着热气,餐桌上铺着面料厚重的银色桌布,顶上富丽堂皇的灯盏,大门口左右各摆着一盆富贵花开,无一不在叫嚣着,这是高档场所,进来的都是有钱人。

还有那穿着统一服装的侍者站在门口笑得统一,动作也统一,弯腰把客人往店里招呼。如果它不是还叫原来的名字,颜晏都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颜晏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侍者手里正端着的一盘盘热腾腾、撒满红辣椒的二姐兔丁,吞了吞口水。

虽然她的心早就飞进去了,但是她仍表现出一点儿矜持:“那,我们进去?”毕竟他是付钱的,她就是一蹭饭的,可她心里已经做好等他发完话就冲进去的准备。

唐宗琅看着她一副迫不及待却按捺着抓耳挠腮的样子,心里忍住笑:“好,进去吧,我有些想念二姐兔丁了。”

颜晏闻言猛地看向他,眼睛亮闪闪的,一副谄媚抱大腿的样子:“我发现你超有眼光的!”

可是在离兔丁只有一步之遥时,她却被侍者拦住。

侍者露出了八颗小白牙,笑着说道:“小姐,我们这里谢绝穿拖鞋的顾客,您……”

颜晏低头看着自己脚上机器猫的毛绒拖鞋,抬头看向唐宗琅一脸无辜。

“那我脱掉它。”她指着鞋无奈道,“不让穿拖鞋的人进,总没说光着脚的人也不能进吧。”

唐宗琅“扑哧”一声笑出来,轻拍她的手,然后用很轻柔的语调对她说:“别胡闹,都深秋了。”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粉红色的钞票塞到侍者手里,对着侍者说:“通融一下?”

侍者仍笑得有分寸,手推回去:“先生,这真不行。”这一片早几年就开发成商业街,说实话他见到的有钱人多了去。

颜晏瞪了侍者一眼,郁闷极了。

“算了,我们换个地方吃吧。”她拉住唐宗琅的袖子,眼神却恋恋不舍。你有没有一种想吃一样东西却吃不到时,心底生出来的执着,颜晏此时就是这样。

唐宗琅用眼神安抚颜晏,拿出手机走到一旁打了个电话,最后说道:“那谢谢,真是麻烦你了。”

还没两分钟,老板走出来,一脸和气,看到唐宗琅,忙递了一根烟:“唐老弟唐老弟,你来啦,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啊!”

他寒暄完,才后知后觉像刚看见颜晏一样:“一起来的?两位快快进来,还是之前的包间吧。”

颜晏在心里撇着嘴,她这个大活人立在一旁,怎么可能过了好半天才看见,不过是为了先跟唐宗琅拉近乎,典型的生意人。

老板活络地迎着两人朝里面走,临走前还朝着侍者瞪了一眼:“真没眼力见儿。”

颜晏心满意足,眼里是藏不住的笑,偷偷朝唐宗琅竖起大拇指来,跟在唐宗琅身后一副十足的恶霸出街的样子,狐假虎威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老板直到走到包间门口还跟唐宗琅拉着关系寒暄着:“唐老先生什么时候来啊,很久没见到他了,他老人家身体可好啊?”

唐宗琅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师父他很健朗,前段时间回潮州祭祖了。”他说完这句话,又看向颜晏,“想吃些什么?”

老板很有眼色,一面说着免单,一面朝门外退去,最后说了一句:“那两位吃好喝好啊。”

看着那人出去,颜晏才舒了口气,嘴上嚷着:“你可不能捂着钱包,我可能吃了!”她用手夸张地比画出一个大圆,“我一顿能吃这么多。”

颜晏在熟人面前仍保留着孩子气,这点特质在成年人的身上难能可贵,唐宗琅喜欢她这个样子。一人千面,她哪一面他都想捧在手里。

“放开吃,要是钱不够,把我留下洗碗也让你吃饱喝足。”

两人都笑了,气氛很好。

在相处的这半年里,在不知不觉中,两人的关系莫名其妙地亲近了很多,尤其是那晚喝了他的鸭汤后,简直发生了质变,两人说话也随便了。

颜晏有些愣住,她好像有很多年没有与人这么亲近了,她与旁人都保持着分寸和距离,而面对唐宗琅时,总是忍不住想亲近。她想了很多缘由,却独独漏了唐宗琅心里也怀着对她的感情。

她嘴里塞着菜,吞下去后才开口:“还是那个味道呢,我爸走得早,小时候家里穷,我妈也不给我多余的钱,总要抠抠索索省出来一些钱才能吃上一顿。”

她又吃一口,心满意足地总结:“总之呢,现在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想吃什么也能吃了。”她顿了顿,后面的那句话反而轻得听不清了,“可是吃过那么多好吃的却最想念家里的饭菜,即使曾经吐槽过很多次。”

唐宗琅看着她,她总是大大咧咧地把伤疤暴露出来,说起生活的不幸时也没有带着埋怨,仿佛一切都不在意。

可是唐宗琅心里有些难受,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带着安抚的力量。

颜晏没有躲开,他的手很温暖,有着记忆里的温暖。她看着他,有些傻傻地、没头没脑地问:“唐宗琅,我是不是见过你?”她抿唇补充道,“在车祸发生之前。”

要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生了怜意,不是入了魔,就是将要深陷其中了。

十六岁的唐宗琅对当年的颜晏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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