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眉影在面馆里留了许久，等面馆里只剩下两桌客人，后厨也空闲了下来，韩栋和郑林天都出来了。
郑林天看到江眉影，热情地打招呼：“江小姐，你又来啦！”
江眉影对郑林天的热情渐渐地接受了，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郑林天刚想凑上来跟江眉影聊两句，就被韩栋使唤到厨房去洗剩下的碗筷了。
一桌客人离桌结账，黄茹茹去收银台招待他们。
韩栋一个人站在江眉影的桌子旁，江眉影感觉头皮发麻，抬眼瞟了瞟他，却发现他的视线正好落在自己身上。
江眉影急忙闪躲视线，垂着眼，但是心里还记着她此番来的任务。
江眉影咬了咬牙，小声地对韩栋说道：“韩老板，我这次来，是有话想要对你说。”
韩栋看出来了。剩下的半碗姜汤都已经凉透了，江眉影仍旧坐在大堂里，似乎等着什么，看他的眼神也欲言又止。
“什么事？”
“呃……”江眉影措辞半天，小心翼翼地说，“之前我们节目组给你们添麻烦了。”
韩栋听言，微微一皱眉，也没有客气：“是添了不少麻烦。”
“……”她该怎么接茬？
韩栋对江眉影战战兢兢的内向性格不是很喜欢，但是她刚才喝姜汤时脸上幸福的笑容却一直死死刻在脑海里，无法抹去。
他又瞥了眼江眉影，发现她有些苦恼地垂着眼在思考着什么。
“还有什么事吗？”韩栋问。
江眉影硬着头皮继续道歉：“那个……因为我们剪辑的原因，让观众对韩老板你产生误解……”
“嗯。然后呢？”
“我在这里跟韩老板郑重地道个歉，实在很对不起。”江眉影轻声地说着，心里亦真别扭，默念着，刘导，你不给我加绩效奖我就跟你拼命。
“不用了。”韩栋突然说道。
江眉影一愣，抬头看她，却发现对方深沉的双眸认真地看着自己。
他双手抱胸，一身白色的厨师服，干净整齐，一丝不苟，衣袖一层一层挽到手肘，露出他白净的手腕和小臂。
韩栋冷淡地解释：“首先，我也不觉得很困扰，生意好了很多，至于别的，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我问心无愧就行。”
江眉影眨了眨眼，有些没缓过神来。
“其次，你的道歉也不真诚。当然，你们剪辑的确有些过头，但这也是你们整个节目组的定位问题，你来道歉也不是出于真心实意的吧。既然不是真诚地道歉，那么就别说了，不然心里也不高兴。”
韩栋说得平淡，江眉影听得却很汗颜又有些恼火。
一种被戳穿了的恼火。
韩栋说得没错，她的确不是真心来道歉的。她只是觉得自己是替导演来道歉，自己只是背了锅的人，因此想走个过场就行。更别提因为韩栋，她的手机被骚扰了整整三年的经历。
若不是因为韩栋似乎能做出她可以吃得下的美食，她根本不想跟韩栋再有交集。
“韩老板，我很真心地跟你道歉的。”江眉影轻皱眉，声音略略提高。
韩栋不置可否。
江眉影心里那股暗火渐渐烧了起来。韩栋的态度让她非常不高兴，虽然他的确说对了，自己真的不真诚，但是他无所谓的态度让人也很火大。
江眉影一声不吭，阴着脸结了账，扭头就走。
韩栋盯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眼桌上剩下的姜汤，皱紧了眉。
2
江眉影在回程的路上，一直生着闷气。
可是她在生气的同时，却不停地回忆着红糖姜汤的味道，那股浓郁的生姜香气一直萦绕在鼻尖，让她渐渐地生出一个新点子。
出了地铁，在小区隔壁的超市里，江眉影买了半斤生姜。回到家后，她捋起袖子，穿上围裙，开始捣鼓自己的菜谱。
将部分生姜洗干净，削皮后，放入盆中，加入盐和醋，拿保鲜膜盖上，腌两个小时。
在等待的过程中，江眉影将剩下的生姜洗干净后切片，扔进开水里煮，然后将一整块鸡胸肉放进去。等姜汤完全渗进鸡胸肉之后，她将鸡胸肉捞出来，再次炮制成鸡丝，跟橄榄油拌一拌。
两个小时后，江眉影再将腌生姜洗干净，拿少量糖拌一下，最后将腌生姜切成丝。
江眉影的刀工不错，姜丝基本上可以切得很均匀，细如发丝。
她拣了一根姜丝尝了一下味道，辣味去得差不多了，带着酸甜，口味适中，姜味还很浓郁。新鲜的嫩姜有这么浓厚的味道，品质很不错。
姜汁鸡丝，江眉影也尝了味道，鸡肉的腥味完全去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姜味，但因为是嫩姜，并不辣。
她将姜汁鸡丝摆在切丝的包菜上面，然后上头撒了一把腌姜丝，拍了个摆盘照。
小圆警长：“今天的主角是生姜，因为怕太辣，选的是新鲜的嫩姜。口感很独特，有点像日本的姜汁烧肉，将鸡丝和包菜丝一起吃，口感拔群哦。上头是腌姜丝，因为盐度较高，减肥人士要少吃哦。”
韩栋看到了小圆警长的新菜谱，总有种微妙的感觉。今天怎么都是与生姜有关？
他给小圆警长发了私信：“今天的是生姜？”
小圆警长：“看到超市里上市了春季嫩姜，就想着做。”
“我晚上打烊后试试看。”
“嗯，也是给你们做的菜谱，拿去吧。”
韩栋打字的手一顿，她是真的对他们店的特色很了解。
韩栋忍不住又问她：“你最近有来过我们店吗？”
小圆警长：“没有。”
韩栋心里涌上失望：“我很喜欢你最近的菜谱，比较符合大众的口味。”
“谢谢。”
江眉影放下手机，暗骂自己真的是圣母，生了一肚子闷气却还要瞒着自己的身份，还好声好气给对方菜谱。
她说什么也不要再去跟韩栋道歉了，要是刘导问起来她就说韩栋自己不乐意接受道歉。她才不要热脸贴冷屁股。
江眉影双手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看着手机里的对话，将侧脸挨在膝盖上。
江眉影的想法是很美好，但是没几日，她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刘导对韩栋和三味坊很忌惮，又将江眉影喊去谈话。
“小江，你道歉了没啊？”
江眉影苦着脸：“刘导，我道歉了。”
“那为什么韩老板没跟我联系啊，我请你转达我的名片了吗？”刘导的表情也很忐忑。
江眉影委屈道：“人家韩老板不接受我的道歉啊。”
“啊！他还生气呢？”刘导顿时冷汗直冒。
江眉影解释道：“不是，他就是根本没在意，说无所谓。”
这倒是韩栋的性格，当初做节目的时候，他也完全不理会，连样片都没看。
刘导松了口气，看了看江眉影苦恼的表情，最终，业绩大过良心，笑眯眯地说：“那么，小江啊，你看你一来二去的，跟韩老板也比较熟悉了吧？”
“……”江眉影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还是想让你把我名片给他，你看……你有没有时间？”刘导问道。
领导的态度很和善，江眉影怎么也没办法不答应。
她闭了闭眼，哭笑不得：“刘导，为什么一定要把名片给他啊？”
刘导给江眉影使了个眼色：“年轻人，考虑不够长远了吧。要是把三味坊这条线搭上，我们什么老字号拍不到？别忘了我们是什么节目。”
全国首屈一指的美食专栏《寻味中国》，离了吃的，分文不值。
江眉影总算缓过劲，明白过来了。敢情刘导是想拍三味坊？
也是，现在还没有节目拍过三味坊的饮食文化。虽然曾经有厨艺比拼的节目用过三味坊的厨房和大厅，但是三味坊自己的大厨都没有入过镜。
“我们也算是拍过三味坊的大厨了啊。韩栋不是吗？”江眉影偷换概念。
刘导摇了摇头：“我们拍到的是他的市井小吃，但是三味坊的美食没有涉及过。”
“而且，韩栋跟我们说过，拍他可以，但是不能用三味坊宣传，不能跟三味坊扯上关系。有间面馆是他的有间面馆，不是三味坊的。”刘导回忆着，感慨道，“看来这个年轻的少当家很有自己的信念，跟三味坊的理念并不一样呢。”
江眉影想着也是，坐拥全国一百多家门店、十几家蓝丝绒餐厅的三味坊，每间都是高级餐厅，人均消费最低也有个五六百元。更别提三味坊庞大的房产资产，每一间装修和品味都高雅精致，独具匠心，任性地砸钱。
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么厉害的美食帝国的下一任接班人，居然甘愿蜗居在浮城靠近郊区的一间小面馆里，装潢简陋，区区三个人运转着，每天的营业额大概连三味坊最小的门店两个小时的净利润都比不过。
是因为什么，让韩栋宁愿与自己的父亲闹翻，离家出走，离开原先优渥、人人艳羡的生活，屈居于此？
江眉影虽然对韩栋有着不满，但是却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
3
隔了几天，晚饭时间。
“老板，江小姐又来了。”黄茹茹趴在厨房门口轻声说道，“今天点了个荷包蛋。”
“荷包蛋？”韩栋一听就皱起了眉，奇怪地反问。
“是啊，就是荷包蛋，一个，不要酱油。”黄茹茹点头。
郑林天噘着嘴：“减肥吧？”
黄茹茹补充道：“哦，还有，江小姐希望老板你亲手做。”
韩栋夹香干的手一顿，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郑林天在一旁嘟囔，江眉影是不是对他有偏见，他厨艺也很好啊。
韩栋对江眉影的观感很复杂。
那天她喝姜汤的表情，韩栋一直忘不了。他从来没见过，含义如此复杂的笑容。他解读不了，于是更加在意。
可是她因为节目的事情跟自己道歉，态度并不真诚，似乎是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来的。韩栋不免在想，她是不是如同她剪辑片子的时候里表现出的主观态度一样，认为自己对郑林天太苛刻，对做菜、饮食的要求太完美主义，因此来道歉的时候也不是打心底里感到抱歉的。
越是尊重食物，就越理解他对于这方面要求的严格。
换而言之，江眉影是不是对食物并不敬重。
韩栋站在厨房门口，观察着江眉影，眉头渐渐皱起来。
这个齐耳短发的小姑娘，二十二三岁的模样，大概比较怕生内向，在大堂里，行事都小心谨慎的样子。一身舒适普通的运动装，锁骨棱角分明，能看出来特别瘦弱。脸很小，脸色苍白，没有什么血色，那双眼睛却很有灵气，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扬，很漂亮。
此时此刻，她正神色紧张地盯着面前的盘子，用筷子戳了戳荷包蛋，然后轻轻划开一个角，看到溏心流出来的时候，眼睛一亮。眼神里满是雀跃和欣喜，让人看着也被感染到，心情大好。
在首都的三味坊总部，他看过很多面对美食如获至宝的食客。但那都是老饕们，在面对一年只有一次的某些食材赏味机会，异常重视，因此神色凝重，眼神里却满是馋意。
这个小姑娘的眼神里，虽然也有喜悦，但这种喜悦却很复杂，仿佛久旱逢甘雨的狂喜，冷静中透着惊讶。
她打量着荷包蛋，像是拿到了显微镜底下观察成分结构一样，仔仔细细地考察，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夹起划开的一角。
那一小块大概不如指甲盖大。韩栋只看见了她身子一顿，撇起了嘴，似乎很感动。
韩栋看着她，慢慢地吃完了半个荷包蛋，然后戛然而止，她再也没有提起过筷子。
就点了一个荷包蛋还剩了一半？太浪费了吧。
韩栋心里有些恼。这大概是他的强迫症，看到别人浪费食物他总是很不开心，现在看到江眉影更甚。
他深吸了一口气，皱紧了眉，扭头进了厨房。
郑林天一抬头就看见自己师父脸上的不悦。尽管韩栋仍旧是波澜不惊的表情，但是师徒三年，他还是一眼就发现了韩栋的不悦。
“怎么了师父，这么不高兴？”
韩栋摇摇头，生着闷气半晌没说话。
就在郑林天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突然听见韩栋说道：“爱吃且不浪费粮食的女生多好。”
郑林天愣住了，犹犹豫豫地问：“师父……你说的……是喵姐吧？”
“……”突然提到苗淼，韩栋的心情又是一沉，他轻轻瞥了眼郑林天，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分量，让郑林天有些哆嗦。
郑林天急忙转移了韩栋的注意力：“师父，我们的分店什么时候开啊？”
“资金到位了就行。”韩栋回答。
离开首都的时候，他所有的银行卡都被冻结了，年前刚跟父亲和好，最近会逐渐解冻银行卡。到时候就有资金，逐渐开启他的计划了。
他想打造一个庞大如三味坊的B级美食天堂，但是定位跟三味坊完全不一样。
江眉影很满足。荷包蛋是用猪油煎的，油很足，很香。外面一层蛋皮呈金黄色，脆脆的。
她很少吃这么油的鸡蛋，还吃了一大半。这是个不小的进步，她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和肖引章。
但是她现在还有别的任务，一想到这个任务，就心情一沉，觉得无力。
她照例等到了人渐渐稀少，才趁着韩栋出了厨房的时候，小声喊住了韩栋。
韩栋轻皱眉，问：“有什么事？”
江眉影舔了舔唇，鉴于跟韩栋也是比较眼熟了，她稍微放大了点胆子，扯了扯嘴角，僵硬地笑：“那个……还是上次的事，我真的很真诚地向您道歉。”
语气太过礼貌，反倒让韩栋有些不习惯。
他挑眉，没有立刻回答。
江眉影一边硬着头皮顺着往下说，一边从包里拿出刘导的名片和自己的名片来：“还有……那个……咳，麻烦您收下这个，我们公司，很期望能跟您有更多的合作。”
“……”韩栋没有当即接下，而是垂眼看了看名片。
刘导的名片在上层，江眉影垂着头，双手奉上，一副忍辱负重的表情。韩栋没有看见江眉影的名片就在下面。
韩栋冷声拒绝了：“你收回去吧。”
江眉影一愣：“为什么？”
“你们领导让你来，是想跟三味坊搭上线吧？包括你来这么多次，跟我道歉，也是因为这个吧？”韩栋冷冷地说。
他说的是事实，江眉影无言以对。她白着脸，不知道如何解释。
“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生气，道不道歉都无所谓。”
“可是……”
韩栋轻叹一声：“而且，我现在跟三味坊没有关系。你们找上我，我也做不到让你们去三味坊拍摄节目的。”
韩栋不想再跟三味坊有什么联系，只想靠自己的能力打拼。
江眉影整张脸涨得通红，不知是羞愧还是生气。
“韩老板……只是收两张名片的事情……”
韩栋却问她：“你喜欢我做的食物吗？”
江眉影一怔，下意识就回答：“喜欢啊。”韩栋做的吃的，是她目前能吃下的，第二类食物了，另一种则是她自己做的。
“我看不出来。”韩栋直白地否定了她的话。
韩栋看不明白江眉影对自己所做的食物的看法。她来店里寥寥数次，没有吃过什么东西，还都剩了一大半，他实在看不出江眉影是喜欢自己的作品的。
江眉影大概只是来完成领导的任务而已。
韩栋的否定一出口，江眉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她怎么可能会不喜欢自己能吃下的食物，更别提做得是真的好吃！
韩栋的态度，分明是对自己有偏见。她恼了：“韩栋，你如果因为我和我们公司做节目的事情，而对我有意见。那么我代表我自己和我们公司向你道歉，但是请你不要随便妄测别人的心思。”
韩栋听到她的话，心里一怔，她的声音不同以往的细弱，相反，语气强硬不少。紧接着，他听到她认真的声音。
“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喜欢美食了。你永远不知道我心里的那种感觉。”江眉影说到最后，有些哽咽。她眼眶通红地瞪了眼韩栋，拎着包，扭头就离开了店。
韩栋背着门口，没有从她的话里回过神来。
刚才的话，江眉影说得真挚无比，甚至能听出来她诸多的不甘心。
韩栋开始深思，自己是否误会了江眉影。
4
这一段时间，江眉影给韩栋传了不少菜谱，并且拒收了韩栋一再提出的菜谱版权费。
现在想想，真是瞎好心了。
江眉影对肖引章提到韩栋，满是愤恨：“这种人，果然跟他爸爸说的一样，不会做人。”
讨厌的人无论展示了多少面的优点，仍旧是讨厌。
肖引章哭笑不得：“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你也别一棍子打死。”
江眉影摇头：“他就是这种小心眼的男人，讨厌死了。”
“可是，他也是你目前最后的救星吧。”肖引章拍拍她的脑袋，小声地安慰，“反正你只要吃他做的食物就好了，也不需要跟他再有接触吧？”
江眉影噘着嘴，认了死理：“必须要有接触啊，我还没把领导的名片给他呢！”
“……”肖引章无语地笑了。
“要是完不成任务，不仅仅是刘导，到时候老总都怪我怎么办？”江眉影郁闷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我去做这件事情。”怪就只怪在她一时脑抽剪辑了那么富有争议的片子出来。
肖引章见她自己想通了，拍拍她肩膀：“好了，那么你下次去，把名片给他徒弟，以后要不叫外卖，送公司去，近一点。”
“可是叫外卖不能保证是韩栋亲手做的。”江眉影很无奈。
这一点也很神奇，她在面馆里，能很轻易就分得出来哪些食物是韩栋做的，哪些是郑林天做的。因为看到会觉得不舒服、想反胃的就是郑林天做的。
她知道只有韩栋做的食物自己才能吃得下。
现在陷入了死胡同，江眉影是真的不想再见到韩栋那张死人脸了。
肖引章劝了很久，江眉影最后才答应，继续去有间面馆吃东西，至少将自己的病先治好。
次日，江眉影提前下班，精心打扮了一番，趁着面馆人少的时候，趾高气扬地扬着下巴，气场十足地进了面馆。
黄茹茹惊讶地看着江眉影进门，今天的江小姐穿着一条黑色修身连体裤，蹬着一双高跟鞋，戴着一副大耳环，顶着烈焰红唇，戴着大墨镜。气场两米八！
这是之前跟老板吵架了，来砸场子吗？
黄茹茹惴惴不安地想着，还没来得及去通知厨房里的韩栋，就被江眉影喊住了：“点餐！”
声音倒是很响，但是听着就很虚。
她急忙跑过去，扯着嘴角微笑地招待：“你好，请问需要什么？”
江眉影墨镜都不摘，以掩盖自己心虚胆怯的眼神。
她微抬下巴，大红唇轻启：“红烧牛肉面！”
黄茹茹很惊讶。这大概是江眉影来店里这么多次，唯一一次点主食。
黄茹茹一边做记录，一边问：“好……好的，请问，葱和香菜要吗？要辣吗？”
江眉影墨镜底下的眼神滴溜溜地乱转，她此时此刻，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幸好别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现在，眼里满是忧虑。
她不确定自己点了面之后能吃几口，上次郑林天送的那碗面，她吃了两口就给方可可了。现在点这么一大碗，太浪费了。
“呃……呃……都要？”江眉影支支吾吾地回答黄茹茹的问题，声音又回到了原来的分贝。
黄茹茹点头，记录下之后，将本子和笔往口袋一插，往厨房走去下单。还没到厨房门口，韩栋却突然走了出来，拦住了黄茹茹。
韩栋伸手取走了黄茹茹露出口袋的本子，瞄了眼本子上的单子，走向坐在面馆正中间的江眉影。
韩栋将本子放在桌面上，双手撑着桌子，低眼看江眉影。江眉影被他盯着心里有些毛毛的。
“你确定要点？”韩栋低声问她。
他的声音很低沉好听，认真看着人讲话的时候能让人心脏漏跳。
江眉影从韩栋出来，看见他绷着脸的时候就很紧张。双手在桌子底下，紧紧攥着，墨镜下被遮掩住的表情，因为紧张，肌肉微微用力。
韩栋看出来了，江眉影只是赌气点的牛肉面，她可能根本吃不下几口。不管是不是不喜欢他的厨艺，他都不想看到这么浪费粮食的事情出现。
“江小姐，我做的食物，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大可以指出来。”韩栋说。
江眉影摇头。
韩栋直起身子，没再提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说道：“我今天也不会收名片的，道歉我收下了。上次我话也说得不对，跟你道歉。”
江眉影睁大双眼，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算什么，给个巴掌又给颗甜枣？
韩栋话说完，看江眉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就掉头回了厨房。他不擅长道歉，道个歉让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
面很快就端上来了，还是韩栋亲手做的。
店里人不多，韩栋就在靠近厨房门口的座位上坐着，时不时地看一眼江眉影。
江眉影看到热腾腾的面端上来的时候，满眼都是喜悦的。韩栋心里一沉，心说自己果真是误会了江眉影，谁说她不喜欢自己做的食物的。
结果这个想法没持续多久，韩栋就被打脸了。
江眉影没吃完那碗面，不，应该说就吃了三口面，连汤和肉都没碰，就放下了筷子和勺子准备买单了。
江眉影看着也好好的，健健康康，除了瘦了点，一点也看不出来食欲不振的样子。
韩栋心里的无名火腾地就冒了起来。
她果然还是不尊敬食物，也不喜欢自己的厨艺吧？
眼看着江眉影叫来黄茹茹，付完钱后，小声地聊着什么，然后塞了个东西给黄茹茹，就往店门走去。
韩栋立刻将黄茹茹喊过来，问：“她给了你什么？”
黄茹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两张名片：“嗯，就这个，江小姐让我转交给你。”
韩栋一眼就看到名片上面刘姓导演的名字，心里顿时气闷，他一声不吭，站起来就往外追着江眉影而去。
“等等。”韩栋喊住江眉影。
江眉影身影一顿，僵硬地转过身来看他：“有事吗？”
她眼神游移，不敢看韩栋。她偷偷把名片塞给了黄茹茹，而且还叮嘱黄茹茹以后自己叫外卖，都尽量让韩栋下厨。
没想到韩栋这么快就追过来了。
韩栋冷着脸：“上次的事，我虽然说得不好听，但是，我还是想问一下江小姐你。”
“嗯？”
“我做的食物里有什么你不喜欢的吗？”
江眉影奇怪地说：“我不是说了没有吗？”
“那为什么没有吃完那碗面？”
“我吃了，只是吃得比较少……”江眉影说着，都不好意思了。
每个厨师大概都不喜欢自己的一片苦心被人浪费吧，特别是韩栋这种美食世家出身，对食物的要求更是精益求精、心存敬畏。
这本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偏偏她有厌食症，又不愿意对人说。
“如果你不喜欢吃我们做的东西，你可以换一家店。”韩栋提议。
江眉影眼神里满是慌乱，拼命地想解释：“不是，没有不喜欢……”
“那为什么？”韩栋问。
江眉影无法将自己那复杂的原因说出来，支支吾吾，憋了半天，一句话都憋不出来了。
似乎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几个人将她围住，尖锐的笑声围绕着她，一个人的脸几乎要凑到她眼前。
那人声音刺耳，质问着：“那你说，不是你拿的谁拿的？”
另一个人有着变声期的声音，粗粗地笑道：“哈哈哈，她一只杯子八万块，看不上我们的小玩意的。”
江眉影瞳孔猛地一缩，脑袋像是被重物狠狠撞击一般，她突然浑身一震，回过神来，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在学校，面前的人是韩栋。
“你这人为什么要认死理？！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事情！”江眉影拔高声音喊道，恼火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跑。
韩栋还没来得及喊她，她瞬间就跑没影了。
这跑步速度和体质绝佳，怎么看都不像是病人，韩栋只觉得江眉影是个怪人。
他回到店里，黄茹茹就凑上来了忐忑地问：“老板，这名片怎么办？”
“……”韩栋接过名片，瞥了一眼刘导的名字，叹了声气，“留着吧。”说着，他才发现下面还有张名片，拿出来看。
黄茹茹说道：“老板，刚才那江小姐让我以后她点单，都尽量让你下厨，还不让我告诉你。我觉得她应该很喜欢你的厨艺才对，可能有什么原因才吃不下吧？老板？”
韩栋已经没有在听黄茹茹的话了，他盯着名片上江眉影的联系电话出神。
这个是……他离家出走前用了十年多的手机号码？
5
江眉影一进家门，就开始脱掉自己的一身行头，然后纵身一跃跳进被窝里生闷气。
世界上怎么会有韩栋这么讨厌的人！
她好心给人家菜谱，结果那人在自己工作上不配合就算了，还刨根问底自己浪费粮食的原因。
更别提韩栋几乎毁了她过去三年的人生！
就因为用了他用过的手机号，她美好的生活饱受了三年骚扰。
天知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多亲人朋友，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在给她打电话、发短信！
现在，江眉影几乎可以肯定，这个讨人厌的面馆小老板韩栋，就是那个“骚扰”了她过去三年人生的“韩栋”！
江眉影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拉开被子，坐了起来，盘着腿“啪嗒啪嗒”给Chefcap发了条私信。
小圆警长：“在吗？我问你个问题。”
Chefcap回复得很快：“嗯。”
江眉影心脏因为激动而越跳越快，她心中有一种即将展开报复前，做准备工作的兴奋。
小圆警长：“我第一次去你的面馆的时候，听你伙计们在讨论给你过生日的事情，你生日是3月4日吗？”
Chefcap：“嗯。你是那天就来面馆了吗？”
江眉影深吸一口气，抛出终极问题。
小圆警长：“嗯。我问你，你以前是不是用过尾号是1993的手机号？”
Chefcap：“你怎么知道的？”
江眉影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手指飞快地开始输入一长串的话。
小圆警长：“我当然知道！我现在用的就是你的手机号！你知道你把我害得多惨吗？！你离家出走能不能不要打扰到别人的生活！三天两头被骂臭小子、不肖子！总是有人打来骚扰电话喊我韩总！每个月还发催缴公司水电费的通知！每年我生日，银行都不会发贺生短信给我！你生日偏偏能收到十几条！你问我怎么知道？我用血和泪的教训告诉你！”
江眉影觉得自己实在太可怜了。要不是当初她一口气充了五百元话费进去，参加移动公司的活动，而且号码是她花钱买的靓号，她早在第一次接到骚扰电话就换手机号了。
最开始的时候一堆人打电话过来，除了韩栋的父亲，她出于尊重和同情的考虑没有拉进黑名单，别的骚扰电话一律拉进了黑名单。
现在用了三年下来，这个手机号牵扯的人和信息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不方便换手机号。考虑到未来还是要回首都，江眉影干脆就不换手机号了。
“……”另一头，拿着手机的韩栋整个人呆若木鸡。
过了高峰期，面馆里客人少了很多，三三两两的人群中传来微弱的交谈声。
韩栋呆愣在柜台旁，脑袋一片空白，暂时还完全理解不了小圆警长发来这一长串怒气冲天的文字。
他愣愣地问：“你是谁？”
小圆警长：“我是江眉影！知道了吧！浑蛋！”
江眉影冷笑着，感觉自己的愤怒都发泄了出去，多想仰天长笑，她已经能预料到，那一头的韩栋脸上的表情有多么丰富多彩了。
但是韩栋面瘫，他脸上的表情，仍旧是那副淡定的样子，只不过错愕的眼神出卖了他的情绪。
他愣了好久，终于回过神来。
他刚才知道江眉影用着自己以前的旧号码，鉴于当初他离家出走得很突然，他手机号码注销后，江眉影误打误撞重新使用，肯定被自己的朋友亲人骚扰过一阵子。他还在琢磨江眉影是不是知道自己就是原手机号码主人，没想到她自己就爆出来了。
韩栋居然觉得搞笑，哭笑不得。
乐观开朗、励志又聪明的小圆警长的形象，突然变得鲜活起来了。她有着一头褐色的齐耳短发、瓜子脸、漂亮的桃花眼、小巧的鼻子和嘴唇。个子不高，很瘦弱，打扮时尚。
她还很怕生，说话细声细气的。但是恼羞成怒的时候，整张脸都能涨得通红，然后横眉竖目地对自己说话，声音努力拔高了，却仍旧缺少怒发冲冠的气势。
就像“巨凶”的小奶猫一样可爱。
韩栋笑了。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手机另一头的江眉影，此时此刻是怎么样奓了毛在吐槽他的不对。
小圆警长：“我没有见过比你更讨厌的人了！你身为厨师还如此苛责食客！我正式通知你，小圆警长和你的合作！OVER！拜拜！”
韩栋一愣，急忙发过去道歉的话。
“对不起。”
系统提示：“小圆警长把你拉入了黑名单。”
“……”
换作是他，整天因为手机号的前主人被骚扰，还被合作伙伴指责，他也会生气。
韩栋开始反思自己。
江眉影，不，小圆警长，是个热爱美食的人。从她的微博里能够看出来，她很珍惜食物，不是那种浪费粮食的人。
但她在店里的表现却不太一样。
韩栋回忆起江眉影将食物剩下时候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有时候甚至很痛心。
又想起黄茹茹的话，韩栋知道自己错了。江眉影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无法告诉他。但是他却不停追问，甚至妄加指责对方不尊重食物。
他继续给小圆警长发私信，私信发不出去，甚至微博评论也失败了。
韩栋叹了口气，无奈地打开了短信界面。
江眉影不知道他记性很好吧。
江眉影胸中的浊气排解后，感觉大仇已报，将手机扔到一旁，兴奋地在床上打了个滚。
韩栋的性格她大概有些懂了，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
所以，她就是不回复他，让韩栋愧疚去吧！
“叮——”
手机振了一下。
江眉影滚回手机旁，趴在床上打开手机一看，一条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
“江小姐，我是韩栋，这是我的手机号。今天很抱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
江眉影无力地趴在床上，感觉无法呼吸。
她要换手机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