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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野牛头

[罗马尼亚]

瓦西列·伏伊库列斯库

李家渔 译

作者简介

瓦西列·伏伊库列斯库(1884—1964)是罗马尼亚现代卓越的诗人、散文家和戏剧家,科学院和国家文学奖荣获者。

伏伊库列斯库出生于罗马尼亚希泽乌县的一个农民家庭,曾在布加勒斯特大学学习,先修语言文学,后来改学医科专业。毕业后从事医务工作多年。1914年,他在《文学对话》上发表诗歌,从而登上文坛。他的著名诗集有《寄自野牛之乡》(1918)、《成熟》(1921)、《天使之歌》(1927)、《命运》(1933)、《擎壁》(1937)、《诗歌集》(1944)等。伏伊库列斯库的诗歌立意深沉,风格冷峻,语言不着意雕琢,内容富有哲理。

评论家认为,伏伊库列斯库在其将近半个世纪的创作实践中,散文取得的成就最大,作家逝世后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野牛头》(两卷,1966)以及长篇小说《盲人扎赫》(1970),均为脍炙人口的名篇。伏伊库列斯库自小喜欢探索事物的神秘含义。在他的小说中,现实往往同幻想结合在一起,作品富有哲理性和抒情味。小说的主题总是同大自然、人民生活和民间传说相联系。故事一般发生在风景绮丽的多瑙河三角洲和古老的比斯特里察河一带,这里的人们善良古朴,他们同宇宙,同空中、地面和水里的生物有着交流思想的秘密渠道。作品里的人物通常被置于逆境之中,他们依靠自身的才智和力量同大自然抗争,或者牺牲,或者赢得胜利。作者描绘的种种神秘现象有的给读者留下悬念,多数则通过对人物的心理剖析,获得了科学的解释。伏伊库列斯库采用传统的艺术手法,作品构思精巧,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本篇译自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文学出版社1966年版的《野牛头》一书,译文原载于《世界文学》1985年第6期。

入冬时节,可怕的风暴总要迫使我卧床数日。浑身剧烈的疼痛使我无法自持,直至完全把我摧垮。

我懂得自己这种可悲处境的科学解释,可这并不能给我任何安慰。我知道,这是因为空中剧烈运动的气团在地球的两极冻成了冰,而在赤道附近又热得快要开锅,双方猛烈地冲撞,把天空变成一个神奇的能量工厂,这时,我们所承受的强大的电磁压力便撕裂着我们的肌肉,摧残着我们的神经。

在这种时候,我只好静卧床上,既不能写作,又无法看书,就连思考问题都做不到。电话线从插座里拔掉了,门铃接到了用人的房里,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允许惊扰我。只有在我偶尔翻检一下散乱的诗稿和过去的信札时,房间里才出现轻微的响动。

就在这样一个倒霉的日子,由于某种诱惑力作祟,我打开了那个装着母亲给我的纪念品的小匣子,从匣底抖搂出一大沓已经被忘却的邮票。它们是我小时候一次病后复原时,母亲送给我的。那场病险些夺走了我幼小的生命。

邮票中,有几张印的是蓄着漂亮小胡子的库札[3]的头像,另一些的图案是国王卡罗尔[4]与宠臣们在一起。大多数则是我没有见过的外国邮票。我端详着这些邮票,越来越受感动,一股不祥的感情浪涛在我心里翻滚起来。我觉得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眼看着我如此惧怕的心理危机正在爆发并且蔓延开来,不知道如何才能将它摆脱。

悲苦的回忆像腐蚀剂一样渗进了我的心田。我痛苦地饮泣着,身不由己地把邮票贴在不平静的胸口和滚烫的面颊上。

可怜的母亲!想到她,一阵剧烈的心酸向我袭来。凄凉的回忆同内心的自责、悔恨和失望融汇在一起,紧紧地攫住了我。不安的情绪钻进了我难以把握的内心深处。我的理智尚清醒,我满怀恐惧,不知道这种情绪究竟会扩展到怎样的规模,迫使我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尽管我曾下过种种禁令,可是突然间,随着一阵愤怒的说话声,我的房门被推开了。我的朋友G工程师嘴里咒骂着,怒冲冲地闯了进来。

“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的仆人毙了!”他吼叫着,快步向我走来,以便摆脱身后的跟踪者。

我总算得救了。犹如落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我一把抓住了他。他原以为自己的冒昧行动会遭到我的反对或者至少一顿责备,见我如此热切地欢迎他,反而觉得很惊异,甚至感动了。

当然,有关那简直把我的心搅得天翻地覆的不安情绪,我对他只字未提。我们俩进行了一番老生常谈却又最能慰人心田的寒暄,说到外面可恶的天气,气压给我造成的腰疼,和眼下流行的“蜂窝织炎”。然后,朋友的目光落到了那些给我带来心理危机的小玩意儿——散乱在床上的纪念邮票上。我立即想起来了,G工程师不仅是个出色的收藏家,而且还是个无与伦比的鉴赏家和集邮方面的权威。

“毫无疑问,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哇!”他高兴地感叹道,“你准是很想要我来给你的邮票估个价吧,你的强烈愿望促使我冒着这样的风暴跑来了。”说着他俯下身去,把邮票一一捡到手心里。然后,他就全神贯注、一声不响地研究起来。

“没有什么珍品。”过了一会儿,他有些失望地说,“谁给你的?”

“我也记不清了。”我撒谎说,“是我小时候收到的一份礼物。”

“真遗憾!我还以为是一份遗产呢。要是那样的话,说不定就给你留下了一些珍贵的邮票,比方说一张野牛头邮票。不过,”他为了安慰我,又补充道,“就这些,也能值几万法郎。”

接着,我的朋友便议论开了集邮的好处,兴致勃勃地说到这种高雅的爱好在精神上、物质上,乃至学问上给我们带来的益处。它除了能够教给我们历史、地理、政治经济学和其他方面的知识之外,还可以给我们积攒一笔安全可靠的资本。这资本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增值,成为一笔巨额财富。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议论。不过我仍然觉得,他这番并没有引起我注意的话,却也多少使我的不安心境平静了些。

“啊,对了,”他打断我乱无头绪的思路,问道,“你知道一枚面值二十七列伊[5]的野牛头图案的邮票如今能值多少钱吗?”

“一枚野牛头邮票?面值二十七列伊的?我不知道。”我回答说,“我猜想,大概能值一百万列伊吧?”

“你呀,在集邮方面还是个幼稚的孩子哪。”他像受了侮辱似的责备我,因为我如此轻率地贬低了他所崇拜的野牛头邮票。“一百万列伊?……十亿列伊,老兄!十亿列伊也不止!当然啦,”他又自我纠正道,“我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一枚只卖了五万德国马克。不过,主人卖它是出于无奈。我跟你讲过这件事吗?没有?那好,你听听吧。真是妙极了!”

我靠着柔软的枕头坐好,打算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他讲述。我浑身放松,就像接受一个老太太的按摩似的,这种疗法虽则简易,却也具有使人心平气和的神奇效果。

我内心的震动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好不容易才集中注意力听朋友的讲述。尽管如此,我不仅没有漏掉故事的任何内容,而且,随着情节的发展,我逐渐产生了身临其境的感觉。只有在儿童时代听惊险曲折的童话故事时,我才有过这种时间和空间的清晰概念。

“在最近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开始说道,“有一段时间我被困在离火线不远的一个罗军指挥部附近。我们所处的地带十分危险。大家怀着一种古代悲剧式的结局必然到来的想法,麻木不仁地等待着将要降临到头上的灾难,既不采取任何细小的防范措施,也不想动一动。我们一共十来个军官,为首的是一位将军。大家完全处于瘫痪状态,那情形活像是一群被蛇的眼睛震慑住了的鸟,瘫软地跌落到地上动弹不得。分布在无边草原上的部队嗅到了步步迫近的危险,就像野兽伏在地上预感到窥视着它们的巨大灾难一样。战士们揪心地倾听着那划破长空的野鸭的凄厉叫声,思绪万千地仰望着横亘在漆黑的夜空,宛如一道白色的地壳断层似的垂向摩尔多瓦[6]的银河。他们忧心忡忡地感到草原上的野兽越来越肆无忌惮,东奔西窜,径直朝他们扑将过来,仿佛预告着迫在眉睫的危险。”

“由于身为军官,我们并不在敌方坦克和大炮震撼的战场上摸爬滚打,而是整天俯身在军事地图上。图上画着抽象的地域和用虚线标出的沼泽;粗短的箭头指出虚拟的攻击和想象中的部队运动。我们纸上谈兵,把不知是谁在遥远、空虚的后方下达的命令接收过来,再传达到前沿去……”

“就这样,我们被钉死在那里了,心里暗自思忖这片与我们作对的荒原倒恰似一道危机四伏的分界线。我们过去的进攻已成强弩之末,如今人家正在准备——尽管我们不清楚具体情形,但准备确实在可怕地进行——发起反攻,要把我们碾为齑粉。”

我的朋友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胆战心惊地摇了摇头,继续道:

“我不想再给你描绘草原夜晚那悲哀的寂静了……单说白天吧,天空低垂着,可怕地压在人们的头顶上。北风吹打着我们的大衣,发出清脆的响声;严寒在大衣里面找到了蔽身之所,犹如魔鬼钻进了地狱的角落一样。我们愕然地倾听着周围的呼啸声,神思恍惚地呆望着茫茫的远方。一丛丛高大、圆形的荆棘在狂风中滚卷、跃动,活像一只只发疯般翻着跟头的刺猬。你见过这样的情形吗?真是太奇妙了!在风神的驱使下,整个原野都仿佛有了生命,活动起来了,灰白色的荆棘丛宛如一具具复活了的骷髅,成群结队地在令人眩晕的草原上奔突,发出阴森可怖的呼啸声。这是飓风来临前平原的骚动。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景吗?”我的朋友又问了一句。

我摇摇头,表示不曾见过。

“那好,”他又说,“所有这一切以它们的恐怖形象钻进了我们的心里!……”

“你们果真这样害怕吗?”我打断了他,脱口问道。

“不,不是害怕!上帝保佑,绝不是的。”他嚷道,“恰恰相反,我们心里充满了世上少有的冒险精神,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即使知道我们将一个不剩地被消灭,但是在接到命令之前我们是半步也不会挪动的。而全军覆没的结局对我们来说又像数学一样准确无误。啊,不是害怕,我以自己的名誉向你担保!因为,我们不仅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而且还可能疯狂地铤而走险,满不在乎地冲上火线去……所以说,我们并非被外界的情景吓坏了,而是别的,是从内心世界涌出来的恐怖感,是一种迷信的重压,就像魔鬼附了体似的。这种心情只有当潜水员沉入海底,头顶上数十米深的海水像暗绿色的天花板似的压迫着他时,才体会得到。”

我本想打断他,问问被他描绘得如此惊心动魄、如此野蛮屠杀的战场,同绘有野牛头图案的和平邮票之间有什么联系,可是,懒洋洋的心境以及朋友那绘声绘色的回忆止住了我。特别是他描述的场面: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荒原,聚集在那里的、更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生命,在令人眩晕的大量苦难中挣扎的生命……这一切我都不曾经历过,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遗憾,打算借助想象体验一下当时的情景。于是,我便没有打断他。

我的朋友征得我的同意,点燃了一支香烟。团团烟气突然遮住了他的脸,一下子把他隐没在故事中的茫茫草原的雾霭中了,这也帮助我更加真切地想象出他当年那悲惨的处境。

“终于有一天,”他继续说,“我们接到通知说有一位贵客——德军统帅部的一位将军——和他的侍从将到这里来看望我们。疑虑和不安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来干什么?将会做出什么样的部署?”

“不过,说实在的,我们麻木的心里却不由得萌发了某种活力。为迎接客人而做的种种准备:安排饭菜、布置餐室、打扫一直很脏乱的伙房,不愿给人留下邋遢印象的自爱之心促使我们刮脸、换衣服。所有这一切着实叫我们紧张地忙活了好几个钟头。表面上看起来,大家似乎挺轻松,甚至还带着几分畅快。”

“我们早已对前途失去了信心,只是漠然等待着这场战争冒险的结局。然而现在却有一位将军要来看望我们。他是统帅部的一员。而在此之前,那个统帅部一直操纵着战争的闪电般威势。一种好奇——上帝保佑,我不认为那是一种希望——温润着我们的心。他到我们这里来肯定要做出某种具有决定意义的部署吧。那个由大炮、坦克和飞机构成的钢铁大脑正在后方思考着怎样把我们解救出来吧。说不定——为什么没有可能呢?——会出现奇迹的!在战争中,凭借战术和韬略往往能在最后一刻使形势急转直下、化险为夷。这也和象棋比赛一样,一步妙着就能拨开迷雾,露出胜利的曙光。”

“我们并没有自己欺骗自己,头脑是清醒的!”

“可是,我们却像绝望的辩证论者一样,听凭自己想入非非了。处于进退维谷,濒临覆灭之境的人也只能以此自我支撑。”

“况且,我们这样又有什么损失呢?”

“按照通知的时间,上午十点钟,一辆乘坐着两名德国军官的小汽车在我们布防的荒原上停了下来。”

“先下车的是那位将军。他体格高大,长着一头淡黄色的头发。后面跟着一个举止文雅、风度翩翩、像电影明星似的年轻少校。宾主拘谨地自我介绍,冷淡地相互致意。年轻少校充当翻译,把德国将军讲的硬邦邦的语言译成法语。然后,大伙儿便一起走进木棚。我们感到很惊讶。原来这位高级客人根本不同我们的指挥官进行私下会见,不研究战斗计划和命令,不改变部署,也不通报战局的发展情况!什么也没有!我们这才明白客人没有带来任何军事使命。这位德军高级军官只是路过此地而已。他旅途疲劳,肚子也饿了,于是便到我们驻地来小憩片刻。”

“我们也没有更多地客套,直截了当把客人带到了餐桌旁。我们的指挥官身穿连队便服坐在餐桌头上,这使我们像小孩子一样感到满意。他的右边是德国将军,左首是指挥官的助手,再过去便是那个年轻的少校。他一直担当着翻译的角色。不过这倒也费不了多少事,因为大家都只顾低着头默默地吃饭。”

“菜单我就不一一列举了。我只想告诉你,除了平时硬着心肠节省下来的罐头食品外,我们还竭尽全力找到了一点儿新鲜的野味。从荒原上荆棘丛里打来的几只野兔,从远处芦苇丛里摸到的两三只水鸡,还有从火线附近的小河湾里捕到的几条鲜鱼。所有这些都是冒着生命危险弄到手的,确实理当为此感到自豪。”

“可是,我们的才干和付出的辛劳却不曾受到半句夸奖。两位客人神情冷漠地吃着这一切,根本没有理会我们在用什么样的佳肴款待他们。这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将军一开始就表示歉意,说除了水,而且是草原上的水之外,我们没有什么饮料。”

“葡萄酒和白酒确实早已告罄。罗姆酒也快没了,得留到喝咖啡时才用。于是客人们只好斜睨着餐桌上那两只富有嘲讽意味的大肚子水罐,罐里装着浑浊、咸涩的凉水。”

“我们一个个低着头,神情忧郁甚至愤懑地吃着饭,面前的食物仿佛是我们必须全部要加以消灭的敌人。这顿饭将近结束的时候,情形就更可悲了。没有点心,没有水果,没有果子酒,咖啡也半天端不上来。客人向我们要牙签,可我们连牙签也没有。”

“这时,年轻的德军少校站起身来走到他的长官跟前,对他低声耳语了几句。将军冷冷地点了点头。少校立刻把勤务兵叫进来,对他下了一道简短的命令。勤务兵出去了,不一会儿从汽车里抱来了一个箱子。我们一看,不禁个个都惊呆了!箱子里装着十二瓶法国最地道的名牌香槟酒。高级客人慷慨地把它们送给了指挥官。”

“我们的将军先是脸涨得通红,他蹙着眉头,咬紧薄薄的嘴唇,看起来很气愤。但是,当他瞥了我们一眼,发现我们一个个都在担心他拒绝接受这份礼物时,面色稍微温和了些。他彬彬有礼地收下了香槟酒,但有一个条件。要同客人一起把它们统统喝掉。”

“开始,我们几乎是诚惶诚恐地拿起第一瓶酒来的,怯生生地把它打开。但是,一瓶倒完了,刚够把每个人的杯底勉强打湿。于是开了第二瓶、第三瓶、第四瓶……喝到第八瓶香槟酒时,宾主之间已经变得亲密无间了,甚至对难得有缘享受的名酒也显得满不在乎起来。”

“人们的话开始多了,可悲的处境已被抛到了脑后。那位年轻客人兴致很高,他谈笑风生,俏皮的双关语一句接一句。我也不甘示弱,为了不让他把我们看成一群乡巴佬,我向他吹嘘自己在巴黎逗留时,如何在几年里单是吃喝就花费了一大笔钱。”

“在无拘束的交谈中,我们在座的罗马尼亚人甚至同年轻的德军少校攀上了亲戚,这位军官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我们发现他原来就是K伯爵。他向我们披露道,从母系方面说,他是十七世纪一位摩尔多瓦公主的后裔。那位公主嫁给了立陶宛某亲王,他们的后代在漫长的岁月里完全日耳曼化了。作为证据,他把家族的纹章拿给我们看。徽记上面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野牛头。”

“你们当中有人集邮吗?’少校突然问道,一双淡褐色的眼睛狡黠地扫视着我们。”

“在场的罗马尼亚军官都用手指着我。”

“你知道有关野牛头邮票的事吗?’他问我,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富有魅力的稚气。”

“‘知道得太少了。’我回答说,‘我还不曾有过抓住野牛角的荣幸。我那点浅薄的知识全是从邮票目录和跟人交谈中得来的……’”

“‘很可惜。’他说,‘不过,你总听说过那张最稀有、最珍贵的野牛头邮票吧?它是你们国家的骄傲啊!……’”

“‘略有所闻。’我迟疑地答道,‘据说,美国有个亿万富翁收藏着一张面值二十七列伊的野牛头邮票。这种邮票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张。我想这恐怕只是传说而已……’”

“‘不是传说,绝对不是。’年轻军官辩驳道,‘而是实际情况。看来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一张……或者说,’他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在此之前是独一无二的。那是一枚桃红色的邮票,不像同一套里的其他几张是枯黄色的。’”

“‘要是这样的话,’我说,‘不可能找不到同样的其他张。我认为,人们可能没有把罗马尼亚古老家族的档案清查彻底,也没有在与摩尔多瓦保持通信联系的邻国进行查访。’”

“‘你说得对。’他高兴地赞同道,‘这正是我做了的事情。请看结果!’”

“说着,他激动地掏出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小信封,又从信封里拈出一个吸墨纸小包,打开那犹如婴儿襁褓一样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吸墨纸,最后才露出一方洁白似绢的纸片。年轻的少校展开纸片,面带得意的微笑递给我。”

“我迫不及待地接过一看,纸片上是一张闪着桃红色瑰丽光彩的邮票——正是那张真资格的面值二十七列伊的野牛头珍品。邮票保护得如此完好,在品相方面经得起任何严格的专家鉴定。”

“我的手指战栗着,几乎把这件神圣的宝物掉到了指挥官面前。指挥官戴上单片眼镜观赏起来。”

“我向幸运的野牛头邮票的主人表示祝贺,并且请他给我们讲讲发现这枚邮票的经过……”

“这位K伯爵由于血管里保留着摩尔多瓦人的血液成分——他们家族纹章上有野牛头图案——同时又是个出了名的、狂热的集邮爱好者,他便想方设法要弄到一张最稀有的野牛头邮票,为此要付出多大代价也在所不惜。战争把他抛到我们这个地区,他的欲望更强烈了。”

“开始,他在布加勒斯特查访。经过许许多多的探寻之后,他找到了线索,说是有一张这样的邮票当时正在雅西城的某人手里。于是他赶到雅西。在那里,持久不懈的考察把他引向布尔拉德市一个古老的贵族之家——好像就是科斯塔凯什蒂家族。在布尔拉德,他了解到这张邮票已经转到切尔纳乌茨的一个犹太富翁之手。他追随着邮票的踪迹到了切尔纳乌茨,可是‘野牛头’已经迁移到国外,到了利沃夫。他乘飞机追到利沃夫,从那里获悉,邮票又进入了摩尔多瓦,仍然在雅西城。又经过许多充满希望和痛苦绝望的周折,这位冒险的英雄终于弄到了梦寐以求的邮票。使他喜出望外的是这枚邮票也是桃红色的,从而打破了美国人垄断孤品的说法……不过,他为这枚邮票不得不付出五万德国马克的代价,如此漫长的旅途开销还不算。”

“‘你们看吧。’他得意地请大家观赏,‘美国的野牛头邮票再不是孤品了。现在,全世界有了两枚相同的,不过只有两枚。Tertium non datur[7]。’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你认为它能值多少钱?’”他又问我。

“‘我说不好,’我小心谨慎地回答,‘至少值原价的二倍或三倍!’”

“‘哪儿的话!’少校笑道,‘你说的数目离它的真正价值相去太远了。这枚邮票至少值一百万,或者一百五十万德国马克……’”

“当他叙述自己的曲折经历时,在座的军官们相互传看着那枚邮票。确切地说,他们并不是把它拿在手里传递,而是在大饱眼福之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到邻座的面前。就这样,邮票沿着餐桌不停地游历。大多数人感兴趣的只是买到那枚邮票所花的惊人巨款,特别是被它现在的价格吓住了,所以一个个瞪大双眼长时间贪婪地注视它。正当两个腰系白围裙的值勤士兵收拾餐具、端来另一轮咖啡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声音,接着几声喇叭震得我们的耳朵嗡嗡直响。大伙儿不由自主地一下子都站了起来。一名中士打开门报告说,某连的传令兵送来了一份紧急情报。我知道那个连,一星期来它一直被围困在火线附近的一片烂泥地里。一个满身泥土的士兵紧跟在中士身后闯了进来。他脚跟一碰,站直身子,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出一个信封往前一递。”

“我们一个个呆若木鸡。”

“指挥官平静地接过信封,用责备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示意大家坐下。高级客人茫然地望着远处。在征得了德国将军的同意后,指挥官拆开了信封。军官们一个个浑身战栗……可是,指挥官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既没有激动和喜悦,也看不出忧虑。”

“‘没有什么重要情况,’他以往常那种念情报像念菜单一样无所谓的神情让我们放心,‘敌方小股部队的运动……如此而已。’”

“在我们的心里,生活又像一段因雨淋日晒而变得暗淡了的呢料,再也没有妍丽迷人的色彩和自成一格的图案层次了。剩下的唯有织物最基本的灰色。生活,或者说,存在的可怕的灰色……”

“你是个存在主义者吧?”我忍不住问道,因为我发现说到“存在”这个词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在战栗,我对这个词的兴趣超过了对他那说了老半天才说到的野牛头的故事的兴趣……

“什么?”他恼怒地反问道。

“你赞成基尔凯加德[8],或者海德格尔[9]的观点吗?”我胆怯地说明道。

“幼稚!……”他回答说,火气消了,“他们这些坐在哲学家宝座上的人对纯粹的存在能知道什么呢?你必须跟我们一道待在那个战争前线,才能澄清脑子里无益的东西,获得有益的智慧……要我告诉你什么是纯粹的存在吗?好吧,寂寞、孤独、荒凉、等待、空虚的紧张、无谓的折磨,还有肮脏、恐惧和灾难,所有这一切就是纯粹的存在,悲惨的、没有任何遮羞布的存在!”

“我知道,有一些人为制造的存在唯有圣人才敢于尝试,他们冒着巨大的危险修炼瑜伽,可那是精神方面的存在。据说,达到那个存在的悲惨境界,就能同永恒合而为一,同上帝相会。”

“而我们呢,残酷的、毁灭性的现实强行剥掉了我们可怜的赖以遮掩的全部外壳。人到了这个境地,我们发现,便只有失望和空虚了!”

“为了回到生活中来,我有时不得不用手指紧按自己的脉搏,持续好几分钟……不过,我们还是别管他人的哲学,言归正传吧……”

“传令兵退了出去。他心里一定在想,指挥部既迟钝又无能,指挥官在犯罪——眼看着大难临头了,他却在睡大觉……把我们同前线隔离开的那道麻木不仁、沉重而僵硬的帷幔被传令兵拉开了片刻,此时又合拢了。我们重又被悬挂在一片漆黑之中……香槟酒散发的薄雾曾使我们陶醉了一阵子,现在也散尽了。我们一无所获,大失所望地坐在那里,感到极其无能。这种心情是那两位客人造成的。唉,我们原指望他们带来解救的福音哩!因为,尽管我们不知道详细情况,但内心里却一点也不怀疑。我们被包围了,毫无突围的希望。”

“屋子里一片沉默。在这种气氛中,我们感到自己犹如一块扔满破砖烂瓦的空地,全世界所有的垃圾都倾倒在我们的身上了。过了一会儿,我们才想起了野牛头邮票,回过头去看……包邮票的纸刚才在餐桌的左边角上,两个中尉的胳膊肘之间。当时,他俩正举着杯子接香槟酒。可是,现在再往那里一看,邮票没有了!……野牛头消失了。”

“开始,我们还不动声色地在整个桌面上、桌子下面、椅子上和椅子下面、地板上、鞋底上、靠过桌子的胳膊肘上四处寻找,可是哪儿也不见邮票的影子。”

“大家这才惊慌不安起来。指挥官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咬着嘴唇。他站起身来命令那两个值勤的士兵把屋门关上。我带着一种在真实生活中才有的,并非残忍而是热烈的好奇心,观看着我们空虚寂寞的处境中突然发生的这一幕。钻进我们心里的严寒一下子升到了天花板上,躲到了屋角里。我们的胸口开始发热,呼吸困难,心脏紧张地跳动,脑子警惕而急速地转动着……”

“德国将军抽着一支哈瓦那雪茄,粗大的双臂交抱着,脸上流露出一副鄙夷、厌恶的神情。那个倒霉的邮票主人呢,一见出现了这种情况,便暗自下了决心。他眯起眼睛挨个扫视了我们一遍,然后眼皮一眨不眨地盯住了指挥官,一声不吭地等待着。指挥官命令大家重新在整个房间里找一遍,可是这回也同样毫无所获。他决定对那两个勤务兵搜身。他俩顺从地让人把衣服脱光……”

“仍旧什么也没有找到。指挥官开始头上冒汗,气喘吁吁……严峻的考验使他浑身发热……强压住的愤怒、怨恨和羞耻,使他充满了活力。他这才是我所喜欢和热爱的样子。面色红润,两眼炯炯有神,暴躁得如同一根马鞭。”

“‘先生们,’他咬紧牙关说道,‘不论邮票在哪里,不找到它是不行的。我们每个人都面临着名誉扫地的危险。万一果真出现这种情况,我宁愿只有我们中的一个人丢面子。因此,尽管我自己也感到很可耻,但不得不请求你们,命令你们接受一次最严格的搜身。我本人亲自来搜。先从我开始。’”

“说罢,我们的指挥官马上把衣服脱掉。他掏出钱包,翻开围脖,把衣兜全翻了个底朝天,他抖搂外衣和衬衫,脱下靴子……这场面既可笑又可悲,下贱到令人作呕的程度。不过,告诉你吧,我心里却感到有些兴奋。”

“就这样,在德国将军的冷眼旁观之下(我得承认,丢失邮票珍品的年轻少校对此并不满意,他非常伤心),指挥官挨个对几位军官搜了身。军官们十分文雅地接受了这一最高要求。我们的长官想出这个办法并不是为了找到邮票,而是为了挽救我们的名誉。没想到当搜身搜到托姆茨上尉时,他却从背后拔出左轮手枪,平静地说:‘将军大人,您要是敢碰一碰我,我这条命就不要了。’”

“这场戏演到了高潮……我们人人心情紧张,浑身战栗,就像超负荷的电线一样……”

“‘上尉,我命令你!’”将军呻吟道。

“‘我不允许别人对我这样!无论是谁,什么时候,什么情况,都不行!……我以自己的名誉担保,我没有拿邮票。我做出这样的保证也就够了。’上尉军官回答。他举起手枪,拉开保险。”

“‘快抓住他的手……把他按住!’指挥官几乎是喊叫一般发出命令,自己首先伸出手去想揪住那个反抗命令的军官。”

“可是,上尉一纵身,闪到他身后的屋角里,举着手枪威胁任何想靠近他的人,自卫着……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每个人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指挥官气疯了。他也失去控制地从匣子里抽出自己的勃朗宁手枪……”

“‘这我可以接受,’反抗者喊道,‘不过请您瞄准我的心脏。’”

“上尉拿枪的手老老实实地垂下了,而将军那握枪的手却颤抖着慢慢地举了起来……”

“这时,外面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大。木棚里的紧张气氛传染给了那些了解到事情原委的士兵。他们纷纷跑到窗口往里面张望。”

“正当指挥官的枪终于举到眼睛前面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外面猛力把房门推开了。一个士兵冲了进来,嘴里发疯似的喊道:

‘找到了,找到了……你们看!’说着他伸出激动而汗湿的手掌。手心里正是那枚野牛头邮票。”

“事情的原因很简单。刚才传令兵到来时,屋里的军官全都慌乱起来。邮票被扔在餐桌上无人过问。一个收拾餐具的士兵不经意地在邮票上面放了个盘子,邮票便粘在盘子底上了。这委实怨不得那枚赫赫有名的野牛头邮票。它美美地休息了好一阵,不过差一点就被放进洗盘子的沸滚的碱水锅里浸泡了。”

“紧张气氛如此突然地、意想不到地松弛下来,我们的将军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坐到一把椅子上,举起手枪,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在场的人只有托姆茨上尉的头脑还保持冷静,他一步抢到将军跟前,把他举枪的手一拉。枪声响了,子弹飞上了天花板。客人们又惊异,又失望,脸上露出颓丧的神情。他们原指望我们丢面子,没想到却目睹了这一气壮山河的场面。这是他们无法理解的。一个军官为了保卫自己的名誉和人身不可侵犯的权利,可以豁出性命……就连指挥官的命令也不能使他屈服!真是不可想象……”

“德国将军露出不安的神色,打算动身上路。我们的指挥官也恢复了神志。他拥抱了托姆茨,向军官们一一赔了礼,又为发生的这件事向客人们道了歉。他要我们重新坐下,以便安定神经,体面地去送别客人。最后几瓶香槟被打开斟到大家的杯子里,可是神经仍然放松不下来。军官们一个个满心羞愧、敬佩地望着托姆茨。他维护了军官的尊严,把它看得比生命还宝贵。对我们来说,他的行为是‘名誉’‘尊严’这类字眼的活生生的榜样。不过,对他这种把我们弄糊涂了的戏剧性表现做如是解释,虽则光彩,却过于简单化了,在它后面必定还另有隐情。”

“托姆茨上尉庄重地坐在那里,两眼茫然望着远处。他奔过去救指挥官时扔在桌上的左轮手枪还静静地躺在他的酒杯旁边,杯里的酒他一滴也不曾喝。”

“‘谢谢你,上尉。你给我们上了崇高的一课,在座的人谁也不会忘记的。’我们的将军对托姆茨上尉说。大家一齐举起杯来,同英雄的杯子碰了碰。”

“这次,上尉仍然只湿了一下嘴唇,心事重重地继续沉默着。”

“最后,客人们站起来。他们该走了。危机四伏的草原的夜晚眼看就要降临。我们把他俩送到汽车跟前。同迎接的时候相比,分别时大家的表情冷淡、木然多了。汽车开走后,我们转身进屋,重新在空桌子旁边坐下。指挥官这回让托姆茨坐在他身边,又一次久久地拥抱他。”

“‘将军大人,您给我这样的荣誉,我实在不敢当……’上尉替自己分辩道。”

“‘别谦虚了,小伙子……为了那枚令人作呕的邮票,我把军官的名誉玷污了,你却冒着生命的危险将它洗刷干净……’”

“‘不是这么回事,将军大人。我不想再欺骗你们了。我反对搜身是另有原因。’”

“‘不要自己欺骗自己吧。’指挥官慈父般地责备他说,‘你不用说了,让我们保留着对你这一举动的完美回忆吧。它也许是我们在这里干的最值得称道的一件事。’”

“‘我不能,将军大人。名誉本身促使我不能不把事情的真相讲出来……我有意等外国客人走了以后再给你们解释我这样做的真正原因,好让他们对我们的自豪感有个鲜明的印象。其实,我们已经没有自豪感了。现在,我何必还要欺骗自己呢?我不愿再让战友们感到屈辱了。说心里话,要不是有这个可怕的障碍,我也会像大家一样接受搜身的……’”

“托姆茨上尉说着用颤抖的手从胸前掏出自己的皮夹子——动作完全跟K伯爵一样。打开它,拿出一张用吸墨纸包着的邮票,一张精美的面值二十七列伊的野牛头邮票,也是桃红色的,跟德军少校拿给我们看的那枚一模一样……这时,就连我这个一向玩世不恭、常以性命当儿戏的人,也吓得脸色发黄。”

“‘怎么?’将军惊恐地跳起来,‘……怎么回事?你也有一枚同样的邮票?’”

“‘是呀,您不是看见了!……是我母亲给我的。她是摩尔多瓦一个贵族妇女。她要我把这枚邮票带在身上,以便在前线交好运……你们看,它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好运!请想想,我要是允许对我搜身,哪怕是最简单的搜身,那将会……’”

“‘当我提议对大家进行搜身时,你为什么不说明你也有一张这样的邮票呢?’将军脱口问道。”

“太晚了。谁会相信我呢?要是那张丢失的邮票找不到呢?’”

“‘那么,一开始,当少校拿出野牛头邮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也拿出来?……’”

“‘那将是一种幼稚的举动。’托姆茨上尉平静地说道,‘对我来说,我带着这张邮票并不是为了炫耀它的价值和同别人比高低。我的邮票曾经是——如今已经不再是了——我的护身法宝,具有另一种无可估量的价值……如果可能,我将会把它珍藏在心里。将它出示于人会像亵渎它一样使我感到痛苦……再说,我决计像排除厄运一样,不让两只野牛头在这荒原中心骤然相遇,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执拗地不亮出自己的邮票。但是,我没有做到。命运迫使它们进行了较量!’”

“托姆茨上尉果断地打破了使我们感到压抑的沉默:‘现在,请您原谅我吧,将军大人,因为我使您失望了。并且,请允许我出去。我感到必须到荒原上去走一走。它虽然荒凉,却比我们高尚多了。’”

“就在他站起身来准备出门时,托姆茨上尉步伐平稳地走近火炉,把手里拿着的野牛头邮票扔到燃得很旺的炉火里,嘴里大声地说道:‘Tertium non datur!’”

“对他这个举动,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感到惊讶。”

我的朋友讲完了故事,又点燃了一支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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