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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上学历程

我一向是随着性子来,跟着意愿走,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我手写我心。我这样的性格,时常引得读者留言说我的文字充满霸气,虽然站在女性的立场上,但讲出来的话却是男性口吻。我只想说,一个人的性格乃至写作风格,与其成长环境、个人经历有直接关系。

我的童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兜里的零花钱超过一个普通人的年收入。我在不足半年的时间里,换了四所幼儿园,且都是被校方开除的。开除的主要缘由是有家长举报我私下威胁小朋友们吃药。记忆中,我家里总有那么一罐子似乎永远也吃不完的药片叫“四环素”,只要我身体不舒服,妈妈就给我吃几粒,我每次把药片压在舌根底,然后对着妈妈张大嘴巴“啊”几声,蒙混过关便随即寻找安全地带吐掉,因为药品表面裹着一层黄色的甜皮,舔去糖衣后实在是苦涩难咽。久而久之,我深深痛恨这种药片,但也非常认可此药可以通杀百病。于是,我每天兜里装一把四环素分配给幼儿园的小朋友,并监督他们服下去。

儿时,我家住在铁路边。妈妈每天嘱咐我,铁轨是给火车行驶的,行人不得通过。我却偏偏喜欢尝试大人不让做的事儿,而且经过观察我得出结论:火车在启动之前都会先排气,站在一旁能够明显听见“嗤嗤”声像电流一样扫过,从车头开始一节节车厢依次蔓延到车尾,这才迟缓地启动。掌握了这一点,我不但敢在铁轨上伸开双臂摇摇晃晃地行走猫步,还特意选择在火车刚发出放气声时,迅速地从车厢底下钻过去,并暗自得意自己身手敏捷。

我还有个重大发现:火车在倒车时都会有一个手持红、绿两色旗子的指挥员站在列车尾端,通过变换旗子来指挥司机或停或走,我莫名对那两面旗子的兴趣超过拥有任何玩具。一次,我悄然拿了哥哥的红领巾,欣喜若狂地奔到铁路边,费了好大劲儿才爬上车厢连接处。在那里,我潜伏了整整一个中午,终于发现有人坐进车头里,随后一个手拿红绿旗子的人站在列车尾端甩着绿色的旗子,火车开始缓慢倒退。我连忙一手抓紧车厢扶手,一手伸出外面,使劲儿地狂甩手里的红领巾。几分钟后,火车突然停下了,司机下来大声吼道:“你同时甩红绿旗,我到底看哪个?”二人争辩之时,意外发现车厢间举着红领巾的我。我被送到铁道部门,爸爸在那里上班,我的过错自然而然地给爸爸记了一个大大的处分。

那时候市里的幼儿园并不多,离家较近的四所幼儿园都将我拒之千里之外,爸爸决定把我送到乡下的外婆家,还得意地抛下一句:“那里没有火车。”

我一连被四所幼儿园开除的消息很快传到外婆村上的学校。这所学校分小班、中班、大班、一年级到五年级(山西的小学是五年制)。

教导主任说:“你家这孩子总是欺负小朋友,就让她直接上一年级,班上的同学都比她大,她就没有欺负的目标了。”我顺理成章地被安排进了一年级,因为很反感去上学,所以我总是在预备铃响起时才晃晃悠悠地溜达进教室。接着,代课老师后脚跟就出现在讲台上,班长一声“起立”,我没能跟着大家站起来,只因刚进教室根本没来得及坐下。

几个星期下来,我照旧是孩子王,大家都对我毕恭毕敬。我唯独不敢欺负一个女生,老师说她有先天性心脏病,谁若敢让她生气,导致她一口气上不来,有个闪失,那就得偿命。我当时想,如果把这个女生气坏了,若要偿命,她比我大三岁,那我真就亏大了。出于这一点,我从不敢去招惹她,只觉得莫名憋气。

校园生活过于乏味,我迷恋上了小人儿书。上课时,我偷偷在课本底下压一本小人儿书,趁着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工夫赶紧偷瞄几眼。那种书是黑白图,整个页面都是图画,只在右侧或底边有一两行小字。

我偷看小人儿书的功底尚浅,总被老师逮住。老师当然要没收小人儿书,我就快速撕下已看过的部分递向老师辩护道:“这部分是我在课堂上看的,你可以没收,剩余的部分我没在课堂上看,你就不能没收。”

见老师僵持在原地,我只得苦口婆心地劝导:“如果你没收了这部分没看过的,那么我会一直去猜想后面的情节,即便眼睛盯着黑板,心也不会与大脑往一处使,所以你还是把这部分留给我,我会在回家后再看。”老师或许是觉得言之有理,当场警告“下不为例”就不了了之了。后来的课堂上,我就提前准备一本已经看过的小人儿书,当发现老师那锐利的目光从讲台上射过来时,索性将书主动递过去,这样一来,总能侥幸地逃避一场讨价还价的口舌之争,反正外婆家小人儿书多得是。为了看懂小人儿书,我倒是学会了不少生字,当然,这功劳得归于哥哥在我入学前早已教会了我使用字典。

有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别的同学回答对了问题老师很高兴,而我回答对了问题老师便相当生气。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教导主任去外婆家,委婉地说:“这孩子特聪明,上课压根儿不听讲,回答问题却从来难不倒她,认识的字词远远超过课本里所学的,尤其是数学,能用二、三年级的知识去解题。我们开了个会,决定让她直接上三年级吧!”我一想起那个患有心脏病的女生,就想立即跳级,每天看着她凭借先天“优势”,见男同学便撒娇,见女同学就撒泼,谁都不敢奈何她,不知何时,她已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了。在我的怂恿下,外婆犹豫着,最终还是点头了。后来我无意间听说,学校做这个决定是希望我早点儿从这个大门毕业出去,大家都省心。

跳级后我感觉有点儿吃力了,一边自学二年级的知识,一边认真听三年级的课程。还好,努力决定成果,在初次单元测试时,我成功考了全年级第一名,之后一直稳居宝座。那一年,我把外婆家成捆的小人儿书彻底看了个遍,并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写作,随即就尝试着给编辑部投稿。一次次的退稿没有浇灭我的热忱,反而激发了我更多的不甘心。再后来我就时常收到寄来的稿费或刊登着自己文章的书册,又以高年级同学的名义参加县里的作文竞赛,屡次获奖,最终深得师生们厚爱。

到四年级时,我已自学完五年级所有课程。我再次开始抵触听课,但不会影响其他同学,只顾埋头去撰写文章,再去投稿。这种安静保持了很久,直到有一天班里插进来一位留级生,我俩时常一不小心就会擦枪走火。留级生,男,是个胖子,长得人高马大,令人望而生畏,目测他若摔倒,足以直接把我拍成肉饼,但我内心从未有过胆怯。他经常在上自习时,掏出一罐健力宝使劲儿摇一番,随即高举过头,接着狠狠地咳嗽几声,引起全班同学的注意,最后才猛地一把拉开封口。

我坐在他的后面,这种碳酸饮料被这么一折腾极易外溢,每次都会溅得我身上、书上皆是饮料,我俩难免拳打脚踢起来。打架这种事,不在男女,靠的是手快、心狠,我们往往数十个回合不分胜负,一般都是在老师出现的刹那停战。终于有一次我爆发了,直接拿起文具盒砸向他的脑袋,他反手也举起文具盒抗击,我迅速抱起一条凳子,那家伙被震住了,本能地护住脑袋蹲下去,我趁势将他卡在凳子下,使出浑身力气狂揍他一顿,直至他求饶:以后在教室再也不喝健力宝了。不过,我后来看见健力宝就来气,至今未喝过。

留级生因近视眼原因而被安排在前排,后面被挡住视线的同学叫苦连天,而这恰是天助我也,前面就像竖了一堵屏风,我在背后正好可以避过老师的眼睛放心写作。那时父母一年也就来看我一两次,我把所有的思念都写在了一封封信里,但从未寄出去,只是锁进一个抽屉里。我的成绩始终稳居第一,若不是因为老师说作文不能得满分,我完全可以得双百。

升入五年级,我对上学厌倦至极,只因老师讲一句,我就能推测出后面的内容,完全找不到一点儿新意。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无意间到学校后面的一片树林,碰见几个村里还尚未入学的小孩,他们用树叶将鸡蛋裹起来,接着在外面抹一层稀泥巴,最后放进柴火堆里烧。我用随身的一包熊毅武方便面(那个时候熊毅武方便面一包八角钱,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这种方便面彻底消失于市场)向小孩换了两个烧鸡蛋。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偷偷溜去那片树林,小朋友们用木棍儿支撑起一个大筛子,在下面撒些米粒,然后潜伏在隐蔽处,等麻雀飞进去吃食时,我猛地一拉拴在木棍儿上的绳子,麻雀就被罩住。麻雀也是烧着吃,我每天带些零食换取麻雀肉吃。其实,一只麻雀只有胸脯处一小口肉,所以他们一整天扣住的麻雀全让我吃了我也觉得不过瘾。有一次玩儿得很嗨,竟忘了天已黑,害得外婆与几个亲戚满村子找。

接下来的日子,由于我心系树林里那群孩子的野炊,不是迟到就是旷课。一天,我被叫到办公室,班主任说:“你不能逃课,不能离开校园,否则你会被开除。”

我不以为然地站在那儿,目光瞄上了桌上的象棋盒子,班主任疑惑地问:“难不成你会下象棋?”

“会一点儿!”我点头。

“真会?你试着把棋子完整地摆好给我看看。”班主任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我迅速将棋子在棋布上对应的位置摆放好。

班主任先是一惊,随即说:“我们来一盘?”

我说:“好!”

我连输三局,但班主任笑哈哈地说:“不错,能与我周旋一阵子已经不错了。”之后,我就成了班主任办公室的勤务员,偶尔给他倒杯水,扫扫地,也替他批改试卷,闲暇时间就下会儿棋或看会儿闲书。

我以县城第一的名次结束了小学生活。后来回想起来,总不明白学校当初为何如此纵容一个小学生,朋友笑语,“你学习优秀,只要不捅下大娄子,谁会吃饱了撑的去招惹你,只求安然把你这尊大神送走就好。”

新学期开学时,我对学校彻底起了反叛之心,强言狡辩小学课程都是我自学的,何苦要继续被校园的围墙圈禁起来,任凭家人好言相劝乃至威逼利诱,反正我是死活不去报名。我从小性子很烈,全家实在拗不过,爸爸只得做出让步,说:“反正她年龄还很小,暂且先休学一阵子,在家没有同龄孩子与她玩儿,过段时间待得闷了,她会闹着去学校的。”殊不知我一休学就是整整两年,那些日子我并没有自学初中课本,而是整天看各类故事书,也时常给编辑部投稿,中稿率还颇高。

我与三哥感情一直很要好,在三哥的引导下,我跟着去了他所在的中学就读。我到学校报到时,学校已经开学有一段时间了,我一心想着早点儿毕业,执意要直接读初二。三哥说初中不是小学,跳级会很吃力。我一再坚持自己有自学天赋,最终如愿以偿地成了初二的插班生。

那段日子是我学习最卖命的阶段,走路、吃饭都在咀嚼课本,连同蹲厕所,大脑也不曾休息。当时最让我头疼的是英语,由于那时的小学还未开设这门课程,再者又是直接跨进初二,这就好比学习理发,直接撞上个络腮胡子,真不知从哪里下手。所以一提到英语,我整个人就如同被扔到太空,一下子就飘起来了。英语老师叫张冬元,讲课时方言极重,很难辨别发音,加之在领读时有意无意地把音符拉得很长,英语从他口中读出来就像唱催眠曲儿,很快便使我进入睡眠状态,我暗想应该叫他张冬眠更为贴切。

记得第一节英语课,张老师走到我桌边问:“What's your name?”我竟然把他的话听成:“狼吃羊耐饱!”所以我疑惑不解地问:“狼吃羊耐饱,这还用说吗?!”自此,这句话就成了全班的经典笑料。张老师在处理课后习题时,习惯让同学们横行或纵列按座位依次作答,别的女生不会做题时颇为窘迫,而我骨子里从不知道“怕”是个什么概念,因而每次轮到我作答习题时,就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不知道!”

一次,张老师异常气恼地说:“我看你就放弃英语吧,以后回答问题轮到你就直接跳过去,下一个同学替补上。”那节课,我悄然哭了,是为自尊而流泪,这意味着在左右或前后两个同学之间,我这个大活人是完全不存在的。

那时我与三哥租房住在学校附近,三哥说他来辅导我英语,我立誓一定要与张冬眠争个高下。为了尽可能争取时间,我连吃饭几乎都是囫囵吞枣,让其在肚里慢慢消化,走路更是跑步前行。这期间几次轮到单元测试,代课老师们商量后一致同意,我先赶课程进度,一切待到期中考试见分晓。

转眼,期中考试来临,我惴惴不安地去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开门见山道:“柳老师,我不能参加这次的期中考试。”

“为什么?”柳老师很诧异。

“因为我从未考过第二名,要么不考,要考就要考第一。”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佩服自己那时的勇气。

“那你什么时候能考第一名?”柳老师认真地问。

“这个学期的期末,我若考不了全班第一,就收拾东西离开学校。”我等于立下军令状,切断了退路。

“好,有志气,那就等着看你的期末成绩说话了。”柳老师似乎异常兴奋。

期末考试如期而至,公布成绩后,我是全年级第一名。听同学说,我去之前,是另一个班的一名女生稳居第一,我们班从未有人拿过第一,为此,班主任经常训斥同学们不给他长脸。我当时夸口是考全班第一,结果拿了全年级第一,而且将第二名甩了整整一条街。我的事迹在本校堪称前所未有,一时之间师生们都在疯传有个天才诞生了。

我利用假期自学完初三的课程,新学期,几乎能闲出病来。由于初二一年学习太过紧张,我与好多同学都未曾搭过话。有段时间,我注意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着一位极其腼腆的男生,他上课从不回答问题,下课也不与同学交流,真是惜字如金。

一次下课后,我就直奔那个男生,敲着桌子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个男生脸蛋儿顿时涨得通红,极其不自然地笑了笑,又迅速低下了头。

“我命令你,以后每节课间,你都必须与我说一句话。”我使劲儿摇晃着那个男生的肩膀,他就像一团软面,没有丝毫反抗。从那儿以后,下课铃尚未停止,那个男生已从后门窜走,上课铃响起,他才溜回到座位。直到现在偶尔想起来,我的直觉判断,那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男同学。

后来,我逐渐忘了那个腼腆的男生,津津有味地开始去写自以为是小说的文字。令人感到崩溃的是,我花费几个月时间还未收尾的小说不翼而飞,经过好一番打探得知是值日生无意间碰翻了我的书桌,发现小说便偷偷拿去一睹为快,结果一人看完传给另一人,传来传去就不知去向了,最终再也没回到我的书桌里。

几个月的成果被毁于一旦,我特别闹心,却不知该拿谁撒气。为了缓解情绪,我便开始与班里调皮的同学徐玉泉等人打成一片。记得一次自习课,同学们进进出出,有的去打扫卫生区,有的去老师办公室探讨习题。我指使徐玉泉把笤帚夹到教室门正上方,心里也没想要明确去砸谁,反正被砸到的人就自认倒霉吧。

突然,班主任柳老师抱着一叠作业本匆匆推门而入,笤帚不偏不倚地打中他的肩膀,柳老师怒喝道:“谁干的?”

“是我,但我真没想要砸你。”我本是趴在窗户上观察谁会投网,不料班主任半路杀进来,我没来得及坐回座位,直接定在那儿。

“到办公室来!”柳老师话音未落,人已出去了。

徐玉泉坐在过道间,我经过时顺便拍了下他的脑袋,嘱咐道:“下次,你把笤帚夹好后,就去门外把风。”

徐玉泉连连点头,并深情款款地送上一句:“祝你一路顺风!”

进了办公室,柳老师递过来一份模拟试卷让我坐在一旁答题。半小时之后我便把试卷交过去,他认真地核对答案后,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说:“这是复习班上个礼拜的试卷,最高分是94分,你一个跳级应届生却能得满分,相当不错。以后别再捣乱,回去吧。”我愣了愣,不禁暗笑这样的惩罚简直是在挠痒痒。当时学校创办了一个复习班,招收的都是中考失败的往届生,有的学生甚至复读过三四年。

学校当时的师资设备不怎么样,但进入中考备战期,考试却是有模有样,而且几乎是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考场规定不到半小时不得交卷儿。监考老师总是嘲讽地说:“半小时就交卷儿都是笨得啥也不会的学生!”就冲这句话,当然没人愿意自认就是那“笨得啥也不会”的学生之一,宁愿把牢底坐穿,也不去第一个交试卷。我写字可谓刮风,速度超快。常言道,慢工出细活儿,我的字丑陋不堪也就认了,据说一个人的字迹与长相往往是成反比的,而上帝并没有给我一张好看的脸,却让我拥有了拿不出手的字。我一般半小时左右就能答完题目,自然而然总是第一个交卷儿的学生,随着我一开道,便陆续有人交卷儿了。久而久之,师生都说:“第一个交卷儿的学生就是那个天才!”

在我进入初中那年,家庭状况开始走下坡路。俗话说,“船烂了还有三千钉子”,爸爸虽然不再有精力做生意,但积蓄还可以维持生活衣食无忧。只是家中常年只出不入,大哥、二哥又相继成家,我与三哥还要读书,父母身体逐渐衰弱,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

中考已迫在眉睫,而我的家庭却像掉进了马蜂窝,整日不得安宁。一向心高气傲的我哪里受得了如此奇耻大辱,一气之下竟选择了与学校不辞而别。我在路边随意拦住一辆客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茫然了,一时还真不知该何去何从,稍作思虑后回答:“客车到了终点站我便下车。”我望着车窗外倒退的景物,大脑开始搜寻去哪儿为好。去北京是第一反应,首都自然是充满正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我带着憧憬,几经波折,最终到了北京。

因我还是未成年,根本找不到工作,咬紧牙关强撑了一个月,我被父母连哄带骗领回家中。第二年临近中考不足两个月的时候,三哥向佳县一个中学的校长讲述了我的上学经历,因而我有幸再次坐进初三年级的教室里。

那时的我已是身在学校心在外,看透了人情世故。家庭经济一落千丈时,亲朋好友都退避三舍。如果我家曾在得势时目中无人,败落时遭人讥讽,那都是罪有应得。只是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也不懂评判人情世故,只记得家中亲朋好友从没中断过,有的拖家带口,一住就是几个月。

爸爸本是陕西人,逃荒到了山西,做生意起家后,爸爸的亲属有好几家都跟着在山西扎根。说到这里,我想起被爸爸介绍到朋友那里上班的几个亲戚,来时说是身无分文,爸爸立即打招呼让朋友先给亲戚预支工资,结果没干几天,亲戚连招呼也不打就溜走了。那时的通讯还很落后,朋友就拍电报或派人转告爸爸,爸爸找到那些亲戚,他们一句“当时有急事,来不及辞职”就算表达了歉意,爸爸还得代替亲戚退还朋友预支的工资。

当然,也有知恩的亲戚。妈妈的一个外甥女将积攒的五百元私房钱私下借给我家,之所以说是私下,是因为她爸认定我家彻底倒下了,再三劝阻别借,但她是个老实到不会撒谎的女人,当妈妈借钱时竟说漏了嘴。她还说小时候娘家穷,每次去我家,妈妈都给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换上新衣,所以现在拿出的钱多少是点儿心意。

还有爸爸的一个外甥,年轻人花钱大手大脚,基本是个月光族,却在三哥开口求助时,跑去央求领导才领了预支的一个月工资。三哥推辞时,他说爸爸为了安置他的工作,没少出力,他连瓶水也没给爸爸喝过,如今我家落难,他理当尽绵薄之力。且不说这两个人借钱多少,单是他们的诚意已足矣。人只有处在低谷时,才能看清谁对你真心,谁是见风使舵的人。

爸爸虽不识几个大字,但绝对通情达理。外公有很多土地,当初极不情愿把女儿下嫁给还是打工仔的爸爸,而爸爸表示对于当年的冷落,完全可以理解,还说外公是好人。爸爸或许是受外公影响,从商以后,正好赶上当年“四荒拍卖”的政策,便特意在外公家邻村买了很多荒山荒沟,大肆修田筑坝。那时机械还不发达,只有推土机,其余都靠人力。政府还在大会上给爸爸戴过红花儿,以资鼓励。

爸爸若是生活在“水浒”年代,绝对是条绿林好汉。

一次,我跟着爸爸去临县兔坂镇看戏,那天正巧逢会,一些小商贩将地摊摆在道路两侧,使得路面特别拥堵。那时,从太原到榆林佳县路线的客车必须经过此镇。我们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堵着吵嚷,爸爸拉着我挤进去,才得知是一辆客车,在会车时刮倒了路边地摊的衣架,商贩就挡住车头不予让道,非要逼迫司机买走掉在地上的所有衣服才肯罢休。

爸爸一怒之下,一把将商贩拽到路边,呵斥道:“就你这样讹赖做生意,一辈子也只能摆地摊,你的衣服挂在那儿,本来也灰尘扑土的,掉在地上捡起来拍拍就没事儿了。再说是你摆摊儿占了路面才导致客车刮倒衣架。如果你非要赔钱,走,跟我回家去取!”商贩灰头土脸,不再吱声,爸爸招呼客车司机放心发车。后来,那趟路线的司机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都认得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爸爸。妈妈是高门大户走出的女儿,从不与人斗嘴,在家庭落魄时,她不离不弃,对爸爸没有一丝抱怨,只是责备自己没本事,帮不到家人。

话说熬过漫长的假期,我拉着一只皮箱,拎着两个大包儿,拿着录取通知书只身来到榆林。那时的榆林,车站、机场这种人流量较大的地方有很多私家车因抢着拉客而发生冲突,刚刚出站的我还没来得及打探要去报到的学校路线,就被几个接客的司机团团围住,有人直接企图先夺取我的行李,有人抓住我的胳膊问去哪儿,幸好赶上长阳职中招收新生的大队人马我才免遭一劫。一位师姐听到我的成绩后,说去育英学校读书可免去学费,另两位师哥便顺势接过行李,我好不容易摆脱了接客司机的纠缠,就那样稀里糊涂地跟着学长们去了。

高一的生活相对平静,我与几个同学关系甚好,但从不谈心。那时,在校学生家庭条件好点儿的佩带个小灵通,条件差的只能买充值磁卡与外界通话,衣服以及生活用品基本是在一个消费廉价的水利商场购买,而我当时使用的是一部三千多元的三星手机。我不知道那款手机的具体型号,只清楚地记得它有一个红色翻盖,盖壳有个小正方形透屏,来电话时号码就跳跃着滑过,镶嵌在透屏边沿的彩钻也会跟着闪烁。

我的衣着都是专卖,日用品更是精挑细选,过一个生日的开销超过其他同学一年的生活费。当时在本市最豪华的银河大酒店,我在那儿设宴待人,一位同学饭后带走一盒酒店的火柴,逢人就指着火柴盒上的字样炫耀自己在银河大酒店吃过饭,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然而时隔多年后,我的同龄人都玩儿过了苹果手机,而我还在用已经停产的诺基亚手机。我觉得人都会经历一个心理过程,寂寞时渴求喧哗,热闹过又奢望平静,无知时膜拜虚荣,成熟后低调内敛。

爸爸一直主张女孩要富养,所以在家庭败落时,依然极力保护我这盆温室的花朵儿不受侵害。家人在衣食上尤为宠惯我,但对我的言行甚是苛刻,使得我最见不得口出脏言,尤其不能容忍别人对父母的辱骂。

一个早晨,大家都在匆匆洗漱,准备去跑操。记得宿舍门口的墙上钉着一块儿镜子,我在镜前梳好头发,向后一退,刚好踩在徐小菊脚上,我一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她却骂骂咧咧个不停,而且见我不还口,越骂越来劲儿。我一个箭步过去,她见势哧溜一下跑出门外继续叫骂。一位舍友拉住我,说徐小菊不是盏省油的灯,开学不到一个月就与宿舍的每个人都吵过架,劝我不必生气。我当时与另一宿舍的王鸿雁走得特近,极少在自己宿舍停留,自然不清楚每个人的脾性。

上完早操,有半小时活动时间。我刚走进礼堂旁边的厕所,就听见徐小菊正向另一个女生指名道姓扯上父母骂我,我当即火冒三丈,一把抽出系在裤子上的皮带朝着徐小菊甩过去。她大叫一声,站起来提着裤子就冲出厕所,一边拼命逃跑,一边还不忘回头骂我,见我穷追不舍,就直奔班主任的办公室告状去了。老师调查了事情的原委,训斥我一番,就嘱咐这件事到此为止。出了办公室,徐小菊挑衅地翻着白眼,我回以一笑:“就你这德行,我见你一次打一次。”话毕,我便去了教室,早把徐小菊抛在脑后。

早上四节课完毕,大家都饿狼一般地奔向食堂。我回宿舍取饭缸儿,一眼注意到徐小菊的床铺只剩下空荡荡的床板,再看她的生活用品也都没了踪影。隔壁一个同学因肚子疼请假在宿舍休息,她说徐小菊是在第二节课时收拾东西走的。那一刹那,我呆立良久,为毁了一个女生的前程而深陷自责。

第二天,班里的一位男同学对我说:“我与徐小菊是初中同学,她哥挺厉害的,你要提防她来报复你。”

“哦,你认为她哥会不会把我直接弄死?”我故作严肃地问。

“那倒不会,顶多是把你痛打一顿。”男同学回答。

“没事儿,只要留口气就好!”我淡然一笑。

“徐小菊转学去绥德二中了。”男同学又说。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转身离去,长出一口气,很庆幸徐小菊只是转学了,若真是自此退学,那我将终生难以安心。后来,我再没听到徐小菊的任何消息,更别提她的哥哥了。

我承认自己争强好胜,但绝不无端生事,宁可与男生打架,也不愿与女生拌嘴,徐小菊是我打过的唯一同性,同学们常用“行侠仗义”来评价我。毕业后,偶遇一女同学,她很感激地说,上学时几次被人欺负,都是我出手解围帮了她。另一位女同学在多年后见到我,更是热泪盈眶地说,当年宿舍被盗,她身无分文,是我给了她三百块钱而后就不辞而别,那钱至今未还,害得她一直记挂在心。

高一假期,我回家看到爸爸蹲在地里为庄稼拔草,我问爸爸为何不用锄头锄草,至少省力。爸爸说他不太会用锄头,有的草与庄稼挤在一起,锄草时容易连庄稼一并锄掉,所以就先用手把庄稼根部的杂草拔掉,然后再用锄头去锄距离庄稼较远的杂草,这样就可以防止因锄草导致地里缺苗,收成就多一些!爸爸的一席话瓦解了我心底的最后一抹坚强,眼泪如同开闸的洪水,混合着对亲人的心疼,我随即悄然转身离去。

从那时起,我脑海里开始琢磨如何才能挣钱。从小娇生惯养只学会如何花钱的我,在瞬间意识到金钱的重要性,我家已几乎处于弹尽粮绝之地。开学返校后,我经常溜出校门去看哪里有商机。

一个周末,我批发了一些充值磁卡,出于自尊,便去卖给了外校的学生,挣到一百多元钱。后来每个周末,我都悄悄去外校卖磁卡。国庆节放假前一天,我在外校一所公寓卖磁卡,无意间听见几个学生抱怨:“咱们学校太偏了,打个车真难,想想明天带着行李去车站就发愁。”我的脑细胞刹那间被激活,忙走过去与几个学生沟通,说可以让客车来校门口,他们只需按照正常票价再加五元打车费即可。大家都赞成,还帮我找了很多同学,我统计好去各个县城的人数,给他们留下手机号,约定第二天一早九点钟在校门口集合。

话说当年榆林只有大街、二街、三街三条主街道,部分学校、工厂就建在荒芜的沙梁上,出门想坐出租车就得看运气,碰巧,若有人从街上打车刚好回来,那么你就可以坐上这辆出租车了。那时的出租车不打表,上车五元钱,报地点就行了,所以司机很怕拉上路程较远的乘客。当时在榆林市上学的学生基本来自周边12个县城。我当即去车站找到一个跑客车的远亲哥哥,他帮忙给我优惠包租了几辆去各个县城的客车,我将贩卖磁卡挣来的钱作为定金交给了司机,互留手机号,约好第二天准时在学校大门口见面。一切都在我掌控中,那次我顺利挣到1600元!

面临文理分科时,班主任说:“理科都是脑子转得快的学生!”就冲这句话,我也要选择理科班。再加上幽默风趣的历史老师刚新婚,我的男神已为人夫,可恶的是喜糖还是我分发给全班同学的。再说地理老师,我每次盯着他肉乎乎的圆脑袋,怎么看都像极了他手里的地球仪,害得我常想轻轻拨拉一下他的脑袋,看会不会也像地球仪那样转圈。

升入高二,我选择了理科班。那年家里经济彻底滑入谷底,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我家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生平第一次深深领悟到人民币的重要性,我决心一定要东山再起,然后趾高气扬地站在众人面前。

有些事情一旦尝到甜头儿就会上瘾,尤其是挣钱。我的心越来越大。一天,我独自在校园附近溜达,看见一家招待所急转,我进去与老板交流,了解到老板是西安人,两口子在榆林顾着挣钱,孩子在西安读书因无人看管而沉迷于上网,所以二人决定转让小店,回去抓孩子的学习。

老板看到我还是个孩子,觉得说多都是浪费,一口价六万块钱方可成交。整栋楼共四层(不包括地下室),一楼被分隔成饭店与商店,已转租出去了。六万元包括招待所的九个月房租在内,而一楼的租期还有十几天就到了,租金两万八,也就是说其中有两万八我只是垫付十几天,地下室只存放些杂物,收拾一下也可以利用,客房内很多东西都是新换的,显然老板是临时决定转让,否则应该不会给店里投资。我仔细盘算一番,认定没有多大风险。

我当即坐车去向几家血缘最近的亲戚借钱,那时的自己很谦卑,开口说借我百儿八十块也好,若信得过多借点儿,自然感激不尽,一年内一定还钱。走了三家亲戚,有两家嘲讽地说:“你这个年纪哪会做生意,估计到时候连本钱都捞不回,现在借给你钱反倒是害了你!”还有一家亲戚掏出十元钱说:“给你个坐车钱回去吧,十元钱也不指望你还了,若是借你再多的钱,恐怕只能等你订婚了,要了彩礼才能还。”我的心碎了一地,但我没让眼泪掉下来,接过那十元钱,一把抛在地上,笑着转身离去!

交通不便,除了坐车,我还步行了二十多公里路程。天黑时分,我疲惫不堪地进了家门,两脚都走得起泡儿了,还有几处磨出了血痕,袜子粘在脚上都脱不下来,妈妈为我打来一盆温水,我两脚泡了好一会儿才一点儿一点儿把袜子撕下来,我没有哭,只是默默感受那份酸楚,牢牢记住那种锥心的痛。

爸爸在得知我筹钱是为了做生意时,问我:“确定想创业?学业怎么办?”

我非常自信地回答:“我能学业与创业两不误!”

爸爸欣慰地说:“这才是我女儿,能有这份勇气,本钱赔光了又如何!”

爸爸起身去院里的角落,用铁锹刨出一个坛子,里面都是银圆,说:“我明天就去给你换钱!”这些银圆我小时候经常玩儿,那时爸爸喜欢收藏古玩,经常给我介绍那些银圆,说这个是“袁大头”,那个是“孙小头”,还有什么“大尾龙”“长须龙”等。万万想不到,这些曾经被我当作玩具的银圆,现在将要成为救命钱。

爸爸用银圆变卖了六万元钱,与我到榆林接管下那家招待所,就回去继续务农了。我雇用了一位阿姨负责看门与打扫卫生,自己一边上学一边打理生意。后来我与班主任关系十分融洽,索性就只去听一下主课,其余时间都守在店里。生意越来越好,阿姨根本忙不过来,我必须动手一起打扫卫生。我抱着一堆换下的床单、被套去地下室,塞进充了水的洗衣机,将洗涤键拧一圈,趁着浆洗时间,还得赶紧跑上楼去收拾房间,大约数十分钟,再跑到地下室将床单、被套清水过一遍,拉进甩干桶里,拧一圈脱水键,再趁着空隙跑上楼继续收拾房间。有时来回爬楼梯,会累到腿软得都抬不过一个台阶,直接被绊倒。每当这时,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我已出人头地的场景,我顿时像打了鸡血,浑身来劲儿。

我告诫自己,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笔生意,只许赢,不许输!那时我店里捎带卖饮料、泡面等,记得茉莉花儿清茶刚上市,就摆在登记室的玻璃柜里,我却舍不得开一瓶,品尝一下是什么口感。

客房总在下午时分就爆满,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人性的本质。我开始不断旷课,后来接近于休学。

我从小就跟爸爸学到:做人要厚道,做生意要讲信用。所以住客拿包儿纸,喝瓶水,我总笑着说:“算了,不要钱了,以后常来住就是照顾我了。”但大多数人都会强塞给钱的。收拾客房时,时常会碰到客人落下的东西,我都保管好,等客人下次光顾时再完好归还。

时间久了,回头客很多,这些人还把朋友介绍来住。一些货车司机把同行都拉来店里,那时的招待所按照床位收费,天气暖和时,随便给阳台、过道铺块床垫子都有人睡,冬天有的老顾客来时已是客满,他们与熟识的人挤一张床也不去换住宿的地方,还执意要给我付店钱。很多顾客更是放弃就近的住所,多绕路程也愿意住到我的店里来,他们说到了我这里有种回家的感觉。因为只要赶巧了,我吃什么都会分给大家,我在洗床单、被套时,顺便会帮忙给他们洗几件脏衣物。

凡事最怕认真,只要你想挣钱,那么来钱的渠道也就多了。刚开始,货车司机来店里住宿时,他们的大车停在附近停车场,后来,我就让他们停在楼下。

话说我让大车停在招待所楼下,当然是要收停车费的,那么我就有责任看管大车,使其免遭损失。在天气暖和时,我就在招待所大门口放一张床垫子,和衣而睡将就一个晚上。那段时间,我收留了一条流浪狗,我睡觉时,它就蹲在一旁。天气太冷时,我也就不去挣那个钱了,大车再去停车场。记得那时的我,每天都打瞌睡,走路像荡秋千,因为客人有凌晨走的,也有半夜来的,白天还得帮忙打扫卫生,累得我站着都能睡着,但是每晚看营业额时,我就感觉动力满满。

我一心扑在挣钱上,学业逐渐落下了。店里也会来一两个心怀不轨的人,偶尔言语调戏我,或是伸出咸猪手,我骨子里住着“毫无畏惧”,你敢露出魔爪,我就敢剁下来!但是考虑到一旦得罪对方,人家来找麻烦,我的店又搬不动,而这是爸爸珍藏的银圆换来的生意,更是全家的经济来源。我只得笑脸相迎,机智脱身。混到毕业时节,我匆匆转让招待所,回到山西。我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看透了太多世故与人情。

再次回到山西,高中毕业的我毅然选择了去闯荡。爸爸半辈子都在上班,自养了一个车队,专门去煤矿拉煤运送到铁路站台。于是,我萌生了养大车的念头。爸爸不赞成,理由是大车东颠西跑,女孩子不适合干。我倔强地说,咱家现在做生意,只能挣得起,赔不起,而我从小看着车队长大,还算懂些内情,所以养车相对有把握,只要能挣钱,没有性别之分,我能比男人做得更好!

妈妈常说我从小就很执拗,认定的事情没人能阻拦,儿时父母阻止我干某件事,不惜动手打痛我,但我照样会背着他们去继续做未完的事情。于是,我独自去订车,雇用司机,上户,配货,出发。

人之初,性本善。只要你真心与人相交,起码也能换回一半的回馈,而这里面包含了更大的潜在价值。我给司机的待遇超出对自己的好,沿途路上碰到可吃喝的,不管多贵,哪怕少买点儿,我都会让他们尝尝。司机家里有难,我就主动预支工资。我的司机常对外人说,老板就像自己的亲妹子,必须用心帮忙,所以我养了几年大车,没有任何肇事发生。我相信,人心是相互的,更明白我虽是老板,但命运却握在司机的方向盘上,他们一个疏忽,别说我挣钱,恐怕性命都难保。

跑大车五湖四海都会去,我经常带回各地的特产送给煤矿的门房儿与装煤的铲车司机。别看不起一个看大门的老头儿,因为大车进入矿里装货时,都要在门房那里按顺序排号等待,大爷觉得我是个有心的女孩,颇为照顾。那时,我跑的基本路线在陕西到山西的地盘,可能是觉得这两个地方毕竟熟悉,心里踏实吧。当然,如果运费高了,我也会去跑外地。

我雇用两个司机,他们轮流在驾驶室卧铺休息,终年不停车。半挂车在榆林出货大都是煤炭,回货比较杂乱,饮料、地板、石子等都有。我快到榆林时,就提前给门房大爷打个电话,他就给我留一个排号,我的车只要进矿,立即就可装煤。大多数货车都是按班就绪排队等候,他们跑两趟,我就可以跑三趟,时间就是金钱,多跑的那一趟就是多挣的钱。请别看不起一个装煤的铲车司机,他若存心整你,你绝对很惨,凭借多年的经验,他们完全可以把握多少铲煤刚好是你的半挂车载重。如果与他们相处得好,你在出矿过地磅时肯定是装得吨数恰好,养过大车的人都知道,装多了超载,路上有罚款,装少了,自然就少挣了运费。所以铲车司机多装少装,使得你不断过地磅,耽搁一两个小时不在话下。

另外,铲车司机在为大车装好煤炭时,只要高举铲子在大车顶儿部一抹,煤炭就被摊平,你可以轻松覆盖篷布。对方若是反感你,恶意给你的货车顶儿部装成连绵的小山,那你拿着铁锹爬上车顶儿,慢慢一点儿一点儿去修平吧!再说到了卸货的地方,若是不凑巧赶到半夜,装卸工都睡了,如果你等一个晚上,浪费的时间就是少挣的钱,遇到这种情况,我会给装卸工发一瓶水或一盒烟,好话央求他们连夜帮忙卸货。

谁能想象一个正值青春年华,尚不到二十岁的女孩,每天被扑得黑不溜秋的,一旦不走高速,路上嘴唇干得绷出血丝,都不敢多喝一口水,因为担忧尿急找不到厕所,尤其遇上堵车,司机们都是跳下车背着身子就小便,而我只得躺在卧铺里装睡。我从不停车休息,包括过年,因为过年的运费相对更高!

跟着大车东颠西奔了一年后,爸爸说女孩子还是多读点儿书为好。于是,我去了一所还算满意的大学,将货车完全托付给司机们。自己虽然待在学校,但由于大车跑的路线相对固定,所以加多少钱的油,可以跑多少公里路程,需要交多少过路费,我都了如指掌,只需核对账目即可。校园生活并不影响打理生意,闲暇之余,我还会去一些水泥厂或石料场溜达,混得熟了,就介绍其他大车去厂子配货,老板就给我一定比例的抽成。最后,我发展到同时养三辆半挂车。

大学里随处可见出双入对的恋人,我把别人谈恋爱的时间都放在挣钱上。我很认真地学习每一门功课,抽时间也常去大教室听其他专业的教程,周末几乎是在图书馆里度过。那个时候,我极少说话,能用一个字表达的意思绝不说两个字,更是从不露个笑脸。时有男生约我,我向来是冷冷地斜一眼就走人。大家都议论我是人如其名,私底下便偷偷叫我“女鬼”。

那些日子我过得很充实,每期的校园报都有我的文字刊登,引得好多男生都求我代笔给喜欢的女孩写情书。我不知不觉中暗恋上一位老师,也许是个人经历的缘由,我向来对同龄人不来电,总是对大自己好多的中年男子产生好感,那种情结使我备受煎熬。一个周末,我去了一座寺庙,在神像前起誓:“我若再对那个老师萌动念头,就不得好死。”这一招果真很灵,实则也是心理作祟罢了,我常掐断退路,只能被迫选择前行。

2009年,我家的事情再度激化,爸爸被关进了看守所,我像只无头苍蝇乱撞。那是我人生最无助的日子。大家肯定奇怪,我的其他家人去哪儿了?大哥、二哥都已成家,爸爸拒绝他们参与,以免连累我几个尚未成年的侄子;在读大学的三哥极力坚持要回家挑起大梁,我劝说他一定要咬牙学习,这场风波需要一个有知识的人指挥大局;妈妈早已一病不起,我必须负责照顾妈妈,还得拼命去救爸爸。

我四处寻求法律援助,然而我找过的律师都不接手。绝望之余,我只得在网上搜索类似案件以供参考,学习大量相关的法律知识。我记得开庭那天,法院把看守所一间会议室临时定为法庭,我目睹爸爸穿着黄色马甲,戴着手铐脚镣,被两个狱警押出来。我与爸爸站在隔音玻璃的两头儿,彼此举着电话却都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眼神里传达着一种叫作“坚强”的东西。

庭会上,对方请了四个律师,加上院长、审判长、检察院人员、笔录员共十多人,我作为爸爸的法定代表人,只身出庭却将对方辩得哑口无言。庭会散后,爸爸被狱警押着从后门走出,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前门绕过去,爸爸已临近被关押的大门,我声嘶力竭地喊出一声“爸爸”,膝盖重重地跪到地上。爸爸回头望着我,定住了脚步,我悲痛欲绝地吼出一句:“爸,我一定要让你光明正大地从这个大门走出来!”爸爸被狱警拽进大门,三重电门缓缓地从两侧往中间移动,随着“砰砰砰”三声,最外面的一重大门正中央呈现出一个圆圈,里面是一个醒目的“禁”字在大门闭合的边沿处各占一半,拼在一起的“禁”字好生刺眼。

在这期间,我无力经营生意,卖掉了大车。记得我卖车时,几个司机都说:“以后若再养车,一定要打电话,我们还会给你效力。”

那时候,太原市民纷纷传出消息称当晚会地震,所以人们都彻夜挤在广场等空旷的地方。时间正逢过年,看到这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我们当时都在榆林,我与三哥互换眼神,隐瞒着妈妈,站在阳台上望着星空,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那一夜我们兄妹站在黑暗的窗前,祈福太原平安,因为毕竟有那么多无辜的生命。那一夜,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心想人们此刻一定都去逃命了,有谁会记得监狱里的人,监狱里的爸爸。

天空逐渐亮起,妈妈早早起床煮好饺子,我笨拙地夹起一个饺子,转过身去,泪水成串儿地掉进碗里,我的眼泪不是悲伤的,而是感激,感激昨晚的太原没有地震,我的爸爸还活着,至少我还有机会去救他,后来官方出面证实地震是谣言。

我与三哥开始争分夺秒、想方设法去救爸爸,生怕下一秒,再发生什么天灾人祸。再次探亲,爸爸面黄肌瘦,体力不支,但爸爸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他说自己一定能支撑到走出监狱。

我们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媒体上,最后也终因媒体的关注,爸爸才得以走出监狱。

爸爸光明磊落地回家了,胜利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时传得沸沸扬扬。事情解决的当天,我真不知该如何表达那种欣喜若狂的心情,只觉得太阳是那么艳,天空是那么蓝,连同空气都带着芳香,整个人都飘飘欲仙了!

我们全家小聚数天,三哥说:“我们以后不靠体力挣那辛苦钱了,要学会靠脑力盈利。”于是,我跟着三哥上了北上的列车,望着窗外倒退的一景一物,我带着理想,斜倚着三哥的肩膀就睡着了。记不清做了什么梦,我打了个颤跟着醒来,三哥搂紧我,说:“不要怕,这一次,我们去北京是创业。放心,我喝稀的,也要让你吃稠的。”

我们在北京一家娱评公司打工一年,考虑到外地人在北京极难落户,成家后孩子的上学问题,还有父母在老家,我们便毅然回了榆林。凭借一年时间学到的业务经验,我们很快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并将其一步步扩大,当然,我们想要的不止这些。

人只有经历了大起大落,才能激发骨子里的斗志,才能懂得珍惜拥有,我们不断给自己抬高目标,谨慎地完成每一个计划。如今的我家更胜当年,因为曾经只是爸爸一人辉煌,现在我们几个子女虽算不得成功人士,但至少都是励志青年。

我曾是天使,也很爱说笑,但多年的经历让我学会了掩藏心思。在学校时,恐怕师生没一人能察觉出我眼神里的忧郁与惶恐。回想往事,我都被自己一路走来的坚强深深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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