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上的夏日有时甜美如蜜糖;但有时,它也可能带来一场狂风暴雨。对爱它的人来说,两种模样都好,因为它们都是其本质属性的一部分。我想在这里求解的疑问,正是如何理解它的本质属性。而要想理解,就必须亲历。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轻易达成的目标。对我们身处的焦躁时代来说,这个故事的进展实在过于缓慢,也无法为各种急迫的问题带来立竿见影的重要影响。然而它自有其罕见的价值。首先,它矫正了人们狂妄的自我判断:事实上人类从未真正理解过大山,也从未真正理解自己与山的关系。不管我在山里走过多少次,这片重峦叠嶂依旧能为我带来冲击。试图了解大山的道路永无止境,我永远不能说自己对它们已经熟知于心。
构成凯恩戈姆山脉的大量花岗岩,从周边矮山的片岩和片麻岩中冲出重围,被冰盖刨薄,然后又被冰霜、冰川和流水的力量劈裂、粉碎、侵蚀。正如地理书里描述的那样,凯恩戈姆跨越了许多平方英里的区域,域内有许多湖泊以及海拔超出四千英尺的山峰,但这也不过是现实的一个单薄影像。就像所有最终对人类有意义的现实一样,它应当是一种心灵中的现实。
高原才是这些山脉的真正顶峰;所有的山必须被视为一体,诸如本麦克杜伊山、布雷里厄赫山和剩下的那些山脉,虽然已被裂谷和斜坡分隔,也不过只是高原表面的涡流罢了。人们很少朝上望向壮观的山巅,而是站在山巅,俯视令人赞叹的峡谷。高原赤裸而多石,本身并不壮观。由于附近比它更高的地方远在挪威(本尼维斯山山顶除外),高原受尽狂风摧残。一年之中,高原有一半的时间被雪覆盖;有时,云雾会将这里笼罩,每次可以持续一个月之久。高原上生长着苔藓、地衣和莎草,到了六月,一簇簇蝇子草静默地开出粉红色的靓丽花朵。鸻鸟和松鸡在此筑巢,岩缝间涌出清冽的山泉。与大陆相比,这片高地的海拔并不出众——不过区区四千英尺左右,但对于岛屿来说,已经足够挺拔了。而且,如果风在这里可以不受阻挡,视线也可以毫无阻碍地投向远方。这里属于岛屿气候,没有大陆来稳定狂风;而且正如光拥有无数层级一样,这里的地形也呈现出多种面貌。
苏格兰的光有着我在别处从未遇到的特质。它闪耀却并不刺眼,毫不费力就能穿透漫长的距离。因此在天朗气清的日子里,可以从凯斯内斯的莫文山不受阻碍地望向拉默缪尔丘陵,跨越本尼维斯山,一路看到莫勒山。在仲夏时分,我甚至不得不说服自己再也看不到比莫勒山更远的地方了。但我发誓,我曾经看到过一个青色的轮廓,它清晰而渺小,比任何地图已有记载的山脉都要遥远。然而图表和我的同伴对此表示反对,而我之后也再没看见过它。在那样的日子里,有关高度的执念会钻进人的脑袋。或许那是遗落的亚特兰蒂斯在一瞬之间的闪现?
沿高原边缘滑落的溪流回清倒影,埃文河的确担得起“清澈”的美名:向河水深处凝视,你会忘记时间的存在,就像故事里那个聆听黑鸟啼鸣的僧人一样。
埃文之水,汝之明澈
虽百岁老者,亦为之沉醉。
河水清澈的程度难以言表。照在裸露的桦树上被大雨洗过的仲春阳光,光泽或许可以与其相比。但这种表述未免过于浮华,河水只是简简单单地清亮着,带着天然的透明澄澈。它们的特质和圆润、静默一样均源于自然,却很难以绝对状态出现;一旦被发现,免不了让人为之惊叹。
年轻的迪河流过嘎纳夫冰斗,与拉瑞克水潭流出的水汇合,其澄明程度同样令人讶异。如此清澈的水流甚至在想象中也很难出现。唯有亲身相遇,才能得以一见。由于记忆也难以复原其光泽,必须一次次地重返观看,才能再现它的美。这就是为何这些高原、溪流、瀑布、河床、冰斗,以及整个充满魅力的自然,就像一件艺术品般,常见常新。大脑无法消化大山所能给予的一切,对能够感知的也常常感到难以置信。
我继续向源头处攀登。这是河流诞生的地方,迪河、埃文河、德里河、本尼河以及德鲁伊河均发源于此。凯恩戈姆山脉高处的雨水、云雾和冰雪汇入这些纯净而骇人的溪流,一路流荡。它们从花岗岩里升腾而起,在毫无庇护的高原上晒晒太阳,然后通过空气降入山谷;或者突破雪的环绕,劈开一条路,在一片喧哗中逃遁;又或者在岩石表面垂悬,成为形状各异的冰块。要想了解河流就必须去其源头,而这探秘源头的旅程不可等闲视之。一个人可以在各种原生力之间穿行,却无法掌控它们。这种和原生力的接触,也唤醒了我自身深处如风雪般深不可测的力量。
以上描述大概暗示出登上凯恩戈姆高处会十分困难,但事实并非如此。在靠近北极的地方,假如天气晴好,在无穷无尽的夏日天光笼罩下,即便只是中等强壮的登山者也可以顺利登上任何一座山峰。更强壮些的登山者则能拿下两三个山头。那些性嗜冒险的登山者甚至可以在十四个小时内把旗帜插满所有六个山峰,这看上去可能很有趣,真做起来却很乏味。虽然对每个登山者来说,与大山的抗争都必不可少,但假如只是为了和其他玩家竞争,就把登山这种本质上非常美好的经历降格成了一种竞赛游戏。不过,对于这些好胜贪玩的男孩来说,这是一个多好的跑马场啊!而他们真正的成就是,对群山和自己身体的了解足以让他们开始这种冒险。
另一件重要的事是掌握攀爬岩石的新路线。组成凯恩戈姆山脉的花岗岩太容易风化,根本算不得攀岩的最佳条件。然而,这一片冰斗的雄伟壮观对登山者是如此巨大的挑战,他们绝不会放弃尝试一番。《指南》和《凯恩戈姆俱乐部杂志》提供了十九世纪末至今的登山记录,附有日期。我怀疑在有此记录之前,肯定已经有年轻人做过尝试。记载显示,一百五十年前在布雷里厄赫山峭壁的岩脊上,人们曾经发现过一名牧羊人和一只牧羊犬被冻僵的尸体。毫无疑问,这名牧羊人肯定是在一场暴风雪中与伙伴失散,困在那里,把他的尸体带下山来的那个人一定费了不少工夫。我想,在那批能吃苦的人里一定有年轻的急性子,对他们来说攀爬峭壁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在《阿伯丁一览》中,乔治·斯基恩·基思博士留下了一八一〇年登上迪河大瀑布河床的记录。麦吉利夫雷教授在《布雷马自然史》中记载了一八一九年学生时期的自己从阿伯丁大学走回西边的家的经历:他穿过凯恩戈姆山群,在布雷里厄赫山峭壁的山脚躺下休息,然后于次日清晨径直走出冰斗。麦吉利夫雷后来回到那里研究山里的植被,他似乎像鹿一样轻盈地在悬崖峭壁爬上爬下。还有很多攀爬这些山坳的方法,可能是由某些手脚敏捷、头脑清醒的登山者留下的,毫无疑问正是早期探险家曾使用过的方法。在那以后,登山的迷人之处在于找出不用绳子就无法实现的路线,至今依然有很多峭壁有待探索。一位年轻的朋友最近发现了一条走出布雷里厄赫山的嘎纳夫冰斗的新路,需要跨越此前从未爬过的岩石。他是我认识的最有热情的年轻登山者之一,曾在一个火车终点站被认出,被描述为“一个年轻的黑小伙儿,在他小小的身体里燃烧着奔向远方的渴望”。对他来说,能否创下纪录这件事根本不重要,他在意的是能有一项让他尽己所能、消耗气力的任务,使他全心投入并得到完全的释放。
当然,要说那些打破纪录的人并不爱山,可就太愚蠢了。不爱山的人才不会去爬山,而爱它的人永远都嫌爬得不够多。这是一种难以餍足的欲望,直教人越陷越深。好比畅饮和激情,它让生命变得热烈,乃至臻于荣耀。用苏格兰人的话来讲,在不爬山的人眼中,登山者就像沉迷饮酒的人一样飘忽、“异常狂乱”,略显疯癫。
用“异常狂乱”来形容登山时释放身体所带来的快乐也许过于夸张,但在清醒的旁观者看来,一个看似在危险地段平稳行走的人身上的那种欢快肆意,可能正是被死亡笼罩的标记。这种欢快肆意的安全感,到底有多少出于训练充足和身心协调,只有登山者自己知道。而无论是令人愉悦的安全还是极其偶然的死亡,都不必归因于任何神灵,因为死亡很可能是登山者自己粗心大意的结果:要么是因为兴奋而忽视了石头上的冰层,要么是因为把信任交给了好运而非指南针,要么仅仅是因为在身体整体健康的情况下高估了自己的耐力。
但我必须承认,我也知道一项与这种“异常狂乱”相关的现象。躺在床上时,我常常想起自己曾轻轻松松走过的地方,彼时毫无恐惧,想起来却一阵后怕。我下定决心再也不会回到那些地方,恐惧攥住了我,使我变得怯懦。然而一旦真正走了回去,我又会被同一种激情裹挟。管他有没有上帝,反正我又变得“异常狂乱”了!
在我看来,这种“异常狂乱”有其生理学上的起源。经历过它的人有着独特的身体构造,能在高处呈现出最自由、最活跃的状态(当然,这只限于人类能够掌控的范围以内,并且不适用于那些需要缓慢且痛苦的适应期的人们)。越往上走,空气越稀薄,人也越兴奋,身体变得更加轻盈,攀登也不再那么费力,直到但丁在炼狱山所说的上升规律变为现实:“这座山是这样的,起初的攀爬十分辛劳,但越往上越轻松。”
起初,我以为身体的轻盈感是面对日益稀薄的空气时一种普遍的反应。后来我惊讶地发现,有些人竟然会在我感到畅快的海拔高度出现不适,却在让我压抑的低矮山谷中感到惬意。那时我才开始意识到,我们对事物的热情与自身生理特性的相关程度,要远远大于我们承认的程度。我爱山,那是因为我的身体在高山的稀薄空气里表现最好,这种轻快的感受被传递到大脑,让我感到神清气爽。而在阿登高地的地下洞穴世界步行了大约两英里之后,我会感到极度疲乏,这大概可以作为反面例证。显然不是因为心灵的疲惫被传染给了身体,因为我当时已经完全被那些地下洞穴的新奇与美丽迷住了。除此之外,日常用来丈量距离的眼睛,以及我在山巅看到浩瀚天地的喜悦,也成为一种完美的生理调节。近视的人对山的热爱绝对不及那些远视眼。持续长途跋涉的运动节奏也能让身体轻快,而这种健康的感觉无法通过任何需要借助机械爬升的方式获得。
身体在稀薄空气里所体验的轻盈灵动,以及空间洞开赋予的开阔感受,为易受这一“病症”影响的人带来了癫狂超脱的快感。这是一种颠覆意志、取代判断的病症,而所有患者都绝对不会请求被治愈。因为生理学上的废话根本无法完全解释这份体验。什么?难道我倒成了身体的奴隶,除非肉体轻松畅快,就无法感到自由?不,完美的生理调节远远无法解释登顶对于人类的诱惑。大山中藏有无数秘密,在我和它之间暗自涌动。空间与心灵能够彼此渗透,直到双方的性质皆因此改变。这种运动难以辨别,我只能通过叙述,说给你听。